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上是去菜市场掐菜叶子染上的青色。
拿到诊断书那天,天特别蓝。
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一个比一个狰狞。肺癌,晚期。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被关在罐子里的苍蝇。
“……已经扩散了,手术意义不大。”
“考虑姑息治疗吧,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生活质量。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上是去菜市场掐菜叶子染上的青色。
我这辈子,有过这东西吗?
回家的路不长,我走了半个世纪。
从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走到现在头发花白的老太婆。
这条路上每一块砖,我都认得。
推开门,老赵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他最爱的抗日神剧。
电视里枪炮声震天响,他看得津津有味,嗑着瓜子,壳吐了一地。
我换了鞋,走到他面前。
“老赵。”
他“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
“我跟你说个事。”
“说。”他抓起一把瓜子,继续嗑。
我把那张诊断书,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终于舍得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瞥了一眼那张纸。
然后,他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
电视里的冲锋号还在吹,我却觉得世界安静得可怕。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是不识字了。
终于,他把纸放下,抬头看我,眼神里没有震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估算。
对,就是估算。
像是在菜市场买猪肉,盘算着这块肉能吃几天,要花多少钱。
“……晚期?”他问。
我点点头。
“医生怎么说?”
“没得治了,养着吧。”我说得平静。
他沉默了,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敲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半晌,他开口了:“那……医保能报多少?”
我的心,就像被扔进冰窖里,瞬间冻得又冷又硬。
我没说话。
他又问:“咱家还有多少存款?”
我看着他,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四十年的男人。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稀疏,眼角堆满了皱纹,脸上是岁月留下的斑点。
可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认识过他。
“存款你不是都知道吗?都在那张卡里。”我声音干涩。
“哦,哦。”他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计算,然后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
枪炮声更响了。
他转头,继续看他的抗日神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插播广告。
那一刻,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这天,的蓝啊。
日子照旧。
我开始吃大把大把的药,靶向药,止痛药,还有各种保肝护胃的中成药。
药很贵,但老赵没说什么,只是每天翻看银行发来的消费短信时,眉头会皱得更紧。
他对我,似乎也“好”了一些。
会主动问我想吃什么,虽然最后买回来的还是他自己爱吃的卤猪蹄。
会在我咳嗽得喘不上气时,给我递杯水,然后离我远远的,生怕被传染了什么。
我开始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枕头上,地板上,浴室的下水道里,都是我的头发。
老赵很烦躁。
他拿着扫帚,一遍遍地扫,嘴里嘟囔着:“怎么掉这么多,家里搞得跟盘丝洞一样。”
我没力气跟他吵。
我只是默默地去买了一顶帽子,把那颗日渐光秃的脑袋藏起来。
女儿赵静回来看我,一进门就哭了。
她抱着我,哭得浑身发抖:“妈,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一样:“傻孩子,人老了都这样。妈没事。”
老赵在旁边递过来纸巾,一脸沉痛:“你妈这病……唉,发现就是晚期,医生也没办法。”
赵静红着眼问他:“爸,你带妈去大医院再看看了吗?北京,上海,总有办法的!”
老 aZHAO 摆摆手:“都一样,你妈这个情况,就是烧钱。我们就是个普通家庭,哪经得起那么折腾?医生也说了,让她舒舒服服地走,比什么都强。”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赵静还想说什么,我拉住了她。
“静静,听你爸的。妈这把年纪了,够本了。不想再折腾了。”
我不想让女儿为难。
她有自己的家庭,有孩子要养,有房贷要还。我不能再给她添负担。
赵静在我这儿住了一晚。
晚上,她睡在我旁边,像小时候一样。
半夜,我咳得厉害,把她吵醒了。
她给我端水喂药,轻轻抚着我的背,眼泪一滴滴掉在我手上。
“妈,要不你搬过去跟我住吧。我跟王磊(赵静丈夫)照顾你。”
我摇摇头:“不了,你爸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虚伪。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只是,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或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或许,四十年的夫妻情分,还在。
我错了。
错得离谱。
大概是我确诊一个月后,我发现老赵变了。
他开始注意形象了。
早上起来,会对着镜子,把他那几根稀疏的头发梳了又梳,试图遮住光秃秃的头皮。
把他压箱底的,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呢料大衣拿了出来,天天穿着。
甚至,他还开始用我很多年前给他买的,他一直嫌“娘炮”的男士面霜。
每天出门前,还会喷点古龙水。
那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他开始频繁地出门。
以前,他是个标准的宅男,除了买菜遛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现在,他每天都“有事”。
“老李找我下棋。”
“单位组织退休老干部活动。”
“去公园跟人唱红歌。”
理由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关门的声音,闻着空气里残留的古龙水味,心里一片荒芜。
我不是傻子。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突然这么热衷于社交,为了什么?
我不敢深想。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的手机。
他去洗澡了,手机放在沙发上,屏幕亮着,是一个微信聊天界面。
备注是“热心的张姐”。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
聊天记录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我心上。
张姐:“老赵,今天给你介绍的这个怎么样?小学老师,退休金五千多,带个女儿,已经嫁人了,没负担。”
老赵:“挺好的,人看着面善,也健谈。”
张姐:“那就好!我跟你说,你这条件算不错的,有退休金,有房子,就是……家里的情况有点特殊。”
老赵:“唉,没办法,她这个病,医生说也就几个月了。我也得为以后做打算啊,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的。”
张 aJIE:“是这个理。那你跟今天这个,先聊着?”
老赵:“行,谢谢张姐了,下次请你吃饭。”
我拿着手机,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为以后做打算。”
“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的。”
原来,他不是不悲伤。
他只是,在为我的死亡,做着最充分,最周全的准备。
我还没死呢。
我这个人还喘着气,躺在这张我们睡了四十年的床上。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这张床,找一个新的女主人了。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滚烫,汹涌,像是要把我这辈子的委屈都流干。
我没有质问他。
有什么用呢?
撕破了脸,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我就像一个潜伏的侦探,冷眼旁观着他的“相亲大业”。
他会为了见不同的人,换上不同的衣服。
见那个小学老师,他会穿得斯文点,戴上老花镜,装知识分子。
见那个据说家里开小卖部的,他会穿得朴素点,显得自己勤俭持家。
他甚至,会把人带回家里来。
当然,是以各种名义。
“这是我远房亲戚,过来看看我。”
“这是我以前的同事,顺路来坐坐。”
他指着躺在床上的我,跟那些女人介绍:“这是我老伴,身体不好,瘫了。”
他把我当成一个道具。
一个用来证明他“有情有义”,照顾瘫痪妻子,博取同情的道具。
那些女人,则用一种审视的,挑剔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打量着我,打量着这个家。
她们在估量。
估量我还能活多久。
估量我死后,她们能从这个家里得到什么。
有一次,来了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大概五十多岁,烫着卷发,涂着鲜红的口红。
她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在屋里转悠。
摸摸我们的红木家具,看看墙上挂的电视尺寸。
最后,她走到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大姐,你这病,得花不少钱吧?”她问。
我没理她。
她又说:“老赵也不容易,一把年纪了,还得伺候你。”
我看着她那张涂满口红的嘴,一张一合,像食人的花。
我突然想笑。
我真的笑了出来,先是低低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女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老赵赶紧过来,一边给我拍背,一边对那女人解释:“她就这样,脑子有点不清楚了。”
我咳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是啊,我脑子不清楚了。
我要是脑子清楚,四十年前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东西?
我要是脑子清楚,怎么会为你生儿育女,操劳一辈子,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那女人大概是觉得晦气,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老赵送她出门,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你刚才发什么疯?”他冲我低吼。
“吓到人家了!你是不是不想我好过?”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赵卫国,我还没死。”
他愣住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从来没叫过他的全名。
“我还没死呢!”我又重复了一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你……你说什么胡话呢。”他嘟囔着,给自己倒了杯水,手都在抖。
从那天起,他不敢再把人带回家了。
但他没停。
只是把战场,转移到了外面。
我开始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
“喂?是赵卫国家吗?我找一下他。”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不在。”我冷冷地回答。
“哦,那等他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我是李姐。”
“李姐”,“王姐”,“孙阿姨”……
各种各样的女人,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旋转。
而我,是那个被固定在圆心,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旋转的木桩。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有时候,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有时候,又会清醒得可怕。
清醒的时候,我就回忆。
回忆我这一辈子。
我出生在普通的工人家庭,长得不算漂亮,但性格温顺。
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工厂当技术员的老赵。
他那时候,高高瘦瘦,戴个眼镜,不爱说话,看着很老实。
我觉得,嫁给这种男人,踏实。
我们结婚,生了女儿赵静。
我辞了工作,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
他上班,下班,工资全交给我。
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安稳。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想起来了。
是女儿上了大学,我闲下来之后。
我找了一份会计的工作,开始有了自己的收入,自己的社交圈。
他很不高兴。
他觉得,女人就该待在家里。
“你出去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家里缺你那点钱吗?”
我们开始吵架。
他嫌我做的饭不合胃口,嫌我地拖得不干净,嫌我跟朋友出去玩,没在家等他。
他用各种方式,试图把我重新捆绑在那个叫“家”的牢笼里。
后来,我累了,也懒得跟他争了。
我又回到了家庭。
我以为,这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退让,是投降。
我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成全了他的安逸。
而他,把我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病了,我倒了,我成了一个没用的,花钱的累赘。
所以他要找下家。
找下一个,能为他洗衣做饭,伺候他晚年的人。
逻辑清晰,目的明确。
他从来没爱过我。
他爱的,只是一个“妻子”的功能。
这个功能坏了,就换一个新的。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反而平静了。
不爱,也就不恨了。
只剩下无尽的悲哀。
为我这被偷走的一生。
赵静又回来看我了。
这次,她带了丈夫王磊和外孙女一起来。
小丫头五岁了,扎着两个小辫子,像个小天使。
她跑到我床边,奶声奶气地叫:“外婆!”
我摸着她的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我的血脉,是我生命的延续。
赵静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看得出,她有心事。
晚上,老赵又“有事”出门了。
家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吃完饭,王磊陪着孩子在客厅玩,赵静坐到我床边。
“妈。”她握住我的手,“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说吧,妈受得住。”
她深吸一口气:“我爸……他最近,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我心里一沉。
“怎么了?”
“前几天,我一个同事,在公园看到他跟一个女的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还……还给人家剥橘子。”
赵静的脸涨得通红,既是气的,也是羞的。
“我那同事认识我爸,就多看了几眼。她说,那女的不是我们家亲戚。”
我沉默了。
该来的,总会来。
“静静,你爸他……”我想了想,该怎么说才能不那么残忍。
“妈,你别瞒我了!”赵静的眼泪下来了,“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在你生病的时候?”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心如刀割。
“静静,大人的事,你别管。”
“我怎么能不管!”她激动起来,“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你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现在你病了,他……他就是个!”
她骂得咬牙切齿。
我却异常地平静。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说,“自私了一辈子。”
“那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妈,我们离婚!我给你请最好的律师,让他净身出户!”
离婚?
我苦笑了一下。
我都快死了,离不离婚,还有什么意义?
“算了,静静。别闹了,让人看笑话。”
“我不管!我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赵静的倔脾气,像我。
那天晚上,她坚持没走。
她说,她要等老赵回来,当面问清楚。
我劝不住她。
晚上十点多,老赵回来了。
他哼着小曲,满面红光,一看就是“约会”很成功。
一进门,看到客厅里坐着的赵静和王磊,他愣了一下。
“哟,静静,王磊,你们怎么来了?”
赵静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爸,你去哪儿了?”
“哦,跟几个老同事吃饭。”他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是吗?”赵静冷笑一声,“是跟哪个‘老同事’啊?是教小学的那个,还是开小卖部的那个?”
老赵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惊愕地看着赵静D,又看看我。
他以为是我告的状。
“你……你胡说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胡说?”赵静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爸,你看看这是谁?今天下午,在人民公园,给我同事拍到的。你不是说你去参加老干部座谈会了吗?座谈会开到公园长椅上去了?”
照片上,老赵正殷勤地给一个女人递水,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
证据确凿。
老赵的脸,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外孙女似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吓得躲到王磊身后。
“赵卫国。”赵静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妈还躺在床上,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老赵终于找到了声音,却不是道歉,而是狡辩。
“我这也是没办法!你妈这个样子,以后还不是得我一个人!我不得为以后想想吗?”
“你为以后想想?”赵静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的以后,就是在我妈还没闭眼的时候,就急着给她找个替身?”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替身?我们是正常的交朋友!”
“交朋友?”赵静气得浑身发抖,“有在老婆病危的时候,出去相亲交朋友的吗?赵卫国,我今天才算看透你!你就是个自私透顶的混蛋!”
“你……”老赵被女儿骂得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
“我怎么了?我为这个家操劳一辈子,老了想找个伴,有错吗?你妈她现在就是个累赘!每天吃药花钱,还得人伺候!我受够了!”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累赘。
在他眼里,我就是个累赘。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我的心脏。
血流不出来,因为心已经死了。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是王磊。
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女婿,此刻脸色铁青,眼睛里冒着火。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地给了老赵一巴掌。
“你再说一遍?”王磊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老赵被打蒙了,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王磊。
“你……你敢打我?”
“我打你都是轻的!”王磊指着他的鼻子,“我告诉你,赵卫edong,从今天起,我妈,我接走了。这个家,这房子,你一个人守着过去吧!我倒要看看,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走到我房间。
“妈,我们走。”
赵静也擦干眼泪,过来扶我。
我看着他们,脑子里一片空白。
走?
去哪儿?
“妈,别怕,跟我回家。以后我养你。”赵静的声音坚定有力。
我被他们搀扶着,走出了这个我住了几十年的家。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看到了老赵。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捂着红肿的脸,眼神里是震惊,是愤怒,还有一丝……慌乱。
他大概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以为,我会像以前无数次争吵一样,选择隐忍,选择妥协。
他以为,女儿会顾及他的面子,不会把事情做绝。
他算计了一辈子。
却没算到,人心是会冷的。
情分是会断的。
坐上王磊的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就这样,离开那个家了?
离开了那个我以为会终老一生的男人?
赵静的家,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干净,温馨。
他们给我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房间,阳光很好。
王磊把我的东西一样一样搬进来,又跑前跑后地给我买新的洗漱用品,新的床单被套。
赵静则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妈,以后这就是你家。”
外孙女跑过来,把她最喜欢的布娃娃塞到我怀里。
“外婆,让娃娃陪你睡。”
我抱着那个软绵绵的娃娃,看着眼前为我忙碌的女儿女婿,还有天真烂漫的外孙女。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暖。
一种从心底里升起来的,久违的暖意。
搬到女儿家的日子,很平静。
赵静和王磊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会变着花样给我做有营养的病号餐。
会陪我说话,给我读新闻。
天气好的时候,王磊会用轮椅推着我,去楼下的小花园晒太阳。
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听着老人们拉家常,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累赘。
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外婆。
我依然被爱着,被需要着。
老赵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第一次,是质问。
“你让王磊打我?还让静静把你接走?你这是要干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看我笑话吗?”
我没说话,直接挂了。
第二次,是示弱。
“你回来吧,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不出去见那些人了,行不行?”
“家里冷锅冷灶的,我一个人……不习惯。”
我还是没说话。
不习惯?
他只是不习惯没人给他做饭,没人给他洗衣服而已。
与爱无关。
第三次,他哭了。
在电话那头,一个近七十岁的老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老婆子,你回来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几天,我一个人在家,到处都是你的影子。”
“我睡不着,吃不下。我想你了。”
他说想我了。
四十年的夫妻,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我可能会心软,会感动,会立刻收拾东西回去。
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拥有的时候,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履。
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可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我了。
我的心,在那一次次冷漠的估算里,在那一场场精心的相亲里,在那一句“累赘”里,已经死了。
“赵卫国,”我平静地开口,“我们,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吧?”他急了。
“就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不是要为以后做打算吗?你继续。我祝你,早日找到一个能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的好女人。”
“不!我不要!我就要你!”他喊道。
“你不是要我。”我说,“你要的,是一个免费的保姆。可惜,这个保姆,快要报废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癌细胞在我身体里疯狂地攻城略地。
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阵袭来。
我开始依赖吗啡。
有时候,我会疼得在床上打滚,冷汗湿透了衣服。
赵静就抱着我,陪我一起哭。
“妈,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早点把你接过来……”
我摸着她的脸,对她笑。
“傻孩子,不怪你。妈现在,很开心。”
是真的开心。
虽然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我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安宁。
我不用再看那个男人的脸色。
不用再忍受他的自私和冷漠。
不用再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是温暖的,是有尊严的。
这就够了。
我开始交代后事。
我把我的那点私房钱,我的首饰,都给了赵静。
“妈没什么好东西留给你。这些,你拿着,别嫌少。”
赵静哭着不肯要。
“妈,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笑了:“人哪有不死的。妈能有你这么个孝顺女儿,这辈子,值了。”
我还立了遗嘱。
我名下的那部分房产,我死后,全部赠予赵静。
赵卫国,一分钱都别想得到。
这不是报复。
这是我的权利。
我辛劳一辈子,换来的东西,我有权决定它的归属。
我把它留给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天,越来越冷了。
我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我常常会陷入昏睡。
在梦里,我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我还是那个穿着碎花裙子,扎着麻花辫的姑娘。
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阳光很好,风很轻。
我没有遇见赵卫edong。
我读了大学,有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靠自己的能力,买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我养了一只猫。
我一个人,过得自由,且快乐。
梦醒了,我看着天花板,眼角有泪滑过。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让赵静把我的手机拿来。
我解除了对老赵的拉黑。
我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了。
他的朋友圈,停更了很久。
最新的一条,还是一个月前转发的养生文章。
我点开他的微信头像,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快不行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
没有称呼,没有情绪。
只是一个陈述。
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给他一次机会。
看看他,会不会来。
手机放在枕边。
我等啊,等啊。
一分钟。
十分钟。
一个小时。
手机,没有任何动静。
他没有回复。
也没有来。
我笑了。
笑自己,到了最后,居然还心存幻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就是这样的人。
自私,冷血,刻在骨子里。
也许,他正忙着跟哪个“李姐”“王姐”规划他的美好未来。
也许,他看到了我的信息,反而松了一口气。
觉得这个“累赘”,终于要消失了。
也好。
就这样吧。
我闭上眼睛,感觉力气正在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
周围很安静。
我能听到赵静压抑的哭声,能感觉到王磊握着我冰冷的手。
我还能听到,外孙女在外面,跟她的小伙伴炫耀。
“我外婆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真好。
我这一生,虽然开头和过程,都不尽如人意。
但我的结局,是圆满的。
我死在了爱我的人怀里。
这就够了。
……
(以下为赵静视角)
妈走了。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她走得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为她办了后事。
葬礼上,那个男人来了。
赵卫国,我的父亲。
他瘦了,也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
他站在我妈的遗像前,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着。
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葬礼结束后,他叫住我。
“静静。”
我没理他。
“你妈……她走之前,给我发了条信息。”他声音沙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她说,她快不行了。”
“我看到了。”他说。
我心里一刺。
看到了?
看到了,却没有来?
“为什么?”我问,声音冷得像冰。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不敢。”
“不敢?”我冷笑,“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连在我妈病危的时候出去相亲都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不是……”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怕。我怕看到她那个样子。我怕……面对她。”
“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没脸见她。”
“我总想着,等我……等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就去看她。我没想到,她走得那么快。”
他说得语无伦次。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事到如今,他还在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找借口。
“赵卫国。”我说,“你知道吗?妈一直等到最后。她在等你。”
他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给了你最后的机会,你没要。”
“现在,一切都晚了。”
我转身,拉着王磊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我听说,他把房子卖了。
一个人,住进了一家养老院。
听说,他在养老院里,逢人就说,他有一个对他很好的老伴,可惜走得早。
他还说,他有一个孝顺的女儿,只是工作太忙,不常来看他。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幸福的假象,活在里面。
我一次也没去看过他。
不是恨。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常常会想起我妈。
想起她躺在病床上,平静地跟我说:“静静,妈现在,很开心。”
我知道,她是真的开心。
她用生命最后的力量,挣脱了枷锁,找回了自己。
她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强大的女人。
清明节,我带着女儿去给妈扫墓。
墓碑上,是她年轻时的照片。
梳着麻ajia辫,笑得温婉。
我把一束她最喜欢的雏菊,轻轻放在墓前。
女儿问我:“妈妈,外婆去哪儿了?”
我指着天上,告诉她:“外婆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在看着我们呢。”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着天空挥挥手。
“外婆再见!”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墓碑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看到,妈妈在对我笑。
那笑容,自由,且灿烂。
来源:温柔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