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一半是海水的咸腥,一半是黄泥地的土味儿,剩下的一点,是蠢蠢欲动的味道。
一九七九年,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还不叫深圳。
本地人叫它宝安,我们这些外地来的,管它叫边境。
空气里一半是海水的咸腥,一半是黄泥地的土味儿,剩下的一点,是蠢蠢欲动的味道。
我叫陈卫东,二十三岁,刚从部队复员没两年,在沙头角一家罐头厂当工人。
说是工人,其实就是个扛麻袋的力工。
每天累得像条死狗,一个月三十六块五毛钱,外加几斤粮票。
这点钱,在老家农村算不错了。
但在这里,在这片随时能闻到香港那边飘来的“靡靡之钟”的地方,三十六块五,像个笑话。
我住的宿舍,是厂里分配的石棉瓦棚屋,七八个人挤一间。
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唯一的电器,是墙上那个昏黄的、永远睡不醒似的灯泡。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抄近路回宿舍。
得穿过一片烂泥塘和几丛疯长的野草。
风刮得很大,呜呜地响,像是有人在远处哭。
就在那片比人还高的草丛里,我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风声,是人的呻吟。
很轻,断断续续。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是,别多管闲事。
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道草丛里躺着的是什么人。
万一是逃港的,被民兵抓住,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加快了脚步,想赶紧离开。
可那呻吟声,像根细小的钩子,勾住了我的脚脖子。
我停住了。
操。
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当兵留下的毛病,见不得这种事。
我拨开草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一个人蜷在那里,像只被丢弃的破麻袋。
他穿着一身在当时看来很“奇特”的衣服,料子很好,但现在已经满是泥污和血迹。
是个男人,头发很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在往外渗血。
我蹲下去,推了推他。
“喂,醒醒!”
他眼皮动了动,勉强睁开一条缝。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惊恐,绝望,但深处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火星。
“水……”他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犹豫了。
救,还是不救?
救了,麻烦可能就跟着来了。
不救,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在我面前没了,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脑子里两个小人打得不可开交。
最后,那个穿着军装的小人一脚踹翻了另一个。
“跟我走。”
我把他架起来,一条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他很沉,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我闻到他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香味,像是书里写的那种“洋皂”的味道。
他是个“那边”的人。
我心里有了判断。
香港来的。
只有港商,才会有这种味道,才会穿这种“的确良”都比不上的好料子。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这下麻烦大了。
但我已经把他架起来了,总不能再把他扔回草丛里。
我咬着牙,半拖半拽地把他弄回了我的宿舍。
宿舍里没人,工友们要么是去看露天电影,要么是找地方打牌去了。
我把他放在我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他哼了一声,又昏了过去。
我打了盆冷水,用毛巾给他擦脸上的血污。
一张还算英俊的脸露了出来,大概三十多岁,鼻梁很高,嘴唇很薄。
就是脸色白得像纸。
我检查了一下他的伤,还好,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应该没有伤筋动骨。
估计是被人抢了。
这地方,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
我从我的铁皮饭盒里,找出最后半个窝窝头,又去打开水房给他冲了一搪瓷缸子的糖水。
那时候,白糖是精贵东西,我平时都舍不得喝。
等他悠悠转醒,我把搪瓷缸子递到他嘴边。
“喝点水。”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警惕和惊恐淡了一些,多了几分审视。
他没说话,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糖水。
一缸子水下肚,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一点。
“谢谢。”
他的普通话带着很浓的粤语口音,听着有点费劲。
“不用。”我把窝窝头递给他,“吃吧,就这个了。”
他看着那个黑乎乎、硬邦邦的窝窝头,愣住了。
也许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食物。
他接过去,掰了一小块,迟疑地放进嘴里,然后像嚼石头一样,慢慢地嚼着。
“我叫李文博。”他自我介绍。
“陈卫东。”
“你是……这里的工人?”他打量着我们这间简陋的宿舍。
“嗯。”
“谢谢你,陈生。”他很认真地又说了一遍,“如果不是你,我今晚可能就死在外面了。”
“别客气了,先养伤吧。”我指了指床,“你睡这儿,我睡地上。”
“这怎么可以!”他挣扎着要起来。
“行了,你个伤员就别折腾了。”我把他按下去,“就这么定了。”
我在地上铺了张草席,躺了下去。
灯关了,屋里一片漆黑。
我能听到李文博轻轻的呼吸声,和他偶尔因为疼痛发出的抽气声。
我也睡不着。
我不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但我 strangely 不后悔。
也许是那句“陈生”让我觉得新鲜。
在厂里,大家要么叫我“小陈”,要么叫我“卫东”,领导和老师傅们,高兴了叫我一声“小鬼”,不高兴了就“哎”一声。
从来没人这么客气地叫我“陈生”。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不再是罐头厂的力工,我也穿着李文博那种干净挺括的衣服,站在一栋很高很高的楼上,楼下是数不清的汽车和灯火。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李文博已经醒了。
他靠在床头,正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早。”我打了个招呼。
“早,陈生。”他冲我笑了笑,虽然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但那笑容很真诚。
我照常去上班。
临走前,我把我全部的家当——几张粮票和一块两毛七分钱,都放在了床头。
“饿了就去食堂买点吃的,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李文博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眼圈有点红。
“陈生,这个恩,我记一辈子。”
我摆摆手,没当回事。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上班扛麻袋的时候,差点砸了自己的脚。
车间主任骂了我一顿,说我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谈对象了。
我嘿嘿笑了笑,没敢吱声。
我怕。
怕宿舍里那个香港人被人发现。
怕他是个坏人。
也怕他是个好人,然后就这么走了,像一阵风。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几乎是跑回宿舍的。
推开门,李文博还在。
他换上了我的一身旧衣服,虽然宽宽大大极不合身,但人显得精神多了。
他把我那乱得像狗窝的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还把我那双破解放鞋刷干净了,放在门口晾着。
“你这是干嘛?”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闲着也是闲着。”他笑了笑,“我买了饭,我们一起吃。”
桌上摆着两个搪瓷饭盒。
一盒是白米饭,另一盒,居然是猪头肉。
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我眼睛都直了。
“你哪来的钱和肉票?”我脱口而出。
李文博指了指床头的钱和粮票,“我跟食堂大师傅说,我是你表哥,从老家来看你,想给你改善改善伙食。我把你给的钱和票都给他了,又好说歹说,他才肯卖我这点肉。”
我心里一阵发酸。
一块两毛七,加上那几张粮z票,就是我小半个月的伙食。
他居然全换了这顿肉。
“你……你太浪费了。”我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离不开那盘猪头肉。
“不浪费。”李文博把筷子递给我,“快吃,你一天力气活,就该吃这个。”
那一顿饭,是我长这么大,吃得最香的一顿。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听见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还有满足的咀嚼声。
吃完饭,李文博开始跟我讲他的事。
他确实是香港来的商人。
改革开放的风声,像蒲公英一样,早就吹过了罗湖桥。
他胆子大,想来这边找机会,投资办厂。
结果,联系好的那个“干部”,是个骗子。
把他带到荒郊野外,伙同几个人,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港币、美金,还有一块很名贵的手表。
然后把他打了一顿,扔在了草丛里。
“人心不古。”他叹了口气,眼里是散不去的失望。
“这地方就这样,胆子大的撑死,胆子小的饿死,还有些没胆子光想占便宜的,就干这种事。”我说。
“那你呢,陈生?”他看着我,“你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我想了想。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胆子大还是小。
我知道我想赚钱,想过好日子,想让我爹妈在村里挺直腰杆。
但我又怕,怕走错路,怕摔得粉身碎骨。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跟他说我们厂里的事,说哪个师傅手艺好,哪个领导爱打官腔。
他跟我说香港的事,说那里的楼有多高,车有多快,说有一种叫“股票”的东西,能让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一夜倾家荡产。
我听得入了迷。
那是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在我那儿住了三天。
三天里,我们成了朋友。
一种很奇怪的朋友。
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李文博。他说,做生意,得先把自己的名字写好看了。
我的狗爬字,在他看来简直没法要。
他一遍遍地纠正我的握笔姿势。
“手腕要用力,不是手指。”
“你看,这个‘博’字,要写得大气,像个博士一样。”
我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力工,学着写字,感觉有点滑稽。
但他很认真。
我也就跟着认真起来。
第三天下午,一辆黑色的、我叫不出牌子的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厂门口。
李文博说,他的人来接他了。
离别的时候到了。
宿舍里,他换回了来时那身衣服,虽然还是脏兮兮的,但气场完全不一样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我无法企及的香港商人。
“卫东,”他第一次没叫我“陈生”,“我要走了。”
“嗯。”我点点头,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这份恩情,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块手表。
一块银色的、看起来很旧的、表盘上有一串我看不懂的英文字母的手表。
“这个你拿着。”
我一看,吓了一跳,赶紧推回去。
“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
在那个年代,手表是“三转一响”里的绝对奢侈品。
一块上海牌手表,要一百二十块,差不多是我三个月的工资,还得凭票。
他这块,一看就比上海牌高级多了。
“这不是我被抢的那块,那块是金的。”他解释道,“这是我自己戴了很多年的,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念想。”
“那更不能要了!”
“你必须收下!”他态度很坚决,把我的手攥得很紧。
“卫东,听我说。我李文博不是个喜欢欠人情的人。你救了我的命,这份情,我一辈子都还不清。这块表,你拿着,就当是……我们兄弟一场的见证。”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以后,如果有任何困难,你就去深圳最大的酒店,找一个叫‘霍先生’的人,把这块表给他看。他会帮你。”
“我……”
“别说了,我该走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拿着那块冰凉的手表,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个“霍先生”是哪个“霍”。
我回到宿舍,把那块表翻来覆去地看。
表盘是白色的,指针是蓝色的,很细。
背面刻着一行小字,也是英文。
我一个字母都不认识。
这就是李文博留给我的全部。
一块旧手表,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工友们回来后,看见我手上的表,都围了过来。
“哟,卫东,发财了啊!哪儿搞来的‘罗马’?”
“看着比厂长的‘上海’都气派!”
我含含糊糊地说是亲戚送的。
他们一脸不信,但也没多问。
从那天起,我开始戴着这块表。
洗脸的时候摘下来,小心翼翼放在床头。
干活的时候,怕磕了碰了,就用布包起来,揣在最里面的口袋里。
每天晚上,我都要给它上弦。
听着那清脆的“咔哒”声,就好像李文博还在我耳边说话。
生活还在继续。
罐头厂的麻袋,我一袋一袋地扛。
食堂的窝窝头,我一天一天地啃。
只是心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
那块表,像一扇小小的窗户。
让我偶尔能从这沉闷的生活里,窥见一点点外面的光。
过了几个月,厂里有个去市里培训的名额。
是学电工。
学会了,就不用再当力工了,可以进维修组,工资还能涨五块钱。
十几个年轻工人抢一个名额。
车间主任拿着名单,犹豫不决。
那天,我去找主任。
我没说话,只是把袖子撸起来,让他看见我手上的表。
主任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也是个识货的人。
虽然他不认识这表的牌子,但他看得出,这绝对不是凡品。
在那个年代,一块好表,代表着身份,代表着“路子”。
他大概觉得,我不是个简单的力工,背后可能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名单公布了。
是我。
去市里培训的三个月,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知识。
我发现,我不是天生就该扛麻袋的。
我的脑子,比我的力气好用。
培训回来,我进了维修组。
我不再是“小陈”,大家开始叫我“陈师傅”。
我和厂里的女工,我后来的老婆,晓芳,也是那时候认识的。
她是个很朴实的姑娘,看见我第一眼,就脸红。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她总爱盯着我手上的表看。
“卫东,你这表真好看。”
“喜欢吗?以后我给你买个更好的。”我吹牛。
“我不要,我就喜欢你这个。”她小声说。
我们结婚了。
没有办酒席,就是请几个最好的工友吃了顿饭。
我把李文博的表摘下来,戴在了她手上。
她手腕细,表盘显得特别大。
但她笑得特别甜。
八十年代,深圳成了特区。
一天一个样。
高楼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一栋一栋地冒出来。
马路宽了,车多了。
空气里的土味儿淡了,钱味儿浓了。
罐头厂的效益越来越差。
很多人都“下海”了。
我也动了心思。
我想起了李文博说的“股票”,说起了香港的繁华。
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工厂里,守着一台随时可能停转的机器。
我跟晓芳商量。
她不同意。
“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你去瞎折腾什么?万一赔了怎么办?孩子还小呢。”
那时候,我们的儿子小雷刚出生。
我们吵了一架。
我这辈子第一次跟她吵得那么凶。
“铁饭碗?这饭碗里现在连汤都快没了!”我冲她吼,“难道你想让儿子以后也跟我一样,当个破工人吗?”
晓芳哭了。
我心里也难受。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
晓芳走过来,把那块表放在我手里。
“去吧。”她说,“这是你朋友留给你的,它不该跟着我一起生锈。”
我握着那块表,冰凉的,但我的心是热的。
我辞职了。
拿着我们全部的积蓄,几千块钱,一头扎进了“商海”。
我什么都干。
倒腾过电子表,卖过“喇叭裤”,还在华强北摆过地摊,修家电。
吃了数不清的亏,上了无数次的当。
最惨的时候,连给儿子买奶粉的钱都没有。
晓芳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默默地打两份工,支持我。
有好几次,我真的撑不住了,想放弃。
我想起了李文博说的话。
“如果有任何困难,就去找‘霍先生’。”
我动过这个念头。
去深圳最高级的酒店,竹园宾馆,去问,有没有一个叫“霍先生”的人。
但我最终没去。
我觉得丢人。
一个大男人,混成这样,还有什么脸面去求别人?
李文博救我的时候,我一无所有,但我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
现在我去求他,算什么?
我把那块表当了。
死当。
当铺老板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瘦老头。
他拿起我的表,对着灯光看了半天,又拿出个小镜子,凑在眼睛上,看得更仔细了。
“好表。”他点点头,“可惜,太旧了,牌子也太偏,没人认。”
“能当多少?”我紧张地问。
“五千块。”
“五千?”我心凉了半截。
我以为怎么也能当个一两万,解决我的燃眉眉之急。
“最多五千。这还是看在你这表是真家伙的份上。”老板说,“你要是想好了,就签字画押。”
我攥着拳头。
五千块,能让我喘口气,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而且,这是李文博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当了,就再也赎不回来了。
“我不当了。”
我从老板手里拿回表,走出了当铺。
那一刻,我心里反而轻松了。
也许,这块表注定不该换成钱。
它就是个念想,是个提醒。
提醒我,曾经有个人,在我最卑微的时候,给了我一份尊重。
提醒我,做人,得有骨气。
我回了家,跟晓芳说:“我们从头再来。”
我不再想着一步登天。
我从我最熟悉的电工手艺干起。
开了一个小小的维修店。
因为我手艺好,人也实在,不坑人,回头客越来越多。
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
从一个小店面,到一个小公司。
从修家电,到接工程,做装修。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我们搬出了石棉瓦棚屋,住进了楼房。
有了自己的电话,后来又有了传呼机,大哥大。
儿子小雷也长大了,上了大学。
深圳,也从一个边陲小镇,变成了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出门有车,吃饭有人敬酒。
但我手腕上,永远戴着那块旧手表。
很多人劝我换一块。
“陈总,您现在这身份,怎么还戴这么个破表?换个‘劳力士’啊,金光闪闪的,多气派!”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
这块表,不是用来显示身份的。
它是我的根。
是我陈卫东的“压舱石”。
时间一晃,就到了1999年。
距离我救下李文博,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沧海桑田。
我的公司遇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个我非常信任的副总,卷走了公司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跑了。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所有的项目都停了。
银行催着还贷。
材料供应商堵在我公司门口要钱。
工人围着我要工资。
我焦头烂额,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
晓芳抱着我哭。
“卫东,要不……我们把公司关了吧。钱没了可以再赚,人不能垮了。”
“不行。”我摇摇头。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公司。
下面还有几百号员工,几百个家庭。
我垮了,他们怎么办?
我到处找人借钱,托关系。
但墙倒众人推。
以前称兄道弟的朋友,现在电话都不接。
银行那边更是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不还上贷款,就要申请法院查封我的公司。
我彻底走投无路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抽了一整包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手腕上的表。
二十年了。
它走得还是那么准。
秒针一下一下,坚定地往前走,从来没有迟疑过。
李文博……霍先生……
那个被我遗忘了二十年的名字,突然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我还能去找他吗?
二十年了,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
就算找到了,他还会认我这个穷途末路的朋友吗?
我苦笑了一下。
陈卫东啊陈卫东,你真是山穷水尽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深圳最豪华的酒店,香格里拉的总机。
“您好,我找一位霍先生。”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请问是哪位霍先生?有全名吗?”总机小姐的声音很甜美。
我愣住了。
是啊,我连全名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他是一位香港来的先生。”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酒店姓霍的客人有很多,我不能确定是哪一位。”
“那……二十年前,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姓霍的,很出名的香港先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先生,二十年前的事情,我们这里没有记录。”
我失望地准备挂电话。
“不过,”总机小姐突然说,“我们酒店的董事会里,确实有一位霍姓的董事,是香港人,德高望重。”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他叫什么名字?”
“霍英东先生。”
霍英东!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在深圳,谁不知道这位爱国港商的大名?
会是他吗?
不可能吧。
李文博一个普通的商人,怎么会认识这种级别的大人物?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但这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我怎么才能联系到他?”
“不好意思先生,霍老的行程是保密的,我们不能透露。”
“求求你了!”我几乎是在哀求,“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十万火急!人命关天!”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绝望了。
总机小姐迟疑了一下。
“这样吧,先生,霍老现在不在深圳。但是他的首席助理,张先生,今天下午会到酒店。您可以试着联系他。”
“谢谢!太谢谢你了!”
我挂了电话,手还在抖。
张先生。
我能不能见到他?
见到了,他会信我的话吗?
我看着手上的表。
这是我唯一的凭证。
下午,我换上我最好的一套西装,去了香格里拉酒店。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么豪华的地方。
脚下的地毯软得像踩在云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好闻的香气。
每一个人都衣着光鲜,彬彬有礼。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格格不入。
我跟前台说,我找张先生。
前台小姐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但是……”
“不好意思先生,没有预约,张先生是不会见任何人的。”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头浇到脚。
我该怎么办?
硬闯?
我看了看旁边站着的两个保安,人高马大,我这点力气,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大堂里,像个雕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张先生。
我脑子一热,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直接冲了过去。
“张先生!”
保安立刻上来拦我。
“先生!请你出去!”
“张先生!我叫陈卫东!我找霍先生有急事!李文博!李文博你还记得吗?”
我情急之下,把李文博的名字也喊了出来。
那个中年男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锐利。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李文博!”我挣脱保安的钳制,冲到他面前,“我认识李文博!他让我来的!”
张先生挥了挥手,让保安退下。
他上下打量着我。
“你有什么证据?”
我撸起袖子,把手腕伸到他面前。
“这个,是李文博二十年前送给我的!”
张先生的目光,落在了那块旧手表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从审视,到惊讶,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块表。
他的手,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这块表……怎么会在你这里?”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陈先生,请跟我来。”
他把我带进了一个豪华的套房。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
“陈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块表,你是怎么得到的?”他的声音很郑重。
我把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是如何救下李文博,如何收留他,他又是如何把这块表送给我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讲得很慢,很详细。
张先生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他的表情,随着我的讲述,不断地变化着。
有感慨,有唏嘘,也有感动。
等我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张先生,”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认识李文博?”
“认识。”张先生点点头,“他是我老板。”
“你老板?”我愣住了,“你不是霍先生的助理吗?”
张先生苦笑了一下。
“我确实是霍老的助理。但在此之前,我跟了李先生十年。”
“那李文博他……他现在在哪儿?他好吗?”我急切地问。
张先生沉默了。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男人。
正是二十年前,那个跟我挤在一张小床上,教我写字的李文博。
只是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背景是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
他看起来,意气风发,像个国王。
“李先生他……五年前,已经过世了。”
张先生的声音很低沉。
“肝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死了?
那个说要记我一辈子恩情的人,那个说我们是兄弟的人,就这么死了?
我感觉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疼得喘不过气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二十年了。
我以为我们总有再见的一天。
我以为我可以笑着对他说:“你看,兄弟我混得还不错。”
没想到,再听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陈先生,你别难过。”张先生递给我一张纸巾,“李先生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我哽咽着,“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回香港后,东山再起。霍老很欣赏他,帮了他一把。后来,他成了香港有名的‘玩具大王’,生意做得很大。”
“他……他还记得我吗?”我问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记得。”张先生非常肯定地说,“他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起过。他说,在深圳,他有一个过命的兄弟,叫陈卫东。”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说,你是在他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唯一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你给他的那碗糖水,那个窝窝头,他记了一辈子。”
“他还说,总有一天,他要回来找你。可是,生意太忙,后来身体又垮了……这件事,就成了他最大的遗憾。”
张先生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手腕的表上。
“陈先生,你知道这块表,是什么表吗?”
我摇摇头。
“我只知道它很旧。”
“它确实很旧。”张先生说,“它的牌子,叫‘Patek Philippe’,百达翡丽。”
“百……什么?”我没听清。
“百达翡丽。”张先生一字一句地说,“手表中的蓝血贵族。”
“这块表,是1953年生产的2499型号,铂金款,是百达翡丽最复杂、也是最经典的表款之一,当年只生产了不到十枚。”
“李先生被抢的那块金劳力士,跟它比起来,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二十年前,这块表就价值不菲。而现在……”
张先生看着我,缓缓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在去年的苏富比拍卖会上,一块同款的,品相比你这个还要差一点的,成交价是……三百万美金。”
三百万……美金。
我彻底傻了。
我的脑子停止了运转。
我看着手腕上这块被我戴了二十年、磕过碰过、甚至还差点被我五千块当掉的旧手表。
我感觉它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烫得我手腕生疼。
三百万美金。
按照当时的汇率,是两千多万人民币。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奋斗了半辈子,开公司,当老板,全部身家加起来,可能都不到这个数字的一个零头。
而二十年前,李文博就把这么一笔巨款,随手塞给了我。
“他说,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念想……”我喃喃自语。
“对李先生来说,钱,确实不是最重要的。”张先生说,“这块表,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把它给你,不是因为它值多少钱。”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在你那里,他看到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心。”
张先生继续说道:“李先生去世前,立下遗嘱。其中一条就是,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个叫陈卫东的内地朋友。如果找到了,他名下‘博远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将无偿转让给陈卫东先生。”
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博远集团”……香港的玩具大王……
我虽然在深圳,但也听说过这个商业帝国的名字。
百分之十的股份?
那是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财富。
“张先生,这……这我不能要。”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救他,不是为了钱。
我收下这块表,也不是因为它值钱。
如果接受了这份馈赠,那我们之间这份情义,不就变味儿了吗?
张先生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他笑了笑。
“陈先生,你先别急着拒绝。李先生的遗嘱里还有一句话。”
“他说,‘如果陈卫东兄弟不肯接受股份,那就请他看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担任博远集团在内地的投资顾问。’ 他说,‘内地未来的发展,我看不到,但卫东兄弟一定看得到。’”
“他还交代,这块表,就是顾问的信物。见表如见人。”
我愣住了。
李文博,李文博……
你真是……
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到了。
你给了我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你不是在施舍我,你是在请我帮忙。
你到死,都还在维护着我这个穷兄弟的尊严。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哭我这二十年的辛酸,哭李文博的英年早逝,更哭我们这份再也无法相见的兄弟情义。
张先生没有劝我,只是默默地给我添上了水。
等我哭够了,他才开口。
“陈先生,你这次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吧?”
我擦干眼泪,把公司遇到的危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张先生听完,点了点头。
“小事。”
他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他说的是粤语,我听不太懂。
但我听到了几个关键词:“银行”、“贷款”、“陈总”、“李先生的朋友”。
十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好了,陈先生,都解决了。”他轻松地说。
“解决了?”我不敢相信。
“我跟银行那边打过招呼了,你的贷款,可以延期一年,并且给你追加一笔无息贷款,帮你渡过难关。”
“至于卷走你钱的那个人,我已经通知了香港警方。他只要敢露面,插翅难飞。”
“还有你的那些供应商,博远集团会先替你结清所有款项。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再还给我们。”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压在我身上,让我几乎窒息的大山,就这么被他几个电话,轻描淡写地搬开了。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吗?
不。
这不是金钱的力量。
这是情义的力量。
是李文博用他的生命和信誉,为我铺就的道路。
“张先生,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陈先生。”张先生站起来,向我伸出手,“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欢迎你,博远集团首席顾问。”
我握住他的手。
很温暖,很有力。
走出香格里拉酒店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深圳的夜,灯火辉煌,流光溢彩。
和我二十年前初来乍到时,看到的那个黑暗、泥泞的边陲小镇,判若两地。
我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的百达翡丽。
月光下,蓝色的指针闪着幽微的光。
我终于明白了它真正的价值。
它的价值,不是那三百万美金。
它的价值,是1979年那个晚上,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在黑暗中做出的一次选择。
它的价值,是一个落魄的商人,在绝境中感受到的,人性的温暖。
它的价值,是两个身份悬殊的男人之间,一份跨越了二十年光阴和生死的,沉甸甸的兄弟情义。
它记录的,不是时间。
是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个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的大时代。
以及在那个时代里,一点永不磨灭的,人性的光辉。
我没有卖掉那块表。
我也没有接受那百分之十的股份。
我接受了“首席顾问”的职位。
我用我的经验,我的眼光,帮助博远集团在内地投资了很多成功的项目。
我的公司,也在那次危机之后,浴火重生,发展得越来越好。
儿子小雷大学毕业后,没有进我的公司。
他选择了去香港,加入了博远集团。
他说,他想去父亲的兄弟战斗过的地方看看。
张先生很看重他,亲自带着他。
去年,小雷结婚了。
婚礼上,我把那块百达翡f翡丽2499,亲手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爸,这太贵重了。”他想摘下来。
我按住他的手。
“儿子,记住。它贵重的,从来不是价钱。”
“它提醒我们,无论你将来飞得多高,走得多远,永远不要忘记,做一个善良、正直、有情有义的人。”
小雷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就像二十年前的我,永远不会想到,我一念之间的善举,会如何深刻地改变我的一生。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不知道在哪一个路口,会遇见谁。
你也不知道你随手种下的一颗种子,会在多少年后,开出怎样的花。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来源:晨来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