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端着切好的水果盘,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来。
女儿的房间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
我端着切好的水果盘,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来。
“凭什么呀?张小蕊她们家都去过两次了!就我们家不行,就你和我爸抠门!”
声音尖锐,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直直扎进我的心脏。
我端着盘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盘子里是刚从冰箱拿出来的西瓜,红瓤黑籽,冰凉的汁水顺着我微凉的指尖往下淌。
屋里,女儿陈暖还在跟电话那头的同学抱怨:“我爸就是个老古董,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他那些破表,让他出去玩跟要他命似的。我妈也向着他,说什么家里开销大……”
“暖暖,”我推开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跟同学打电话呢?来,吃点西瓜。”
陈暖猛地回头,看见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慌忙把电话挂了。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西瓜,又看了一眼我,嘴唇动了动,那声“妈”到底没叫出口,扭过头去,闷闷地说:“不吃,没胃口。”
我把盘子放在她书桌上,那上面摊着一本画册,五彩斑斓的页面上,巨大的城堡耸立在烟花下,穿着公主裙的女孩笑得一脸灿烂。
是迪士尼。
“就因为这个?”我拿起画册,指尖拂过那光滑的纸面。
“不然呢?”陈暖的声音从枕头底下传来,嗡嗡的,“你们就是不想带我去。”
我心里一阵发堵,像被一团湿棉花塞住了。
“暖暖,不是不想带你去,”我耐着性子解释,“迪士尼门票多贵,来回车票住宿,加起来不是一笔小钱。你爸最近身体也不太好……”
“又是这套说辞!”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红红地瞪着我,“爸身体不好,我看他修那些破表的时候精神好得很!一说出去玩就不舒服!你们就是舍不得钱!”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压抑的火气也上来了,“什么叫破表?你爸靠这手艺养活我们这个家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那是以前!现在谁还修机械表?都用手机看时间了!爸那个小铺子一个月能有几个钱?还不够他买那些乱七八糟的零件!”
陈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往我和她爸陈江河最痛的地方捅。
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时代变了。
我这个做了三十年裁缝的,如今只能接点改裤脚、换拉链的零活。
她爸那个曾经在市里都小有名气的修表师傅,如今也只能守着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店,对着一堆越来越没人送修的旧时光发呆。
我们是被时代抛在后面的人,可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
我们靠手艺吃饭,一针一线,一齿一轮,赚的都是干净钱。
可这些,在女儿眼里,却成了“抠门”和“老古董”的代名词。
“你,”我指着她,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重重地带上了房门。
门外,客厅里静悄悄的。
陈江河坐在他那张专属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块擦镜布,正低头反复擦拭着一个旧怀表的表盘。
客厅没开大灯,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照着他。
灯光勾勒出他微驼的背影,和他那过早花白的头发。
我刚才和暖暖的争吵,他肯定都听见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一遍遍地,擦着那个已经擦得锃亮如新的怀表。
我知道,那是他心里不痛快时的习惯。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孩子想去,就带她去吧。”
我一愣,抬头看他。
他没看我,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怀表。
“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来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那个铺子现在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你还想去哪里借钱?”
“总有办法的。”他还是那句不温不火的话。
他把怀表放在桌上,抬起手,想去端茶杯。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右手,在伸向茶杯的时候,有了一丝极轻微、但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的心,猛地一沉。
第1章 尘封的旧物
第二天,陈江河起得很早。
我睁开眼的时候,身边的床铺已经凉了。
客厅里传来“咔哒、咔哒”的轻微声响,那是他工作台上传来的声音。
我披上衣服走出去,看见他正坐在台灯下,戴着专用的放大镜眼罩,手里拿着一把极细的镊子,正对着一个拆开的机芯。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洒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个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师傅,在国营钟表厂里,是技术最好的那一个。
我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摔坏了,跑了好几家都说修不了,最后找到了他。
他也是这样,坐在台灯下,专注得像一尊雕塑。
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让那块停摆的手表重新发出了清脆的“滴答”声。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就安定了下来。
“怎么起这么早?”我走过去,给他披了件外衣。
他摘下眼罩,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对我笑了笑。
“睡不着,起来干点活。”
他的工作台上,摆着一个古朴的木盒子。
盒子打开着,里面用红色的绒布衬着,躺着几块成色极好的老怀表,还有一些零散的贵重零件。
我认得这个盒子,这是他的“宝贝匣子”,轻易不肯示人的。
“你把这些拿出来干嘛?”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拿起其中一块银质的怀表,摩挲着上面雕刻的繁复花纹。
“老李前两天还问我,说有个收藏家想收几块品相好的老表。我想着,这些放着也是放着……”
“陈江河!”我打断他,“你疯了?这可都是你一块一块淘换回来的,有的还是你师父传给你的!你说过这是非卖品!”
这些表,是他半辈子的心血和念想。
每一块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刻着他付出的心力。
“什么非卖品,”他笑得有些勉强,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东西就是东西,总得派上用场。暖暖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同学都有的,我们也不能让她太委屈。”
“为了去一趟迪士尼,你就要卖掉你的命根子?”我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什么命根子,”他摆摆手,把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他越是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就越是酸楚。
我知道他的脾气,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不是不在乎这些表,他是更在乎我和暖暖。
“我去跟暖暖说,不去了!”我转身就要去敲女儿的房门。
“哎,你别去!”他一把拉住我,力气大得惊人,“孩子正是要面子的时候,你这么一说,她心里更难受。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准备一下,带她去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就不去了,人多的地方,我待着不舒坦。而且店里也离不开人。”
我知道,这只是借口。
我是他妻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他那只微微发抖的手,才是他不肯出门的真正原因。
一个靠手吃饭的匠人,手,就是他的第二生命。
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可他从不在我和女儿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他只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扛起这个家。
我看着他,眼圈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转过身,假装去收拾桌子,不想让他看见我的失态。
“好,”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我知道了。”
那一刻,我心里恨透了迪士尼,也恨透了女儿的“不懂事”。
可更多的,是心疼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用沉默和固执,守护着我们这个家的男人。
第2章 无声的妥协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陈江河把那几块老怀表卖了,换回了一沓厚厚的钞票。
他把钱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感觉那钱烫手得很。
“够吗?不够我再想办法。”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我没说话,把钱塞进包里,点了点头。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有一笔钱。
那是我这些年接私活,一针一线攒下来的,本来是想留着给暖暖当嫁妆,或者留给我们俩养老的。
现在看来,是时候动用了。
我跟暖暖说了要去迪士尼的消息。
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真的吗?妈!你太好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抱着我,又笑又跳。
看着她久违的灿烂笑容,我心里那点怨气,也消散了大半。
罢了,罢了。
孩子嘛,哪有不跟父母闹别扭的。
只要她开心,我们做父母的,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你爸这次就不跟我们去了,店里忙。”我还是找了个借口。
暖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
“哦,那好吧。爸就是个工作狂。”
她语气轻松,好像这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的心,又被轻轻刺了一下。
这孩子,难道就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父亲的付出吗?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收拾行李。
暖暖兴奋地在旁边给我出主意,一会儿说要带漂亮的裙子,一会儿又说要买个米老鼠的发箍。
陈江河没进屋,就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安安静静地看报纸。
但我知道,他的耳朵,一直听着我们这边的动静。
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去,给他倒了杯水。
“家里你一个人,记得按时吃饭,胃药放在电视柜第二个抽屉里。”我絮絮叨叨地嘱咐。
“知道了,啰嗦。”他嘴上嫌弃,眼神却温和得很。
他放下报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银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小的、可以打开的相框。
“你那条项链戴了好多年了,都旧了。这个给你,出去玩戴着。”
我鼻子一酸。
那条旧项链,是我们结婚时他买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换。
他总说自己粗心,不懂浪漫,可他总能在最细微的地方,给我最妥帖的温暖。
“都老夫老妻了,还花这个钱干嘛。”我嘴上埋怨,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把项链戴上了。
冰凉的银链贴着皮肤,却暖到了心里。
“爸,我的礼物呢?”暖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嬉皮笑脸地伸出手。
陈江河笑了笑,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不是首饰,也不是玩具,而是一个小巧的、黄铜外壳的指南针。
“给你这个。”
暖暖撇撇嘴,有些失望:“爸,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这个啊。手机里都有导航。”
“手机会没电,这个不会。”陈江河把指南针放在她手心,“不管走到哪里,它都能帮你找到方向。”
他的眼神很深,像是在透过这个小小的指南针,说着一些更深层的话。
“带着吧,就当是爸爸陪着你了。”
暖暖似懂非懂地把指南针收了起来。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边的陈江河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了。
但我知道,他也没睡。
我们俩,就像两座沉默的孤岛,各自怀着心事,在黑夜里静静地漂浮。
去上海的火车是第二天上午的。
陈江河把我们送到火车站。
他提着最重的那个行李箱,背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挺拔了。
检票口,人来人往。
暖暖兴奋地东张西望,对即将到来的旅程充满了期待。
我一遍遍地叮嘱陈江河:“锁好门窗,别吃剩菜,晚上早点睡……”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他打断我,帮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你们玩得开心点,别惦记家里。”
他转向暖暖,摸了摸她的头。
“暖暖,照顾好妈妈。”
“知道啦,爸!你快回去吧!”暖暖挥挥手,拉着我就往检票口里走。
我被她拽着,一步三回头。
我看见陈江河就站在原地,隔着涌动的人潮,一直看着我们。
他的身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显得那么孤单,又那么固执。
直到我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还站在那里,像一棵扎了根的老树。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第3章 梦幻与现实
迪士尼乐园,比我想象中还要梦幻。
巨大的城堡,绚丽的色彩,欢快的音乐,还有身边一张张兴奋的笑脸。
这一切,都像一个五光十色的泡泡,美好得不真实。
暖暖彻底玩疯了。
她拉着我,一会儿去坐旋转木马,一会儿去玩飞越地平线。
她戴着米妮的发箍,手里拿着巨大的棉花糖,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被她的快乐感染着,也努力地让自己融入这片欢乐的海洋。
可我的心里,总像压着一块石头。
每当看到一个游乐项目的价目表,我的心就抽紧一下。
每当暖暖吵着要买一个昂贵的纪念品,我就得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这笔钱,够家里交几个月的水电费。
我看到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家庭。
父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宽容,孩子则是不知愁滋味的雀跃。
或许,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吧。
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尽力满足孩子的一个愿望。
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去看花车巡游。
当那些熟悉的卡通人物唱着跳着从我们面前经过时,周围的人群都沸腾了。
暖暖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录像。
“妈,你快看!是艾莎公主!”她兴奋地拽着我的胳膊。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金发碧眼的“公主”正优雅地向人群挥手。
我笑了笑,心里却在想,陈江河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吃饭了吗?店里有生意吗?他那只手,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巨大的喧嚣声中,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光鲜亮丽。
而我,却像一个揣着心事的局外人,怎么也无法真正地投入进去。
我的世界,是那个昏暗的、充满了机油和金属味道的小铺子,是缝纫机“哒哒哒”的声响,是陈江河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那才是我的现实。
晚上,我们去看烟花秀。
当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那座童话城堡时,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叹。
暖暖也看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烁着璀璨的光。
“妈,真美啊。”她轻声说。
“是啊,真美。”我附和着。
可我看到的,却是烟花散尽后,那更显深沉的夜空。
绚烂,总是短暂的。
生活,终究要回归平淡。
回到酒店,暖暖还沉浸在兴奋中,抱着手机不停地翻看今天拍的照片。
我累得筋疲力尽,只想赶紧洗个澡睡觉。
“妈,你看这张,我给你拍的,好看吧?”她把手机递给我。
照片上,我站在城堡前,笑容有些僵硬。
背景里的烟花,模糊成了一片绚烂的光斑。
“嗯,好看。”我敷衍道。
“我发给爸看看。”她说。
我的心动了一下。
“你爸……他可能已经睡了。”
“没事,我发微信给他,他明天早上就看到了。”
她低着头,飞快地在手机上打着字。
我看着她的侧脸,在酒店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也许,这孩子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爸爸的。
我这么安慰自己。
洗完澡出来,暖暖已经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帮她把手机收起来。
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微信的聊天界面。
是她和陈江河的。
她发了很多照片和视频过去。
最后一条信息,是她写的:
“爸,今天的一切都很美。可惜你不在。”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五味杂陈。
我关掉她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
窗外,大上海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我闭上眼,脑海里却全都是陈江河站在火车站送我们时,那个孤单的背影。
第4章 一通意外的电话
第二天,我们去了乐园的另一个主题区。
暖暖的热情丝毫未减,甚至比昨天还要高涨。
她拉着我,几乎把每一个她感兴趣的项目都玩了一遍。
她还特别执着于拍照和录像。
不光拍自己,拍我,更多的时候,她在拍那些场景和细节。
比如,一个维尼熊造型的邮箱,她会绕着拍好几个角度。
再比如,海盗船上一个做旧的船锚,她会凑得很近,拍上面的铁锈和纹理。
“你拍这些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留个纪念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也许,这就是现在年轻人的方式吧。
用影像记录下一切。
到了下午,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了个长椅坐下休息。
暖暖还在不远处的一个纪念品商店里逛。
我拿出手机,想给陈江河打个电话。
拨号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怕打扰他工作,更怕……听到他声音里的疲惫。
于是,“我们都挺好的,你按时吃饭。”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来一个字:“好。”
我看着那个“好”字,都能想象出他低着头,用那只不太灵便的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的样子。
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暖暖从商店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
“妈,你看我买了什么!”她献宝似的把袋子递给我。
里面不是她自己的东西,而是一顶帽子,一个马克杯,还有一件印着卡通人物的T恤。
“这帽子是给你的,遮太阳。杯子和衣服是给爸的。”
我愣住了。
“给你爸买的?”
“对啊,”她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点小得意,“爸平时总穿那几件旧衣服,这件T恤是纯棉的,他穿着肯定舒服。那个杯子,可以让他放在店里喝水用。”
我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在我眼里一直有些自私、不懂事的孩子,心里原来也装着她的父亲。
只是她表达的方式,和我们这一代人不一样。
“你有心了。”我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有些哽咽。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
“他毕竟是我爸嘛。”
晚上回到酒店,我因为白天走了太多路,脚疼得厉害,早早就躺下了。
暖暖还在兴奋地整理她今天拍的“素材”。
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暖暖刻意压低的声音。
“爸,你睡了吗?”
我一下子清醒了,但没有动,依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她在给她爸打电话。
“还没呢……嗯,我们刚回酒店……妈她累了,已经睡了。”
电话那头,不知道陈江河说了什么。
只听见暖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温柔和耐心的语气说:
“爸,我跟你说,今天我们去了那个‘宝藏湾’,就是加勒比海盗那个主题区。哇,里面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那个船,是木头的,特别大,上面的桅杆有好几层楼那么高。船身上有好多划痕和青苔,做得特别旧,跟你上次修的那个瑞士航海钟上面的帆船模型很像,但比那个大一百倍!”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还有啊,我还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章鱼怪,它的触手会动,还会喷水!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在暗的地方会发光,做得特别逼真。那个皮肤的质感,是一种有点像橡胶又有点像皮革的感觉,上面还有很多吸盘,每一个吸盘的细节都不一样……”
暖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她没有说自己玩得有多开心,也没有说那些项目有多刺激。
她在描述。
用尽她所知道的词汇,在给电话那头的父亲,描述她看到的一切细节。
她在描述质感,描述光影,描述结构。
她在用她的眼睛,代替她父亲的眼睛。
用她的语言,构建出一个他无法亲身到达的世界。
“……对,我还拍了好多照片和视频,等我回去拿给你看。那个船锚,我特写了,上面的铁锈和链条的纹路都拍清楚了。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研究那个……”
“……爸,你别担心钱的事。钱花了可以再赚,但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没有了。你不是总说,一个好的匠人,要多看,多学,才能有灵感吗?我就当是出来帮你‘采风’了!”
“……你手好点没有?有没有按时涂药膏?店里那个小徒弟机灵吗?你别什么都自己干,该放手就让他做……”
我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这个做母亲的,自以为是地给她贴上了“自私”、“不懂事”的标签。
我只看到了她表面的吵闹和坚持,却完全没有看懂她藏在心里最深处的,那份对父亲的爱和体谅。
她不是要去迪士尼炫耀。
她是想把这个崭新的、充满奇思妙想的世界,搬到她那个守着一方旧天地的父亲面前。
陈江河的手,已经无法再精密地组装那些细小的零件了。
他的世界,正在慢慢地缩小,最后可能只剩下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店。
而暖暖,这个我们以为长不大的孩子,正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试图为她父亲那正在缩小的世界,凿开一扇窗。
一扇通往外面广阔天地的窗。
第5章 眼泪的温度
那一晚,我一夜无眠。
暖暖和她父亲的通话内容,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
暖暖的执拗,陈江河的妥协,我自己的委屈和埋怨。
原来,我们三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却因为缺少沟通,而产生了那么多的误解。
第二天早上,暖暖起床的时候,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
“妈,你怎么了?眼睛怎么这么肿?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紧张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清澈的关切。
“暖暖,”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昨天晚上……你给你爸打电话了,是吗?”
暖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眼神有些躲闪。
“我……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妈都听到了。”
暖暖愣住了,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妈,我……”
“好孩子,”我把她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好孩子……是妈错怪你了,是妈不好……”
暖暖的身体先是僵硬的,随即也慢慢放松下来,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肩膀微微地抽动起来。
“妈,我不是故意要跟你们吵的。我就是……我就是看爸他天天守着那个店,越来越不开心。上次我看到他在网上看那些旅游博主的视频,眼神里都是羡慕。我知道他想出去走走,可是他的手……”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我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一样。
“爸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肯定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了。所以我才想,我出来,把外面好玩的、好看的都记下来,回去讲给他听,就好像他也出来过一样。”
“那个指南针,爸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不是怕我迷路,他是怕他自己……找不到方向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以为只有我看到了陈江河那只颤抖的手,看到了他隐藏在沉默下的脆弱。
原来,暖暖也看到了。
这个在我们眼中还是孩子的女儿,已经用她那颗敏感而细腻的心,洞察了父亲最深的痛苦和恐惧。
我们母女俩,在异乡的酒店房间里,抱头痛哭。
这眼泪,有愧疚,有心疼,但更多的,是理解和释然。
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哭过之后,暖暖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成果”。
相册里,密密麻麻全是照片和视频。
每一张照片,都配上了详细的文字说明。
“妈,你看这个,是那个城堡的砖墙,我拍了特写。你看这个砖的颜色和纹理,是不是有点像爸以前修过的一个英国老房子的摆件?”
“还有这个,是那个旋转木马的顶棚,上面的画是手绘的,颜色搭配得特别好。我想爸可以参考一下,以后说不定能用在钟盘的设计上。”
“这个……这个是我偷拍的一对老夫妻,他们头发都白了,还手牵手,笑得特别开心。我想拍给爸看,告诉他,等你们老了,也要这样。”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心里被一种温热的情感填得满满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旅游照片了。
这是女儿写给她父亲的一封,长长的、没有结尾的情书。
是一份,用青春的眼睛和滚烫的心,为日渐老去的父亲,精心准备的礼物。
“暖暖,”我看着她,郑重地说,“回去以后,我们和你爸,好好谈一次。”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忽然觉得,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第6章 回家的路
剩下的旅程,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我和暖暖之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和默契。
我们不再是貌合神离的母女,而成了无话不谈的“战友”。
我们一起,为我们共同深爱着的那个男人,准备着回家的惊喜。
我们又去了一次纪念品商店。
这一次,不是暖暖一个人在挑,而是我们俩一起。
我们给陈江河买了一本厚厚的、关于迪士尼乐园设计的画册。
“这个他肯定喜欢,”暖暖指着书里一张精密的机械结构图说,“这里面有很多机械装置的设计,跟钟表的原理是相通的。”
我们还买了一个可以自己动手组装的城堡模型。
“爸的手虽然不太方便做精细活了,但这种大一点的零件,应该没问题。可以让他活动活动手指,也算是个念想。”
我看着暖暖认真挑选礼物的样子,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回程的火车上,暖暖一直在整理她的照片和视频,把它们分门别类,甚至还用手机软件做起了简单的剪辑,配上了音乐和字幕。
我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就像我们来时的路。
但我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来的时候,心里是沉甸甸的,充满了对现实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
回去的时候,心里却是踏实的,温暖的。
我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困难,只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心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快到站的时候,“我们快到了,不用来接,外面热。”
他很快回复:“好。”
还是那一个字,简洁,利落。
但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收到信息后,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走出火车站,扑面而来的是家乡熟悉的、夹杂着热浪的空气。
暖暖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还是家里的空气闻着舒服。”
我笑着点点头。
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那个有陈江河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
我们打了辆车,回到我们那个老旧的小区。
楼下,陈江河的小店还亮着灯。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他正坐在工作台前,低着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探着头,认真地看着。
“咦,那不是邻居王婶家的儿子小军吗?”我有些意外。
“他怎么在爸店里?”暖暖也很好奇。
我们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提着行李,先上了楼。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饭菜香味传来。
餐桌上,用纱罩罩着几样家常菜,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
是陈江河的字,苍劲有力。
“饭菜在锅里温着,趁热吃。”
我的眼眶又是一热。
这个男人,他总是这样,不善言辞,却把所有的爱,都融进了这些日常的琐碎里。
第7章 未曾熄灭的灯火
我们放下行李,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下了楼。
走到小店门口,我才看清,陈江河并没有在修表。
他那只微微颤抖的右手,握着一支铅笔,正在一张白纸上,慢慢地画着草图。
而那个叫小军的年轻人,则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镊子和机芯,似乎在尝试着组装。
“……你看这里,”陈江河用铅笔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部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个擒纵轮和擒纵叉的夹角,要控制在0.5毫米以内,差一点,走时都会不准。”
小军点点头,又低头用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手里的零件。
陈江河看到我们,先是一愣,随即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回来啦?”
“爸!”暖暖笑着跑过去,把手里的一个大袋子递给他,“给你带的礼物!”
陈江河接过袋子,嘴上说着“乱花钱”,眼睛里却全是笑意。
“小军,怎么在这里?”我问。
“林姨好,暖暖姐好。”小军有些腼腆地站起来打招呼,“我……我高中毕业了,不想去读大学,就想学门手艺。我从小就看陈叔修表,觉得特别厉害,就想来拜师。”
我看向陈江河,他点了点头。
“这孩子有耐心,是个好苗子。我这手……也做不了太精细的活了。这门手艺,总得有人传下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落寞和不甘,而是一种释然和坦然。
我明白了。
在我们离开的这几天里,他也没有停在原地。
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寻找着新的方向。
他的手虽然不能再完美地驾驭那些微小的零件,但他的经验,他的知识,他的匠心,还在。
他可以把这些,传给下一代。
就像一根火炬,即便自己即将燃尽,也要把光和热,传递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小军,就在那个小小的店里,吃了一顿迟来的团圆饭。
饭后,暖暖拿出了她的手机,连上了店里那台老旧的电视。
“爸,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她按下了播放键。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迪士尼那座梦幻的城堡。
伴随着悠扬的音乐,一幅幅精心剪辑过的画面开始流淌。
暖暖坐在陈江河身边,当起了“解说员”。
“爸,你看,这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宝藏湾的大船,它的龙骨结构特别有意思……”
“这个,是那个城堡的穹顶,上面的彩绘玻璃,光一照进来,颜色特别漂亮,跟教堂里那种很像……”
“还有这个,是他们巡游花车的一个齿轮装置,我特意放慢了给你看,它的联动设计很巧妙……”
陈江河看得目不转睛。
他的眼睛,随着画面的切换,闪烁着光芒。
那是一种,孩童般的好奇,和匠人般的专注,混合在一起的光芒。
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方寸之间的失意匠人。
在女儿为他打开的这扇窗里,他的世界,重新变得广阔而生动。
小军也凑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叔,这个设计太牛了!要是能把这种机械美感,用到钟表设计上,肯定特别酷!”
陈江河听了,眼睛一亮,转头看向小军。
“你这个想法不错!传统的东西,是得加点新意……”
他拿起铅笔,就在那本画册的空白处,开始勾勒起来。
他的手,依然有些微的颤抖。
但在那盏昏黄的台灯下,那个勾勒着未来的背影,却显得无比坚定和高大。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我深爱的丈夫,和我懂事的女儿,还有这个充满希望的年轻人。
我看到,那盏属于我们家的,代表着技艺、良心和传承的灯火,未曾熄灭。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新的时代里,继续燃烧,并且,照亮了更远的路。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陈江河。
他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窗外,夜色深沉。
而我们这个小小的、亮着灯的店铺,就像是这广阔天地间,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坐标。
我知道,我们的生活,或许依旧平凡,依旧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困难。
但只要我们一家人的心在一起,互相理解,互相支撑。
那么,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而家,就是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底气。
来源:第三杯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