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这个年纪,大部分女人的生活,就像一锅温吞的白粥。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凑合着往下喝。
我叫林岚,今年五十二。
在我这个年纪,大部分女人的生活,就像一锅温吞的白粥。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凑合着往下喝。
我本来以为,我的后半生也就是跳跳广场舞,跟老陈拌拌嘴,偶尔被我女儿晓雯拉去当“钱包”,日子就这么滑过去了。
直到晓雯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那天,产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出来,高声喊:“余晓雯家属!”
我跟老陈,还有亲家公亲家母,“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我看着那个红彤彤、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小家伙,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软软的,麻麻的。
这就是我外孙,乐乐。
那一刻,我还没意识到,我那锅温吞的白粥,即将被倒进一整瓶山西老陈醋,外加两勺红彤彤的剁辣椒。
酸爽,又烧心。
晓雯出院回家,月子是我请的月嫂照顾的。
小两口的新房,一百二十平,三室一厅,装修得跟样板间似的,一尘不染。
月嫂是个专业的,姓王,话不多,手脚麻利。
我每天就负责送点汤汤水水,隔着门缝看一眼,然后就被我女婿小周客客气气地请出来。
“妈,您放心,有王嫂呢。您也累一天了,早点回去歇着。”
我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
我识趣地退场,心里头却有点空落落的。
好像我这个外婆,除了贡献了基因和启动资金,就没什么用了。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在我妈,也就是乐乐的太姥姥赵秀英女士身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妈当年,那可是“存在感”爆棚。
我生晓雯的时候,条件远不如现在。
我和老陈住在一个六十平的老公房里,两室一厅,厅小得只能放下一张饭桌。
我妈,赵秀英同志,在我出院的当天,就拎着两个巨大的、用红蓝白编织袋装着的行李,雄赳oushì赳气昂昂地进驻了我家。
她一来,我那个逼仄的小家,瞬间就成了她的“根据地”。
“岚岚,你别动,躺着!女人坐月子,就是二次投胎,可不能落下病根!”
她把我按在床上,像对待一个一级保护动物。
然后,她就开始了她的“表演”。
我家的厨房,成了她的专属实验室。
每天天不亮,我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混杂着猪蹄、花生、黄豆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中药材的味道。
那味道,霸道地钻进我每个鼻孔,让我一大早就陷入一种油腻的绝望。
“妈,我不想喝这个,太腻了。”我看着那碗乳白色的、表面飘着一层厚厚油花的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胡说!这都是下奶的!你不喝,晓雯吃什么?她要吃不上,饿得哇哇哭,你心疼不心疼?”
她把碗往我面前一推,不容置疑。
那个逻辑,无懈可击。
我只能捏着鼻子,把那碗“爱心靓汤”灌下去。
后果就是,我堵奶堵得怀疑人生,乳腺炎发作,疼得整夜睡不着。
我跟她说,医生说了,要清淡饮食。
她眼睛一瞪。
“医生懂个屁!他们又没生过孩子!我当年生你,你外婆就是这么给我做的,奶水足得你哥都跟着你沾光!”
你看,她总有她的道理。
那些道理,都来自于一个叫“我当年”的神秘国度。
除了吃,还有穿。
她觉得我给晓雯买的婴儿服,太薄。
“哎哟,这穿的什么?跟纸片一样!小孩子家家,火力弱,要捂着!”
然后,她就从她的编织袋里,掏出了一堆她亲手做的、用花花绿綠的旧棉毛衫改的小衣服。
那款式,那配色,怎么说呢셔,充满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粗放和热情。
我看着我那粉嫩嫩的女儿,被裹成一个五彩斑斓的“蚕宝宝”,手脚都动弹不得,心里那个膈应。
“妈,现在都讲究科学育儿,不能给孩子穿太多,容易捂出湿疹。”我试图跟她讲道理。
“什么科学?我看就是瞎学!我们那时候,孩子哪个不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不都长得好好的?你看你,不就长这么大了?”
又来了。
她的逻辑闭环,再一次把我KO。
最让我崩溃的,是晚上。
晓雯晚上爱哭。
我看了书,书上说,这是婴儿的“黄昏闹”,很正常,让她哭一会儿,建立自主入睡的能力。
我妈不干。
晓雯一哭,她比谁都着急,一个箭步冲进来,把孩子从婴儿床里撈起来。
“哎哟我的心肝儿,怎么哭了呀?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
她抱着晓雯,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
嘴里哼着我听了三十多年的、永远不成调的摇篮曲。
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整夜。
老陈心疼她,说:“妈,您去睡吧,我来抱。”
我妈头也不抬:“你一个大男人,手重脚重,会抱什么孩子?再说了,明天你还要上班呢。”
她就那么抱着,从天黑,到天亮。
我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循环往复的脚步声和不成调的歌声,心里又烦躁,又愧疚。
我烦她打破了我所有关于“科学育儿”的美好想象。
也愧疚于,她替我承担了为人母最辛苦的那一部分。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两只手,在我心里反复撕扯。
终于,在晓雯满月后的一天,我爆发了。
那天,我妈又在给晓雯喂她用米汤冲的“糊糊”。
我冲过去,一把夺过碗。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医生说了,六个月之内只能喂母乳!你这样会害了她的!”
我妈愣住了,举着勺子,米汤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我这不是看她好像吃不饱嘛……”她有点不知所措。
“吃不饱?你觉得她吃不饱?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妈什么都做不好?非要你来插一手?”
我的声音,尖利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老陈赶紧过来拉我:“林岚,你怎么跟妈说话呢?”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女儿!凭什么所有事都要听她的?她那一套早就过时了!”
我像一个被点燃的炮仗,把积攒了一个月的怨气,全都炸了出来。
我妈的脸,一点点白了下去。
她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好……好……我过时了……我碍着你们年轻人的眼了……”
她放下勺子,转身回了她那间小小的次卧。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觉,就听见客厅有动静。
我出去一看,我妈已经把她的那两个红蓝白编织袋,整整齐齊地放在了门口。
她见我出来,没看我,只是低着头说:“我……我想你弟弟了,我回去看看。”
我知道,她是伤了心。
我心里堵得难受,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陈把她送到楼下。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在晨光里,越走越远。
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自由了。
但心里,却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主动提过要来我家“帮忙”。
每次都是我求着她,她才肯来住几天。
而且,她再也不对我的育儿方式指手画脚了。
我给晓雯穿什么,她看着。
我给晓雯吃什么,她也看着。
她只是看着,然后默默地帮我洗掉换下来的脏衣服,收拾我没来得及收拾的狼藉。
她变得沉默,客气,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客人。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看得见彼此,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吵吵闹鬧的亲密。
我一直以为,我妈当年那么“折腾”,是因为她爱晓雯。
那种外婆对隔代亲的、毫无保留的、甚至有点“溺爱”的爱。
我以为,她所有的“控制”,都源于她那份沉甸甸的爱。
直到,我也当了外婆。
月嫂王嫂,在做满四十二天后,就结账走了。
走之前,她语重心长地对晓雯说:“余小姐,你这出了月子,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小周要上班,你一个人,肯定不行。”
一语成谶。
王嫂走的第一天,晓雯就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乐乐惊天动地的哭声,和我女儿带着哭腔的求救。
“妈……你快来……我快崩溃了……”
我抓起包就冲了过去。
推开门,里面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还要惨烈。
尿不湿扔了一地,奶瓶倒在沙发上,地上还有几滩可疑的水渍。
晓雯披头散发,眼圈乌黑,抱着乐乐,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一直哭,一直哭,我喂也哭,抱也哭,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二话不说,从她手里接过乐乐。
小家伙在我怀里,居然奇迹般地,渐渐止住了哭声。
我看着我女儿那张憔悴的脸,心里一酸。
“你快去洗个澡,睡一觉。这里交给我。”
“妈……”
“去吧,听话。”
那天晚上,我抱着乐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幾乎一夜没睡。
跟二十多年前,我妈抱着晓雯的姿势,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跟老陈商量。
“要不,我搬过去住一阵子吧?”
老陈正在看他的钓鱼节目,头也不抬:“行啊,反正我也要去钓友家住几天,研究新装备。”
我白了他一眼。
男人,永远都是这么“识大体”。
于是,我也像我妈当年一样,收拾了两个大行李箱,浩浩荡荡地,进驻了我女儿的家。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我一去,第一件事,就是“拨乱反正”。
我把我看不惯的一切,都重新整理了一遍。
晓雯买的那个智能垃圾桶,我嫌它反应迟钝,还要充电,麻烦。
换成了我从家里带来的、最普通的塑料垃圾桶,一脚就能踹开盖子,方便。
她那个死贵死贵的、号称恒温的冲奶机,我觉得它冲出来的奶,温度不对。
“小孩子肠胃嫩,要喝温的。你这个,凉了。”
我坚持用最原始的方法,用手腕内侧试温。
“妈,人家机器有温度显示的,40度,最科学。”晓雯试图反抗。
“什么科学?你摸摸,明明就是凉的!你手腕上的肉,比机器准!”我一脸笃定。
晓雯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我开始觉得,我妈当年的那句“医生懂个屁”,简直是至理名言。
很多事情,只有当了妈,当了外婆,你才知道,书本和机器,都是狗屁。
自己的感觉,才是王道。
我开始疯狂地给乐乐买东西。
衣服,玩具,学步车,餐椅……
看到我觉得好的,就下单。
快递一个接一个地送到家。
有一天,小周看着堆在客厅的快递盒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妈,这是……又给乐乐买的?”
“是啊,我看这个学步车不错,能锻炼腿部力量。”
“可是……晓雯已经买了一个了。”
“她买的那个不好,轮子太滑,不安全。我这个,带刹车的。”
小周“哦”了一声,没再敢吱声。
我看到晓雯在旁边,给我翻了个白眼。
我假装没看见。
我花我的退休金,给我外孙买东西,天经地义。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
问题是,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我妈。
有一天,我发现乐乐有点红屁股。
我立刻断定,是晓雯买的那个进口尿不ushī的锅。
“早就跟你说了,这种洋玩意儿,不一定好!里面都是化学成分,烧屁股!”
“妈,这是最贵的牌子了,透气性最好的。”
“最好?最好怎么还红屁股了?听我的,换成我买的那个棉尿布,純棉的,透气!”
我翻出我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包、洗得干干净净的棉尿布。
晓雯的脸都綠了。
“妈!现在谁还用这个啊!洗起来多麻烦!而且容易漏!”
“麻烦什么?我来洗!总比让你儿子受罪强吧?”
我们俩,为了尿布的问题,在客厅里,当着小周的面,大吵了一架。
吵到最后,晓雯哭了。
“妈,这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这到底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她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插在我心上。
跟二十多年前,我对赵秀英女士吼出的那句话,一字不差。
我愣住了。
小周赶紧过来打圆场:“晓雯,怎么跟妈说话呢!妈也是为了乐乐好。”
他把我拉到一边,又去哄晓雯。
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浑身发冷。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怎么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我明明是来帮忙的,怎么变成了来“添乱”的?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妈当年的样子。
她霸道,固执,不讲道理。
她把我的家,当成她的“殖民地”。
她把我的女儿,当成她的“私有财产”。
我当时觉得她不可理喻。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但又好像,没完全懂。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很尴尬。
晓雯不跟我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只有乐乐的哭声,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交流”。
中午,我做了晓雯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把碗推到她面前。
“晓雯,昨天……是妈不好,妈太着急了。”
我这辈子,没跟谁这么低声下气地道过歉。
晓雯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太累了……”
她一哭,我也忍不住了。
我们娘儿俩,隔着一桌子菜,哭得稀里哗啦。
小周在旁边手足无措,一会儿给我递纸巾,一会儿给晓雯递纸巾。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嘛。”
哭完了,事情好像是过去了。
但我们都知道,那个根本的问题,还在那里。
它像一根刺,扎在我们母女关系的心脏上。
我开始尝试着改变。
我不再对晓雯的育儿方式指手画脚。
她给乐乐用进口尿不湿,我看着。
她给乐乐吃她海淘的米粉,我也看着。
她坚持要给乐乐“睡眠训练”,任凭乐乐哭得撕心裂肺,我把门关上,戴上耳机,假装听不见。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后勤保障上。
买菜,做饭,洗衣,拖地。
我把我女儿的家,收拾得比我自己的家还干净。
我以为,这样,我们就能相安无事了。
我错了。
新的矛盾,很快就出现了。
那就是,钱。
我住在这里,吃穿用度,都是我的退休金。
我不仅分文不取,还不停地往里倒贴。
今天买条鱼,明天买只鸡,后天给乐乐买个新玩具。
我觉得这是应该的。
我是外婆,我不付出谁付出?
但晓雯en不这么想。
有一天,她拿了一个信封给我。
“妈,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
我打开一看,厚厚的一沓,少说也有三千块。
我当时就火了。
“你这是干什么?跟我算账?”
“妈,你别误会。你住在这里,总不能让你一直花自己的钱啊。”
“我花我的钱,给我外孙,我乐意!你把钱收回去!你要是再这样,我明天就搬走!”
我把信封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我觉得她这是在侮辱我。
她这是在跟我划清界限。
晓雯也很委屈。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我们不能这么啃老啊!小周也说了,我们不能让您白辛苦。”
“啃老?我还没死呢!我给我女儿带孩子,叫啃老?那满大街帮子女带孩子的老头老太太,都是在被‘啃’?你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我也给我妈塞过钱。
那时候,她在我家住了小半年,我跟老陈过意不去,就取了五百块钱,偷偷放在她枕头下面。
结果,被她发现了。
她当时的反应,比我还激烈。
她把那五百块钱,一张一张摔在我脸上。
“林岚!你把我当什么了?当保姆吗?我是你妈!我给你带孩子,还要你发工资?”
她气得嘴唇发白,收拾东西就要走。
最后,是我跟老陈,好说歹说,给她赔礼道歉,她才勉强留下来。
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要过我们一分钱。
甚至,她还偷偷地,把她的退休金,塞在晓雯的衣服口袋里。
我当时不理解。
我觉得她太要强,太见外。
现在,我懂了。
那不是钱的事。
那是尊严的事。
那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在证明自己“价值”的最后方式。
我们付出的,不是钱,不是力气。
是我们那点可怜的、不肯承认自己“老了”、“没用了”的自尊心。
我们给的,不是生活费。
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和晓雯又一次不欢而散。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帮女儿吗?
是。
但好像,又不全是。
我退休以后,生活突然就空了。
老陈有他的钓鱼搭子。
我有我的广场舞姐妹。
但那都是“消遣”。
广场舞跳得再好,也就是那几个老姐妹互相吹捧几句。
钓鱼钓得再多,也就是朋友圈里炫耀一下。
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没了。
单位里,新人来了,很快就没人记得你“林姐”当年是多么重要的一个角色。
家里,女儿长大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圈,她不再需要你每天嘘寒问wèn暖。
你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闲人”。
一个无足轻重的、边缘化的角色。
这种感觉,很可怕。
就像一个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追光灯不再打向你,观众的目光也移开了。
你被遗忘在了舞台的角落里。
而乐乐的出生,就像一束新的追光灯,突然又打在了我身上。
我一下子,又成了“主角”。
我是“外婆”。
我是那个唯一能搞定哭闹的乐乐的人。
我是那个能做出最营养的月子餐的人。
我是那个家里不可或셔缺的人。
我需要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我需要用我的“付出”,来证明我的“价值”。
我需要用我的“经验”,来捍卫我的“权威”。
我控制的,不是晓雯的育儿方式。
我控制的,是我自己那份对“被淘汰”、“被遗忘”的恐惧。
我突然就想通了。
我妈当年,也是这样。
她从工厂下岗后,就一直赋闲在家。
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跟我弟拉扯大。
我们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后来,我们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的世界,一下子就空了。
她没有广场舞,没有钓鱼搭子,她唯一的“事业”,就是我们。
而晓雯的出生,让她那个荒芜的世界,重新变得“重要”起来。
她不是爱晓雯。
不,这么说不准确。
她当然爱晓雯。
但那种爱里,掺杂了太多的东西。
那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
那是一种对孤独的抵抗。
那是一种对“被需要”的渴望。
她那么固执地坚持她的“老法子”,不是因为她觉得她的方法有多好。
而是因为,那是她唯一“擅长”的东西。
那是她唯一能“贡献”的价值。
如果我全盘接受了“科学育er”,那不就等于在告诉她:
“妈,你没用了。你的那套,过时了。我们可以没有你。”
这对她来说,是比任何指责都更残忍的宣判。
我以为她带娃,是爱外孙。
现在我才明白,那更是她的一场“自救”。
她在用尽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证明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有一席之地。
她不是来“帮忙”的。
她是来“上岗”的。
而我,现在,不也正在重复她的路吗?
我想通了这一切,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哭的,是我妈。
那个在我记忆里,一直很“讨厌”的、固执的小老太太。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理解过她。
我也在哭我自己。
我自以为活得比我妈通透,比她“现代”。
到头来,却一步一步,活成了她的影子。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叮叮当当地做早饭。
我给晓雯和乐乐留了张字条。
“妈回家拿点东西,中午回来。”
然后,我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样板间”。
我没有回家。
我坐上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回了我的老妈家。
我妈已经不在了。
她在我生晓雯那次“决裂”后的第五年,因为一次意外,走了。
那个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一直空着。
我弟偶尔会回来看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锁着的。
我用钥匙打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一股陈旧的、混杂着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摆设,还和我妈在世时一模一样。
那张她最爱坐的、已经磨得发亮的藤椅。
那台只能收到两三个台的、雪花纷飞的黑白电视机。
墙上,还挂着她和我爸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她,很年轻,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笑得很腼腆。
我走到她的房间。
推开衣柜,里面还挂着她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铁盒子。
这个盒子,我小时候见过。
我一直好奇里面是什么,但我妈从来不让我碰。
我找了找,在床垫下面,摸到了一把小小的钥匙。
我打开了那个铁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沓沓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信。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一个缺了角的拨浪鼓。
一小撮用红布包着的、发黄的胎毛。
一张晓雯的满月照。
还有……一张我小学得的三好学生奖状。
我拿起那一沓沓的信。
那是我上大学时,写给她的家信。
我那时候,一个月才写一封。
信里,无非就是一些“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之类的客套话。
没想到,她都留着。
一封不落。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看着我那幼稚的笔迹,看着那些早已被我遗忘的琐事。
看到最后,我发现了一封我没见过的信。
那不是信。
那是一张信纸,上面是我妈那歪歪扭扭的字。
她没上过几天学,会写的字不多。
很多字,都是用拼音代替的。
“lan lan, ma bu shi gu yi de。”
(岚岚,妈不是故意的。)
“ma jiu shi pa, ni men bu yao wo le。”
(妈就是怕,你们不要我了。)
“ma lao le, mei yong le。”
(妈老了,没用了。)
“xiao wen shi ge hao hai zi, ma xi huan ta。”
(晓雯是个好孩子,妈喜欢她。)
“ma zou le, ni men hao hao de。”
(妈走了,你们好好的。)
没有日期。
但我猜,这应该是她从我家“负气出走”后写的。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那张泛黄的信纸上。
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洇成一片。
妈,我懂了。
我终于懂了。
你不是不可理喻。
你只是害怕。
害怕被我们抛弃,害怕变得“没用”。
你用你那笨拙的、甚至有点讨人嫌的方式,拼命地刷着自己的“存在感”。
你不是想控制我们。
你只是想告诉我们:
“看,我还有用。别不要我。”
我在那间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抱着那个小铁盒,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我这二十多年来,对她的误解、怨恨、愧疚,全都哭了出去。
中午,我回到了晓雯家。
晓雯和小周看到我,都吓了一跳。
“妈,你眼睛怎么这么肿?你……你哭过了?”
我没说话,从包里拿出那个我早上从菜市场买的、崭新的塑料垃圾桶。
然后,我走到那个“高科技”的智能垃圾桶旁边,把它 unplugged,搬到了储藏室。
我把新的塑料垃圾桶,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晓雯看着我,一脸不解。
“妈,你这是……”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
“晓雯,这个家,以后垃圾桶,我说了算。”
晓雯愣住了。
小周也愣住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
“但是,除了垃圾桶,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你说了算。”
“乐乐穿什么牌子的尿不湿,你定。”
“他吃什么牌子的米粉,你定。”
“他什么时候睡觉,怎么睡觉,都你定。”
“我只负责,在你需要的时候,搭把手。在你累的时候,让你睡个好觉。”
“我不再是‘总司令’,我只是个‘后勤部长’。”
晓雯的眼睛,慢慢地红了。
“妈……”
“还有,”我从口袋里,拿出她昨天给我的那个信封,抽出一半的钱,塞回她手里。
“这个钱,我收一半。不是生活费,是我这个‘后勤部长’的工资。”
“剩下的,你拿着。以后,家里的开销,我们AA制。我负责买菜做饭,你负责水电煤气。”
“我们不是谁啃谁,我们是‘合伙人’。我们的目标,是把乐乐这个‘项目’,健康快乐地搞上市。”
我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我思考了一上午的“解决方案”。
晓雯看着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走过来,抱住我。
“妈,谢谢你。”
我也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
“傻孩子,跟妈客气什么。”
那一刻,我们母女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好像“咔嚓”一声,碎了。
从那天起,我家的“政治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我真的成了一个“后勤部长”。
我每天乐呵呵地研究菜谱,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
晓雯也真的成了“总司令”。
她按照她的“科学育儿”理念,把乐乐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
我们当然还会有分歧。
比如,我觉得乐乐该添辅食了,她觉得还早。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跟她争得面红耳赤。
我会把切好的水果,用辅食机打成泥,放在她面前。
“总司令,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给‘小王子’尝一尝人间美味了?就一小口,让他体验一下。”
我用一种商量的、甚至有点“谄媚”的语气。
晓雯通常会白我一眼,然后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喂乐乐一小口。
“你看,他好像还挺喜欢。”我赶紧在旁边敲边鼓。
“嗯,明天再试一次吧。”她假装不经意地说。
你看,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尊重,是相互的。
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再试图证明我的“权威”。
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每周会“请假”两次。
一次,是回自己家,跟老陈过“二人世界”,顺便检查一下他有没有把我的花养死。
一次,是去社区的舞蹈队,跟我的老姐妹们一起“舞动人生”。
我发现,当我不再把所有的精力都捆绑在女儿和外孙身上时,我反而变得更快乐了。
我不再焦虑,不再怨气冲天。
我享受着当外婆的乐趣,也享受着我自己的退休生活。
有一天,我在舞蹈队跳完舞,累得满头大汗。
一个老姐妹凑过来,跟我抱怨。
“哎呀,林岚,真羡慕你啊。你看我,自从我给我儿子带了孩子,我这腰啊,腿啊,就没一天是舒服的。”
“他媳妇儿还天天给我甩脸子,嫌我这不对,那不对。我这是图什么啊我!”
另一个姐妹也附和:“可不是嘛!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吃力不讨好。你说我们不就是心疼孩子,爱孙子嘛!他们怎么就不理解呢?”
我听着她们的抱怨,笑了笑,没说话。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我以为,我们所有的付出,都源于那份纯粹的、无私的“爱”。
现在我明白了。
不是的。
那份爱里,包裹了太多我们自己不愿承认的私心、恐惧和自我满足。
我们爱的,不仅仅是那个孩子。
我们更爱的,是那个“被需要的”、“有价值的”自己。
我们不是败给了子女的“不理解”。
我们是败给了自己的“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老去,不甘心就这么被时代抛弃。
而这份“不甘心”,却成了我们和子女之间,最深的鸿沟。
那天晚上,我回到晓雯家。
乐乐已经睡了。
晓雯正在客厅里,用笔记本电脑加班。
她看到我回来,抬头对我笑了笑。
“妈,回来了?累不累?我给你留了银耳汤。”
我走到厨房,喝着那碗温热的银耳汤,心里也暖暖的。
我走到晓雯面前,看着她那张年轻的、却也带着一丝疲惫的脸。
我突然很想跟她说点什么。
“晓雯。”
“嗯?”
“如果有一天,乐乐长大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你……不要去给他带孩子。”
晓雯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我。
“妈,你说什么呢?”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我是说,不要像我,像你外婆一样,把带孙子,当成你人生的全部事业。”
“你要有你自己的生活。去跳舞,去旅游,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你可以去‘帮忙’,但不要去‘上岗’。”
“你可以当‘后勤部长’,但千万别想当‘总司令’。”
“因为,那是他们的生活,不是你的。”
“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带孙子来证明。”
晓雯静静地听着,眼睛里,有光在闪动。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
没关系。
她还年轻。
总有一天,她会懂的。
就像我,直到自己也当了外婆,才终于懂了我的妈妈。
我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很亮,很圆。
我仿佛看到了我妈那张带着腼腆笑容的脸。
妈,我懂你了。
真的。
也谢谢你。
谢谢你用你那笨拙的一生,给我上了这最重要的一课。
爱,不是控制,不是占有,不是自我感动。
爱,是尊重,是放手,是给你我各自的自由。
是让你成为你,也让我成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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