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那声音沉得像块墓碑,把我十五年的青春,砸在了里头。
1999年,深秋。
我出来了。
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那声音沉得像块墓碑,把我十五年的青春,砸在了里头。
狱警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我进来时穿的那身衣服,还有几十块钱。
“陈劲,出去好好过日子。”
我点点头,没说话。
好好过日子?怎么个好法?我不知道。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十五年,我已经不习惯这么亮的光了。
我眯着眼,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马路上跑的不再是稀稀拉拉的二八大杠,而是一种叫“出租车”的铁盒子,红色的,黄色的,屁股后头还冒着烟。
路边有个年轻人,耳朵上挂着两根白线,手里拿着个小方块,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
我看不懂。
我像个刚出土的文物,格格不入。
纸袋里的衣服,一股子樟脑丸味儿,又小又紧,袖子短了一大截,手腕子都露在外面。
我不在乎。
我只想回家。
可我家在哪儿?
我凭着记忆,朝着棉纺厂家属院的方向走。
走了很久,久到我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终于,我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红砖楼。
可它又那么陌生。
楼下停满了我不认识的“铁盒子”,墙上刷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什么“办证”,什么“专治牛皮癣”。
我家在三单元402。
我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扶手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的铁锈,摸上去一手红灰。
每上一层,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怕。
我怕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家。
我站在402的门口,那扇绿色的木门,还是老样子,门上用粉笔画的孙悟空,是我十五年前的杰作,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抬起手,想敲门,手却悬在半空中,抖得厉害。
里面,会是谁?
我爸的心脏不好,我妈的身体也一直不硬朗。
十五年。
我不敢想。
“你找谁?”
一个警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个胖乎乎的大婶,提着一篮子菜。
我认识她,是住对门的王婶。
她不认识我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我……我找陈师傅。”
王婶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全是怀疑,“哪个陈师傅?这里没这个人。”
“陈广发,以前在纺织厂烧锅炉的。”
王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像是见了鬼,“你……你是……”
“我是陈劲。”
“哎哟我的妈呀!”王-婶手里的菜篮子“啪”一声掉在地上,西红柿滚了一地。
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不是……你不是……”
“我出来了。”我替她把话说完。
王婶的眼神从惊恐,慢慢变成了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她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菜,嘴里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王婶,”我哑着嗓子问,“我爸妈呢?”
王婶捡菜的动作停住了。
她站起身,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叹了口气。
“老陈他……你进去没两年,就去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我妈呢?”我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你妈……唉,你妈前几年也跟着去了。临走前还念叨你呢,说劲儿快回来了,她得给你攒着钱,给你娶媳妇儿……”
王婶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没哭。
眼泪好像在十五年的时间里,已经流干了。
我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这深秋的太阳,一点温度都没有。
王婶看我杵在那儿,像根木头桩子,不忍心地说:“你妹妹,你妹妹陈兰,嫁人了,就在后面的新楼里,我带你过去。”
陈兰。
我唯一的亲人了。
王婶把我带到一栋崭新的白色楼房前。
“喏,五楼,最东边那家就是。我……我就不上去了。”
她把一个滚脏了的西红柿塞到我手里,匆匆忙忙地走了,好像我是什么瘟神。
我攥着那个冰凉的西红柿,又一次站在了门前。
这次,我没有犹豫。
我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探出头,好奇地看着我。
“你找谁呀?”
“我找陈兰。”
“妈妈!有人找你!”小男孩冲屋里喊。
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看到我,愣住了。
是兰兰,我的妹妹。
她比记忆里胖了些,头发也烫成了我看不懂的卷儿,但那双眼睛,还是一模一样。
“哥?”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不确定。
我点点头。
眼泪,瞬间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没有扑上来抱住我,也没有哭喊,只是捂着嘴,无声地流着泪,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个小男孩吓坏了,抱着她的腿,怯生生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这个叔叔是谁?”
陈兰蹲下身,摸着儿子的头,声音哽咽。
“乐乐,快,叫舅舅。”
小男孩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陌生和害怕,小声地叫了一句:“……舅舅。”
这一声“舅舅”,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的人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往前走了十五年。
我多了一个外甥,他叫乐乐。
而我,错过了他从出生到长大的全部过程。
陈兰的丈夫叫张伟,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人。
他下班回来,看到我,明显地愣了一下。
陈兰把他拉到厨房,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半天。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沙发又软又大,我坐着,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乐乐躲在卧室门口,偷偷地看我。
我冲他笑了笑,他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
张伟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陈兰不停地问我在里面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我只是摇头,说“都挺好”。
我能说什么?
说我每天吃的是水煮白菜,说我为了一个馒头跟人打得头破血流,说我每个夜晚都睁着眼睛到天亮,想着我是怎么进来的?
说不出口。
说了,只会让他们更难受。
饭桌上的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
吃完饭,张伟把我叫到阳台。
他递给我一支烟,是带过滤嘴的,叫“红塔山”。
我接过来,他给我点上。
我猛吸了一口,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哥,”他开口了,叫得很生硬,“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弹了弹烟灰,“还没想好。”
“家里地方小,乐乐也大了,你……你总住在这儿,也不方便。”
他的话很委婉,但我听懂了。
我成了个累赘。
“我知道。”我把烟头摁灭在栏杆上,“我明天就走。”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张伟急了。
“我懂。”我打断他,“兰兰……这些年,辛苦她了。”
我能想象,一个“劳改犯”的妹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那些风言风语,那些指指点点,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她身上。
张伟沉默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结”,塞到我手里。
“哥,这钱你先拿着。工作的事,我托人帮你问问,就是……可能不太好找。”
我没有拒绝。
我需要钱。
我回到客厅,陈兰马上迎了上来,眼睛红红的。
“哥,你别听张伟瞎说,你就住这儿,哪儿也别去!”
我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兰兰,我不住这儿。哥有地方去。”
“你能去哪儿啊!”她急得跺脚。
“我得……去办点事。”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像一片虚假的星空。
有件事,像一根毒刺,在我心里扎了十五年。
现在,是时候把它拔出来了。
我要去找赵建军。
我最好的兄弟。
也是当年,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证人。
第二天,我揣着张伟给的几百块钱,离开了陈兰的家。
我没告诉她我要去做什么。
我不想把她再卷进来。
我先去澡堂子,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把身上那股霉味儿洗掉。
然后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像样的衣服。
站在镜子前,我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中年男人。
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眼角爬满了皱纹,眼神里,没有了年轻时的光彩,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这十五年,它偷走了我的一切。
我的青春,我的父母,我的爱情,我的尊严。
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赵建军的消息。
他现在,不得了了。
成了“赵总”。
自己开了个厂子,做服装的,就在城郊的开发区。
我坐着一种叫“中巴”的车,晃晃悠悠地到了开发区。
一下车,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一排排崭新的厂房,门口挂着各种“XX服饰有限公司”的牌子。
马路上,拉着布料的大卡车来来往往。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我找到“建军服饰”的厂子,规模不小,一栋三层的办公楼,后面是巨大的生产车间。
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拦住了我。
“你找谁?”
“我找赵建军。”
保安斜着眼打量我,“有预约吗?我们赵总很忙的。”
“你跟他说,陈劲找他。”
保安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对讲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您……您是陈先生吧?赵总让您去他办公室,三楼最里面那间。”
我走进办公楼,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味。
这和我记忆里,那个跟我一起在机修车间,浑身油污的赵建军,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
赵建军就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
他胖了,也秃了,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穿着昂贵的西装。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劲……你……你出来了。”
“是啊,出来了。”我关上门,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去。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办公桌上。
“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打给你?”我笑了,“我上哪儿知道你的电话?”
我走到他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坐,坐啊,阿劲。”他指着旁边的真皮沙发,“喝点什么?茶?还是……还是饮料?”
“赵建军。”
我叫了他的全名。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十五年了。”我说,“我每一天,都在想一件事。”
“阿劲,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声音发虚,“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我也不好过。”
“不好过?”我冷笑一声,“你开着大厂,当着老板,住着好房子,开着好车。你跟我说你不好过?”
“我他妈在里面,啃着窝窝头,睡着大通铺,每天被人当牲口一样使唤的时候,你他-妈-的在哪儿?”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被我吼得缩了缩脖子,脸色惨白。
“阿劲,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我面前,“好啊,你解释!”
“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你为什么要跟警察说,是我先动的手?为什么要说,我拿着扳手,是早有预谋?”
“我们不是最好的兄弟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你他妈为什么要害我?!”
我双眼赤红,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我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他。
他被我勒得喘不过气,脸涨成了猪肝色。
“放……放手……阿劲……”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无力感。
我松开了手。
他瘫倒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着。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他才缓过来。
他摘下眼镜,用手捂着脸,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阿劲……”他哽咽着,“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我不要听这个!”我打断他,“我要知道为什么!”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
“为了……为了李月。”
李月。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又一次插进了我的心脏。
李月,我们厂里的厂花。
长长的麻花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和赵建军,都喜欢她。
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情敌。
那时候,我们约定,公平竞争。
我至今还记得,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李月答应了我,说愿意跟我处对象。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建军。
我记得,他当时愣了很久,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阿劲,恭喜你。你得对她好。”
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真心为我高兴。
现在想来,那眼神里,藏着多少我看不懂的东西。
“为了李月?”我喃喃自语,“就因为她选择了我,没有选择你?”
“是。”他点头,声音嘶哑,“我嫉妒,我疯了一样地嫉妒你。”
“那天,你跟张强打起来,我看到了。是他先推的你,也是他先骂的你。”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你进去了,李月就是我的了。”
“所以,警察来问话的时候,我就……我就撒了谎。”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最好的兄弟,就因为嫉妒,就因为一个女人,毁了我的一生。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判那么重。”他哭着说,“那时候严打,流氓罪,从重从快。我以为,你最多也就关个一两年……”
“我后来去找过李月,想让她等你。”
“可她……她根本不信我。”
“她说,是你亲口承认的,是你最好的兄弟指证的,她瞎了眼,看错了人。”
“她骂我是个小人,是个叛徒。”
“没过多久,她就辞职回了老家,再也没回来过。”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不仅失去了十五年的自由,也失去了我最爱的姑娘。
而这一切,都是拜我眼前这个,我曾经最信任的人所赐。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笑我自己,怎么会这么傻,这么天真。
我笑我这十五年的牢,坐得像个笑话。
赵建军看着我笑,脸上充满了恐惧。
“阿劲,你……你别这样,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杀了我都行!”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我一闭上眼,就是你在里面的样子。我赚了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心安。”
“我给你钱,阿劲,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我给你补偿!”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哆哆嗦嗦地递给我。
“这里面有五十万,你先拿着,不够我再给你……”
五十万。
在1999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以买好几套房子,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它能买回我的十五年吗?
能买回我父母的命吗?
能买回李月对我的信任吗?
我看着那本存折,就像看着一堆废纸。
我抬起脚,一脚踹在他胸口。
他像个皮球一样,滚到墙角。
我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赵建军,你以为钱能解决一切吗?”
“你以为你跪下来,哭几声,我就能原谅你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不会要你一分钱。”
“我也不会杀了你。”
我蹲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要你活着。”
“我要你一辈子都活在这份愧疚里。”
“我要你每天都想着,你是怎么毁了你最好的兄弟。”
“我要这份罪恶感,像蚂蚁一样,啃噬你的骨头,直到你死的那一天。”
说完,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知道,他一定还跪在那里,像一条狗。
走出“建军服饰”的大门,我又看到了那刺眼的阳光。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冷。
心里那块压了十五年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角。
虽然还是很沉,但至少,透进了一丝光。
我没有立刻去找工作。
我先回了一趟老家。
一个离城市很远的小山村。
我父母的坟,就在村后的山坡上。
两座孤零零的土坟,坟前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人高。
我跪在坟前,拔掉杂草,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爸,妈,儿子不孝,回来看你们了。”
我没有哭。
只是静静地跪着,跟他们说着话。
说我在里面的日子,说我出来了,说妹妹过得很好,嫁了个好人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没提赵建军。
我不想让这些脏事,污了他们的耳朵。
我在坟前坐了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下山的时候,我碰到了村里的老人。
他们还认得我。
“是陈家的劲儿娃子吧?回来了?”
“回来了。”
“唉,你这孩子,命苦啊。”
我只是笑笑。
一个老人告诉我,李月,当年回村后,没多久就嫁人了。
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
后来,听说跟着她男人,去南方打工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断了。
也好。
她有她的生活,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回到城里,我开始找工作。
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还有一个“劳改犯”的案底。
我去工地搬砖,人家嫌我年纪大,干不动。
我去看大门,人家一听我坐过牢,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身上的钱,越来越少。
最难的时候,我睡过桥洞,捡过垃圾桶里的瓶子卖钱。
我没去找陈兰。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又冷又饿,缩在立交桥下面。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是赵建军。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看起来比我还憔悴。
“阿劲,上车吧。”
我没动。
“我不是来给你送钱的。”他说,“我给你找了个活儿。”
我看着他。
“我一个朋友,开了个废品回收站,缺个看场子的。包吃包住,一个月八百。”
“你去不去?”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站起身,拉开了车门。
我需要一份工作,需要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
至于尊严,那玩意儿,在饿肚子面前,一文不值。
废品回收站,就在更偏远的郊区。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酸臭味。
老板是个姓李的瘸子,人还不错。
他知道我的情况,没多问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干,过去的事,就别想了。”
我的工作,就是晚上看场子,防止有人来偷东西。
白天,我就在堆积如山的废品里,翻翻拣拣。
易拉罐,废铜烂铁,旧报纸……
我把它们分类,打包。
日子很枯燥,但我过得很踏实。
我每天累得像条狗,倒头就睡,没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赵建军偶尔会来。
他不开他那辆豪华轿车,而是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每次来,也不多说话,就是帮我一起干活。
他一个大老板,穿着西装裤,蹲在垃圾堆里,分拣着塑料瓶。
那样子,滑稽又可悲。
我从不跟他说话。
他来,我就当他不存在。
他走,我也不送。
我们之间,隔着十五年的深渊,永远也跨不过去。
有一次,下大雨。
他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
我正在小屋里喝着二锅头,吃着花生米。
他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样子很狼狈。
我看了他一眼,没做声,继续喝酒。
他就在门口站着。
过了很久,我把桌上剩下的大半瓶酒,推了过去。
“喝点,暖暖身子。”
他愣住了,然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进来,拿起酒瓶,对着嘴就灌了一大口。
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直到把两瓶二锅头,都喝光了。
他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
嘴里,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喊着两个字。
“阿劲……阿劲……”
我把他拖到我的床上,给他盖上被子。
看着他那张写满痛苦和悔恨的脸,我心里的恨,好像,没有那么浓了。
我还是恨他。
但我好像,也开始有点可怜他。
他毁了我,也同样毁了他自己。
我们两个人,都被困在了1984年的那个夏天,谁也没能走出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转眼,又是两年。
我的头发,白得更多了。
手上的老茧,也越来越厚。
陈兰偶尔会带着乐乐来看我。
乐乐已经上小学了,不再怕我,每次来都“舅舅,舅舅”地叫个不停。
他会把他画的画,得的小红花,拿给我看。
看着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我感觉,生活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张伟也变了,不再对我那么客气和疏远。
他会跟我聊聊厂里的事,说说社会上的新闻。
有一次,他塞给我一个BP机,说方便联系。
我拿着那个小东西,研究了半天,也不会用。
最后还是让它躺在了抽屉里。
我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简单,平静。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天,赵建军出事了。
他的厂子,资金链断了。
合伙人卷着钱跑了,银行天天来催债,工人堵着门要工资。
一夜之间,他从一个风光无限的大老板,变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给一堆废旧纸箱打包。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痛快,又有点……不是滋味。
我跟李瘸子请了假,去了他的厂子。
厂门口,围满了人。
工人们情绪激动,喊着“赵建军,还我血汗钱!”
我挤进人群,看到赵建军,被几个人围在中间。
他比上次见,又老了十岁。
头发全白了,西装皱巴巴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有人朝他吐口水,有人推搡他。
他只是站着,不还手,也不说话,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我看着他,心里那股恨意,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报应。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可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一个工人,情绪失控,抄起旁边的一根钢管,就朝赵建军的头上砸去。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
我挡在了赵建军的前面。
钢管,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后背上。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陈兰和张伟守在床边,眼睛都是肿的。
“哥,你醒了!”
我动了一下,后背疼得钻心。
“我……怎么了?”
“你……你为了救他,被人打伤了。医生说,脊椎骨裂,得躺好几个月。”陈兰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沉默了。
我救了赵建军。
我竟然救了那个毁了我一生的人。
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赵建军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整个人,还是失魂落魄的。
他走到我床边,“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一次,我没有让他起来。
“阿劲……”他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我……我把厂子卖了,房子也卖了。”
“工人的钱,都还清了。”
“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他把一个布包,放在我的床头。
“我知道,这些钱,弥补不了什么。”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以后,你想怎么处置,都行。”
“你要是还恨我,等你好起来,你打死我,我绝不还手。”
说完,他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那个布包,没有打开。
我心里很乱。
我救了他,是因为我还当他是兄弟吗?
不是。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兄弟情分了。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可怜他?
还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被毁掉?
我想不明白。
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赵建军每天都来。
他不说一句话,就是给我打水,喂饭,擦身子。
做得比护工还细致。
我从不理他。
但他还是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出院那天,他来接我。
开的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阿劲,我送你回废品站。”
我没说话,坐上了他的车。
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
我们谁也没说话。
快到废品站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阿劲,我要走了。”
我愣了一下。
“去哪儿?”
“去南方。”他说,“李月……她男人前年出意外,没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那边打工,过得很难。”
“我想……去看看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李月。
这个我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名字。
“你……还爱她?”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
“不是爱了。”
“是债。”
“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了。”
“我欠她的,我想,用下半辈子,去还。”
三轮车停在了废-品站门口。
他跳下车,帮我把东西拿下来。
“阿劲,保重。”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解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期盼。
他好像希望我说点什么。
说“原谅你”,或者说“祝你好运”。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谅?
太沉重了。
我做不到。
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他给我的布包,扔给了他。
“这个,你拿着。去南方的路费,安家费,都需要钱。”
他接住布包,愣住了。
“这……”
“我说了,我不要你的钱。”我说,“这是……借给你的。”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以后,要是混好了,记得还我。”我补充了一句。
他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骑上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们之间,长达几十年的恩怨纠葛,就在这个黄昏,画上了一个句号。
没有原谅,也没有和解。
只是,放下了。
我回到了废品站。
李瘸子看到我,很高兴。
“回来啦?正好,缺人手呢。”
我笑了笑,拿起角落里的铁钳,开始干活。
生活,还要继续。
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一个从南方寄来的包裹。
里面是一张汇款单,五千块钱。
还有一封信。
是赵建军写的。
信很短。
他说,他和李月在一起了。
他们开了一个小吃摊,生意还不错。
他说,他会每个月都给我寄钱,直到把欠我的,都还清。
信的最后,他说,李月也让他带句话。
她说,她对不起我。
她说,祝我,以后都能过得好。
我把信和汇款单,都收了起来。
我没有去取那笔钱。
日子,还在继续。
废品站的生意,时好时坏。
我的白头发,越来越多。
乐乐上了初中,个子蹿得比我还高。
他不再叫我舅舅,而是叫我“老舅”。
他说,这样显得亲切。
有一年过年,陈兰和张伟,非要拉着我去他们家。
一家人,围在一起,看一个叫“春节联欢晚会”的电视节目。
很热闹。
主持人说,新世纪来了。
我看着窗外,绽放的烟花,喝了一口酒。
辣的。
但心里,是暖的。
我的十五年,被偷走了。
但我还有未来。
虽然这个未来,可能并不光鲜亮丽,甚至有些卑微。
但它是我的。
这就够了。
后来,城市改造,废品站要拆迁了。
李瘸子拿到了一笔补偿款,回老家养老去了。
我拿着几万块的遣散费,又一次失业了。
张伟想让我去他的公司上班,被我拒绝了。
我在老家属院附近,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卖部。
卖点烟酒,零食,日用品。
来买东西的,都是街坊邻居。
有的人,还记得我。
他们看到我,会说:“哟,陈劲,自己当老板了啊。”
我会笑着递给他们一根烟。
“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我的小卖部,生意不好不坏。
赚的钱,不多,但够我生活。
我每天早上开门,晚上关门。
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躺椅上,看着人来人往。
看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学,看年轻的夫妻吵吵闹闹,看老人们提着菜篮子,蹒跚走过。
我觉得,这才是生活。
真实,琐碎,充满了烟火气。
我再也没有收到过赵建军的信和汇款单。
他就像一颗石子,沉入了我生活的大海,再也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我也不想知道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有自己的债要还。
我的债,是那十五年的光阴。
他的债,是一辈子的良心。
我们都还清了。
或者说,我们都在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
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来我店里买烟。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大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我一个朋友的爸爸。”
我笑了笑,“是吗?长得像的人多着呢。”
“我那个朋友,他爸也姓陈,也叫陈劲。”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他现在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年轻人摇摇头,“他很早就没了。”
“我听我爸说,他爸当年,是为了一个女的,跟人打架,失手把人打死了,被枪毙了。”
我愣住了。
原来,在别人的故事里,我是这样的结局。
也挺好。
至少,听起来,像个爷们儿。
我把烟递给他,摆了摆手。
“小伙子,烟钱不要了,拿去抽吧。”
他走了。
我重新躺回我的躺椅,闭上眼睛。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很舒服。
我好像,又回到了1984年的那个夏天。
我还是那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
我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骑着锃亮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上,坐着笑靥如花的李月。
赵建军骑着车,在我们旁边,满头大汗地追赶着。
我们笑着,闹着,朝着夕阳,一路飞驰。
风,吹起李月的长发。
她说:“阿劲,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我说:“好。”
永远。
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啊。
也多么,不堪一击。
我睁开眼,夕阳正好。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在我店门口的台阶上,用粉笔画着画。
画的是一个大大的太阳,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她,也笑了。
真好。
来源:穿越时空观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