摘要:1989年的夏天,空气里全是燥热的煤渣味儿和纺织厂棉絮的甜腥气。
1989年的夏天,空气里全是燥热的煤渣味儿和纺织厂棉絮的甜腥气。
我叫陈辉,二十三岁,在红星纺织厂当技术员,算是个小知识分子。
那会儿的人生,就像厂里那条固定的生产线,一眼能望到退休。
我有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李娟,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漂亮,泼辣,眼睛里不揉沙子。
我们计划着,再攒两年钱,就申请单位的分房,结婚。
一切都按部就班,平淡得像一杯搁温了的白开水。
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
厂里为了庆祝超额完成季度指标,在厂办食堂摆了庆功宴。
酒是本地的“老白干”,便宜,上头。
厂长端着搪瓷缸子,脸喝得像猪肝,挨个桌子敬酒。
我们这桌坐着几个年轻的技术员,还有财务科的林晓。
林晓是厂里公认的一枝花。
她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美,是安静的,像一朵开在墙角的白兰花。
皮肤白,眼睛大,平时总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话很少,看人一眼就低下头,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大家都知道她嫁得好。
她男人叫王建军,在市外贸局当个小科长,人前人后都显得特别体面。
所以林晓含蓄,矜持,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瓷娃娃,我们这些小技术员,平时跟她说话都得掂量掂量。
但那天晚上,她很反常。
酒桌上,别人敬酒,她一概不拒。
一杯接一杯,白瓷酒盅,仰头就干。
那股豪爽劲儿,看得我们一桌人都愣了。
她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开始涣散,但手还死死攥着酒盅。
“林会计,少喝点吧,这酒后劲大。”我对面一个叫赵强的同事劝她。
林晓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满上。
那样子,不像喝酒,像喝药。
我心里犯嘀咕,但也不好多嘴。毕竟,人家是领导家属,家里的事,谁说得清。
酒宴快散的时候,林晓已经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厂长喝得东倒西歪,经过我们桌,指着林晓,对我大着舌头说:“小陈,你,你人老实,住得也近,把林会计……送回家。”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叫什么事儿啊?
“厂长,这……不太好吧?她男人……”
“他男人!他男人出差了!一个礼拜了!”厂长摆着手,不耐烦地说,“让你送就送,年轻人,讲点风格!”
周围的同事都用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瞅着我。
我骑虎难下。
不去?驳了厂长的面子。
去?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送个醉醺醺的女同事回家,传出去算怎么回事?
李娟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赵强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挤眉弄眼地说:“去吧,陈辉,风格,风格。”
我心里骂了他一万遍。
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我跟赵强两个人,一左一右,把烂醉如泥的林晓架出了食堂。
夏夜的风一吹,林晓“哇”的一声,吐了赵强一身。
赵强脸都绿了,骂骂咧咧地把林晓往我这边一推,“我操,不行了,我得回去换衣服,剩下的交给你了!”
说完,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剩下我,和一个浑身酒气、软得像面条一样的女人。
我当时真想把她扔在马路边上。
但看着她那张毫无防备、沾着泪痕的脸,我又狠不下这个心。
我叹了口气,认命了。
我知道她家大概在哪儿,就在厂区后面那片新建的家属楼,叫“幸福里”,是专门给干部盖的。
我半架半抱地拖着她,往“幸福里”走。
她的身体很轻,但整个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一股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刺鼻的酒气,钻进我的鼻孔。
那味道很奇怪,让我心慌。
一路上,她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听不清。
偶尔有晚归的工友骑着自行车路过,车灯晃过来,我都下意识地把头埋低,生怕被人认出来。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好不容易走到她家楼下。
是栋三层的小楼,红砖墙,在当时算是顶好的房子了。
我问她:“钥匙呢?你家钥匙在哪儿?”
她迷迷糊糊地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我犹豫了一下,手伸进她工装外套的口袋里。
口袋是空的。
我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指着那个口袋,眼神茫然。
我没办法,只好在她另一个口袋里摸索。
指尖碰到一串冰凉的金属。
我松了口气,赶紧把钥匙掏出来。
扶着她上了二楼,找到她家门。
门锁是新的,黄铜的,在楼道的灯光下闪着光。
我把钥匙插进去,拧开。
一股熟悉的,属于她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一种淡淡的来苏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皂气。
她家很整洁,地板擦得锃亮,家具摆放得一丝不苟,沙发上盖着白色的蕾丝罩布。
一切都显得那么井井有条,跟我那个堆满杂物的单身宿舍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把她扶到沙发上,想着赶紧走人。
“林会计,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我说。
我转身想走。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
我回过头,看见林晓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全是水汽,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
“别走。”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林会计,你喝多了。”我试图把手抽回来。
但她抓得很紧,非常紧。
她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我的腰。
整个人,像一根柔软的藤蔓,缠了上来。
我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压抑的、细碎的哭声,从我的胸膛传来,震得我心脏发麻。
“别走……求求你,别留我一个人……”
她反复地呢喃着这句话。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奉命送她回家而已。
现在这算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颤抖,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能听到她绝望的哭泣。
我的理智告诉我,必须立刻推开她,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怜悯,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她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科长夫人,不像那个冷若冰霜的厂花。
她只是一个在深夜里痛哭的、脆弱的女人。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眼泪,透过我薄薄的衬衫,渗进了我的皮肤里,滚烫滚烫的。
“林会计……你到底怎么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我的手,甚至不自觉地抬起来,想拍拍她的背。
但手悬在半空,又僵住了。
不行。
陈辉,你疯了?
李娟要是知道了,会杀了你的。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把她的手从我身上掰开。
“你好好休息,我必须走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她被我推开,跌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充满了不解,委屈,和一种我看不懂的绝望。
我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不敢再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冲出她家,冲下楼,一口气跑出“幸福里”小区。
直到夏夜的凉风灌满我的肺,我才停下来,扶着路边一棵白杨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刚才那一幕,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她的拥抱,她的眼泪,她的哀求。
为什么?
她那个体面的丈夫,那个漂亮的家,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个倒霉的送信人。
对,就是这样。
我告诉自己,明天开始,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我跟她,依然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回到宿舍,已经是半夜。
我脱下衣服,闻到衬衫上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混着酒气。
是林晓的。
我心里一惊,像是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赶紧把衬衫扔进脸盆,倒上水和洗衣粉,拼命地搓洗。
好像这样,就能洗掉那个不该有的拥抱,洗掉那份莫名的心慌。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我睡到快中午才醒,头昏昏沉沉的。
脑子里还是昨晚的事。
我决定去找李娟。
只有看到她,我心里那份慌乱才能平复下来。
李娟住她们百货公司的集体宿舍,离我们厂不远。
我到的时候,她正跟几个女同事在水房里洗衣服。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在灰扑扑的水泥墙衬托下,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
“陈辉,你来啦!”她看见我,眼睛一亮,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我走过来。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笑容灿烂得晃眼。
我心里的阴霾,瞬间被这笑容驱散了一大半。
“走,我带你去吃刚开的那家‘德克士’,听说里面的炸鸡可好吃了!”她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
那时候,西式快餐还是个稀罕玩意儿。
我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决定把昨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永远。
我们俩骑着我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娟坐在后座,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背上。
“陈辉,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她突然问。
“快了,等厂里分了房,我们就结。”我笑着说。
“我等不及了。”她在我背上蹭了蹭,“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一暖。
是啊,我有什么好心慌的?
我有李娟,我们有光明的未来。
林晓的事,不过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过去了,就过去了。
然而,我太天真了。
我以为这件事可以像水蒸气一样,无声无息地蒸发掉。
但我忘了,人言可畏。
周一,我刚踏进车间,就感觉气氛不对。
平时跟我勾肩搭背的工友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躲躲闪闪,欲言又止,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嫉妒。
我走到我的工位,赵强凑了过来。
他压低声音,一脸坏笑:“可以啊,陈辉,真人不露相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说什么呢你?”
“还装?”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周五晚上,你把林大会计送回家,没直接走吧?”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谁他妈瞎说的?”我声音都变了。
“别激动啊。”赵强看我急了,赶紧摆手,“我也是听说的。有人看见你俩在楼下……拉拉扯扯的,还在她家待了挺长时间才出来。”
“放屁!”我低吼道,“我把她送到门口就走了!”
“你跟我吼有什么用?”赵强摊摊手,“现在厂里都传遍了。说你小子有本事,把厂花给拿下了。”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流言蜚غه,就像厂里飞扬的棉絮,无孔不入。
它们粘在你身上,拍不掉,甩不脱,让你浑身难受。
更要命的是,我一抬头,就看见林晓从财务科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要去水房。
她也看见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她就像受惊的兔子,立刻低下头,脸色煞白,匆匆从我面前走过。
她那副样子,在别人看来,简直就是“做贼心虚”的铁证。
我百口莫辩。
一整天,我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无数张嘴在议论我。
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下班的时候,我特意在厂门口等林晓。
我必须跟她谈谈。
我们必须一起去澄清这件事。
她出来了,还是低着头,脚步很快。
我追了上去。
“林会计!”我叫住她。
她浑身一颤,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听说了吗?厂里的流言。”我开门见山。
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我们得去解释清楚。”我说,“去跟厂长说,或者跟工会说。不然事情会越传越离谱。”
她还是沉默。
我有点急了,走到她面前。
“你说话啊!这不仅是我的事,也关系到你的名誉!”
她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睛红肿着,里面全是恐惧。
“求求你,陈辉。”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别去说,什么都别说。”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怕?”
“你不懂……”她痛苦地摇着头,嘴唇被咬得发白,“你说了,我……我就全完了。”
“到底怎么了?”我追问。
她却像看见鬼一样,惊恐地看着我身后,然后猛地推开我,转身跑了。
我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不远处。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戴着金边眼镜的脸。
是她丈夫,王建军。
他正冷冷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我心里一寒。
王建军推开车门,朝我走过来。
他比我高半个头,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他走到我面前,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你就是陈辉吧?”
“我是。”我挺了挺胸膛。
“听说,我出差这几天,多亏你照顾小晓了。”他说“照顾”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举手之劳。”我硬邦邦地回答。
“嗯。”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摇了摇头。
他也不在意,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缓缓吐在我的脸上。
“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他慢条斯理地说,“但热情,要用对地方。不该你管的事,最好别管。不该你碰的人,最好别碰。”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我血气上涌,刚想反驳。
他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我太太,胆子小,不胜酒力。给你们添麻烦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说完,他转身,上车,发动引擎。
黑色的桑aggressively地从我身边开过,卷起一阵尘土。
我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
我终于明白,林晓为什么那么害怕。
她的恐惧,不是来自流言,而是来自她这个看似体面的丈夫。
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开始后悔。
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
我只希望,这件事能尽快平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流言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而且,很快就传到了李娟的耳朵里。
是她一个在纺织厂上班的闺蜜告诉她的。
那天晚上,她冲到我的宿舍。
一进门,就把包摔在桌子上,眼睛红红地瞪着我。
“陈辉,你给我说清楚!”
我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娟儿,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她打断我,“解释你半夜三更送你们厂花回家?还是解释你们在她家待了半个多小时?”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那是哪样?”她步步紧逼,“人家都说,看见你们在楼下搂搂抱抱!还说……还说你把她给睡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谁说的?!”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他妈是造谣!是污蔑!”
“那你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说?
说林晓喝醉了,抱着我不让我走?说她哭得很伤心?
在李娟听来,这不就是变相承认我们之间有暧昧吗?
我的沉默,在李娟看来,就是默认。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陈辉,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里,全是失望和心碎。
“我不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急得抓着她的胳膊。
“你放开我!”她用力甩开我,“我不想听!我嫌脏!”
她说完,哭着跑了出去。
我追出去,她已经跑远了。
我颓然地靠在门框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的爱情,我的名誉,我那按部就班的生活,都被那个该死的夜晚,搅得天翻地覆。
接下来的几天,是炼狱。
李娟不接我电话,我去她单位找她,她也躲着不见我。
厂里的流言,已经从暧昧的猜测,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成了那个撬领导墙角、不知廉耻的“陈世美”。
走在厂区里,我能感觉到无数道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
连车间主任都找我谈话,旁敲侧击地让我“注意个人作风问题”。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而林晓,从那天以后,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再也没在厂里见过她。
听说,她请了长假。
我找不到任何人可以为我证明清白。
我被孤立了。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抽烟。
宿舍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直流眼泪。
我不知道那是烟熏的,还是我自己想哭。
我恨。
我恨那些嚼舌根的人。
我恨王建军那个伪君子。
我甚至,也有一点恨林晓。
为什么她要把我拖进这潭浑水里?
一个星期后,我实在熬不住了。
我决定,必须找到林晓,让她出来把话说清楚。
哪怕她不愿意,哪怕会得罪王建军,我也认了。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
我打听到,王建军最近又出差了。
这是一个机会。
那天下午,我提前下了班,直接去了“幸福里”。
我站在她家楼下,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我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
我又敲了敲。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
露出来的是林晓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像是大病了一场。
她看见我,眼神里全是惊慌。
“你来干什么?快走!”她压低声音,就要关门。
我一把抵住门。
“林晓,你必须跟我把话说清楚!”我盯着她,“我快被那些流言逼疯了!我的女朋友要跟我分手!我的工作也快保不住了!你不能这么自私,躲起来,让我一个人背黑锅!”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她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地说。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要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抱着我不让我走?还有你那个丈夫,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她。
她被我问得一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地上。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很久很久的哭声。
那哭声,比那天晚上的,更加绝望,更加令人心碎。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叹了口气,走进屋里,关上了门。
屋子里很乱,沙发上的蕾丝罩布被扯到地上,茶几上扔着几个空酒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酒味和绝望的气息。
这和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整洁的家,判若两人。
我在她面前蹲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她哭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一个外面的人永远无法想象的故事。
一个关于“模范夫妻”的,残酷真相。
王建军,那个在外人面前温文尔雅、前途无量的科长,在家里,却是一个魔鬼。
他有很强的控制欲和暴力倾向。
林晓长得漂亮,他就不准她穿好看的衣服,不准她化妆,不准她跟任何男性说话。
她稍微有点不顺他的意,他就会动手。
他打她,不是那种激烈的争吵,而是冷静的、带着羞辱性质的惩罚。
用皮带抽,用烟头烫,让她跪在地上……
他甚至会一边打她,一边微笑着跟她说“我这是为你好”。
林晓向我展示了她胳膊上、后背上的伤痕。
旧的,新的,青一块,紫一块,像一块破烂的画布。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无法想象,一个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女人,是怎么承受这一切的。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我问。
“离婚?”她惨笑了一下,“我怎么离?我的工作,是他托关系安排的。我们住的房子,是他单位分的。我爸妈在农村,身体不好,全指望我每个月寄钱回去。我一旦跟他离婚,我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他在外面有人了。”
就是庆功宴那天下午,她无意中发现了王建军写给那个女人的信。
信里充满了露骨的爱意和对她的鄙夷。
说她像个木头人,无趣,乏味。
那一刻,她所有的坚持和幻想,都崩塌了。
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像疯了一样喝酒。
她想把自己灌醉,想死。
当我在她家里,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看着我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是她在那间冰冷的屋子里,感受到的唯一的、一丝丝的温暖。
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地抱住我。
那不是男女之情。
那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哭着对我说:“陈辉,那天晚上,我把你当成了救我的人。可我没想到,我把你……也拖下了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愤怒,同情,震惊……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滚。
我看着眼前这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女人,之前对她的所有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她不是加害者。
她也是一个受害者。
一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慢慢枯萎的囚徒。
“报警。”我说。
“没用的。”她摇摇头,“他会说是我自己摔的,或者是我精神有问题。没人会信我的。他的人脉,他的地位,都比我强太多了。”
“那总得想办法!”我站起来,在屋子里烦躁地踱步。
就在这时,门锁突然“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
我和林晓的脸色,同时变了。
王建军不是出差了吗?
门开了。
王建军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
他看到屋子里的我,先是愣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凌乱的房间,和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林晓。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那戴着金边眼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一条准备攻击的毒蛇。
“好啊。”他冷笑了一声,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你们俩,可真会挑时候。”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扎得人耳朵疼。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立刻解释,“我们……”
“我想的哪样?”他打断我,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想的,是不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工人,趁我不在家,勾引我的老婆?是不是我的老婆,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在家里私会?”
“你胡说!”林晓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王建军猛地转头,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林晓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林晓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立刻流出了血。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这辈子,最看不得男人打女人。
我爸从小就教育我,男人,可以穷,可以没本事,但绝不能对女人动手。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我怒吼一声,冲了过去。
我一把推开王建军,把他撞得一个踉跄。
“你敢动我?”王建军稳住身形,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暴怒。
“我动你怎么了?”我挡在林晓面前,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你打女人,算什么东西!”
“呵,英雄救美?”王建军被我气笑了,“陈辉,是吧?红星纺织厂的技术员。我告诉你,你今天,死定了。”
他脱下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袖扣。
“我本来还想给你留点面子,让你自己滚蛋。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朝我扑了过来。
我虽然年轻,但常年在车间干活,也有一身力气。
我们俩,就在这个不大的客厅里,扭打在了一起。
他比我高,但明显是酒色掏空了身体,没什么力气。
我仗着一股怒火,几下就把他按倒在地。
我骑在他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去。
我当时什么都忘了。
忘了他是科长,忘了后果,忘了李娟。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ah, 打死这个!
林晓在一旁尖叫,哭喊,拉着我的胳膊。
“别打了!陈辉!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她的哭声,让我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
我停下手,喘着粗气。
王建军躺在地上,鼻子流着血,眼镜也歪了,狼狈不堪。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只剩下怨毒。
“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他咬牙切齿地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敲门声。
“开门!开门!我们是派出所的!”
我心里一惊。
林晓也愣住了。
王建军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狰狞的笑容。
是他报的警。
他早就计划好了。
门被撞开。
几个穿着警服的公安冲了进来。
他们看到屋里的情景,立刻把我从王建军身上拉开,用手铐铐住了我。
“警察同志,他……他私闯民宅,还打人!”王建军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恶人先告状。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林晓哭着解释,“是他先打我!陈辉是为了保护我!”
她指着自己红肿的脸颊和嘴角的血迹。
带头的警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建军,皱了皱眉。
“都带走!回所里再说!”
我被两个警察架着,往外走。
经过林晓的时候,我看到她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了。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我完了。
我不仅没能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反而把自己也陷了进去。
我被带到了派出所。
一整夜,都在接受审讯。
王建军的口供是,他出差提前回来,发现我跟他妻子衣衫不整地在家里,他一时气愤,与我发生口角,然后我就动手打了他。
这是一套完美的、滴水不漏的“捉奸在床,恼羞成怒”的剧本。
而我,成了那个理亏的、打人的“奸夫”。
我反复解释,是他家暴,我是为了保护林晓。
但警察问我:“有证据吗?有人看见吗?”
我哑口无言。
唯一的证人是林晓。
但是,她会为我作证吗?
她敢吗?
第二天上午,我见到了我的父母和李娟。
是我爸托了关系,才让他们进来看我。
我妈一看见我戴着手铐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
我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李娟站在他们身后,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心疼,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陈辉,你……你到底为什么打人?”她开口了,声音沙哑。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其中的曲折。
“娟儿,相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只能这么说。
她沉默了。
我爸掐灭烟头,开口了。
“事情我打听清楚了。”他声音低沉,“对方是外贸局的科长,王建军。他咬死了你私闯民宅,蓄意伤人。现在验伤报告出来了,轻微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
“他放屁!他那是装的!”我激动地喊。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爸吼了我一句,“人家有权有势,有人脉!我们呢?我们就是个普通工人家庭!”
我颓然地低下头。
“现在只有两条路。”我爸说,“一条,是私了。我们家砸锅卖铁,赔钱,给你赔礼道歉,求他高抬贵手,撤销报案。”
“我不!”我立刻拒绝,“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
“那你就想坐牢吗?!”我爸气得发抖,“你知不知道,这事要是定性了,你不仅要坐牢,厂里的工作也保不住了!你这辈子就毁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另一条路呢?”李娟颤声问。
我爸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另一条路,就是让那个女的,林晓,出来作证。证明王建军家暴,证明你是见义勇为。”
“但是……”他摇了摇头,“你觉得,她敢吗?她出来作证,就等于跟王建军彻底撕破脸。她工作、房子、名声,就全没了。她会为了你,赌上自己的一切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她会吗?
我跟她,非亲非故,甚至还因为她,惹了一身骚。
她凭什么要为了我,去对抗她那个魔鬼一样的丈夫?
我心里,一片冰凉。
我觉得,我的人生,可能真的要完了。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
审讯室的门开了。
一个警察走进来,对我说:“陈辉,有人来给你作证了。”
我猛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林晓。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理过,脸上的伤也用粉底遮盖了一下。
但她的眼神,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没有了怯懦,没有了恐惧。
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坚定。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是李娟。
李娟的眼睛也是红肿的,但她紧紧地握着林晓的手,给了她一个用力的点头。
我完全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才知道。
在我被带走后,李娟找到了林晓的家。
她不是去吵,不是去闹。
她只是坐在那个凌乱的客厅里,听林晓哭着说完了所有的一切。
听完了王建军的暴行,听完了那个夜晚的真相,听完了我的“多管闲事”。
李娟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对林晓说:“你是个可怜人,陈辉是个傻子。但是,他这个傻子,是为了你才进去的。你如果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你就该站出来,把真相说出来。”
“我不敢……”林晓说。
“你有什么不敢的?”李娟盯着她,“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是靠忍耐换来的吗?不是,是靠你那个丈夫的施舍。你怕失去它们,可它们本来就不属于你。你真正拥有的,只有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要了吗?”
李娟的话,像一把锥子,刺醒了麻木的林晓。
是啊。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尊严?早就被践踏得一文不值了。
名声?早就被流言玷污得面目全非了。
那个家?那根本不是家,是地狱。
如果连最后一点反抗的勇气都丧失,那她就真的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了。
“我跟你去。”林晓站了起来。
林晓的证词,加上她身上的伤,成了最有利的证据。
事情的性质,立刻发生了逆转。
王建军从原告,变成了被告。
他被留在了派出所,接受调查。
而我,在被关押了四十八小时后,无罪释放。
走出派出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爸妈在外面等着我。
李娟也在。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我在她耳边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把头埋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我不该怀疑你。”
我笑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因为猜忌而产生的裂痕,被填平了。
而且,比以前更坚固。
这件事,在厂里,在市里,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王建军家暴、婚内出轨的事情,被彻底揭露了出来。
加上有人趁机举报他利用职权收受贿赂,他被双规了。
前途,婚姻,一切,都化为泡影。
而林晓,也正式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
她从“幸福里”搬了出来,在厂区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
厂里对她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保留了她的工作。
那些曾经议论她、鄙视她的人,现在看她的眼神,都变成了同情和敬佩。
她成了那个年代里,敢于反抗家庭暴力的,一个勇敢的符号。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厂里为我平了反,还因为“见义勇为”,在全厂大会上表扬了我。
那些曾经躲着我的人,又开始跟我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和李娟的感情,经过这次风波,变得更加深厚。
我们不再只是谈论柴米油盐,我们开始谈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我们应该坚守的东西。
一个月后,林晓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和她亲手织的一条围巾。
信上说,她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去南方,开始新的生活。
信的最后,她写道:
“陈辉,谢谢你。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冷漠和暴力,还有善良和勇气。也是你让我明白,真正的安全感,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自己。祝你和李娟,永远幸福。”
我拿着那封信,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夏天的风波,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它冲垮了我平静的生活,也洗刷掉了我生命中的许多迷茫和怯懦。
它让我看清了人性的丑陋,也让我见证了人性的光辉。
它让我明白,生活,从来都不是一条笔直的生产线。
它充满了意外的转折,和艰难的选择。
而每一次选择,都在塑造着我们,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李娟去江边散步。
江风吹来,带着水汽的凉爽。
“在想什么?”李娟问我。
“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管那件闲事,现在会是什么样。”我说。
“那你可能会少很多麻烦。”李娟说,“但是,你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陈辉了。”
我笑了,拉住她的手。
“娟儿,我们结婚吧。”我说。
“不等分房子了?”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不等了。”我摇摇头,“房子可以慢慢等,但你,我等不及了。”
她笑了,笑得像夏夜里最亮的星星。
89年的那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它像我人生中的一个深刻的烙印,时时提醒着我。
提醒我,在任何时候,都要守住心里的那一点点光。
因为,有时候,你以为那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光。
但它,却有可能,照亮别人整个黑暗的人生。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