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那时候可真是自由,喜欢的课可以随便去听,不喜欢的也可以不去。姚从吾先生的课我就不爱听,他教历史系的专业课,可我一直都没上。政治系主任张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两门课我没有选,不参加考试,也不算学分,可是我都从头到尾听下来,非常受启发
我们那时候可真是自由,喜欢的课可以随便去听,不喜欢的也可以不去。姚从吾先生的课我就不爱听,他教历史系的专业课,可我一直都没上。政治系主任张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两门课我没有选,不参加考试,也不算学分,可是我都从头到尾听下来,非常受启发。乃至于现在,我的专业也变成思想史了。
联大实行学分制,文学院要求四年一共修132个学分才能毕业,工学院是144个学分。其中三分之二是必修课,一定要通过的。比如一年级,文科生要学一门自然科学,学理工的国文是必修。另外英文也是必修,6个学分,不及格不行,可是像第二外语或者第三外语,那就是选修了。
我上历史系的时候,按规定,中国史必须学两个断代。至于哪两个断代,比如先秦史、秦汉史、隋唐五代史,或者南北朝史等等,随你挑。因为我那时候对中国古代史没兴趣,选的两个都是近代的,一个是姚从吾先生的宋史,一个是郑天挺先生的明史。姚从吾先生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可是我们当年都觉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讲得不怎么样,所以不想上他的课。姚先生还教一门史学方法,也是历史系的必修课,我就听过两堂。总觉得没什么内容,简直浪费时间,还不如我自己借本书呢,一个星期就看完了。而且我知道,好多同学都不上他的课,姚先生也从来不点名。到了学期末,我们把同学的笔记借来看看,应付考试。可是后来姚先生到台湾,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而且后来的一批中年骨干历史学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真是出乎意料。可见以言取人、以貌取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郑天挺先生原来是北大的秘书长,教我们明史,也教唐史、清史。郑先生讲得非常之系统,一二三四、ABCD,从头讲起。什么政府组织、经济来源,有哪些基本材料等等,比中学的课程提高了一个档次,只不过讲得更细致。这种讲法在联大里很少见,当然也有优点,对于我们尚未入门的人可以有个系统的认识。可是非常奇怪,因为明史是历史系的专业课,如果你不是学历史的,并没有必要上。理学院的不必说了,像文、法学院其他专业,比如经济系的,你学明史干什么?除非是专门研究明代经济史,那你可以上明史课。不然的话,比如你是学国际贸易的,学明史有什么用?要按专业课的选择标准,这门课顶多十来个人上,即便历史系的学生也不见得必修。可是郑先生的课非常奇怪,经常有上百人来听,还得准备一间大教室。怎么会多出这老些人呢?因为郑先生的课最容易pass,凡是选了课的,考试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么物理系的、化学系的都来选,叫作“凑学分”,这在当时也是一种风气。不过,郑先生讲课的确非常有趣味。记得讲到朱元璋时,专门提到他的相貌,那可真是旁征博引,某某书怎么怎么记载,某某书又如何如何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岳朝天”,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让人觉得恐惧。就这样,整整讲了一节课。
郑先生是专门研究明清史的,院系调整的时候调他去南开,他很不想走。因为研究明清史,北京的条件是最好的,无论是材料、实物,甚至于人,比如说贵族的后代,这些条件都是最好的,一到天津就差了。可那时候都得服从领导,领导调你去天津,你就得去。后来我听了一种说法,说北大院系调整的时候,把胡(适)派都给调出去,不知是真是假。抗战以前,郑天挺先生是北大的秘书长,我做学生的时候他是总务长,一直这么多年,是老北大了。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院长胡适跟他的关系都非常密切,所以他被调出去了,后来做了南开副校长。
1937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合影,前排右三为郑天挺
其他名人的课,因为好奇,我也偶尔听听,比如外文系陈福田先生的西洋小说史。记得那一年外文系的男同学都调去做美军翻译官了,所以班上七八个全是女同学。男生一共两个,还都是去旁听的,我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杨振宁。陈先生是美国檀香山的华侨,清华外语系主任,他的英文比中文还好。但他的课只从17世纪《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开始讲起,按现在的教学方案来说挺没章法的,不过这在当时没人管。而且陈先生对战局非常关注,后来还主持办翻译官的训练班,所以他上课不是先讲狄更斯、巴尔扎克的小说,而是一上来就把新加坡失守之类的战局情况分析一遍,内容也挺丰富的。
再比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并没有上全。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觉得他真是一位文学家。不像我们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连不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如果把他的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沈先生非常推崇《金瓶梅》,我现在印象还很深刻。《金瓶梅》过去被当作淫书,不是正经的小说,一直到民国以后都被禁止。可是沈先生非常欣赏这本书,认为对人情世态写得非常之深刻,《红楼梦》在很多地方都继承了《金瓶梅》的传统。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没有任何学历,连中学都没念过,并且当过兵。后来他到大学里教书,还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学院派的白眼。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讲,刘文典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值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包括钱锺书,他在一篇小说里也骂过沈从文,说:有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可是他的经历丰富极了,好像几十年都干不过来。(钱锺书在小说《猫》中影射了文化界的众多名流,其中有举动斯文、“讲话细声细气,柔软悦耳”的作家曹世昌,即暗讽沈从文。)不知这是哪一篇文里说的,我都忘记了,可一看就知道是说沈从文。可惜我们现在看过去的人总是带着谅解的眼光,只看到融洽的一面,没有看到他们彼此之间相互轻视、看不起的那一面,没能把人与人之间的一些矛盾真正揭发出来。
刘文典大概是西南联大年纪最大的,听说他早年参加清朝末年同盟会,和孙中山一起在日本搞过革命,非常老资格。而且,他完全是旧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一身破长衫上油迹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样子。有一件事我想是真的。北伐时候刘文典是安徽大学校长,蒋介石到安徽时,照例要请当地的名流见面。蒋介石是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可是刘文典挺干瘪的一个老头儿,还戴着副眼镜。蒋介石看他其貌不扬,问:“你就是刘文典吗?”他回了一句:“你就是蒋介石吗?”一下把蒋介石给惹恼了,把他抓了起来。后来经蔡元培、吴稚晖等等元老保释,才把他放出来。
刘先生当然非常有名了,而且派头大,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来上课。比加有一年教温李诗,讲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是门很偏僻的课,可是他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的时候随便骂人,也挺有意思,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他就是这个作风。后来因为出了点事,据说是接受了什么人赠的烟土,学校把他给解聘了,他就去了云南大学。抗战胜利以后,其他人都走了,刘文典却留在云南不出来。第一,云土好,刘文典吸鸦片烟,这在联大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云腿好,他喜欢吃云南的火腿,所以不走。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云居士”,解放后做了政协委员,1957年也弄了个右派。好多年前,云南大学教授、老学长李埏给我讲了一个刘文典的故事,挺好笑。反右的时候有人揭发刘文典,说他有一首黑诗,就拿出来念。诗的前面是一段序,说他有一个姬人非常可爱,怎么明媚、怎么窈窕,温存又体贴,总而言之好得不得了。可惜短命死矣,弄得他晚上十分感伤睡不着觉,于是写了一首诗怀念她。那诗写得确实缠绵悱恻、哀婉动人,怎么成黑诗了呢?揭发者说,刘文典根本就没这么一个姬人,实际上写的是他那杆烟枪。解放后不准抽大烟,他就只好怀念他那杆烟枪。
闻一多的《诗经》、《楚辞》,还有朱自清的课我也去听,不过朱先生讲课不行的,较为平淡。外文系卞之琳先生属于晚一辈的教师,作为诗人、作家,当时就非常有名了,可在学校里还不是正教授,讲课也不行。卞先生是江苏海门人,口音非常之重,我有一个同班同学上了一年卞先生的英文,回来就说:“卞先生的课呀,英文我听不懂,中文我也听不懂。”这一点我非常理解,因为我趴着窗户听过他的课。他那中文实在是难懂,我想他那么重的口音,英文发音也不会太好。不过,一个人说话是不是清楚和他的学识没有关系,这是两回事。我们一年级学英文都去听潘家洵的课,潘先生五四时候就翻译了易卜生的作品,教我们的时候总有五十来岁了。因为潘先生的专业课是语音学,所以他的发音非常标准,而且说得又慢又清楚,几乎每一个字都能听进去,我们都喜欢跑去听他的课。
钱锺书先生名气大,我也跑去听。他的课基本都用英文讲,偶尔加一句中文。不过他有时似乎有点喜欢玄虚,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讲出来,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体会。所以非得很聪明的人才能够跟上他,笨的就对不上话了。另外,当年清华四大导师里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工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没有资格选这种专业课。陈先生的课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就七八个。但是陈先生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那儿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袱进来,往桌上一放,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材料都非常熟悉,历历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书中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如果按照解放后的标准来说,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他的那种教课方式是不够格的,但解放前允许这种讲法。陈先生说话有口音,讲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胜的那种教师。而且他讲的那些东西太专门了,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陈先生第二年就走了,本来是去英国任牛津大学的讲座。因为德国刚占领了法国,马上就要打过海,英国岌岌可危去不了了,只好留滞在香港。
来自:何兆武《上学记》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