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只有林婉君自己知道,这个家早已被划分成两个世界:一个是丈夫那间永远洒满阳光、堆满古籍的书房,那是他的王国;另一个,则是厨房的油烟与卧室的昏暗,那是她的牢笼。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这座古老的大学城里,古文字学家沈敬言与妻子林婉君的三十年婚姻,在外人眼中,是一段相敬如宾的佳话。
他著作等身,是学术界的泰斗;她曾是昆曲名伶,婚后洗手作羹汤,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只有林婉君自己知道,这个家早已被划分成两个世界:一个是丈夫那间永远洒满阳光、堆满古籍的书房,那是他的王国;另一个,则是厨房的油烟与卧室的昏暗,那是她的牢笼。
日子在无声的翻书声和沉默的锅铲声中缓缓流淌,曾经舞台上的姹紫嫣红,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褪色成墙角的一抹灰。
积压了半辈子的委屈与失落,终于在一个霜降的清晨,达到了临界点。
当她精心熬制的热汤,再一次凉透在丈夫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外时,某种东西在她心里彻底碎裂了。
这一次,她不准备再流泪或争吵。她看着那个沉浸在甲骨文的世界里、对她视而不见的背影,一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滋长。
她决定用他最引以为傲的武器,向他发起最后的质问。
他能解开三千年前的文字密码,那他能解开他们之间这三十年的怨怼之结吗?
那个关于“夫”与“妻”的秘密,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温情,而是一个早已写下的诅咒。
霜降,是秋日最后一个节气。南方的秋天总是来得拖泥带水,可这一夜的冷,却是实打实地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针,扎在人骨头上。
天还未亮透,只是窗帘边上泛起了一层鱼肚白,林婉君就醒了。她没有开灯,借着这微光,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身边那个叫沈敬言的男人睡得正沉,呼吸匀称而绵长,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不受外界惊扰的笃定。三十年了,她每天都在这呼吸声中醒来,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心跳。
今天,她想给他炖一锅羊肉汤。
这个念头来得有些突兀,却又那么理所应当。她记得年轻时,沈敬言还是个一穷二白的穷学生,每到秋冬之交,手脚就冰凉得像铁块。那时他们租住在学校后面一条潮湿的小巷里,她会用一个小小的煤炉,花上半天功夫,炖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他一边哈着白气,一边喝得满头大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婉君,有你真好,这汤比任何功名利禄都暖心。”
那时的“暖心”,是真真切切的。
林婉君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这间厨房又小又暗,挤在整套房子的最北面,即便是在盛夏的正午,也见不到多少阳光。家里最大、最敞亮、阳光最好的那个房间,是沈敬言的书房。
她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早就备好的羊肉,焯水,撇去浮沫,再将切好的白萝卜、姜片和几味温补的药材一同放进砂锅。开小火,盖上锅盖,那“咕嘟咕嘟”的声响,便成了这死寂的清晨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声息。
她守在灶台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守护着自己的祭品。锅里的汤,从清澈见底,慢慢熬煮成奶白色,香气也一缕一缕地溢出来,试图用温柔去驱散满屋的清冷。
她看着锅里翻滚的汤料,思绪也跟着翻滚起来。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昆曲舞台上的样子,水袖一甩,眼波一转,便是说不尽的柔情与风流。
可如今,她的手,一双曾经在戏台上能拈出兰花指,演出万千情态的手,现在最熟悉的,却是菜刀的冰冷和锅铲的温热。
将近三个小时过去,汤终于熬好了。奶白的汤汁,鲜美的香气,足以慰藉任何一个在寒风中归来的人。林婉君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用托盘端着,满怀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期待,走向了那扇紧闭的书房门。
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她看到沈敬言正伏在书桌上,背对着她。他戴着老花镜,几乎要把脸贴到桌面上那张巨大的拓片上。那是一张新得的青铜器铭文拓片,黑底白字,充满了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他的全部心神,仿佛都被那些符号吸了进去。
“敬言,”她轻声叫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汤好了,趁热喝一碗,暖暖身子。”
沈敬言的肩膀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回头。他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拓片,右手食指在上面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林婉君听不懂的音节。
“敬言?”她又叫了一声,声音稍稍大了一些。
“哎呀,放那儿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打扰他思路的苍蝇,“没看我正忙着吗?这个‘父’字的演变,有了新的发现了!意义重大!”
林婉君端着那碗汤,僵在了原地。碗沿的热度透过托盘,传递到她的指尖,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那句“意义重大”,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她心上,不疼,却让她整个人都空了。
她看着丈夫的背影。这个背影,她看了三十年。年轻时,她觉得这个背影宽厚而伟岸,能为她遮蔽世间所有的风雨。
她心甘情愿地站在这个背影之后,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放弃自己的舞台和掌声。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背影渐渐变成了一堵墙,一堵用古籍、拓片和艰涩文字垒砌起来的墙,将她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墙里面是他的学术王国,是他的“意义重大”;墙外面,是她,和一碗慢慢变凉的羊肉汤。
她默默地退了出去,将托盘放在饭桌上。那碗汤的热气,一缕一缕地散去,氤氲在空气中,最后消失不见。汤,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彻底冰凉。就像她的那颗心。
到了中午,沈敬言终于从书房里出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揉着酸胀的眼睛,径直走向饭桌。桌上摆着几个简单的冷盘,和那碗已经凝起一层薄薄油脂的羊肉汤。林婉君坐在桌边,一口没动。
沈敬言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妻子没吃饭,而是因为这一桌的冷清扰乱了他期待中的午餐秩序。他没有问:“你怎么不吃?”也没有问:“汤怎么凉了?”他只是拿起筷子,敲了敲碗沿,说:“这汤都凉了,怎么吃?”
林婉君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落在桌面上的一点。
沈敬言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放下筷子,或许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或许是研究有了新发现不吐不快。他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毛笔,在一张废旧的报纸上,挥毫写下一个大大的、古朴的“夫”字。
他指着那个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给学生上课的语气对林婉君说:“婉君,你知道‘夫’字在甲骨文里是什么意思吗?下面一个‘大’,象形一个成年男子的样子。上面多出来那一横,代表头上插着发簪。在古代,男子成年行冠礼,插上发簪,就表示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可以出头做事,承担责任。所以说,一个男人,就是要以事业为重,做出成绩,才能撑起一个家。”
他讲得头头是道,脸上带着解开谜题后的自得。他以为,这番充满文化底蕴的解释,足以说明他为何会忽视那碗汤。
林婉君的目光,终于从桌面上移到了那个“夫”字上。她死死地盯着顶部那“出头”的一横,那一横,在她的眼里,像一把尖锐的刀,刺破了天空,刺破了家的屋顶,头也不回地向外飞去。
她心中积压了多年的、无数个被忽视的瞬间所凝结成的冰块,裂开了一道缝。她听到自己用一种极为平静,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说:“是啊,头都钻出去了,哪里还看得到家里的人和灶台的火。”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沈敬言那片由逻辑和考据构成的平静湖面。他愣住了。他研究了一辈子文字,第一次发现,他熟悉的文字,在妻子的嘴里,竟能组合出如此充满怨怼和攻击性的句子。这不合逻辑。他为家庭的付出,难道她看不到吗?自己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古文字学家,这份荣誉和社会地位,难道没有让她过上体面的生活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试图将话题拉回到他熟悉的轨道上,“我这不是为了这个家吗?《礼记》里说,‘夫者,扶也’,丈夫,就是要扶持家人,支撑门庭。我不把精力放在学术上,怎么支撑?”
“支撑?”林婉君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支撑的是你书房里那些宝贝疙瘩,是你等身的著作,是你‘沈教授’的名声!你支撑过我吗?你知道我这几天晚上都睡不好吗?你知道我的腰一到阴天就疼得厉害吗?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想给你炖这锅汤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沈敬言哑口无言。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太过具体,太过琐碎,也太过……不重要了。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确实一个都答不上来。他脑子里盘旋的,是那个“父”字的金文写法,是铭文上的缺字,而不是妻子的腰疼。
争吵无法避免地升级了。从一碗冷掉的汤,上升到了“责任”与“情感”的辩论。沈敬言的每一句“道理”,他引用的每一句古籍,在林婉君听来,都变成了对她情感需求的一次次无情碾压。她感觉自己这三十年的青春、才华、爱与付出,在他眼里,被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后勤保障”,而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孤独和渴望,都成了影响他攀登学术高峰的“噪音”。
这场毫无意义的拉锯战,耗尽了林婉君最后一丝力气。她的目光,越过沈敬言的肩膀,落在了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上。那是一幅裱起来的宣纸,纸色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一个“妻”字。
那是他们新婚时,她亲手写的。那时的她,对这个字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此刻,那份美好早已荡然无存。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幅字,声音嘶哑地质问他:“你总跟我说‘夫’是出头的人,是大丈夫。那‘妻’呢?我问你,沈敬言,‘妻’字又怎么解?”
她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不用看你的那些甲骨文、金文!我只听巷子口那些不识字的老太太说,‘妻’,不就是‘女’字旁边,加一个‘帚’字吗?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人!我这辈子,为你放弃了戏台,为你洗了三十年的衣服,做了三十年的饭,是不是就活该是个拿着扫帚,扫一辈子地的女人?”
沈敬言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他几乎是本能地要纠正这个流传甚广的谬误。
“这是民间俗解,不准确!《说文解字》里说,‘妻,与夫齐也’。而且从字形上看……”
他想展开他那套烂熟于心的学术解释,引经据典地告诉她,“妻”的古字形,是上面一只手,抓住一个女子的头发,代表着上古的抢婚习俗,跟扫帚没有半点关系。
可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抬起头,看到了林婉君的眼睛。那双曾经在舞台上顾盼生辉、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被泪水完全浸透,里面没有了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失望和荒芜。
那个他研究过无数次的“妻”字,那个关于抢婚的、冷酷而古老的字形,此刻在他的脑海里,第一次变得模糊、陌生,甚至有些烫手。
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人。
一个被抓住头发的女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宿命?
这个问题,像一根淬了毒的芒刺,毫无征兆地扎进了他那座由逻辑和秩序构筑的、固若金汤的学术世界里,并且开始隐隐作痛。
02霜降日的争吵,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让这个家彻底冻结了。
冷战开始了。
这是一种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的沉默。沈敬言依旧每天钻进他的书房,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林婉君则像一个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人,买菜、做饭、洗衣、打扫。饭菜依旧会准时出现在饭桌上,但不再是他爱吃的口味,只是最简单、最省事的菜式。她不再提醒他天冷要添衣,不再在他咳嗽时递上一杯热水。她在这个家里走动,却没有声音,像一个透明的影子。
这个家,比霜降那天的清晨还要冷。
一个周末的下午,沈敬言照例在书房里研究他那张“意义重大”的拓片。林婉君在卧室里整理换季的衣物。在衣柜的最底层,她摸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这是她的嫁妆箱,里面锁着的,是她嫁给沈敬言之前的所有过往。
她犹豫了很久,才找到那把已经生了铜锈的钥匙,打开了箱子。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箱子里,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绣着精致的牡丹和蝴蝶,颜色依旧鲜艳,只是丝线有些脆了。戏服下面,压着几本泛黄的曲谱,还有一盘老旧的磁带。
磁带的封面上,是她用簪花小楷写的四个字:《牡丹亭·惊梦》。
她的心猛地一抽。她找出角落里那台同样落满了灰尘的录音机,用袖子擦了擦,将磁带放了进去。犹豫再三,她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过后,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年轻、清亮、带着一丝慵懒醉意的女声,从喇叭里流淌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是她的声音。是她二十二岁时的声音。
林婉君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那歌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穿过三十年的时光,轻轻抚摸着她早已粗糙的脸颊。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不再是这个逼仄、昏暗的卧室,而是那个洒满灯光的舞台。
她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她刚卸了妆,换上便服,走出剧院后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局促不安地等在巷口。他看到她,脸一下子就红了,手里攥着几支从郊外田埂上摘来的、不知名的小野花,笨拙地递到她面前。
那个男人就是沈敬言。那时,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学生,连一张戏票都买得起,只能偶尔托人弄到一张站票,挤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看她。
他会听她讲戏里的杜丽娘,讲她如何为了一个梦里的书生,情根深种,乃至一病不起。他听得入了迷,看着她的眼睛,痴痴地说:“婉君,你的眼睛里有光,有故事。不像我,整天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死文字。”
她就是被他这句话打动的。她觉得,这个男人,虽然木讷,却是懂她的。他能看到她水袖之下的灵魂,能读懂她唱腔里的悲欢。
为了他这句“你的眼睛里有光”,她放弃了省剧团的邀请,跟着他留在了这座大学城。她以为,她只是从一个小舞台,走进了另一个更广阔的舞台。她以为,她会是他一辈子的“杜丽娘”,他会是她一辈子的“柳梦梅”。
可她忘了,《牡丹亭》的结局是生者可以为死者复生,而现实中,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会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慢慢地死去。她的光,就在这三十年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中,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磁带里的唱腔愈发婉转凄切,林婉君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她不是在哭那虚构的杜丽娘,她是在哭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眼睛里有光的林婉君。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沈敬言皱着眉头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烦躁。那咿咿呀呀的昆曲,像一根扰乱他思绪的羽毛,在他耳朵里搔来刮去,让他心烦意乱。他正沉浸在几个金文的演变逻辑里,这靡靡之音打断了他全部的思路。
他看到妻子靠在墙角,脸上挂着泪痕,沉浸在那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音乐里。他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共情,他只觉得这种情绪化的表现是毫无意义的,是软弱的。
他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说:“能不能把这个关了?吵得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林婉君脑海中那根连接着过去与温存的、最后一根弦。
她猛地睁开眼睛,泪痕还挂在脸上,眼神却已经变得冰冷而空洞。她看着眼前的沈敬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一瞬间,她心里那点残存的、关于“他曾懂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他不懂。他从来就不懂。他当年迷恋的,或许只是舞台上那个符合他古典想象的符号,而不是台下这个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林婉君。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
“嘎!”
婉转的唱腔戛然而止。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比音乐响起前更加可怕的死寂。
这次,林婉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的心,像那盘被突然按停的磁带,所有的声音和情感,都被卡在了那里,一片死寂。
03妻子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沈敬言感到不安。
那个关于“妻”字的质问,那盘被突然按停的昆曲磁带,像两个挥之不去的幽灵,日夜缠绕着他。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只要一拿起笔,眼前浮现的,就是林婉君那双浸满失望的眼睛。他只要一翻开古籍,耳边响起的,就是那句“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人”。
他的学术世界,那个由严谨的考据和清晰的逻辑构建起来的、坚不可摧的堡垒,第一次出现了一道裂缝。而这道裂缝,正源于他最亲密的、却也最陌生的妻子。
沈敬言决定,要用自己最擅长、也是唯一擅长的方式,来解决这个“家庭问题”——那就是研究。他要像考据一个甲骨文的真伪一样,去考据他们婚姻问题的根源。他要为那个“妻”字,找到一个足以说服林婉君,也说服自己的、完美的解释。
这一章,我们需要深入沈敬言的内心世界。他并非天生冷漠。他出生于一个已经没落的书香门第,祖上曾出过几位小有名气的文人。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只剩下满屋子的旧书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祖训。
他从小被灌输的观念是,男人的价值,在于学问和功名。情感、情绪这些东西,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甚至是治学的障碍。只有文字、历史和逻辑,才是永恒的、坚实的、可以被牢牢握在手中的。
他的精神偶像,是东汉的经学大师、文字学家许慎。许慎耗费毕生心血,著成《说文解字》,成为中国第一部系统地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典,为后世万代确立了文字的秩序。在沈敬言看来,许慎所做的工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工作。他的人生目标,就是成为许慎那样的学者,为每一个汉字寻根溯源,建立一个清晰、有序、不容置疑的文字王国。
他将这种治学态度,也带到了生活中。在他看来,家庭也应该是一个有序的结构:丈夫主外,妻子主内,各司其职,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每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作用,整个家庭才能平稳运转。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夫”这个零件,可现在,“妻”这个零件,却出了故障。
他开始疯狂地查阅关于“妻”字的各种资料。他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将“妻”字从甲骨文、金文、小篆到隶书的演变过程,一一写下。
他首先要推翻的,就是林婉君那个“拿着扫帚的女人”的说法。他查遍了所有权威的字源学著作,没有一本支持这种民间俗解。那个被误认为“帚”的下半部分,实际上是声旁,与字义无关。
接着,他将目光聚焦在了“妻”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上。这个发现,非但没有给他带来解开谜题的快感,反而让他更加心惊肉跳。
甲骨文的“妻”字,字形非常直观:左边是一个侧身跪坐的“女”人形象,长发及腰;右上方,是一只“又”(手)的形状,这只手,正用力地抓着女人的头发。
这个字形,几乎所有主流的古文字学观点都认为,它描绘的是上古时期“抢婚”的场景。一个部落的男子,通过暴力手段,从另一个部落抢来一个女子,抓住她的头发,将她强行带回自己的住地,这个被抢来的女子,就成了他的“妻”。
这个解释,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沈敬言身上。
他一直以为,婚姻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结两姓之好”,是神圣而文明的。他与林婉君的结合,虽然是自由恋爱,但在他潜意识里,依然遵循着这种美好的古典想象。
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妻”这个代表着温情、家庭和陪伴的词,其源头,竟然是如此粗暴、如此野蛮的掠夺和占有。
这让他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他仿佛能看到三千多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一个女子在惊恐地尖叫、挣扎,而一只强有力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揪住她的长发,将她拖向一个未知的、充满恐惧的命运。
他再去看林婉君,看她沉默地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个甲骨文的字形,就和她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他这三十年来,是不是也在用一种看不见的手,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这个叫“家”的地方,固定在“妻子”这个角色上?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变得魂不守舍。他的一个博士生来家里找他讨论毕业论文,发现一向严谨的沈教授,今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学生在慷慨陈词地讲述自己的观点,沈敬言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拿着毛笔,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书写着“夫”和“妻”这两个字。
他写下一个“夫”,看着那“出头”的一横,觉得无比荣耀;再写下一个“妻”,看着那只抓住头发的手,又觉得无比残酷。这两个字并排放在一起,不再是温情的“夫妻”,而像是一组充满了张力和矛盾的对峙。
学生讲完了,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您觉得我的这个思路,可行吗?”
沈敬言猛地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学生,问道:“你说……你说,一只手,抓住一个女人的头发……除了抢夺,还能代表什么?”
学生被问得一头雾水,结结巴巴地说:“老师,这……这是在说‘妻’字的字源吗?教科书上都说是抢婚……”
“我知道是抢婚!”沈敬言有些烦躁地打断他,“我是问,有没有别的可能?有没有更……更温和一点的解释?”
学生从来没见过老师这个样子,不敢再多说。他隐约感觉到,老师那座坚固的学术堡垒,那座由确凿证据和严密逻辑构成的世界,似乎正从内部,开始出现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而这道裂缝,就源于那个他每天都要面对,却从未真正看懂的“妻”字。
04秋意渐浓,学校里那几棵巨大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金黄色,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一地金黄,煞是好看。
这个季节,也是学校里各种评选和总结最集中的时候。今年,学校要从全校教授中,评选一位“年度学者”,以表彰其在学术上的卓越贡献和高尚的师德。沈敬言无疑是呼声最高的人选。他的专著刚刚获得了国家级的大奖,在古文字学界,他几乎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消息传来,他门下的学生们都与有荣焉。其中,他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叫李明轩,刚刚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并且新婚燕尔。李明轩特意打来电话,说要带着新婚的妻子,来家里拜访老师和师母,一是请教治学经验,二是提前为老师祝贺。
沈敬言无法拒绝。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拜访,更像是一次非正式的“考察”。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一个成功的男人,不仅要“立业”,更要“成家”。一个和睦的家庭,是学者“德高望重”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他需要这场拜访,来向外界展示,他的家庭,和他书桌上的学问一样,井然有序。
电话里,他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对林婉君“通知”了这件事。
林婉君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末的傍晚,李明轩和他的妻子张薇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准时按响了门铃。
张薇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一进门就亲热地喊:“师母好!早就听明轩说您年轻时是唱昆曲的,气质真好!”
林婉君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将他们让了进来。
客厅里,一场无声的、残酷的对比,就此拉开序幕。
李明轩和张薇之间,充满了那种新婚夫妻特有的、黏糊糊的甜蜜。张薇会很自然地伸手,帮李明轩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李明轩在和老师说话时,会下意识地握住妻子的手;当沈敬言拿出自己珍藏的茶叶泡茶时,李明轩会先将第一杯递给张薇,笑着说:“你先尝尝,小心烫。”
这些细微的、不经意的互动,像一根根针,扎在林婉君和沈敬言的眼里。
他们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一个可以再坐下一个人的距离。沈敬言正襟危坐,谈论着学术前沿和治学态度;林婉君则像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微笑着,添茶,递水果,说的都是些“多吃点”、“别客气”的客套话。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没有任何肢体触碰,像两个被安排好角色的演员,在共同出演一出名叫“模范夫妻”的戏。
这一切,都像一面巨大的、光亮的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了他们之间那片广阔无垠的冰冷和疏离。
林婉君麻木地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她准备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些工序复杂、能撑场面的大菜。她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油烟熏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切、炒、烹、炸的动作。
饭菜上桌,色香味俱全,李明轩和张薇赞不绝口。沈敬言的脸上也露出了许久未见的、一丝得意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这个“家”,治理得还算不错,至少在面子上,是过得去的。
最后,林婉君端上了一锅精心熬制的菌菇鸡汤。汤色金黄,香气扑鼻。
“师母辛苦了!这汤闻着就鲜!”李明轩说着,盛了一碗,先递给妻子,然后又给老师盛了一碗,最后才轮到自己。
他满怀期待地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固了。他看了一眼妻子,张薇也正用一种尴尬而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沈敬言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随即,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碗看起来无比完美的汤,竟然没有放盐。
淡而无味,甚至带着一丝鸡肉的腥气。
场面一度尴尬到了极点。李明轩和张薇端着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林婉君看着他们三人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她也盛了一小勺,尝了尝。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因为心里装着太多的事,或者说,因为心里什么都没装,她竟然忘记了做汤最基本的一个步骤——放盐。
一个连汤里该不该放盐都会忘记的女人。
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个耳光。
沈敬言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一碗没放盐的汤,这是林婉君故意的,是在他最重要的学生面前,故意让他出丑,是对他“治家无方”的一次公开羞辱!这比任何争吵都让他难堪。
他强压着怒火,勉强应付完了这顿饭。
送走客人后,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如火山般爆发了。
“林婉君!你什么意思?”他指着桌上那锅几乎没动过的汤,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是不是故意的?当着我学生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你就那么高兴吗?我沈敬言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他以为,林婉君会像往常一样,沉默,或者流泪,或者辩解。
出乎他意料的是,林婉君面对他雷霆万钧的指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竟然发出了一阵大笑。那笑声,一开始还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最后变成了凄厉而绝望的狂笑。她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脸?沈敬言,你只在乎你的脸!”她终于笑够了,直起腰,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我问你,这三十年,你关心过我的脸吗?你关心过我爱吃什么,喜欢什么吗?你记得我的生日是哪天吗?你记得我们结婚纪念日吗?”
她一步步向他逼近,声音也一句比一句高亢,像是在唱一出悲愤的独角戏。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你的甲骨文,你的青铜器,你的‘年度学者’!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一个给你做饭洗衣的老妈子?一个在你需要撑门面的时候,摆出来微笑的道具?”
她指着那锅汤,几乎是在嘶吼:
“对!我就是忘了放盐!我怎么会记得放盐呢?这碗汤没有盐,就像我们的日子,看起来什么都有,有房子,有地位,有你这个大教授,可实际上呢?一点味道都没有!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我就是你书房外那个拿着扫帚的女人!一个扫了三十年地,最后连汤里该不该放盐都忘了的、没用的摆设!”
这场歇斯底里的、毫无保留的爆发,像一颗炸弹,在沈敬言的世界里轰然引爆。那些刻薄的、充满了怨毒的词句,彻底击碎了他用学术、理性和“责任感”筑起的那道高墙。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如此赤裸地,感受到了妻子的痛苦。那不是他所以为的“无理取闹”,也不是一时的情绪失控,那是三十年来,日积月累,早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救的绝望。
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女人,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她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在舞台上温婉动人、在生活中沉默顺从的林婉君。她是一个被困在婚姻这座华美牢笼里,耗尽了所有力气,最终选择用自毁来做最后挣扎的、陌生的灵魂。
他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05巨大的争吵过后,是更加巨大的死寂。
那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的废墟般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毁灭和终结的气息。
林婉君没有再哭,也没有再笑。她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情感的木偶,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从箱底翻出了那几件早已不穿的昆曲戏服,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一个行李箱。她找出那些已经脆黄的曲谱,用一块素净的布包起来。她打开首饰盒,将当年陪嫁过来的几件金银首饰,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干净,放进一个丝绒小包里。
她没有说一个“走”字,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她在剥离自己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三十年的痕迹,也像是在剥离自己身上那层名为“沈敬言的妻子”的、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皮肤。
沈敬言彻底慌了。
这种恐慌,和他以往任何一次面对学术难题时的焦虑都不同。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对失控的恐惧。他怕的,不再是丢了面子,不再是家庭秩序的崩坏。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林婉君真的走了,他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个为他做饭洗衣、打理家务的女人,而是他生命中那块最重要、最习以为常,却也最被他视而不见的背景板。当背景板被抽走,他这个站在台前的“主角”,将显得无比孤单和可笑。
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可这一次,书房不再是他的避难所。那些熟悉的古籍,此刻变得无比陌生。那些他曾经痴迷的文字符号,此刻像一个个冰冷的眼睛,在嘲笑着他的无能和愚蠢。
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林婉君那句“拿着扫帚的女人”,和那个关于“抢婚”的、充满暴力色彩的“妻”字字形,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碰撞,像两头失控的野兽。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无力。他一生都在为古人、为死去的文字寻找答案,可今天,他却无法为自己的妻子、为自己活生生的婚姻,找到一个答案。
在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他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
他要重新解构“夫”与“妻”这两个字。
这一次,不是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古文字学家的身份,去考据它们的本义;而是作为一个即将失去妻子的丈夫,去审问这两个字,去逼它们交出关于自己婚姻困境的答案。
他清理干净了那张巨大的书桌,铺上一张崭新的、洁白的宣纸。他研好墨,提起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宣纸的正中央,并排写下了“夫”和“妻”两个字的甲骨文形态。
他先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夫”字。一个“大”字,上面加一横。一个头戴发簪的成年男子。出人头地,顶天立地。他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今天,他换了一个角度去看。
他突然发现,那一横,不仅仅是荣耀的发簪,更像是一道封顶的横梁,一道枷锁。它规定了男人的姿态,让他必须昂首挺胸,必须向前看,不能轻易回头,不能轻易低头。这一横,是荣耀,是责任,也是一种无形的禁锢。它让他只能看到远方的功名事业,却看不到身后的妻子,看不到脚下的家庭。他为了“出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只能向前冲锋的、孤独的士兵。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旁边的“妻”字。
一个跪坐的女人,和一只抓住她头发的手。
那只手……那只手,真的只是代表来自外部的、另一个部落男人的“抢夺”吗?
他盯着那个字形,整个人像是被催眠了一样,仿佛穿越了三千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造字的蛮荒时代。他试图去理解,当初创造这个字的人,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深夜,窗外毫无征兆地刮起了大风,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书房。
就在那道闪电亮起的一刹那,沈敬言的脑中,也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一个念头,一个全新的、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解释,如同鬼魅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下意识地,将“夫”字和“妻”字,在想象中组合在了一起。
“夫”,是那个头顶横梁、向前看的男人,他代表着一种权力,一种秩序的确立。
“妻”,是那个被抓住头发的女人。
那只手……那只抓住女人头发的手……为什么一定是别人的手?为什么不能……不能是“夫”自己的手?!
当一个男人,成为“夫”的时候,他被赋予了权力、责任和向外的野心。而这种权力,这种角色定位,会异化成一只无形的手,去抓住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头发,将她固定住,让她跪坐下来,让她成为他稳固的后方,成为他功名事业的附庸和祭品!
“夫”与“妻”这两个字,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平等的!它们描述的,根本不是一种对等的伴侣关系,而是一种权力结构!一种主动与被动、施予与承受、禁锢与被禁锢的关系!
怨怼,并非始于今日的这碗汤,而是始于三千年前,那个无名的造字者,在龟甲兽骨上,刻下这两个字的那一刻!
这个发现,让沈敬言浑身巨震,如坠冰窟。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桌子,却失手将桌角上摆着的一块作为装饰的、珍贵的甲骨文复制品,狠狠地扫落在地。
那块甲骨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他研究了半辈子的“妻”字。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甲骨在坚硬的地板上,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沈敬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就像看着自己这段分崩离析的婚姻。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他苦苦追寻的“惊人的答案”,但这个答案,比他想象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要残酷,都要绝望。
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原来是这样……原来从一开始……就写好了……”
门外,林婉君提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正准备拉开大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书房里传来的那声碎裂,和那句绝望的呢喃,让她心头一颤。
06书房里的灯,一夜未熄。
沈敬言就那么枯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干的塑像。窗外的暴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仿佛在为一座坟墓彻夜恸哭。
地上那块裂成两半的甲骨,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解剖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终于明白了。
古人早已写下的那个关于夫妻怨怼的惊人答案,就藏在这两个最普通、最常见的汉字里。那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田园故事,而是一个冷酷的权力寓言。
“夫”,那个“出头”的男人。他所“出”的那个“头”,不仅仅是功名,更是一种权力意志。那一横,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它要劈开混沌,建立秩序,要向外开拓,要征服世界。这把刀,让他荣耀,也让他变得冰冷而锋利。
而“妻”,那个被抓住头发的女人。她所承受的,正是“夫”这把利刃所施加的力量。那只手,并非来自外部的敌人,而是来自内部,来自与她最亲密的“夫”。当一个男人成为“夫”之后,他所携带的社会角色和权力属性,就自然而然地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头发。这只手,要将她从一个自由的“女”,塑造成一个固定的“妻”。要她跪坐下来,放弃自己的天空,成为他开拓疆土时最稳固、最不容有失的后方基地。
所以,“夫”,从字形本源上,就是一把主动挥出的利刃。
而“妻”,就是那个被动承受,被雕刻、被修剪,最终留下一身伤痕的载体。
他们之间的怨怼,根本不是始于性格不合,不是始于沟通不畅,更不是始于那碗没有放盐的汤。而是源于这种从造字之初就已写定的、不平等的权力结构。这种结构,让丈夫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事业和世界就是一切,让妻子在日复一日的牺牲和被塑造中,慢慢 потеряла自我,最终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怨恨。
沈敬言想起了自己这三十年。
他就是那个手持利刃的人。他用自己的事业心,用“男人要以事业为重”的逻辑,用“我这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的道理,一遍又一遍地,无情地“修剪”着林婉君。
他剪掉了她的舞台和水袖,说:“唱戏没前途,不稳定,还是在家安稳。”
他剪掉了她的社交和朋友,说:“那些迎来送往的俗事,没意思,还不如在家多读点书。”
他剪掉了她的喜好和梦想,因为他觉得那些东西“不重要”、“没意义”,会“影响”他做学问。
他以为自己是在精心打造一个完美的家庭,现在才明白,他只是在用一把叫“丈夫”的利刃,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刻下他想要的模样。而林婉君所有的反抗、沉默和今天的爆发,都是这具遍体鳞伤的灵魂,发出的痛苦呻吟。
他,沈敬言,一个研究了一辈子文字、以传承文明为己任的学者,在自己的婚姻里,却扮演了一个最原始、最野蛮的“抢婚者”,一个用无形的暴力,掠夺了妻子灵魂的罪人。
这个认知,比任何学术上的失败都让他感到羞愧和痛苦。
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停了。一缕惨白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那两半甲骨上。
沈敬言缓缓地站起身,身体因为一夜未眠而僵硬无比。他没有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而是拉开了书房的门。
客厅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还放在门边。林婉君没有走。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湿漉漉的世界。她也一夜未睡。
沈敬言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打开客厅的灯。他就着昏暗的光线,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重。他走到沙发旁,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那中间,依然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冰冷的对峙,而是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沉重的情感。
良久,良久。
沈敬言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彻夜未眠和巨大的情感冲击,变得沙哑、干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说:“婉君……对不起。”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不是为那碗汤道歉,不是为某一次争吵道歉。这是为一个丈夫,为他三十年来所扮演的那个角色,为他作为一个“夫”所犯下的、根本性的错误,而进行的忏悔。
林婉君的肩膀,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回头。
沈敬言看着她的侧影,继续用那种笨拙的、语无伦次的腔调,讲述着他昨夜的发现。这不是一场条理清晰的学术报告,而是一场混乱、痛苦的自我剖白。
“我……我研究了一辈子‘夫’和‘妻’,到昨天晚上,我才好像……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个‘夫’字,出头的不是人,是刀……是一把刀。我……我好像,就当了三十年的刀。”
“‘妻’,那个字,是手抓着头发……我总以为是别人来抢……现在我才知道,那只手,可能就是我自己的……我用我的道理,我的学问,我的……我的自私,抓了你三十年……”
他讲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一个著名的古文字学家,此刻在语言上,竟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林婉君静静地听着。她听不懂那些关于字形的复杂考据,但她听懂了那份迟到了三十年的、笨拙的歉意。她听懂了那句“我当了三十年的刀”。
这个男人,这个一辈子都活在逻辑和道理里的男人,终于,试着走出了他那座坚固的堡垒,用一种她能理解的方式,承认了自己的错。
她没有回应。但那一直紧绷着的、僵硬的肩膀,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窗外,天光大亮,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落在湿漉漉的树枝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啼叫。
07一句“对不起”,并不能抹去三十年的伤痕。一个惊人的发现,也无法立刻让冰封的河流解冻。
沈敬言明白这个道理。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用行动,去“重写”那两个被他误解了一辈子的字。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天一亮就钻进书房,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他开始学着走进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又小又暗的厨房。
他学着烧水,第一天就把手烫出了一个大泡。他学着淘米煮饭,不是水放多了煮成一锅粥,就是水放少了煮出半锅的锅巴。他学着择菜、洗菜,笨手笨脚的样子,让那个小小的厨房显得更加拥挤不堪。
林婉君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没有嘲笑,也没有帮忙,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男人,连拿笔和拿筷子都会分得清清楚楚的手,现在却愿意为她,拿起沾满泥土的青菜和油腻的锅铲。
一个周末的上午,沈敬言做出了一个让林婉君震惊的决定。
他开始搬书房。
他把自己那些视为生命的古籍、拓片、手稿,一本本、一卷卷地,从那个家里最大、阳光最好的房间里,搬到了北面那个曾经做过储藏室的小房间。小房间阴暗潮湿,根本不适合存放这些珍贵的纸制品。
然后,他把林婉君那个小小的、积满灰尘的梳妆台,和那个装着旧戏服的箱子,搬进了那间宽敞明亮的大书房。
“婉君,”他擦着额头的汗,有些气喘地说,“这个房间,光线好,你……你以后就在这里梳头,看看曲谱什么的。那些戏服,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不然要蛀坏了。”
林婉君站在门口,看着那间曾经让她觉得遥不可及、冰冷森严的书房,如今洒满了阳光,中央摆着她自己的梳妆台。阳光照在镜子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忽然觉得,那光,有些刺眼。
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晚上,两个人依然分房睡。沈敬言躺在小房间的硬板床上,闻着空气中旧书页和霉味混合的味道,心里却出奇地安宁。
他开始尝试着,对林婉君提出一些全新的“解字”。
一天晚饭后,他看到林婉君又在发呆。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说:“婉君,我……我又想了一下那个‘妻’字。”
林婉君抬起头,看着他。
“那个……那个‘女’字旁边一个‘帚’的俗解,虽然不对。但……但我在想,或许,那个‘帚’,不是扫地的扫帚。”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词汇,生怕说错一个字,“一个家,真正的尘埃,不是地上的灰,是……是落在心上的灰。或许,那个‘帚’,是扫去心里尘埃的工具。妻子,是那个能帮丈夫,也帮自己,扫去心上尘的人。”
林婉君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男人。他一生严谨,以考据为天职,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望文生义的曲解。可现在,为了她,他竟然开始“篡改”汉字的本义。
沈敬言见她没反驳,胆子大了一点,继续说:“还有……还有那个甲骨文,那只手,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抢’呢?《诗经》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只手,为什么不能是‘执子之手’的手?不是掠夺,是……是扶持,是牵引,是我想拉着你,一起走下去的意思。”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学究,脸竟然有些红了。
林婉君再也忍不住,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她知道,这在学术上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可是在这份荒谬里,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看见,被珍视,被笨拙地爱着。
她心里的那块坚冰,在这些荒谬又温暖的“新解”里,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
又一个周末,沈敬言翻出了那盘被林婉君遗弃在角落里的《牡丹亭》磁带。他笨拙地研究了半天录音机,终于按下了播放键。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悠扬婉转的唱腔,再次在这个家里响起。
沈敬言没有走开,也没有不耐烦。他搬了张椅子,在林婉君身边坐下,安静地,陪着她听。他听不懂那些唱词,也欣赏不来那婉转的腔调,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一折《惊梦》,唱了近一个小时。
曲终人散,余音绕梁。
林婉君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沈敬言。他因为坐得太久,身子已经有些僵硬,脸上却带着一种宁静的、专注的表情。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的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他们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做过了。
沈敬言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重量。这个重量,既熟悉,又陌生。
林婉君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近三十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如此安心。她就这么靠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08生活没有立刻变成一首甜美的诗。
他们的关系,没有奇迹般地回到热恋时的模样,而是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更加真实、也更加成熟的模式。
他们不再是理所当然的“夫”与“妻”,而是像两个刚刚认识的、对彼此充满好奇的初学者,重新开始学习如何“相处”。
沈敬言的书,大部分都搬到了学校的研究室。他不再整天泡在故纸堆里,而是有了“下班”的概念。他会陪着林婉君去逛公园,听她讲那些他从来分不清的月季和蔷薇有什么区别。他会陪她去菜市场,学着跟小贩讨价还价,尽管每次都会被对方多算几毛钱。
林婉君也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影子。她会走进那间已经变成她专属空间的大书房,看沈敬言在灯下整理资料。她会好奇地拿起一张拓片,问他:“敬言,这个像乌龟一样的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
沈敬言会放下手中的工作,耐心地告诉她,那是“车”字的古字形,下面两个是轮子,中间是车厢。他会给她讲古时候的车马,讲那些文字背后的故事。
他们的家,依旧是那套古朴的老房子,但不再死寂。厨房里,开始出现两个人磕磕绊-绊的身影,一个掌勺,一个递碗。客厅里,傍晚的新闻联播,会和下午的昆曲唱段,和谐地交替响起。
他们依然会有分歧,依然会有不理解对方的时候。
一次,林婉君想买一条新出的、颜色鲜亮的丝巾,沈敬言下意识地就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戴这么花的颜色……”话一出口,他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妥。他看到林婉君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他立刻改口,用一种近乎检讨的语气说:“我……我的意思是,你的气质,穿素净的更好看。不过……不过你想买,就买,肯定也好看。我……我陪你去挑。”
林婉君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说:“算了,我也就看看。走吧,回家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那条丝巾最终没有买。但林婉君的心里,却比戴上了任何漂亮的丝巾,都更觉温暖。她知道,这个男人,在努力地学着,把那把叫“夫”的利刃,收回鞘中。
而她,也在学着,抚平自己身上的伤痕,重新伸出手。
故事的结尾,是一个普通的、秋日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沈敬言和林婉君吃过晚饭,像许多普通的夫妻一样,在大学的林荫道上,并肩散步。
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脚下的小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敬言看着身边妻子的侧影。她的眼角,有了清晰可见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许多银丝。可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荒芜的。在夕阳的映照下,那双眼睛里,重新漾起了温柔的光。
他握着她的手,那双手,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柔软,因为常年做家务,指节有些粗大。可他握得很紧。
他忽然轻声说:“婉君,我最近,又在想那个‘夫’字。”
林婉君“嗯?”了一声,侧头看他。
沈敬言看着远方的夕阳,缓缓地说:“我以前总觉得,那一横,是‘出头’,是男人必须达成的功名。我错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极为重要的学术总结。
“你看‘天’字,是‘一’下面一个‘大’。那是苍穹,是最大的存在。而‘夫’字,是‘大’上面一个‘一’。我以前总想着,要冲破这个‘天’,要出人头地。现在我觉得,或许,‘夫’的本意,不是出头。而是甘愿做‘天’字下面的那一横,去支撑起一片天。这个‘天’,是家,是你。我以前……总想做那个出头的人,做错了。”
林婉君的脚步,停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他。夕阳的光,给他戴着黑框眼镜的、充满书卷气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笑了,那笑容,是从心底里漾开的,像一朵在晚风中舒展开来的、温柔的白兰花。
她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回答:
“那‘妻’字呢,或许……或许那个甲骨文,也不是被人抓住头发。”
她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模仿着那个古老的字形,将手放在自己的发髻旁,然后,缓缓地,主动地,握住了沈敬言伸过来的手。
她说:“或许是,一个女人,梳好了头发,自己伸出手,愿意……被一个人牵住,跟他走。”
古人写下的字形密码,确实残酷地揭示了夫妻怨怼的根源——那是不平等的权力结构,是僵硬的社会角色,是“夫”的利刃与“妻”的伤痕。
这个惊人的答案,是一个宿命般的诅咒。
但真正的、最终的答案,却并非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它藏在沈敬言笨拙的忏悔里,藏在林婉君融化的泪光中。它写在两个人愿意放下字形所赋予的僵硬角色,愿意低下头、伸出手,去重新定义、共同书写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夫”与“妻”的那一刻。
他们没有回到那个充满幻想的过去,也没有抵达一个完美无缺的未来。
他们只是牵着手,在落满夕阳余晖和金色银杏叶的路上,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着家的方向,重新走去。
来源: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