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鬼地方,长白山深处,离最近的镇子开车都要三个小时,还得是夏天。
大雪是腊月二十三那天开始下的。
跟天漏了似的。
起初是雪籽,噼里啪啦砸在屋顶铁皮上,像有人在撒豆子。
我没当回事,给炉子添了块松木,继续琢磨我那块刻了一半的鹰。
木工房里暖和,松油的香气混着热气,让人犯懒。
到了下午,风起来了,卷着雪沫子,像白色的鬼,在窗外呜呜地哭。
我放下刻刀,站到窗边。
外面已经白了,白得一望无际,白得让人心慌。
山没了,树也没了,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连着同样灰白的天。
我知道,封山了。
这鬼地方,长白山深处,离最近的镇子开车都要三个小时,还得是夏天。
现在这雪,怕是到来年开春都出不去了。
我叫陈默,三十五岁,一个失败的画家,跑到这山里当了三年野人。
说好听点是隐居,寻找艺术灵感。
说难听点,就是逃避。
逃避还不上的画廊欠款,逃避前妻的结婚请柬,逃避我爹那句“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这间木屋是我自己搭的,靠着一个废弃的护林站。
电是太阳能的,水是山泉,吃的有一半是自己种的、打的。
我喜欢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仿佛世界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
清净。
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停的时候,已经没过了窗台下沿。
我从二楼的窗户爬出去,一脚踩下去,雪直接没到我大腿根。
冷得像刀子。
我得去看看我的套子,前几天下的,指望能套只兔子或者傻狍子,好过年。
不然,这个年就得靠土豆和腊肉硬扛了。
我穿上最厚的棉衣棉裤,蹬上高筒雪地靴,裹得像个粽子,背上我那把老猎枪,出了门。
风还是硬,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
空气里都是雪的腥甜味。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里走,每一步都费劲得要死。
走了大概半小时,到了我下套子的地方。
一无所获。
雪太大了,动物也都躲起来了。
我有点失望,骂了句脏话,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准备转身回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不是白色,也不是树干的灰褐色。
是……一抹蓝色。
就在不远处一个雪坡下面,半埋在雪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
我壮着胆子,趟着雪过去。
走近了,心跳得更快了。
是个人。
一个女人。
她趴在雪里,一动不动,身上穿着一件一看就很贵的蓝色羽绒服,但那衣服对于长白山的冬天来说,薄得像纸。
她的头发黑得像墨,铺在雪地上,格外刺眼。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脖颈。
冰凉,但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脉搏。
还活着。
我操。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别管了,赶紧走。
在这地方,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嘴,多一个天大的麻烦。
可我他妈的做不到。
我看着她那张冻得青紫的脸,那张脸很漂亮,即使被冻成这样,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我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开始动手。
把她从雪里刨出来,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
她不重,但整个人冻僵了,像一截人形的冰棍。
我把她甩到背上,用绳子捆好,一步一步往回拖。
回去的路比来时难了十倍。
我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好几次我都想把她扔下,但一想到那张脸,又咬着牙继续走。
终于,在天黑透之前,我看到了我的木屋。
我把她拖进屋,扔在壁炉前的熊皮毯子上,自己也瘫倒在地,喘得像条死狗。
缓了半天,我才爬起来。
得救她。
我烧了热水,把她的湿衣服扒下来。
那身衣服,牌子我叫不上名,但料子和做工,一看就不是我这种人消费得起的。
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就是冻得厉害。
我用温水给她擦身子,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像上好的瓷器,只是现在到处都是冻出来的青紫色斑块。
给她换上我的一件干净的旧棉睡衣,大得像个布袋。
然后把她塞进被窝里,又在旁边加了两个热水袋。
我给她喂了点热的姜糖水。
她牙关咬得很紧,灌不进去。
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喝一口,然后嘴对嘴地渡过去。
她的嘴唇冰凉,柔软,带着一种绝望的甜。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赶紧甩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
救人,这是救人。
折腾到半夜,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开始发抖,然后是高烧。
脸烧得通红,嘴里说着胡话。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一会儿像是在哭,一会儿又像是在跟谁争吵。
我只能不停地用雪水给她降温,守在她床边。
那几天,我几乎没合眼。
她像个火炉,把我的小木屋都烤热了。
我看着她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心里很复杂。
一方面觉得她是个天大的麻烦,另一方面,又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
是我把她捡回来的,我就得让她活下去。
大概是第五天,她的烧退了。
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正睁着眼睛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黑曜石,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眼神里一片空洞。
“你醒了?”我问,嗓子有点哑。
她没反应。
“感觉怎么样?”我又问。
她还是没反应。
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的眼珠动了一下,转向我。
“你是谁?”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叫陈默。我救了你。”我说。
“我……是谁?”她问,眼神里全是迷茫。
我愣住了。
“你不记得了?”
她摇摇头,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努力思考,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是哪儿?”
“我的家。长白山里。”
她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白色,眼神里的恐惧和无助几乎要溢出来。
失忆了。
的狗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报警?这大雪封山的,电话线早断了,卫星电话我也没那闲钱置办。
只能等。
等雪化了,再想办法送她出去。
“你别怕,你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我安慰她,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你先好好休息。”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过上了二人世界。
很别扭的二人世界。
她身体还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我负责一日三餐,劈柴烧水。
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雪。
因为是在雪里捡到的。
她没反对,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反对的力气。
她很安静,安静得像个影子。
有时候我一整天都听不到她说一句话。
她只是躺在那儿,或者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试着跟她聊天,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线索。
“你喜欢吃什么?”
她摇头。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摇头。
“你家在哪儿?”
她还是摇头。
问到最后,我自己都烦了。
算了,爱谁谁吧。
等她身体好一点,能下地走路了,我开始教她一些山里的生存技能。
不是我好心,是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喏,柴得这么劈,顺着纹路,一斧头下去。”
我给她示范。
她拿起斧头,学着我的样子,结果一斧头砍在木墩上,斧头弹起来,差点削到她自己的脸。
我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抢过斧头。
“你他妈想死啊!”我吼她。
她被我吼得一哆嗦,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看着她那副委屈的样子,心一下子就软了。
“算了算了,你干点别的吧。”
我让她去淘米,她把米淘得干干净净,然后连米带水一起倒进了泔水桶。
我让她去喂鸡,她把门一开,那几只我当宝贝疙瘩养的芦花鸡,一溜烟全跑进了雪地里。
我追了半个山坡,才抓回来三只。
我气得想骂人,可一对上她那双写满“我搞砸了”的眼睛,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哪是捡回来一个帮手,这他妈是捡回来一个祖宗。
她什么都不会。
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但她学得很快。
也很努力。
劈柴劈不好,她就在旁边看着,帮我把劈好的柴码整齐。
做饭做不来,她就帮我洗菜,择菜,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
她的话依然很少,但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递个眼神,她就知道我要钳子还是锤子。
她咳一声,我就知道她是渴了还是冷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围着壁炉坐着。
外面风刮得很大,木屋被吹得嘎吱作响。
我喝着自己酿的苞谷酒,有点上头。
“你……就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我问她。
她正拿着一小块砂纸,打磨我白天没刻完的一只木鸟。
她的手指很巧,动作轻柔而专注。
“想过。”她轻声说,“但是想不起来。”
“那不想家吗?”
“家是什么样的?”她抬起头看我,眼睛在火光下亮晶晶的,“有壁炉吗?有你刻的木头小鸟吗?”
我一时语塞。
“应该……比这儿好吧。”我含糊地说。
“这里就很好。”她说,低下头,继续打磨那只木鸟。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山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
慢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风声,雪落下的声音,木柴在壁炉里燃烧的噼啪声。
快的是,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
她的身体完全好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她开始帮我做更多的事。
我们一起打扫屋子,一起在窗台上种蒜苗,一起在雪地里挖雪洞存食物。
她会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很好看。
我的画板,已经积了三年的灰。
那天下午,她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摆在我面前。
“你不是画家吗?”她问。
“以前是。”我说,“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不画了?”
“画不出来。”
我看着那块空白的画板,心里一阵烦躁。
那些在城市里的失败和嘲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画我吧。”她说。
我愣住了。
“画我。”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走到窗边,靠着窗框坐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的侧脸安静而柔和,像一首古老的诗。
我的手,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画笔。
我开始画她。
从那天起,我重新开始画画了。
我的模特只有一个,就是她。
我画她看书的样子,画她做饭的样子,画她对着窗外发呆的样子。
我的画笔,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流畅过。
那些曾经堵塞在我心里的东西,好像都随着笔尖流淌了出去。
我的画里,开始有了光。
而她,就是那道光。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微妙。
有时候,我在画她,她会忽然抬起头,冲我一笑。
我的心跳就会漏掉一拍。
有时候,我们在狭小的厨房里擦肩而过,皮肤碰到一起,会像触电一样,迅速弹开。
空气里都是暧昧的味道。
我三十五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我知道,我完了。
我爱上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了。
除夕夜,大雪还在下。
我包了饺子,野猪肉白菜馅的。
我们俩,就着一瓶苞谷酒,算是过了年。
电视没有信号,只有一个频道,雪花点。
我们看着雪花点,听着外面的风声,居然也不觉得无聊。
“新年快乐。”我对她说。
“新年快乐,陈默。”她举起杯子,笑着对我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感觉那酒,一下子就上了头。
“雪,”我看着她,鼓起勇气,“等开春了,雪化了……你别走了,好不好?”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酒。
“我知道我这儿穷,什么都没有。”我有点语无伦次,“但是……我会对你好。我画画,我养你。”
她还是不说话。
“你要是想找你的家人,我陪你一起找。找到了,你要是想走,我也不拦你。但是……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像个一样,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
“陈默,”她声音有点抖,“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家,有没有……丈夫。”
最后两个字,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瞬间清醒了。
是啊。
她这么漂亮,气质这么好,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肯定有一个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在等她。
而我,只是她人生中一个意外的驿站。
“对不起。”我说,“当我没说。”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壁炉里的火,渐渐熄了。
屋子里,跟外面一样冷。
年过完了,日子还得继续。
我们俩都默契地不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常常在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我问她梦到了什么,她总是摇头,说记不清了。
但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忧郁。
她常常一个人跑到山坡上,朝着山外的方向,一站就是很久。
我知道,她在想家了。
即使她不记得家是什么样子。
二月过去,三月来了。
天气开始转暖,屋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水。
雪,在一点点地融化。
山路,快要通了。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我知道,她要走了。
我开始变得烦躁,沉默。
我不再画她了。
我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拼命地雕刻。
木屑纷飞,像另一场雪。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那些木头上。
她来看过我几次,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我没理她。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求她别走。
那太没出息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一只成型的猫头鹰上油。
忽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
由远及近。
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种声音。
我放下手里的活,冲出木屋。
雪也从主屋里跑了出来,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我们一起抬头。
一架黑色的直升机,正盘旋在我们头顶。
那不是普通的民用直升机。
那造型,那涂装,一看就是军用的。
螺旋桨卷起巨大的气流,吹得地上的积雪四处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
直升机没有降落,而是从机舱里甩下几条绳索。
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戴着头盔,看不清脸的男人,顺着绳索,迅速滑了下来。
他们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落地后,立刻散开,呈一个半圆形,把我和雪围在中间。
其中两个人,手里拿着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我操。
我脑子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阵仗?拍电影吗?
我下意识地把雪拉到我身后。
直升机上,又滑下来一个人。
这个人没穿作战服,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羊绒大衣,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
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很高,很挺拔,一张脸,英俊得像电影明星,但眼神冷得像冰。
他一步步朝我们走过来。
那些黑衣人,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落在我身后的雪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了。
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瞬间融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狂喜,是失而复得的激动,是深入骨髓的后怕。
“阿黎。”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身后的雪,浑身一僵。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她慢慢地,从我身后走出来。
她看着那个男人,眼神里充满了陌生,迷茫,还有一丝……恐惧。
“你……是谁?”雪问。
男人的脸色白了一下。
“阿黎,你不认识我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我是陆兆言啊。”
陆兆言。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插进了她记忆的锁孔里。
我看到雪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那些被遗忘的,被深埋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痛苦,挣扎,绝望……各种情绪在她脸上交替出现。
她抱着头,蹲了下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阿黎!”陆兆言冲过来,想抱住她。
“别碰我!”雪尖叫着,往后缩,正好缩到我脚边。
她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绝望和祈求的眼神看着我。
“陈默……”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她的丈夫。
那个我想象中,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
他来了。
带着军队,来接他的妻子回家。
而我,这个山里的野人,这个临时的避风港,该退场了。
陆兆言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敌意的,高高在上的目光。
他上下打量着我,像在看一件物品。
我穿着一身沾满木屑和油污的旧棉袄,脚上的鞋还破了个洞。
而他,衣冠楚楚,气度不凡。
我们俩站在一起,就是个笑话。
“是你救了她?”他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感激,倒像是在质问。
“是。”我答,声音干涩。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支票本,刷刷写了一串数字,撕下来,递给我。
“这个数字,够你在这山里过一辈子了。”他说,“谢谢你照顾她。”
那是一种施舍。
一种轻蔑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我看着那张支票,上面的零,多得我数不清。
我忽然笑了。
我把支票接过来,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它撕成了碎片。
“我救她,不是为了你的钱。”我说。
陆兆言的脸色沉了下去。
“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你,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地方。”
空气瞬间凝固了。
那几个黑衣人,手里的枪,又抬高了一点。
陆兆言盯着我,眼神像要杀人。
“陈默,别说了!”雪忽然站起来,挡在我面前。
她转过身,看着陆兆言。
“我们走吧。”她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陆兆言的表情缓和下来。
他伸出手,想去牵她。
雪躲开了。
她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谢谢你,陈默。”她说。
然后,她又低声说了一句,轻得只有我能听见。
“对不起。”
我不知道她这句对不起,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架直升机。
陆兆言跟在她身后,临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
直升机起飞了。
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然后慢慢远去。
直到最后,变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地上,只剩下被螺旋桨吹得乱七八糟的雪,和一地被我撕碎的支票。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身体冻僵了,才慢慢走回我的木屋。
屋子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桌上,还放着她没刻完的那只木鸟。
床上,还叠着她穿过的那件,我的旧睡衣。
一切都还在。
只是,她走了。
我拿起那只没刻完的木鸟。
是只喜鹊。
我拿起刻刀,想把它刻完。
可是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握不稳。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砸在木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他妈的,哭了。
为一个认识了不到三个月的女人。
为一个连真实名字都刚刚才知道的女人。
我叫她雪。
原来,她叫黎。
黎明的黎。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把自己灌得烂醉,睡了醒,醒了喝。
我不想让自己清醒。
因为一清醒,满脑子都是她。
是她笨拙地劈柴的样子。
是她把米倒进泔水桶时,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是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
是她对我说,“这里就很好”的样子。
我把屋子里所有她碰过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包括那些画。
我画了几十张她的肖像,每一张,都栩栩如生。
我把它们全都卷起来,用绳子捆好,塞进了床底最深处。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从我的世界里抹去。
可我错了。
她已经刻进我的骨子里了。
我戒了酒,重新开始干活。
劈柴,打猎,雕刻。
我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想她。
山里的雪,彻底化了。
嫩绿的草,从融化的雪水下钻了出来。
春天来了。
镇上通往山里的路,也通了。
我开着我那辆破皮卡,下了山。
三年了,第一次下山。
镇子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我在镇上唯一一家小卖部,买了一箱啤酒,几条烟。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跟我很熟。
“哟,陈默,舍得下山了?”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接过来,点上。
“山上的雪化了。”我说。
“前阵子动静不小啊。”大叔说,“来了好些当兵的,还有直升机,在山上转了好几天,说是找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
我没再说话,付了钱,开车回山里。
回到木屋,我打开一罐啤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看着远处的青山,和山顶还没化完的积雪。
我忽然觉得,这山,有点空。
我拿出手机,三年来第一次开机。
信号时断时续。
无数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涌了进来。
有画廊催债的。
有朋友问我死哪儿去了的。
还有我爸的。
最新的几条,是一个月前发的。
“混账东西,过年也不知道回个电话!”
“你妈病了,住院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滚回来看看!”
我看着那条短信,手抖了一下。
我立刻拨通了我爸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是我爸苍老的声音。
“爸,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半晌,才传来一声压抑的怒吼:“你还知道打电话回来?!”
“妈怎么样了?”我问。
“脑梗,半身不遂,话都说不清楚了。”我爸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这个不孝子啊!”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我马上回去。”
我挂了电话,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我的画具,还有那些雕刻。
最后,我从床底,把那卷画拿了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塞进了背包。
我要离开这里了。
这个我待了三年的地方。
这个我以为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木屋。
它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送我远行。
门口,那只她没刻完的喜鹊,还放在台geshang。
我走过去,把它揣进了兜里。
再见了,长白山。
再见了,雪。
回到我阔别三年的城市,一切都陌生得让我喘不过气。
高楼,车流,噪音。
我像一个野人,闯进了文明世界。
我先去了医院。
我妈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
她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我跪在床边,握着她那只没有知觉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叹气。
我在医院陪了我妈一个星期。
她情况稳定了一些,但医生说,恢复的可能性不大了。
我爸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都驼了。
我把我在山里攒下的所有钱,都交给了我爸。
不多,但够我妈一阵子的医药费了。
“爸,对不起。”我说。
我爸摆摆手,没看我。
“回来就好。”
从医院出来,我去找了我以前的朋友,阿飞。
阿飞开了个小酒吧,生意不好不坏。
他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
“我操,你他妈还活着?”他一拳捶在我胸口。
我笑了笑。
“借我点钱。”我说。
“干嘛?”
“还债。”
我欠画廊二十万。
这笔钱,像一座山,压了我三年。
阿飞二话没说,给我转了三十万。
“多的算我给你接风的。”他说,“你小子,这三年跑哪儿去了?玩消失啊?”
“去山里待了几年。”
“装艺术家?”阿-飞给我倒了杯酒,“装出什么名堂了?”
我没说话,从背包里,拿出那卷画。
我把它们一张张铺在吧台上。
阿飞脸上的嬉笑,慢慢消失了。
他一张张地看过去,眼神越来越亮。
“我操……陈默……”他看着我,满脸震惊,“这……这是你画的?”
“嗯。”
“这个女人是谁?”
“一个朋友。”
“这水平……你小子他妈的开窍了啊!”阿飞激动地拍着桌子,“比你以前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强了一万倍!”
“这些画,能卖钱吗?”我问。
“能!肯定能!”阿飞说,“我认识一个策展人,很有名,我拿给他看看!”
三天后,阿飞带我见到了那个策展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叫苏姐,一头利落的短发,气场很强。
她很仔细地看了我的每一幅画。
看了很久。
“画里的女人,是你爱人?”她问。
“不是。”
“但你爱她。”她说,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没否认。
“你这些画,很有意思。”苏姐说,“有故事,有情感,有灵魂。不像现在市面上那些流水线作品。”
“我想办个画展,就用这些画。”她说,“画展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
“《雪》。”
我的画展,在一个月后开幕了。
不大,就在阿飞酒吧旁边的一个小展厅里。
开幕那天,来了不少人。
都是苏姐请来的圈内人士,媒体记者。
我穿着阿飞给我买的新西装,站在角落里,像个局外人。
我的画,挂在墙上。
灯光下,画里的她,那么真实,那么生动。
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里走出来。
很多人在我的画前驻足,低声议论。
我听到有人说:“这个画家,很有灵气。”
也听到有人说:“他一定很爱画里的女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
画展很成功。
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
我这个消失了三年的“前”画家,一夜之间,又火了。
我的画,被炒到了一个我不敢想象的价格。
我很快就还清了阿飞的钱,也解决了画廊的债务。
我给我妈换了最好的病房,请了最好的护工。
我爸脸上的皱纹,好像都舒展了一些。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我知道,我心里,还是空的。
那个洞,还在那里。
画展的最后一天,展厅里人不多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幅我最喜欢的画前。
画里,是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
我给这幅画起名叫《光》。
“画得真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僵。
我慢慢转过身。
是她。
她就站在我身后,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长了,随意地披在肩上。
她比在山里的时候,更美了,也更遥远了。
像月亮。
清冷,遥不可及。
“你怎么会来?”我问,声音干得像要冒烟。
“我看到了报道。”她说,“你的画展,叫《雪》。”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相对无言。
展厅里很安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我打破了沉默。
“不好。”她说。
我愣住了。
“回来之后,我接受了治疗。”她说,“我的记忆,都恢复了。”
“我叫林书黎。不是黎明的黎,是书香门第的书,黎民百姓的黎。”
“我记得一切了。”
“我记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座山上。”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和陆兆言,是商业联姻。”她说,“我们没有感情。结婚三年,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
“他有他喜欢的人,一个明星。全世界都知道。”
“我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摆设。”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为了给那个女明星庆生,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开。我只想逃离那个金丝笼。”
“后来,车在山路上抛锚了。我下了车,一直走,一直走,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针扎一样。
“对不起。”我说。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看着我,“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
“我回来以后,他对我很好。”她继续说,“好得让我害怕。他把那个女明星打发了,每天陪着我,给我买各种东西。”
“他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可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窒息。”
“我想念山里的日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我想念你的木屋,想念你的壁炉,想念你做的野猪肉饺子。”
“我想念你,陈默。”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林书黎……”
“叫我雪。”她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雪……”
“我来,是想跟你告别的。”她说。
“告别?”
“我要走了。”她说,“离开这里,离开陆兆言,离开所有的一切。”
“去哪儿?”
“不知道。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我揣在兜里,后来不知道丢在哪儿的那只,她没刻完的喜-鹊。
“这个,还给你。”她说,“你把它刻完吧。”
我接过那只木鸟,入手冰凉。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问。
她笑了,像雪山之巅,融化的第一捧雪水。
“如果有一天,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一个女人,在卖木雕。那个木雕,是一只很丑的喜鹊。”
“那可能就是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我叫住她。
我冲到那幅《光》前面,把它从墙上取下来。
我把它塞到她怀里。
“这个,送给你。”我说,“你就是我的光。”
她抱着画,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抱着画,快步走出了展厅。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我没有去追。
我知道,我追不上。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三个月的相遇,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画展结束后,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我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
邀约不断,采访不断。
我买了房子,车子。
我把我爸妈都接到了身边。
我妈的病,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居然有了好转。
她能慢慢地说话了,也能拄着拐杖走几步了。
我爸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所有人都说,我苦尽甘来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多快乐。
我常常在半夜醒来,看着天花板,想起那间小木屋。
想起那个叫雪的女人。
我没有再谈恋爱。
很多女人接近我,有漂亮的,有有才华的,有有钱的。
但我都提不起兴趣。
我的心,好像被带走了。
带到了那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
两年后。
我的第二次画展,在北京最顶级的艺术中心举办。
这次的画展,叫《山》。
我画了长白山的四季。
春天的新绿,夏天的溪流,秋天的红叶,冬天的白雪。
每一幅画里,都没有人。
但每一幅画里,又好像都有她的影子。
画展依然很成功。
闭幕酒会上,我被一群人围着,说着各种客套话。
我觉得很累。
我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到外面的露台上透气。
北京的夜景,很繁华,很璀璨。
但我还是更喜欢山里的星空。
“陈先生。”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
是陆兆言。
他瘦了,也憔悴了,但依然很英俊。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有事?”我问,语气很冷。
“可以聊聊吗?”他说。
我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你的画,我看了。”他说,“很好。”
“谢谢。”
“你还在想她。”他又说。
我皱了皱眉。
“我跟她,已经离婚了。”他说,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一年前。”
“她走的那天,给我留了一封信。”
“信上说,她不怪我,也不恨我。她只是想去找回她自己。”
“她把她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放弃了。”
“她净身出户。”
陆兆言喝了一口酒,眼神里,是无尽的落寞。
“我找了她两年。”他说,“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关系,但就是找不到她。”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找她。如果让她一直待在你身边,她会不会更快乐?”
他看着我,眼神里,居然有了一丝恳求。
“你……有她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我也没有。”
他苦笑了一下。
“是啊,她连你都没有联系。”
“陈先生,你知道吗?我这辈子,什么都不缺。钱,权,女人……”
“但我输了。”
“我输给了你。”
“输给了那座山,那场雪,那三个月。”
他说完,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们都是输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陆兆言。
我继续画我的画,办我的画展。
我去了很多地方。
巴黎,佛罗伦萨,纽约。
我看了很多名画,见了很多大师。
我的画,也越卖越贵。
我成了人们口中的“陈默老师”。
但我知道,我只是陈默。
那个在山里刻木头的陈默。
我每年,都会回一次长白山。
回到那间小木屋。
屋子我还留着,每年都找人修缮。
里面的陈设,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会在那里住上几天。
劈柴,烧水,坐在壁炉前,喝着苞谷酒。
然后,拿出那只没刻完的喜鹊。
我一直没有把它刻完。
我怕刻完了,那最后一点念想,也就断了。
五年后的春天。
我在云南的一个古镇写生。
那是个很安静的小镇,青石板路,小桥流水。
我找了个靠河的客栈住下。
每天,就背着画板,在镇子里闲逛。
那天下午,下起了小雨。
我收了画板,准备回客栈。
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我被一个小摊吸引了。
摊子上,摆着一些木雕。
小猫,小狗,小鸟。
雕工很粗糙,甚至有些笨拙。
但很有趣。
摊主是个戴着草帽的女人,低着头,正在专心致志地刻着什么。
我走过去,拿起一只木雕。
是一只喜鹊。
一只很丑的,比例失调的喜鹊。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摊主。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抬起了头。
草帽下,是那张我刻在心里的脸。
她胖了一点,皮肤黑了一点。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那嘴角的梨涡,还是那么浅。
我们俩,就这么看着对方。
隔着一个摊子,隔着五年的时光。
谁也没有说话。
雨,还在下。
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过了很久,很久。
她先笑了。
“老板,买个木雕吧?”
她说。
我也笑了。
“好啊。”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我带了五年的,没刻完的喜-鹊。
“这个,能帮我刻完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然后,她绕过摊子,朝我走过来。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拿过我手里的那只喜鹊。
然后,她张开双臂,抱住了我。
很紧,很紧。
像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我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
还有,阳光的味道。
“我刻得不好。”她在我耳边,哽咽着说。
“没关系。”我抱着她,收紧了手臂,“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刻。”
雨停了。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我们身上。
暖暖的。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