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住在城南老街的刘玉芬,是街坊邻居嘴里那个“有福气”的刘玉芬。
我叫刘玉芬,今年六十三。
住进这家“夕阳红”养老院,已经三个月了。
护工小秦又给我端来了晚饭,两素一荤,一碗紫菜蛋花汤。
“刘姨,今天食堂做了您爱吃的红烧茄子,多吃点。”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小秦没听见,她麻利地收拾好邻床王阿姨的碗筷,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戳着碗里的茄子,油汪汪的,泛着光,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的胃,好像从搬进这里那天起,就死了。
三个月前,我还不是住在这里的“刘姨”。
我是住在城南老街的刘玉芬,是街坊邻居嘴里那个“有福气”的刘玉芬。
福气?
我看着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笑了。
那笑声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苦又涩。
福气是从那个巨大的红色“拆”字喷到我们家墙上开始的。
老街要改造,我们这些住了几十年的老破小,终于等来了拆迁。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儿子周斌,我们家都叫他斌斌,第一时间就从他自己家里冲了过来。
他一进门,眼睛放着光,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捏碎。
“妈!真的吗?真的要拆了?”
我被他晃得头晕,但心里是高兴的。
“报纸上都登了,还能有假?”
斌斌“嗷”地叫了一声,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在那个只有二十平米的客厅里转圈。
他儿媳妇,肖娟,跟在后头进来的,脸上也挂着笑,但比斌斌要收敛得多。
她手里拎着一袋水果,放在桌上,客气地叫我:“妈。”
我应了一声,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我儿子。
斌斌是我这辈子的骄傲,也是我这辈子的念想。
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在纺织厂上班,拉扯他长大,供他读完大学,看着他结了婚。
我觉得我的任务完成了。
直到那天,看着墙上那个红色的“拆”字,我才觉得,我这个当妈的,还能再为他做点什么。
拆迁款的数目下来了,一百八十万。
对于我们这种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工薪家庭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街坊邻居们都羡慕我,说我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玉芬啊,你这下可享福了,拿着这笔钱,想去哪玩去哪玩。”
“斌斌也孝顺,以后你就等着抱孙子,当老太君吧。”
我听着这些话,脸上笑着,心里却早有了盘算。
那天晚上,我把斌斌和肖娟叫到了老房子。
老房子里已经开始打包,到处都是纸箱子和报纸,显得比平时更加拥挤。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当着他们的面打开。
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家当,存折,还有几件他爸留下的旧东西。
我把那张写着“一百八十万”的补偿协议推到他们面前。
“斌斌,这钱,你们拿着。”
斌斌愣住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你的钱。”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
“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你和小娟结婚这么多年,还挤在那个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我看着心里难受。”
“你们不是一直想换个大点的房子吗?现在正好,用这笔钱,去买个好点的,三室一厅,以后有了孩子也住得开。”
我的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个母亲天经地义的责任。
斌斌的眼圈红了。
“妈……”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肖娟,眼睛亮得惊人。
她碰了碰斌斌的胳膊,声音又轻又快:“斌斌,快谢谢妈。妈这都是为了我们好。”
然后她转向我,笑得比花还灿烂。
“妈,您真是我们的好妈妈。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您放心,我们买了新房,肯定给您留一间最大、最向阳的屋子,接您过去一起住,好好孝顺您。”
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句“接您过去一起住”,像一颗定心丸,把我心里最后一点点不舍和顾虑,全都打消了。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我把我的后半生,连同那一百八十万,一起交到了他们手上。
我觉得我买的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个有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晚年。
后来我才知道,我买的,是一张通往养老院的单程票。
拿到钱后,他们看房子的效率高得惊人。
几乎每个周末,肖娟都会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一起去售楼处。
“妈,您看这个户型怎么样?南北通透。”
“妈,这个小区绿化好,您以后下楼遛弯方便。”
她表现得那么尊重我的意见,每一句话都带着“您”,每一个方案都先问我。
我沉浸在这种被重视的幸福感里,感觉自己像个指点江山的女王。
我指着一个三室两厅的户型图,对他们说:“这个好,这个主卧带卫生间,你们年轻人方便。南边这个次卧,就给我住,早上能晒到太阳,我的老寒腿舒服。”
肖娟当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好,就听妈的。妈你看中的,肯定是最好的。”
斌斌也在一旁附和:“对,妈喜欢就好。”
房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在城东一个高档小区,一百三十平,加上税费和一些杂项,一百七十多万,几乎花光了所有拆迁款。
签合同那天,房本上写的是斌斌和肖娟两个人的名字。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正都是一家人,写谁的名字,不都一样吗?
我甚至还主动跟斌斌说:“妈的名字就别写了,省得以后你们处理起来麻烦。”
斌斌当时还假意推辞了几句,被肖娟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傻得冒泡。
人家从一开始,就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有我,还蒙在鼓里,傻呵呵地帮着数钱。
新房交房那天,我也去了。
毛坯房,水泥墙,空荡荡的,但充满了希望。
我站在那间我为自己选好的南向次卧里,比划着这里要放一张床,那里要放一个衣柜,窗台上还要养几盆花。
肖娟走过来,挽住我的胳D7膊,笑吟吟地说:“妈,您想得真周到。不过装修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找了设计师,现在都流行那种……嗯,极简风,您可能不太懂。”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叫我不太懂?
但我没多想,只觉得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行,你们弄,你们喜欢就好。我没什么要求,房间里给我打个大点的衣柜就行,我那些旧衣服多。”
肖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
“好的,妈,我知道了。”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插手过房子的事。
肖娟说她工作忙,设计师要沟通,建材市场要跑,让我别跟着折腾了,在租的房子里好好歇着就行。
为了等新房,我们在外面租了个一室一厅的过渡房,房租是斌斌付的。
我每天就待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有时候斌斌会过来看看我,给我带点吃的。
我问他房子装得怎么样了。
他总是含糊其辞。
“挺好的,挺顺利的。”
“小娟盯着呢,她眼光好,您就放心吧。”
我信了。
我把我唯一的儿子,当成不会骗我的那个人。
装修装了小半年,终于结束了。
肖娟打电话给我,语气很兴奋。
“妈,房子弄好了,通风了两个月,这个周末我们搬家,您也过来一起看看吧。”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我打包好的几个大箱子搬到了楼下,里面是我所有的衣服、被褥,还有他爸的遗像。
我叫了辆货拉拉,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新家。
新家很漂亮,真的。
地板光得能照出人影,墙刷得雪白,家具都是那种很简单的款式,看着就贵。
肖娟像个导游一样,带着我参观。
“妈,您看,这是我们的主卧。”
“这是书房,以后斌斌可以在这里加班。”
“这是厨房,全套的智能家电。”
她一间一间地介绍,我跟在后面,一间一间地看。
我的心,也跟着她走的每一步,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因为我发现,她唯独没有介绍那间我当初选好的,朝南的次卧。
我忍不住了,我指着那扇关着的门,问她:
“小娟,那间……是我的房间吧?”
肖娟的脚步停住了。
她脸上的笑容,也停住了。
她和斌斌对视了一眼,眼神很复杂。
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为难。
“妈……那个……您看啊,我们这个房子,设计师给设计的,是整体的风格。”
她推开那间房的门。
我愣住了。
里面根本没有床,也没有衣柜。
只有一张铺着瑜伽垫的地毯,墙角放着几个健身器材。
“这……这是……”我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是健身房。”肖娟解释道,“我跟斌斌平时工作压力大,需要锻炼身体。而且……而且设计师说,这间房采光最好,做健身房最合适。”
我的血,“嗡”地一下就冲上了头顶。
采光最好?
那不是我当初专门为自己选的,用来晒太阳治老寒腿的房间吗?
“那我住哪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肖娟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指了指书房旁边那间北向的小房间。
那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窗户,还对着小区的过道,阴暗又潮湿。
里面只放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和一个简易的布衣柜。
“妈,您暂时……先住这间行吗?这间也挺好的,安静。”
暂时?
我看着那间像储藏室一样的房间,再看看斌斌。
我希望他能站出来,替我说句话。
他是我儿子啊!
可斌斌只是低着头,搓着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心凉了。
不是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绝望的寒意。
我花了一百八十万,给我儿子买了个大房子。
到头来,只换来了一间北向的,需要“暂时”居住的储藏室。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转身,对我叫来的货拉拉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再把我那几个箱子,拉回我原来租的那个地方去。”
司机愣了愣,看了看斌斌和肖娟,又看了看我。
我面无表情。
“走吧。”
斌斌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冲过来拉住我。
“妈!妈你干什么去啊!有话好好说啊!”
好好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说什么?你让我说什么?你媳妇把我当老妈子,把我当成提款机,现在钱花完了,就想一脚把我踹开,住进那个狗窝一样的房间里?斌斌,你还是不是我儿子!”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积攒了半天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肖娟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也尖叫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哪里把你当提款机了?这房子你没住吗?这房间不是给你留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我留你妈的房间!”我这辈子没骂过这么脏的话,“那叫房间吗?那叫狗窝!你家狗都比我住得好!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要那间向阳的!你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呢?你把我当傻子耍是不是!”
“那是设计师说的!现在流行健身房!你一个老太太,懂什么叫生活品质吗?你那些老土的思想,别带到我们新家来!”
“我老土?我没生活品质?”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那点钱,全都给你们买了房子,我图什么?我不就图老了有个地方住,有人给口热饭吃吗?现在倒好,我连个房间都不配有了?肖娟,你讲不讲良心!”
“良心?你跟我讲良心?”肖娟也豁出去了,她指着我的鼻子,“那房本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吗?法律上这房子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我让你住进来,是情分!不让你住,是本分!你别在这倚老卖老!”
“你……”
我一口气没上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指着她,想骂,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我只看到斌斌,我的儿子,从头到尾,就站在我们中间,像个木头人一样。
他拉着我的胳膊,嘴里不停地说:“妈,你别生气,小娟她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去拉肖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他的软弱,他的和稀泥,比肖娟的刻薄更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我甩开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滚!”
我不知道是在对谁吼。
也许是对他们两个,也许是对这个荒唐的世界。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我用全部身家换来的“新家”。
我没有回那个冰冷的出租屋。
我坐在小区的花坛边上,从中午坐到了天黑。
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不在乎。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回放着我这大半辈子。
我想到斌斌小时候,发高烧,我背着他跑了三条街去医院。
我想到他上大学,我每个月省吃俭用,把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他。
我想到他结婚,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他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
我以为我养大了一个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儿子。
我错了。
我养大了一个,在关键时刻,会把我推出去,替他老婆挡枪子的懦夫。
天彻底黑了。
手机响了,是斌斌打来的。
我挂了。
他又打,我又挂了。
反复十几次后,我关了机。
我在花坛边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被清洁工的扫帚声吵醒。
我浑身僵硬,像生了锈的铁。
我站起来,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进最近的一家中介公司。
“你好,我想租个房子。”
“阿姨,您想租个多大的?”
“最小的,最便宜的,就行。”
我在离儿子新家很远的一个老小区里,租下了一间十平米的单间。
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厕所是楼道里公用的。
一个月,八百块。
我搬了进去,把那几个大箱子,塞进了那个小小的空间里。
他爸的遗像,我摆在了唯一的一张桌子上。
我看着他,说:“老周啊,我对不起你。我没守好这个家,也没教好这个儿子。”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个孤魂野鬼。
我断绝了和所有老邻居的联系,我没脸见他们。
我每天就窝在那个小房间里,靠着以前的一点存款过日子。
斌斌来找过我几次。
他站在门口,敲门。
“妈,开门啊,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酱肘子。”
“妈,你别这样,你跟我回家吧。”
“妈,小娟她知道错了,她让我来接你。”
我一次门都没开。
我的心,已经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我病了。
就是普通的发烧感冒,但对于一个独居老人来说,就是要命的。
我躺在床上,烧得浑身发烫,连下床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我挣扎着摸到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斌斌的电话。
我想,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快死了,他总不能不管我吧。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是肖娟。
她的声音很不耐烦:“喂?谁啊?”
“我……我是你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那边沉默了一下。
“哦,妈啊,什么事?我跟斌斌在外面逛街呢。”
逛街……
我躺在这里快要死了,他们在外面,开开心心地逛街。
“我……我发烧了……很难受……你让斌斌……回来一趟……”
“发烧了?那你去医院啊,或者自己买点药吃啊。我们这忙着呢,走不开。斌斌在试衣服呢。”
她的语气,就像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员。
“我……我起不来……”
“哎呀,多大点事啊,不就是发个烧吗?行了行了,我们还要去看电影呢,先挂了啊。”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照进来,落在我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那一刻,我真的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也许是命不该绝。
隔壁房间的一个小伙子,晚上回来闻到我屋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敲了半天门没人应,觉得不对劲,就报了警。
警察撬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烧得快昏迷了。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斌斌和肖娟,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出院那天,我去缴费。
医生告诉我,医药费已经有人付过了。
是那个报警的邻居小伙子,他用我手机联系上了我一个远房侄女,侄女过来垫付了。
我拿着缴费单,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终于明白,养儿防老,就是一个笑话。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到头来,能靠的,只有自己。
出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律师。
我咨询了关于那笔拆迁款的事。
律师告诉我,因为我是自愿赠与,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书面协议,想要把钱要回来,很难。
除非,我能证明他们有“不履行赡养义务”的行为。
不履行赡养义务?
他们把我扔在出租屋里等死,算不算?
律师帮我写了起诉状。
开庭那天,斌斌和肖娟都来了。
他们在法庭上,声泪俱下。
斌斌说,他不是不孝顺,是妈妈脾气太倔,自己要搬出去住,他怎么劝都劝不住。
肖娟说,她一直把婆婆当亲妈一样看待,是婆婆对她有偏见,总觉得她要抢她儿子。
他们还找来了几个邻居,作证他们搬家后,曾经多次上门“探望”我。
我坐在原告席上,听着他们的谎言,只觉得恶心。
我拿出了我的住院记录,拿出了那个邻居小伙子的证词。
我把我手机里,肖娟挂断我求救电话的通话记录,调了出来。
法官问斌斌:“原告生病住院期间,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
斌斌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工作忙……我不知道她病得那么严重……”
法官又问肖娟:“原告给你打电话求助,你为什么挂断了电话?”
肖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以为她是小感冒……我不知道……我当时真的在忙……”
他们的谎言,在证据面前,不堪一击。
最后,法庭调解。
斌斌和肖娟同意,每个月支付我两千块钱的赡养费。
至于那一百八十万,就像律师说的那样,要不回来了。
走出法庭的时候,斌斌追了上来,拉住我。
他的眼睛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你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
“在你老婆不让我进家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在我发烧快要死掉,给你打电话求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在你和她站在法庭上,一起编造谎言污蔑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甩开他的手,最后看了他一眼。
“斌斌,从今天起,你就当我死了吧。我也当你,从来没有出生过。”
我拿着那份调解书,没有回家。
我去了“夕阳红”养老院。
我用我仅剩的一点存款,加上斌斌每个月要付的两千块赡养费,给自己在这里,买了一张床位。
一个月三千五。
不够的部分,我就在养老院里打打零工,帮厨房洗洗菜,帮护工打扫打扫卫生,也能挣个几百块。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住在这里的老人,大多都跟我有类似的故事。
有的是儿子不孝,有的是女儿不闻不问。
大家凑在一起,聊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但哭完了,骂完了,日子还得过。
我们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跟着广播做操。
上午在活动室里下下棋,看看报纸。
下午睡个午觉,然后等着开饭。
晚上七点,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
生活规律得像一台机器。
王阿姨是我的邻床,她比我大十岁,人很乐观。
她说:“玉芬,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咱们现在这样,没人管,没人气,自由自在,多好。”
我笑笑,不说话。
好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到深夜,我都会睡不着。
我会想起老街的那个小院子,想起他爸在院子里种的葡萄藤。
会想起斌斌小时候,骑在我脖子上,咯咯笑个不停。
那些记忆,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扎着我的心。
我以为,我会在这养老院里,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上个星期,斌斌和肖娟,突然来了。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找到了我的房间。
养老院的护工,都用一种“你看,你儿子还是孝顺的”眼神看着我。
我却只觉得讽刺。
斌斌看到我,眼圈又红了。
“妈……”
他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了。
肖娟比以前憔悴了不少,但还是她主导着谈话。
她把东西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挤出一个笑容。
“妈,我们来看您了。您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我没看她,我看着窗外。
“死不了。”我冷冷地说。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还是肖娟,硬着头皮继续说。
“妈,之前……之前都是我们不对。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她说着,就去拉斌斌的胳膊。
“斌斌,快给妈道歉。”
斌斌“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跪在我面前,哭得涕泪横流。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吧!你跟我回家吧!”
周围看热闹的老人和护工,都开始窃窃私语。
“哎哟,这儿子还知道回头啊。”
“是啊,母子哪有隔夜仇啊。”
“刘姨,你就跟他回去吧。”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斌斌,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一年前,我可能会抱着他痛哭,然后原谅他所有的一切。
但是现在,不会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信任,一旦破碎,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
“你起来吧。地上凉。”
我的语气,客气得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斌斌哭得更凶了。
“妈,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叹了口气。
演戏,他们永远都那么擅长。
我把目光转向肖娟。
“说吧,今天来,又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
如果只是单纯的忏悔,他们不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肖娟的脸又白了。
她没想到,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么清醒。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她怀孕了。
B超查出来,是个男孩。
他们高兴坏了。
但是新的问题也来了。
肖娟要上班,斌斌也要上班,孩子生下来,谁来带?
请月嫂,请保姆,一个月一两万,他们负担不起。
让他们自己的父母来带?
肖娟的妈身体不好,根本带不了。
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我。
这个被他们赶出家门,扔在出租屋里自生自灭,最后逼进养老院的,免费的,全天候的,老妈子。
肖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妈,我知道我们以前错了。但现在……现在孩子是无辜的。您……您就当为了您的亲孙子,跟我们回去吧。”
“您回去,那间朝南的房间,我们已经给您腾出来了。您想怎么布置都行。”
“您就帮我们带带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儿园,我们就轻松了。到时候,您想干嘛干嘛,我们保证,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她的话说得那么动听,那么恳切。
把“利用”两个字,包装得那么温情脉NDAY。
我听完,忽然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眼泪都笑出来了。
整个房间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斌斌和肖娟,更是一脸惊恐。
我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想让我回去,给你们当牛做马,带孩子?”
“可以啊。”
他们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我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条件。”
“第一,把那一百八十万,连本带息,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第二,让斌斌,跟你离婚。”
肖娟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全无。
她尖叫起来:“你疯了!刘玉芬你是不是疯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
“我没疯。我很清醒。”
“当初,你们是怎么把我赶出来的,现在,我就要你们怎么把我请回去。”
“你不是说,那房子跟我没关系吗?好啊,那你们就用你们自己的钱,去请保姆啊。”
“你不是说,我是老土,没文化,不懂生活品质吗?那我这么一个老土的乡下老太婆,怎么配去带你们家金贵的孙子?”
“肖娟,你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用我的时候,就叫我‘妈’,不用我的时候,就让我‘滚’。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又转向斌斌。
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还有你,斌斌。”
“你是我儿子,我给了你生命,我养你长大。但我没有义务,为你的人生,为你的婚姻,为你的懦弱,买一辈子的单。”
“你如果还当我是你妈,就跟这个女人离婚。然后,净身出户。”
“你如果做不到,那从今往后,我们母子情分,一刀两断。”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掷地有声。
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震惊了。
肖娟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她歇斯底里地冲我吼了一句:
“你……你这个的!你会后悔的!你等着孤独终老吧你!”
她说完,拽着失魂落魄的斌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养老院。
他们带来的那些营养品,还堆在我的床头。
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护工小秦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刘姨,那些东西……还要吗?”
我看了看,说:“你们分了吧。”
王阿姨凑过来,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玉芬,干得漂亮!对付这种白眼狼,就得这样!”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走到窗边,看着斌斌和肖娟的背影,消失在养老院的大门口。
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刻,压在我心上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终于被搬开了。
我没有赢。
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
但我找回了我的尊严。
一个母亲的尊严。
一个人的尊严。
从那天起,斌斌再也没有来过。
赡养费,倒是每个月都准时打到我的卡上。
我猜,他还是怕的。
怕我再去告他。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每天早上起来做操,上午下棋,下午睡觉,晚上看新闻联-播。
我开始学着王阿姨的样子,在养老院里找点乐子。
我报名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这辈子没拿过毛笔,手抖得厉害。
第一节课,老师让我们写一个字。
我想了很久,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了一个“我”。
那个字,歪歪扭扭,丑得不行。
但我看着它,却觉得无比顺眼。
是啊,“我”。
刘玉芬。
我当了一辈子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我为了丈夫,为了儿子,活了一辈子。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上个周末,我的远房侄女来看我。
她告诉我,肖娟生了,是个男孩。
因为没人带,肖娟辞了职,自己在家当全职妈妈。
两个人天天为了钱,为了孩子,吵得不可开交。
斌斌的公司效益不好,裁员,他也在名单上。
现在每天在外面跑网约车,焦头烂额。
侄女说:“姑,你看他们现在这样,也挺可怜的。你要不……还是心软一下?”
我正在练习写字,闻言,头也没抬。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就让他们自己走下去吧。”
侄女叹了口气,没再劝我。
她走后,我继续练字。
外面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在我的宣纸上。
我写下了一行字:
“晚有余闲,自是人间清福。”
字,依然不好看。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斌斌和肖娟的未来会怎么样。
我也不关心了。
我只知道,我的未来,就在这间小小的养老院里。
有棋友,有书友,有每天准时送来的三餐,有窗外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却依然明亮的天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风过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