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槐第一次觉得丈母娘林婉清不对劲,是在她搬来同住的第三个星期。
苏槐第一次觉得丈母娘林婉清不对劲,是在她搬来同住的第三个星期。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三晚上,苏槐加完班回到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线下,一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棉拖鞋正对着门口。左边是妻子江苇竹的粉色兔子拖鞋,右边是他自己的灰色格子款。
一切都井然有序,就像林婉清这个人一样。
自从岳父在二十年前据说是跟人私奔、从此杳无音信后,林婉清就一个人拉扯江苇竹长大。她是个体面到骨子里的女人,哪怕在菜市场,腰背也挺得笔直,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退休前是重点中学的高级化学教师,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粉笔和书卷混合的气味。
“回来啦,小槐。”林婉清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温和而熨帖,“快去洗手,汤马上就好。”
苏槐换好鞋,一股浓郁的菌菇香气已经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嗅觉。他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林婉清正用一个白瓷勺,慢条斯理地撇去砂锅里的浮沫。她的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化学实验。
“妈,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苏槐笑着问。
“松茸炖老鸽,给你和苇竹补补身体。”林婉清回头一笑,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慈祥,“苇竹呢?不是说今天不加班吗?”
“她跟同事去看电影了,让我别等她吃饭。”
“哦,这样啊。”林婉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舀汤的动作顿了半秒,“那我们先吃。”
饭桌上,两菜一汤。西芹百合,清炒虾仁,还有那锅香气逼人的松茸老鸽汤。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摆盘精致得像是餐厅里端出来的。自从林婉清搬来,苏槐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家里的烟火气也浓了许多。
他一度觉得,这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可就是今晚,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攫住了他。
他喝了一口汤,鲜美醇厚,鸽子肉炖得软烂脱骨,松茸的独特香气在舌尖炸开。他忍不住赞叹:“妈,您这手艺真是绝了。我感觉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都厉害。”
林婉清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西芹:“喜欢就多吃点。你工作辛苦,要多补补。”她的眼神里满是关切,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苏槐低头吃饭,余光却瞥见了什么。
在林婉清的围裙口袋边缘,露出了一小截深褐色的根茎状物体,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看起来像某种植物的根。
【是松茸吗?不像,松茸没这么细长。】
他没多想,也许是炖汤用的某种他不认识的药材。
吃完饭,苏槐主动收拾碗筷,林婉清却把他按回沙发上:“去看电视吧,我来就好。家里有我一个闲人就够了,哪能让你再动手。”
她永远这样,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帖帖,不让小辈操一点心。苏槐拗不过她,只好坐在客厅看新闻。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规律,平稳。
苏槐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阳台。阳台上种着几盆花草,都是林婉清搬来后添置的。月季、吊兰、绿萝,都长得生机勃勃。唯独角落里有一个长条形的空花盆,里面的土是深褐色的,板结着,什么也没种。
这很奇怪。林婉清是个热爱侍弄花草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空花盆摆在那里?
【可能是还没来得及种吧。】苏槐这样告诉自己。
水声停了。林婉清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见苏槐盯着阳台,便笑着说:“那盆土有点问题,酸碱度不对,种什么都死。我打算过两天换掉。”
解释得天衣无缝。
苏槐点点头,不再追问。可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却像一根细小的藤蔓,悄悄缠了上来。
他想起了上周的一件事。
那天他提前下班,回家时林婉清正在厨房准备晚饭。他想从背后吓她一跳,刚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咚……咚……咚……”的闷响。
那声音很沉,很有力,像是在……剁骨头。
可那天晚上的菜是素三鲜、麻婆豆腐和紫菜蛋花汤,根本没有需要剁的硬骨。
他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大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几秒钟后,林婉清才走出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只是额角似乎有几滴细汗。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一边解下围裙一边问,动作似乎有些匆忙。
“项目提前做完了。”苏槐往厨房里探了探头,流理台上干干净净,只有切好的豆腐和青菜。
【是错觉吗?我刚刚好像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味?】
他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诞的想法甩出脑海。
直到今晚,看到围裙口袋里那截带泥的根茎,和那个空置的花盆,这两个不相干的细节突然在他脑中串联了起来。
“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剁骨头,更像是在用一个木槌,反复夯实着什么。
比如……花盆里的土。
深夜,江苇竹回来了,带着一身爆米花的甜香。她亲昵地挽住苏槐的胳膊,叽叽喳喳地分享着电影的观后感。
“对了,妈睡了吗?”
“早睡了。她作息规律得很。”苏槐说。
“我妈就是这样,一辈子的老干部作风。”江苇竹吐了吐舌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礼盒,“喏,给你带的。”
苏槐打开一看,是块运动手表。他心里一暖,之前随口提过一句,没想到她记住了。妻子身上的活泼与阳光,总是能轻易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他看着江苇竹毫无城府的笑脸,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加班太多,神经衰弱,胡思乱想了。
怎么会有人怀疑自己那堪称完美的丈母娘呢?
接下来的日子,苏槐刻意压制自己的疑心,努力用“丈母娘无微不至的关怀”来说服自己。
林婉清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做好营养搭配均衡的早餐。等他们上班后,她会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衣服洗好熨烫平整,连苏槐乱丢的袜子都会被她叠成豆腐块放进衣柜。晚上下班回家,永远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
她甚至会记得苏槐不吃香菜,江苇竹生理期不能喝凉的这种细节。
苏槐的一个同事来家里做客,临走时羡慕得两眼放光:“苏槐,你这是娶了个媳妇,附赠了一个田螺姑娘啊!你这丈母娘上哪儿找的?给我介绍一个呗!”
苏槐只能干笑。
可细节里的魔鬼,总在不经意间探出头来。
比如,林婉清做的菜,永远都有一种独特的、难以言喻的“鲜味”。不是鸡精或味精能调出来的,那是一种更深沉、更醇厚的味道,甚至带着一丝丝草木的清香。苏槐问过她几次,她都笑着说是独家秘方,是从乡下老一辈那里学来的。
再比如,苏槐发现,家里厨房的垃圾,林婉清从不让他们碰。每天她都会自己打包好,亲自提到楼下的垃圾站。有一次苏槐顺路想帮她带下去,她却罕见地有些紧张,快步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走了垃圾袋,说:“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那个垃圾袋很沉,苏槐拎在手里的瞬间感觉到了,里面似乎有硬物。
最让苏槐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一次他深夜起来喝水。
他路过林婉清的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手机屏幕的幽光。他以为丈母娘还没睡,本想提醒她早点休息,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从门缝里悄悄看了一眼。
林婉清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没有看手机,而是将手机放在面前的床头柜上,屏幕亮着。屏幕上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一个面容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苏槐认识。是江苇竹的父亲,江问源。一个在官方说法里,二十年前为了一个女学生抛妻弃女、人间蒸发的大学教授。
林婉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照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思念,也没有怨恨,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伸出手指,在屏幕上男人眼睛的位置,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
那动作极轻,极缓,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苏槐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不敢再看,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他身边的江苇竹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他却毫无睡意。
那个男人,江问源。
苏槐和江苇竹结婚时,听妻子提起过。她说她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是个很严肃的人,后来就走了。说起这些时,江苇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而林婉清,在长达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未在女儿面前说过前夫一句坏话。她只是绝口不提。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塑造了江苇竹对父亲模糊而负面的印象。
一个被丈夫背叛的女人,二十年后,在深夜里对着丈夫的照片,做出那样诡异的举动。
【她到底在想什么?】
苏槐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他要搞清楚,这栋房子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和试探。
他借口公司要报备家属信息,向林婉清询问岳父江问源的身份证号和失踪前的具体信息。
林婉清正在择菜,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随即又恢复了自然:“都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我哪里还记得清。身份证号早就忘了,只记得他是秋天走的,具体哪天……人老了,记性不好。”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伤感和无奈。
苏槐碰了个软钉子,但他注意到,林婉清在回答时,眼神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那是一张苏槐和江苇竹的结婚照。
【不对,她看的不是结婚照,是结婚照旁边的那个老旧相框。】
那个相框里,是年轻时的林婉清和江问源,怀里抱着年幼的江苇竹。照片已经微微泛黄。江问源戴着金丝眼镜,笑得温文尔雅。
苏槐决定从这个相框下手。
他等到一个周末,林婉清出门去参加老年大学的书法课,江苇竹也约了朋友逛街。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边,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个相框。
相框背后是普通的硬纸板,用几个小小的金属拨片固定着。他用指甲一个个拨开,取下了背板。
照片背后,什么都没有。
苏槐有些失望。他把照片拿出来,对着光仔细看了看,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他正准备把相框装回去,手指却无意中在相框的木质边框上摸到了一个微小的凸起。他凑近一看,在相框底部边缘,有一个用刀刻上去的、几乎难以察异的痕迹。
那是一串数字。
**491107。**
这不是身份证号,倒像是个日期。4月9日?不,不对。月份不会是49。11月7日?也不像。
苏槐拿出手机,开始尝试各种组合。他把这串数字当成密码,当成坐标,甚至输入搜索栏。都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结果。
他盯着这串数字,陷入了沉思。
林婉清是化学老师。这会不会和化学有关?
他打开手机里的元素周期表,挨个查找。
49号元素,是铟(In)。
11号元素,是钠(Na)。
7号元素,是氮(N)。
InNa N……这根本说不通。
他换了个思路。如果这不是元素序号呢?如果和她教的科目有关,但不一定是元素周期表……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书!教材!
林婉清是教高中的,会不会是高中化学教材的页码和行数?
第49页,第11行,第7个字?
他立刻在网上搜索高中化学旧版教材的电子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一个二十年前的扫描版。
他颤抖着手,翻到第49页。
然后,从上往下,数到第11行。
再从左往右,数到第7个字。
那个字是——
**“埋”。**
苏槐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一个字,“埋”。
刻在失踪丈夫照片的相框背后。
由一个化学老师用页码、行数、字数这种极度理性和隐秘的方式留下。
这绝对不是巧合!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终于触摸到了一扇冰冷的大门。门后,是深不见底的恐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埋”是真的,那埋在哪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阳台。
那个长条形的,空无一物,土壤板结的花盆。
林婉清说,那盆土酸碱度不对,种什么都死。
对于一个高级化学老师来说,“酸碱度不对”是多么轻而易举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她为什么任由它空在那里?
**除非,她不是不想种,而是不能种!**
因为那下面,埋着不能被惊动的东西!
苏槐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每天在这个家里,对着他们微笑、为他们做饭的那个慈祥老人,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必须证实它。
他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下周,林婉清要去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老年大学的写生旅行。江苇竹正好也要出差。
整个家,将完全属于他。
这几天,苏槐过得心神不宁。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比平时更加关心林婉清,提醒她旅行要带的东西。林婉清对他一如既往地温和,看不出任何破绽。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苏槐更加恐惧。
终于,周五早上,他送走了江苇竹,又送走了林婉清。
关上门的刹那,巨大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屋子。
苏槐没有丝毫犹豫,他走进储物间,找出了小铲子和手套。
他走到阳台,站在那个长条形的花盆前。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将铲子插进了坚硬的泥土里。
一铲,两铲……
表层的土很硬,像是被人为夯实过。往下挖了大概十厘米,土壤开始变得湿润和松软。
一股奇怪的、淡淡的腥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开始弥漫开来。
苏槐的额头渗出了汗水。他加快了速度。
突然,铲子碰到了一个硬物。不是石头那种坚硬的触感,而是带着一丝韧性。
他丢掉铲子,用手扒开周围的泥土。
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暴露了出来。
袋子很大,被泥土包裹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苏槐的心脏狂跳,他用手往下探了探,摸到了袋子的轮廓。很大,很沉。
他用尽全力,将整个袋子从土里拖了出来。
袋子一离开泥土,那股腥味变得更加浓重。
苏槐的手在发抖。他知道,他即将揭开一个长达二十年的秘密。
他解开袋口层层缠绕的绳子,屏住呼吸,慢慢拉开了黑色的塑料袋。
没有预想中的骸骨。
袋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一本笔记,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衣物是一件男士的白衬衫和一条西裤,款式很旧了,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斑点。
苏槐拿起那本笔记,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壳,因为常年埋在土里,已经有些变形发霉。
他翻开第一页。
隽秀的字迹,力透纸背。
“九月三日,晴。他又动手了。因为我做的鱼咸了一点。左边胳膊被打得抬不起来。苇竹吓得躲在房间里哭。我不能让她看见。为人师表,呵呵,江问源,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九月十五日,阴。他拿走了我这个月的工资,说要去‘投资’。我知道,他又拿去赌了。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女学生,不过是他众多借口里的一个。我去找他理论,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他说,我跟苇竹都是他的私有财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十月一日,雨。国庆节。他说要带苇竹去公园,我没同意。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骂我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只生了个赔钱货。苇竹冲出来抱住我的腿,哭着求他不要打我。他一脚踹在苇竹的肚子上……”
苏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笔记本。
这本日记,是林婉清写的。
里面记录的,不是一个儒雅教授的背叛,而是一个衣冠禽兽长达数年的家庭暴力。
那些暗红色的斑点,是血。
他的目光转向那个油布小盒子。
他解开油布,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铁盒,已经锈迹斑斑。打开铁盒,里面铺着一层棉花,棉花上,静静地躺着几颗小孩的乳牙。
在乳牙旁边,还有一张折叠的纸。
苏槐展开那张纸,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患者:江苇竹,7岁。**
**诊断结果:腹部闭合性损伤,轻微脑震荡。**
诊断证明的日期,是二十年前的十月二日。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而疯狂。
“十月七日,晴。他又要对苇竹动手。我不能再忍了。这个魔鬼,必须消失。为了苇竹,我什么都愿意做。他喜欢喝我给他泡的安神茶,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化学,我教了一辈子化学。我能合成世界上最美的晶体,也能调配出最完美的毒药。再见了,江问源。”
苏槐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
江问源不是失踪,不是私奔。
**他是被林婉清毒死的。**
那个每天给他熬制鲜美汤羹的丈母娘,那个温和慈祥、体面优雅的退休教师,是一个杀人凶手。
那个空花盆,埋葬的不是尸体,而是江问源存在过的最后痕迹,以及林婉清那颗被仇恨和母爱彻底扭曲的心。
她留下那串数字密码,那个“埋”字,不是为了炫耀,或许是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隐秘的忏悔和宣告。
她埋葬了丈夫,也埋葬了曾经的自己。
苏槐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将他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现实。
是江苇竹打来的。
“喂,老公,忙什么呢?”妻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
“没……没什么。”苏槐的声音嘶哑。
“我这边事情提前办完了,明天下午就能到家啦!高不高兴?惊不惊喜?”
“……高兴。”
“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苏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才不要你做呢,等我妈回来,我要喝她炖的汤!”
一句话,像一把冰锥,刺进苏槐的心脏。
挂掉电话,他看着地上的日记和血衣,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报警吗?
把这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公之于众?让林婉清去坐牢?让江苇竹知道,她的母亲是个杀人犯,而她从小敬爱的父亲,其实是个家暴的魔鬼?
他无法想象,当江苇竹得知这一切时,她的人生会怎样崩塌。
他看着那个装着乳牙的盒子。这是一个母亲最珍贵的东西,却和丈夫的血衣、记录罪证的日记埋在一起。
爱与恨,如此极端地交织。
苏槐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将所有的东西原样装回黑色的塑料袋,重新放回花盆的坑里,用土掩埋好,再把表面夯实,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洗掉了手套和铲子上的泥土,放回储物间。
他擦掉了阳台上所有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虚脱了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选择了沉默。
为了江苇竹,为了这个已经被谎言维系了二十年的家。他决定成为这个秘密新的守护者。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过去。】
林婉清旅行回来了,给他和江苇竹带了当地的特产。她依旧是那个完美的丈母娘,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苏槐看着她,眼神复杂。他再也无法用从前的眼光看待这个女人。
他能看到她笑容背后的深渊,能闻到她做的汤里隐藏的血腥味。
生活看似回到了正轨,但苏槐的心里,却永远埋下了一根刺。
他开始失眠,多梦。梦里总是出现那本沾着血的日记。
他变得沉默寡言,江苇竹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老公,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她担忧地问。
苏槐只能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
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真相。
他甚至开始害怕喝林婉清炖的汤。每次喝的时候,他都觉得那汤里有毒。
他开始留意林婉清的举动。他发现,林婉清每天晚上都会在自己的水杯里,滴上几滴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棕色瓶子,她藏在橱柜最深处的茶叶罐里。
有一次,趁她不注意,苏槐偷偷拿到了那个瓶子,用棉签蘸了一点液体。
第二天,他借口体检,将棉签带到了医院,托一个做化验的朋友帮忙检测成分。
结果很快出来了。
不是毒药。
**是高浓度的,从某种安神助眠的植物中提取的浸出液。无色无味。**
朋友告诉他,这东西少量服用可以安神,但长期大量服用,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影响记忆。
苏槐的大脑“嗡”的一声。
影响记忆。
他突然想起,江苇竹对自己童年的记忆非常模糊。她总说,记不清七岁以前的事情了。苏槐一直以为是时间太久远了。
现在想来,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对一切都毫无印象?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可怕的家暴之后。
除非……有人在刻意地,抹去她的记忆。
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浮现在苏槐的脑海里。
林婉清每天晚上,是不是也在江苇竹的牛奶或者水里,加上几滴这种东西?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十年前?
她不仅杀了丈夫,还要亲手抹掉女儿关于这一切的痛苦记忆。她要为女儿构建一个“干净”的、没有暴力和阴影的过去。
为此,她不惜损害女儿的健康。
这已经不是母爱了。这是一种偏执到疯狂的控制!
苏槐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必须验证自己的想法。
他买了一个微型摄像头,安装在了客厅一个不起眼的装饰品里,正对着饮水机。
当天晚上,他借口加班,在公司通过手机远程监控着家里的一切。
晚饭后,江苇竹像往常一样看电视,林婉清去厨房给她热牛奶。
摄像头清晰地拍到,林婉清端着牛奶从厨房出来,走到饮水机旁,背对着客厅,似乎是在接水。但她的手,却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熟悉的棕色小瓶,迅速往牛奶里滴了几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显然,她已经做了无数次。
苏槐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办公桌上。
砰!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不是保护,这是囚禁。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继续活在这样一个被精心编织的、有毒的牢笼里。
他立刻开车回家。
他冲进家门时,江苇竹正喝完那杯牛奶,准备去洗澡。
“小槐?你怎么回来了?”林婉清惊讶地看着他。
苏槐没有理她,他一把拉住江苇竹:“苇竹,我有话跟你说。”
他的脸色铁青,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江苇竹被他吓到了:“怎么了老公?出什么事了?”
“妈,”苏槐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林婉清,“我们谈谈吧。关于二十年前,十月七日那天晚上的事情。”
林婉清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温和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江苇竹看看苏槐,又看看脸色惨白的母亲,一脸茫然:“十月七日?那天怎么了?”
林婉清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声音依旧平稳:“小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工作太累,糊涂了?”
“我糊涂了?”苏槐冷笑一声,“那阳台上的花盆呢?那本带血的日记呢?还有你每天晚上,往苇竹牛奶里加的东西,又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林婉清的脸色就白一分。
江苇竹彻底懵了:“老公,你在胡说什么啊?什么日记?什么东西?”
“苇竹,你听我说,”苏槐抓住妻子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爸爸,江问源,他不是跟人私奔了。他……”
“够了!”
林婉清突然发出一声厉喝,打断了苏槐的话。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死死地护在江苇竹身前,眼神凌厉地瞪着苏槐。
“苏槐,我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你要是敢在苇竹面前胡说八道,毁了我们这个家,我跟你没完!”
这一刻,她身上所有的温和慈祥都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妈,到底怎么了?”江苇竹快要急哭了,她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
苏槐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
“你以为你不让她知道,就是保护她吗?你每天都在给她下毒!你亲手毁掉她的记忆,把她变成一个活在谎言里的木偶!这根本不是爱,是自私!”
“你懂什么!”林婉清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你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那个畜生是怎么对她的吗?那些记忆只会毁了她!我是在救她!我是在给她一个新生!”
“所以你就杀了他?”苏槐一字一句地问。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江苇竹的头顶。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杀……杀了他?妈……苏槐说的是真的吗?”
林婉清的身体晃了晃,她看着女儿惊恐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绝望。她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就是默认。
“不……不可能……”江苇竹不停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妈……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就在这时,江苇竹的头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
昏暗的灯光……男人的咆哮……母亲的哭喊……还有,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啊——!”她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苇竹!”苏槐和林婉清同时冲了过去。
“别碰她!”林婉清推开苏槐,紧紧抱住女儿,“苇竹,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别去想,什么都不要想……”
她一边安抚着,一边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棕色小瓶,想要往江苇竹嘴里滴。
苏槐眼疾手快,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瓶子。
啪!
瓶子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流了出来。
没有了药物的压制,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在江苇竹的脑海中肆虐。
画面越来越清晰。
是那个下雨的夜晚。
父亲江问源喝醉了酒,因为一点小事,又在对母亲施暴。他抓着母亲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七岁的她冲过去,哭着求父亲停手。
父亲一脚把她踹开,骂她是赔钱货。
她摔倒在地,头磕在了茶几角上,很疼。
她看到母亲倒在地上,嘴角流着血。
她看到父亲拿起桌上的烟灰缸,要朝母亲的头砸下去。
那一刻,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爬了起来,冲到书房,拿起了墙角那个最重的、父亲用来压纸的黄铜镇纸。
她跑回客厅,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背后砸向了父亲的后脑勺。
咚!
男人高大的身体,像一棵被砍断的树,轰然倒地。
世界,安静了。
鲜血,从他的后脑勺涌出来,染红了地板。
母亲愣住了。然后,母亲爬过来,颤抖着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
已经没有了。
母亲没有哭,也没有惊慌。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苇竹别怕,有妈妈在。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母亲的声音,像遥远的催眠曲。
再后来的事情,她就记不清了。她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每天都在昏睡。等她好起来,父亲就已经“不见了”。
母亲告诉她,父亲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走了,不要她们了。
原来,不是噩“梦”。
原来,杀了父亲的……是她自己。
江苇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看着林婉清。
“是你……是你骗了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是你让我忘了这一切……让我心安理得地活了二十年……”
林婉清泪流满面,她抓住女儿的手:“苇竹,妈妈是为了你好。你不能毁了自己的人生,你是无辜的!”
“无辜?”江苇竹惨笑一声,她甩开母亲的手,缓缓站了起来。
她环顾着这个熟悉的家,这个她以为充满温暖和爱的地方。现在看来,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谎言和罪恶。
她看向苏槐,眼神空洞:“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苏槐无言以对,只能痛苦地点了点头。
“你们……你们都在骗我!”
江苇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她尖叫一声,转身冲出了家门。
“苇竹!”
苏槐和林婉清追了出去,可江苇竹已经跑进了电梯。
接下来是漫长的寻找。
苏槐报了警,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
三天后,警察在邻市的一家小旅馆里,找到了精神恍惚的江苇竹。
她瘦了一大圈,眼神呆滞,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娃娃。
回到家,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林婉清跪在房门口,哭着哀求她开门,她毫无反应。
苏槐心如刀割。他不知道自己揭开真相,到底是对是错。
也许,他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谎言,而是妻子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
一周后,房门终于开了。
江苇竹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走到林婉清面前,说:“妈,我们去自首吧。”
林婉清愣住了。
“都过去了,苇竹。那只是个意外。”
“不,”江苇竹摇了摇头,“这不是意外。你为了我,撒了二十年的谎,毁了你自己的一辈子。我不能再让你这样下去了。”
她顿了顿,又看向苏槐:“还有你,苏槐。对不起,把你卷进我们家的烂摊子里。我们……离婚吧。”
苏槐的心猛地一沉:“苇竹,你别说傻话。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值得更好的人。”江苇竹的眼神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我的人生,从二十年前那个晚上开始,就已经毁了。我只是,今天才知道而已。”
最终,林婉清和江苇竹一起走进了警察局。
当年的案子,因为年代久远,证据缺失,又涉及未成年人过失杀人和正当防卫的复杂情况,陷入了漫长的调查和审理。
林婉清为了保护女儿,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坚称是自己一人所为。但江苇竹恢复的记忆,成为了最有力的证词。
苏槐没有同意离婚。
他辞掉了工作,每天都去探望被拘留的江苇竹和林婉清,为她们的案子四处奔走,请最好的律师。
他终于明白,这个家里,没有绝对的坏人。
林婉清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了她扭曲而深沉的母爱。她构建了一个谎言的王国,试图让女儿成为一个永远纯洁无瑕的公主。
江苇竹,则是这个谎言王国里最无辜的囚徒。
而他自己,是那个不小心闯入王国,并亲手将其摧毁的异乡人。
半年后,判决下来了。
江苇竹因过失致人死亡,但事出有因,且当时属未成年,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林婉清因包庇罪、以及长期使用药物损害他人健康,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宣判那天,苏槐在法庭外等着她们。
江苇竹走出来,看到了他。四目相对,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林婉清也走了出来,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她看着苏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苏槐摇了摇头。
一切,都已经无法用对错来评判。
苏槐接江苇竹回家。
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林婉清的身影,显得空荡荡的。阳台上那个长条形的花盆,已经被警察取证带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位置。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尴尬而沉重。
许久,江苇竹开口了:“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婚?”
“我说了,我不会离开你。”苏槐看着她,“过去的事情,我们一起面对。未来的事情,我们也一起走下去。”
江苇竹的眼眶红了。
“可是我……我杀过人。”
“那是个意外。”苏槐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她,“你只是一个想要保护妈妈的孩子。”
江苇竹在他怀里,终于放声大哭。积压了二十年的恐惧、痛苦、愧疚,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
生活还要继续。
苏槐重新找了工作,江苇竹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他们会定期去监狱探望林婉清。
林婉清在监狱里,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不再需要每天伪装,不再需要提心吊胆。她开始在监狱里教人识字,重新做回了那个教书育人的林老师。
有一次,苏槐和江苇竹去看她。
隔着玻璃,林婉清看着气色好了很多的女儿,露出了二十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微笑。
“小槐,”她拿起电话,对苏槐说,“谢谢你。”
苏槐一愣。
“如果不是你,我们母女俩,可能一辈子都要活在那个地狱里。”她说,“是你,把我们都解救了出来。”
苏槐看着她,许久,也笑了。
或许,真相虽然残酷,但它带来的,终究是救赎。
四年后,江苇竹的缓刑期结束。
又过了一年,林婉清出狱。
那天,苏槐和江苇竹开车去接她。车子开在回家的路上,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车窗照进来。
林婉清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问:“家里的阳台,现在种上花了吗?”
江苇竹回头,笑着说:“种了,苏槐种的。种了一整盆的向日葵,开得可好了。”
林婉清的眼睛湿润了。
那个埋葬了罪恶与谎言的地方,终于,开出了向着太阳的花。
一切,都将是新的开始。
来源:林间感鸟语灵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