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意识自无边黑暗中挣扎着上浮,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沈清辞猛地睁开双眼,剧烈的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还残留着鸩酒灼烧的痛楚和殿宇燃烧的炽热。
第一章 涅槃重生
建安五年,春。
意识自无边黑暗中挣扎着上浮,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沈清辞猛地睁开双眼,剧烈的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还残留着鸩酒灼烧的痛楚和殿宇燃烧的炽热。
入目所及,却并非永宁宫冰冷华贵的穹顶,也不是南都旧宫那映照着火光的梁柱,而是……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软烟罗帐顶?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清雅的馨香,混合着阳光晒过锦被的暖意。
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环顾四周。紫檀木雕花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母亲留给她的螺钿首饰盒;临窗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井然有序,还有几卷未读完的诗集;多宝阁上,摆放着她年少时收集的陶瓷娃娃和玉雕小兽……
这里……是她在青州沈家,未出阁时的闺房!
怎么可能?!
她不是已经饮下那杯鸩酒,葬身于南都旧宫的火海了吗?萧彻那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嘶喊仿佛还在耳边,那冲破火海想要抓住她的身影,是幻觉,还是她死前最后的执念?
沈清辞猛地坐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铜镜光滑,清晰地映出一张脸庞——眉眼初具风华,却犹带稚气,肌肤吹弹可破,唇色是健康的樱粉,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
这是……她十二岁时的模样!
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清晰的痛感传来,告诉她这不是梦,不是死后的幻境。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建安五年,回到了青州沈家尚未覆灭,她还未曾前往南都,投入萧氏门下寻求庇护的时候!
巨大的震惊、茫然、不可置信过后,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狂喜与恐惧。喜的是上天竟真的听到了她临终的祈愿,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惧的是那前世的记忆太过惨痛,爱与恨,悔与痛,清晰得如同昨日刚刚发生,那蚀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她捂住脸,泪水无法抑制地从指缝中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宣泄。为那枉死的孩子,为那被辜负的深情,为那被践踏的尊严,为那葬送在权力与猜忌中的一切。
良久,她才慢慢止住泪水,抬起头,用袖口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镜中那双原本清澈懵懂、只识诗词歌赋的眸子,此刻却沉淀了历经世事变幻、看透生死离别的沧桑与冰冷。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都尖锐地浮现出来。
第二章 前尘尽殇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将她拖回那个冰冷彻骨的建安八年冬夜,永宁宫。
烛火摇曳,映照着宫人惨白惊恐的脸。
“夫人!苏贵嫔醒了,说是您害死了她的孩子!陛下正往这边来,手中……手中还提着剑!”
铜镜前,一袭红衣如血的身影微微一顿。沈清辞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梳,镜中映出的容颜,依旧美丽,却早已被经年风霜和内心苦楚磨去了所有暖意,只剩下疲惫与清冷。她望着镜中那抹刺目的红,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昔年嫁衣如火,听见了那个少年在月下立下的挚诚誓言。
“今逢乱世,天下动荡。彻此生愿护尔一世周全,永不相疑。”
少时定亲,十九相嫁,恩爱不相疑。那些耳鬓厮磨、生死与共的岁月,曾是她在这乱世浮萍中唯一的锚点,是支撑她在家族覆灭后,依然坚信世间有一隅温暖的信念。
可如今,锚点崩裂,誓言成空。昔日爱人手持利刃,为她而来,为了另一个女人和她未曾出世的孩子。
她淡然一笑,挥手遣退瑟瑟发抖的宫人。殿内重归死寂,只余她与镜中孤影。
“哐当——”殿门被粗暴地推开,寒风裹挟着凛冽的肃杀之气卷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萧彻一身玄色龙纹常服,步履带风,手中紧握的长剑泛着幽冷的光。他眸光如冰,直直刺向镜前那抹红色的背影,再无昔年半分温情。
空气凝滞,唯余剑尖拖曳在地的轻吟,一下下,敲击在人心上。
萧彻大步逼至她身后,怒目圆睁,字字如刀刃,淬着寒冰:“贱妇!相识数十载,孤自问待你不薄,不想你竟如此狠毒!苏娘与她腹中孩儿何处得罪了你,你竟要下此毒手!真是可恶至极!”
言辞间,满是积压已久的怨愤与失望,似乎早已认定她的罪孽。
沈清辞本以为自己早已心死,对这男人再无期待。可“贱妇”二字入耳,心间那蚀骨之痛,依旧鲜明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缓缓转身,红衣曳地,冷冷看着这个曾与她共享悲欢、如今却面目全非的丈夫。她强忍着喉间翻涌的哽咽与血腥气,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半分狼狈。
“贱妇?”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沈清辞十九岁嫁你为妻,陪你历经生死,走过尸山血海,在你萧氏门庭倾颓之际不离不弃,换来的竟是这等称谓。”
她直视着他,目光锐利如昔,却再无温度:“萧彻,我此生所求,不过是在这乱世得一隅安稳,与所爱之人度日。从未变过。”
萧彻冷笑出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讽与不信:“从前的沈清辞或许单纯,可如今,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这权力泥沼里,一双沾满污秽的手!”
“我未曾因她得宠心生嫉妒,”沈清辞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她屡次挑拨你与珩儿的父子关系,甚至暗中派人行刺。证据,我早已呈上,是陛下你,选择了不信。”
“是你不肯听我半分解释,是你与苏氏暗中谋了我孩儿性命!是你先弃了我们数十年的夫妻情分!”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破碎的颤音,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如今,罪妇认罪。只望陛下念在往日情分,放过永宁宫其他无辜宫人。罪妇,不愿再牵连任何人。”
话落,她却见萧彻瞳孔骤缩,像是被什么更尖锐的东西刺痛,凝眉震怒:“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嗜杀成性?你始终疑心……疑心温景然的死,与我有关?!”
他忽然提起那个尘封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那个因为她而受到牵连,最终惨死的,她视若兄长的挚友。沈清辞别过脸,不愿再看他那双充满了猜忌与痛苦的眼睛,那只会让她觉得无比讽刺。
不料,他手中长剑猛地逼近几分,冰凉的剑锋几乎贴上她的肌肤,强迫她与他对视:“我要听实话!你是否因他之死,一直怨恨着我?!”
沈清辞冷冷看向他,不言一语。那沉默,比任何控诉都更具杀伤力。
见她如此,萧彻像是失心疯一般发笑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不妨告诉你,他就是孤所杀!他到死都在求孤,莫要迁怒于你……哈哈哈……”
温景然临死前的画面骤然闯入脑海,那个清雅温润、始终默默守护她的男子,最终因她而不得善终。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沈清辞后退一步,一只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曾有过他们未能出世的孩子,那个因为苏氏的诬陷和他的猜忌而悄然逝去的生命。她轻笑出声,那笑声里满是苍凉与刻骨的讽刺:“陛下的狠毒无人能及,可以杀子灭妻。”
“苏氏同你含沙射影,诬我腹中子非萧氏血脉,她买通市井之人众口铄金,你便疑心我与温景然有私情,从不肯听我半分解释。”
“你与苏氏暗中谋了我孩子性命,是你先弃了我们数十年的夫妻情分。”她重复着,字字诛心,“如我方才所说,罪妇,认罪。”
她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最后的诅咒:“苏氏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子,包括陛下你。我的一双儿女,会是你此生唯一血脉!”
萧彻像是被惊雷劈中,猛地撞上她决绝的神情,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眼中充满了不知所措与不可置信。
良久,他不再看她,似是失望到了极点,也疲惫到了极点。他转身,重新换上那冷硬如冰的声音,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他即将崩溃的帝王威仪:
“沈氏,谋害皇嗣,其罪当诛。念其旧情,废为庶人。囚于南都,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言罢,萧彻背影决绝,一步步踏出永宁宫,唯余沈清辞呆立原地,颈间血色染红衣襟,比那身红衣更加刺目。
眼角那滴强忍了许久的温泪,终于无声滑落。她冲那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道:
“萧彻,若有来生,我不愿再嫁你为妻。”
闻言,他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滞,僵在殿门处,终却未回头。
第三章 南都遗梦
记忆的画面流转,到了被废之后,迁返南都旧宫的日子。
大萧景和元年,距离被废,已有月余。南都的春日,依旧带着料峭寒意。这座承载了她与萧彻年少时光、曾作为他们新婚府邸的旧宫,如今成了囚禁她的华丽牢笼。一草一木,皆能勾起往昔回忆,甜蜜的,心酸的,最终都化为穿肠毒药。
京都的消息,还是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断断续续传来。萧彻欲立苏婉娘为后,却遭众臣极力劝阻。朝堂之上,言官们直指苏氏狐媚惑主,陷害嫡妻,皆跪请天子迎还废后沈氏,以正宫闱。
然而,龙椅上的帝王,一心维护他的新宠,恐挚爱蒙冤,竟下了狠心,要赐她一死,永绝后患,为他心爱的苏娘铺平通往后位的道路。
消息传来时,沈清辞正坐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他们新婚时一同种下的海棠树,如今已亭亭如盖。她神色平静,无悲无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
该来的,总会来。这世间,早已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传旨的内侍很快便到了,捧着那杯泛着幽光的鸩酒,态度倨傲而冰冷,与从前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判若两人。
“庶人沈氏,接旨吧。”
沈清辞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素雅的衣裙,从容地接过宫人手中那杯致命的毒酒。指尖触及杯壁的冰凉,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宁静,一种终于走到尽头的解脱。
内侍例行公事般问道:“陛下开恩,允你留句话。可还有什么话,要杂家带给皇帝?”
她望着京都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个曾与她并肩、如今却遥不可及的帝王。爱吗?早已在一次次猜忌和伤害中消磨殆尽。恨吗?似乎也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良久,她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彻底的诀别:
“愿君安乐,延寿千秋。”
无关爱恨,只剩下一句最空洞,也最彻底的告别。祝他安乐,祝他长寿,独自去承受他选择的江山与美人,与她,再无瓜葛。
随后,所有宫人退出殿外。殿门被沉沉关上,发出闷响,算是给了她这位废后最后的体面。
殿内光线昏暗,沈清辞点燃了烛火。她走回内室,那里布置得如同她十九岁出嫁时的婚房,红帐锦被,只是物是人非,繁华落尽,只剩凄凉。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她苍白却依旧美丽的容颜,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哀伤。
她忽然想起,幼时曾有相士断言,她命格贵不可言,有凤仪之姿。后来家族鼎盛,与萧氏定亲,一时风光无限,似乎都应验了那预言。然她心中所愿,从来只是亲人安康,岁月静好,与爱人相守白头。
可命运弄人。边境叛乱,家族顷刻覆灭,只余她孤身飘零。曾发誓永不相疑的恩爱夫妻,到最后不死不休。
沈氏清辞,这一生,竟永无安身之所。
回望这一世,她所求,皆未能如愿。
若有来生……
她闭上眼,仰头,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剧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逐渐冰冷,仿佛沉入无边的寒潭。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殿门被猛地撞开,一道身着素服、形容憔悴不堪的身影疯了般闯入——是的,不知何时,殿内竟已燃起了熊熊烈火,是她自己点燃的吗?想要焚尽这充满痛苦回忆的一切?她已记不清。
那身影不顾一切地朝她奔来,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写满了巨大的痛苦与绝望,是萧彻。
他嘶喊着她的名字,声音破碎而凄厉,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可我深知,这只是我生命尽头,一场虚无的幻想。他怎么会来?他正该在京都,陪伴他的新后,共享太平,或许正在为终于扫清了她这个障碍而欣慰。
沈清辞闭上双眼,嘴角微扬,带着一丝嘲讽,也带着彻底的解脱,放任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也好,就此了结。恩怨情仇,俱成灰烬。
……
第四章 抉择之路
思绪从惨痛的前世抽离,重新聚焦于眼前这间充满少女气息的闺房。沈清辞用力呼吸着带着春日芬芳的空气,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真实的跳动。
她还活着。真的重活了一次!
震惊、茫然、狂喜、恐惧……种种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后,沉淀下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这一世,她绝不再将命运寄托于婚姻,寄托于那个最终会背弃她的男人。前世临终的愿望,并非虚言——若有来生,绝不嫁他!
她要靠自己,在这乱世,寻一条生路,护家人周全,得真正安稳。家族覆灭的危机近在眼前,青州战乱将起,她必须立刻行动,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仓皇无助地拿着婚书去投靠萧氏,从此将身家性命、喜怒哀乐都系于他人之手。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沈清辞,站在了南都萧侯夫人的面前。与前世的忐忑不安、隐隐期盼不同,此刻的她,虽身着素衣,难掩憔悴,眉宇间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从容,眼眸清澈而坚定。
萧侯夫人柳氏端坐上位,仪态雍容,目光淡淡地扫过堂下站立的孤女。沈家败落,已是众所周知,这张婚书的价值,在她心中早已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成为一个麻烦。
“沈娘千里迢迢而来,所为何来?”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与前世的问话别无二致。
若按前世轨迹,她会在此刻拿出与萧彻的婚书,表明身份,以求庇护。但今生……
沈清辞深深一礼,低垂眼睑,声音清晰而镇定,没有丝毫怯懦:“回夫人,青州战乱,家族蒙难,清辞侥幸得脱。此行前来,非为攀附,而是愿以沈氏百年藏书为献,求萧侯庇护,得一安身立命之所,潜心整理典籍,以传后世。”
她只字未提婚书之事,而是搬出了沈家最引以为傲,亦是乱世中最珍贵的财富——沈氏藏书。沈家世代书香,藏书楼中典籍孤本无数,足抵万金。前世这些藏书大多毁于战火,令人扼腕,今生,她要以此作为筹码,换取一个相对独立自主的地位,而非一个依附未婚夫家、可能受人白眼的身份。
萧侯夫人闻言,眸中果然闪过一丝诧异。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那份镇定与提出的条件,都超出了她的预期。沈氏藏书之名,她早有耳闻,若真能得之,对萧氏声望和吸引人才都大有裨益,其价值远超过一个家道中落的儿媳。
“沈氏藏书……如今何在?”萧侯夫人缓缓问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探究。
“战乱之中,藏书楼受损,典籍大多损毁遗失,乃清辞毕生之憾。”沈清辞坦然道,眼中适时流露出一丝痛惜,随即转为坚定,“然清辞自幼得先父教导,熟读家中典籍,能背诵默写其中精华三百余篇,涉及经史子集、兵法农工。愿倾尽所能,为萧氏重建书阁,略尽绵力,亦不负沈氏门风。”
此言一出,连旁边侍立的婢女都微微动容。能背诵默写三百余篇珍稀典籍,这是何等的才学与记忆力!这已非寻常闺秀可比。
萧侯夫人沉吟片刻,眼中赞许之色渐浓。一个拥有如此才学、懂事明理、且不挟恩图报的孤女,比一个拿着婚书前来、可能带来麻烦和内部纷争的未婚儿媳,更符合萧氏当下的利益,也更让她个人欣赏。
“也罢。”萧侯夫人终于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既来此,我萧氏自当庇护于你。沈氏藏书之事,便依你之言。你且先去安顿,日后安心住下,专心此事便是。”
言罢,她挥了挥手,示意心腹婢女引沈清辞前去客院安置,待遇明显比前世那个偏僻简陋的小院好了不少,是一处清雅宽敞的客舍。
沈清辞恭敬行礼,姿态不卑不亢:“清辞,谢过夫人。”转身跟着婢女离开的刹那,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
第一步,成了。她没有再以“未婚妻”的身份踏入这个漩涡,而是以“合作者”的身份,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主动权与尊重。
很快,萧侯夫人便召她前去,考校她所言非虚。沈清辞从容应对,铺纸研墨,将记忆中那些珍贵的典籍篇章,一一流畅默出,字迹娟秀工整,内容精准无误,甚至还能附上一些独到的注解。萧侯夫人越看越是惊喜,当即决定将她留在身边,亲自教导,不仅限于典籍整理,更包括管家理事、人情往来,甚至……
“生逢乱世,女子亦需自强。”萧侯夫人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目光中带着真诚的关怀,“勿将性命全然系于他人之手,纵使是至亲、夫妻,亦不可全然依赖。需得有立身之本,护己之力。”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清辞心间。前世若有此觉悟,何至于被囚禁、被赐死时毫无反抗之力?她重重颔首,将这话刻入心底。此后习武更加勤勉,文化功课亦不曾落下,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能让她强大的知识。
到沈清辞十五岁及笄时,萧侯夫人为她办了一场极为盛大的及笄宴,南都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来观礼。宴上,萧侯夫人当众宣布,收沈清辞为义女。
自此,萧府上下,皆改口称她为“女公子”,地位尊崇,远超前世那个尴尬的“未婚妻”。
而沈清辞默写出的那些典籍,萧侯夫人并未私藏,而是令人整理造册,置于府中新建的藏书阁内,对外开放,邀城中名士共同研读鉴赏。一时间,沈清辞之才名,传遍南都,无人不晓萧府有位才华横溢、深受夫人宠爱的“女公子”。
重活一次,命运的轨迹,已悄然偏离。沈清辞站在藏书阁的窗前,望着楼下络绎不绝的学子,心中一片宁静。她凭借自身之力,赢得了尊重与立足之地,不再是谁的附属。
然而,她深知,这还只是开始。乱世未平,未来的路,仍需步步为营。
第五章 凯旋惊鸿
建安八年,上元佳节。距离沈清辞重生,已过去三年。
萧侯率军平定北域之乱,凯旋归都。南都城内万人空巷,百姓皆夹道相迎,欢呼声震天动地,旌旗蔽日,锣鼓喧天。
沈清辞随义母柳氏站在萧府门前的高台上,望着那支由远及近、盔明甲亮、杀气凛然的雄壮之师。铁甲反射着冬日暖阳,泛着冷硬的光泽,马蹄声如雷鸣般敲击在青石板上,震得人心潮澎湃。为首的正是萧侯与其麾下诸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紧随萧侯身后的少年将军身上。
萧彻。
日光倾洒在他银色的甲胄上,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三年的沙场征战,彻底褪去了他最后一丝青涩,身姿愈发挺拔如松,俊美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宇间英气逼人,嘴角扬着属于胜利者的自信与从容。骑于神骏战马之上,自有睥睨天下之威。
前世初见,她便是被这般天人之姿所震撼,心中小鹿乱撞,羞涩又欢喜,暗暗确信了关于萧府二公子骁勇善战、英武不凡的一切赞誉。后来得知他竟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婿,那份隐秘的惊喜与对未来的憧憬,至今记忆犹新。
他那时满眼温柔笑意,将她介绍给至交好友,言语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认定,笑言初见倾心,认定她是命中注定的妻。
可当命运回溯至这相似的起点,记忆中的所有美好,都化作了浸透毒液的冰刃,狠狠刺穿心脏,带来尖锐而冰冷的疼痛。那些曾经的温柔细语,对比起来日的猜忌、羞辱与狠绝,显得如此可笑而可悲。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队伍后方那些陌生的将领面孔,或是街边激动欢呼的人群,不再看他一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待到队伍行远,萧府的马车才缓缓启动,前往宫中参加盛大的庆功宴。
宫道之上,车马辚辚。萧彻却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与她们的马车汇合。他自然而然地走到义母另一侧,与沈清辞一左一右搀扶着柳氏。他换下了戎装,穿着一身墨色锦袍,更显身姿颀长。
“母亲。”他声音低沉,带着历经沙场淬炼后的沉稳,与三年前记忆中那个略带青涩的少年嗓音已有所不同。
“回来就好。”柳氏拍拍他的手,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
其间,沈清辞能清晰地感受到,萧彻屡次投向她的目光,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她今日身着义母特意为她准备的鹅黄色绣缠枝梅衣裙,衬得肌肤胜雪,容貌虽不及前世盛年时历经情爱滋养后的明艳夺目,却独有一份清丽脱俗、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与南都常见的娇柔闺秀截然不同。
她始终低眉顺目,装作毫无察觉,只专注地看着脚下宫道上精美的石刻莲花,仿佛那比身边这位凯旋的少年将军更有吸引力。
章华殿内,盛宴恢宏。幼帝与太后端坐上位,对萧侯极尽褒奖,欲封王赐宝,皆被萧侯以“人臣本分,不敢居功”婉拒,姿态放得极低,更显忠臣风范,却也无形中彰显了萧氏如今权倾朝野的势力。
丝竹悠扬,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沈清辞浅酌几口宫中御酒,酒意微微上涌,眼前光影斑驳交错,旧梦重现,与眼前的繁华喧嚣重叠。
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的章华殿,苏婉娘生辰,萧彻以堪比皇后千秋节的规格为她庆贺,极尽奢华,恩宠无限。彼时他们情深意笃,琴瑟和鸣,远远胜过了她与萧彻在萧府时那段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岁月。
即便那场梦已醒多时,即便早已心冷成灰,但此刻置身于这相似的场景,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口的隐痛却未曾稍减,如同陈年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她仰头,又饮下一杯,试图用酒液的辛辣压下翻腾的心绪。
放下酒樽时,目光却不经意间,与对面席位的萧彻撞个正着。
他正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竟带着一丝……清晰的痛楚?与这满殿的喜庆格格不入。
沈清辞骤然清醒。她一定是醉了,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他如今春风得意,战功赫赫,即将迎来更加辉煌的前程,怎会对她这个“义妹”流露出痛楚?她敛衽起身,向身旁的义母轻声告罪,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醺:“母亲,女儿酒量浅,有些发晕,想出去透透气。”
柳氏关切地看她一眼,见她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间似有不适,便点头允了:“去吧,去偏殿歇息片刻,让宫人备上醒酒汤,宴席将散时再回来。”
沈清辞应下,带着一名贴身婢女,跟着引路宫人悄然离席,将那满殿的喧嚣与那道令人不适的目光抛在身后。
第六章 偏殿交锋
宫人将她引至一处距离章华殿不远、较为安静的偏殿,备好温热的醒酒茶点后,便恭敬地退下了。殿内烛火温暖,燃着淡淡的安神香,沈清辞靠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酒意朦胧,思绪纷乱,前世的画面与今生的场景不断交织,让她心绪难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越来越近,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她警觉地睁开眼,回头望去——来人竟是萧彻!
他挥退了正要上前通报的婢女,独自步入殿内,目光如炬,牢牢锁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他身上还带着宴席间的淡淡酒气,混合着一种清冽的松柏气息,与他方才在席间的沉稳判若两人。
萧彻一步步走近,在离她几步之遥处停下。目光复杂地落在沈清辞因酒意而微红的脸颊和那双恢复了清明冷静的眸子上。
“可还安好?”他沉声问道,声音比方才在宫道上时,更低沉沙哑了几分,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
沈清辞从软榻上起身,与他保持着距离,垂眸敛衽,礼数周全却透着骨子里的疏离:“无碍,多谢义兄挂心。”她刻意加重了“义兄”二字。
“义兄?”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语,眸光骤然变得凌厉,猛地向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执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捏碎她的骨头,“什么义兄?!”
一瞬间,前世与他无数次争执、被他禁锢、无力反抗的画面涌上心头,沈清辞心中泛起强烈的慌乱与深入骨髓的厌恶。她用力挣扎,试图摆脱他的钳制,声音也冷了下来,如同淬冰:“半月前,萧夫人已正式收我为义女,名分已定,府中众人皆可作证,你我如今便是义兄妹。还请义兄自重!”
然而,她的挣扎与冷静的解释,似乎更加激怒了他。尽管这三年来她随义母习武,力气远超寻常闺秀,但此刻面对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正值盛年的萧彻,依旧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将她牢牢束缚在身前,低头逼视着她,眼中探究之色已被一种难以理解的恼怒取代:“义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允许的?!”他的气息喷薄在她额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慌乱?
沈清辞越是挣扎,他的力道便收得越紧,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狂澜,痛苦、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仿佛要将她吞噬,也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情急之下,恐惧与前世积压的怨愤交织,沈清辞几乎是本能地抬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了萧彻的脸颊上。
他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动手。
沈清辞心中亦是一惊。萧彻向来厌恶骄纵跋扈、不识大体的女子,她此举,或能令他心生厌恶,自此远离,不再纠缠。这正是她所求。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萧彻缓缓转回脸,被她打过的地方泛着清晰的红痕,他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苦涩,还有一丝……了然的痛楚。那眼神,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神情竟从之前的恍惚狂乱,逐渐变得清明,但那清明之中,是更深的沉痛。
只是,他紧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丝毫未减。
隆冬偏殿,因地龙而温暖如春,却丝毫无法驱散此刻两人之间凝滞紧绷、一触即发的气氛。
沈清辞心知盘算落空,一种更深的无力与恐慌攫住了她。他这反应,太不寻常!她心一横,再次扬手,却被萧彻眼疾手快地半途截住另一只手腕。
至此,她的双腕皆被他牢牢制住,动弹不得。男女力量的悬殊,以及他眼中那陌生而强烈的、仿佛蕴含着巨大悲恸的情绪,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前世临死前被他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仿佛再次降临,让她浑身冰凉。
“放开我!”她终于失了冷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愤怒,也是恐惧。
萧彻凝视着她,那双泛着红丝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愤怒、痛苦、悔恨、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无计可施之下,沈清辞开始胡乱挣扎,脚踢膝撞,试图逼他松手。然而,一切反抗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只是徒劳,反而因为她的扭动,使得两人之间的姿势更加暧昧而危险。
萧彻轻而易举地将她所有动作化解,绝望之中,沈清辞被他猛地推入身后的软塌,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他欺身而上,用身体的力量将她牢牢控制在榻上与他之间!
“啊!”沈清辞惊呼一声,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属于男性的侵略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酒气与松香,让她头晕目眩。
他向她贴近,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竟带着哽咽般的颤音,说出了一句让沈清辞如遭雷击、魂飞魄散的话:
“沈娘……我错了,我也悔了……别再离开我……”
沈娘?!
他唤她沈娘?!那是他们成婚后,他情动时的昵称!除了他,无人会这样唤她!他怎么会……怎么会现在就这样叫她?!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沈清辞瞬间僵住,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眼中那深刻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悔恨,不似作伪,更不似对一个仅有几面之缘、名义上的“义妹”该有的情绪!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轰然形成,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发冷——难道萧彻他也……回来了?!
不!不可能!上天既然让她重生,为何还要让他也回来?这太残忍了!
这念头让她恐惧得几乎要尖叫。情急之下,她猛地拔下束发的银簪,带着最后的不甘与挣扎,不顾一切地刺向了他制住自己的胳膊!
“呃!”
锐器刺入皮肉的闷响传来。萧彻吃痛,闷哼一声,钳制她的力道终于有了一瞬的松懈。
沈清辞来不及去看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奋力将他推开些许,随即抓起身侧用来倚靠的硬木引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他额角!
萧彻猝不及防,被砸得踉跄后退,跌坐在榻边,额角迅速红肿起来,甚至有血丝渗出。
沈清辞立刻翻身下榻,头也不回地向着殿外冲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将身后那夹杂着痛苦与悲恸、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远远甩在身后:
“沈娘!不要!不要走——!”
她一路狂奔,顾不得方向,只想离那个可怕的男人、那个可怕的真相远一点,再远一点。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肺叶因剧烈奔跑而灼痛不已,她才敢在一条寂静无人的、通往御花园的宫道上停下来,扶着冰冷的汉白玉宫墙,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冷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已是冷汗涔涔,衣衫尽湿,贴在身上一片冰凉。抬头望去,一轮清冷的圆月孤悬于墨蓝色的夜空,洒下惨白的光辉,照得这九重宫阙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她必须冷静。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偏殿内的异常,尤其是义母和萧侯。否则,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局面将毁于一旦。
她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借着月光,仔细抚平凌乱的衣衫和发髻,抹去眼角的湿意和额角的冷汗,确认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后,才转身,调整了一下呼吸,朝着依旧喧闹的章华殿方向,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第七章 请罪风波
返回章华殿时,宫宴已近尾声。沈清辞面色如常地回到义母柳氏身边坐下,只是藏在袖中的指尖仍有些许冰凉,微微颤抖。
柳氏见她回来,神色无异,只是脸颊比之前更红了些,便也只当她酒意未消,未多问,只蹙眉低语:“彻儿也不知去了何处,宴席将散,还不见人影。”
话音刚落,便有萧彻的贴身侍从匆忙来报,神色惊慌失措:“夫人,二公子……二公子方才在宫门外似乎醉酒不适,心情激荡,竟、竟独自驾车闯出宫门去了!”
“什么?!”柳氏闻言,面露惊忧。一旁的萧侯正好走过来听到,脸色瞬间铁青,手中拿着的玉扳指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怒喝道:“这个孽障!”
众人匆匆出宫,赶回国公府。马车内的气氛凝重异常,沈清辞垂眸不语,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醉酒驾车闯宫门?是因为偏殿之事吗?他究竟想做什么?
刚入府门,便见萧彻已换了身墨色单衣,直挺挺地跪在正堂前的庭院中央,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雪中的青松,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夜风吹拂着他未束的发丝,额角的红肿和血迹隐约可见。
萧侯怒气冲冲上前,指着他便骂,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孽障!念你往日还算懂礼乖觉,立下战功,不想今夜竟敢在宫中醉酒驾车,冲撞宫禁!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是要将我萧氏满门的脸面和你自己的前程都毁于一旦吗?!”
萧彻低首,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传遍寂静的庭院:“儿子醉酒失态,闯下大祸,不敢狡辩,更不敢累及家门声誉与父亲威名,请父亲依国法处置!”
依国法,宫中醉酒驾车,冲撞宫禁,乃是死罪。
沈清辞垂眸站在义母身侧,心中冷笑。萧彻此举,看似请罪,实则以退为进,逼萧侯保他。萧侯如今权势虽盛,却并非毫无顾忌的权臣,仍是臣子,且需倚重这个能力出众的嫡子。幼帝与太后虽弱,却占着大义名分。萧侯怎会真的将自己的嫡子、刚刚立下战功的将军送去被朝廷治罪?但若不严惩,又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这是在兵行险着!
她看向萧彻,只见他神情决绝,仿佛真的甘心赴死。唯有在他偶尔抬眼,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她时,那深邃的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歉意、安抚、以及某种深沉的决心,让她心头发紧,更加确定了他也拥有前世记忆的猜测。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将偏殿之事彻底揽下,保全她的名声,也……彻底斩断他们之间前世的孽缘,用一种惨烈的方式“赎罪”吗?
义母柳氏面色凝重无比,眼中满是心痛与失望,却紧紧抿着唇,未开口求情。她知道,此刻求情无用,反而会火上浇油。萧侯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看似引颈就戮的儿子,半晌,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寒铁互击:“好!你既知罪,家法伺候!来人!请家法!”
沉重的、浸过水的马鞭被侍从双手奉上。萧侯握鞭在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抽下!鞭子破空的声音沉闷而骇人,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啪!啪!啪!”
每一鞭都结结实实地落在萧彻的背脊上。墨色的单衣很快被撕裂,渗出暗红的血迹,一道道血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萧彻紧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浸湿了鬓角,他却硬是一声未吭,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泄露了他的痛苦。
那一道道血痕,仿佛也抽打在沈清辞的心上,但她只是冷漠地看着。比起她前世丧子之痛、被废之辱、饮毒之苦,这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庭中众人皆屏息凝神,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唯有鞭声和呼啸的风声作响。
鞭刑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萧彻的背部一片血肉模糊,他白皙的面容已无一丝血色,唇瓣被他咬破,渗出血丝,身形微微摇晃,几乎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一鞭子抽到了他的臂膀——正是被沈清辞银簪刺伤的地方。他猛地闷哼一声,伤口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袖,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咬紧牙关,汗水混着血水滑落,那双坚毅的、带着血丝的眸子,再次看向了沈清辞的方向。只一眼,便让她觉得,此刻这个承受着鞭刑、沉默而坚韧的萧彻,与偏殿中那个失控疯狂、充满绝望的男子,判若两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鞭刑终于结束。萧彻几乎是被两名侍从架着才能勉强站立,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他被搀扶着经过沈清辞身侧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其微弱的气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莫怕,我无事。”
沈清辞心头猛地一颤。他无事,便意味着她无事。他果然是在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将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保全了她,也彻底将“偏殿冲突”定性为“他醉酒失态”所致。
她望着他被搀扶下去的、染血的、几乎无法自行行走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万千。恨意依旧在,却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这么做,是为了赎罪吗?可前世的伤害,岂是几十鞭子就能抵消的?
次日一早,萧侯便带着重伤的萧彻入宫请罪。看着萧彻那丢了半条命、背脊血肉模糊的凄惨模样,太后与幼帝自然也顺势赦免了他的“死罪”,只申饬几句,罚了俸禄,以示天恩浩荡。
然而,萧彻却撑着一口气,在殿前自请削去所有官身与军中职务,只愿为一白身,闭门思过。
过了正月,萧侯正式被封为国公,麾下将领谋士皆有封赏,唯独没有萧彻的名字。他的院落自鞭刑后,便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仿佛真的成了一枚弃子。
所有人都认为,这位曾经战功赫赫、光芒万丈的萧家二公子,因一场荒唐醉酒,彻底失了萧公的宠爱,自毁前程,已成弃子,再无翻身之日。
萧公子嗣众多,嫡子虽只有他与长兄,但萧公向来不甚看重嫡庶,只看重能力与价值。如今萧彻自废武功,在争夺世子之位的道路上,似乎已提前出局。
世人对此,无不唏嘘感慨,叹天意弄人。
沈清辞却偶尔会想起,前世新婚那年,他也是这般,身上带着赫赫战功,却对权力之争流露出厌倦,曾说只愿与所爱之人,在这乱世中寻一安稳角落,平淡度日,看花开花落。
可最终,岁月还是将那个曾有过单纯愿望的少年,冲刷得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多疑、冷酷、为了权力和宠妃可以杀子灭妻的帝王。
如今,看着这个刻意收敛所有锋芒、沉寂下去、甚至自请削职的萧彻,她心中没有半分同情,只有更深的警惕与疑惑。命运的轨迹已然不同,他,是否也真的不同了?他的“悔”,又能持续几时?
第八章 各奔前程
时光荏苒,建安九年的秋日,南都的天空格外高远湛蓝,云卷云舒。
自“请罪风波”后,沈清辞更加专注于自身,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她不仅继续深化文武之学,更开始借助萧府的人脉与资源,暗中经营一些不与萧氏核心利益冲突的产业,如书坊、绣庄、药铺等,积攒自己的力量和财富。她深知,在这乱世,经济独立与拥有忠于自己的人手,同样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甚至比虚名更重要。
萧彻依旧沉寂,但他的沉寂并非沉沦。沈清辞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得知,他虽无官职,却并未真正颓废。反而时常与一些颇有才学但出身寒门的学子、军中那些不得志却颇有能力的中低级将领交往,谈论时局,切磋武艺兵法,或在城郊别院闭门读书,似乎在默默积蓄着另一种力量,与前世急功近利、依附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争权夺利的方式截然不同。
两人在府中依旧保持着“义兄妹”的礼貌距离,偶尔在义母处同桌用膳,也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交谈仅限于必要的礼节。只是目光偶尔相接时,沈清辞能感觉到他眼底那抹难以化开的深沉、克制,以及一种她不愿去深究的复杂情愫。而她,则回报以彻底的平静与疏离,如同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秋日的一次家宴上,萧公难得从前方传回书信,信中除了报平安和战事进展,竟特意问起了沈清辞,赞她整理典籍、弘扬文化有功于萧氏声望,并暗示待他凯旋,可为她在朝中或萧氏辖下的文教机构谋一适合的文职,发挥其才。以女子之身入朝或担任实职,在前朝几乎不可想象,但在当下礼崩乐坏、群雄并起的乱世,偶有才德出众者被破格任用,亦非完全没有先例。
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表明萧公对这位义女的看重已非同一般,甚至超过了对他许多庶子的安排。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深思。柳氏面露欣慰,拉着沈清辞的手道:“你父亲既如此说,必有他的考量与安排。我儿才学出众,日后前程,定当远大,未必局限于内宅。”
沈清辞起身,向义母方向盈盈一拜,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清辞谢义父、义母厚爱。只愿能尽绵薄之力,不负所学,亦不负萧氏庇护教导之恩。”她并未表现出对权力的热衷或惊喜,只强调尽责与报恩,姿态坦然从容。
萧彻坐在对面,安静地饮着杯中清酒,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如古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是怅然,却未发一言,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散后,沈清辞陪着柳氏在园中散步消食。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亭台楼阁、假山池沼之间,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清辞,”柳氏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可知,彻儿前几日向我请命,欲前往北境军中,不从将领做起,只愿从一普通小卒做起,重新历练。”
沈清辞脚步微顿,心中再次感到意外。北境苦寒,战事频繁凶险,从底层小卒做起,意味着放弃国公之子的一切特权与优待,生死由命,功名靠自己一刀一枪去搏。这绝非那个前世一心争夺权势、善于经营人脉的萧彻会做的选择。他究竟想做什么?是真的悔悟了,想要彻底摆脱前世的轨迹,还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义兄……志在沙场,欲从基础磨砺自身,体验士卒艰辛,是好事。”她斟酌着词句,语气平淡,“或许,他是想寻回一些本心。”
柳氏轻叹一声,月色下的面容带着一丝疲惫与释然:“他自上次事后,性子确实沉静内敛了许多,心思也愈发深沉,有时连我这做母亲的也看不透了。此番选择,或许是真想通了些什么,或许是想避开南都这是非之地。”她看向沈清辞,目光慈爱中带着一丝了然与探究,“你与彻儿,皆是好孩子。只是,缘分之事,玄妙莫测,强求不得。你们如今这般,各自安好,各有其志,为母倒也放心。”
沈清辞心中明了,义母或许早已察觉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暗流与疏离,只是不曾也不愿点破,选择了尊重与成全。她低声道,语气真诚:“母亲放心,清辞明白。如今这般,甚好。”不必再纠缠于前世的爱恨情仇,不必再陷入权力倾轧的泥沼,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便是最好的结局。
是的,甚好。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桥归桥,路归路。
几日后,萧彻果然只带着简单的行囊和几名自愿跟随的旧部,悄然离开了南都,前往那遥远而艰苦的北境。未惊动任何人,也未与沈清辞告别,仿佛只是出去办一件寻常的事。
沈清辞站在藏书阁的顶楼,透过敞开的轩窗,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官道蜿蜒,消失在远山之外,尘土微扬,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她手中,拿着那本无意中发现的、被他题了字的陈旧诗集。沉吟片刻,她走到窗边,就着午后明亮的日光,再次看了一眼那行“愿护清辞一世安”的字迹,然后,取出火折子,轻轻点燃了那一页。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吞噬了那行承载了太多复杂意味的墨迹,最终化为灰烬,被窗外吹来的秋风一拂,便纷纷扬扬地飘散而去,再无痕迹。
护她一世安?不必了。
前世他未能护住,今生,她亦不需要。
这一世的安宁与自由,她会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智慧,自己去挣,自己去守。
她转身,看向阁楼中满架的书卷,阳光透过窗棂,在散发着墨香的书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乱世尚未终结,前途或许依旧坎坷,但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将命运寄托于婚姻与虚幻誓言的沈清辞。
她有学识,有武艺,有谋生的手段,有经营的人脉,有义母的疼爱与支持,有即将展开的、属于她自己的、广阔的前程。
窗外,秋高气爽,长空万里无云,一群南飞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向着温暖的远方翱翔。
沈清辞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真正的、释然而坚定的笑意,如同冲破乌云的光亮,清澈而明亮。
此生,愿岁月静好,山河无恙。而她,凭己之力,终得自在,不负此生。
来源:九月秋风影视汇聚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