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住的是厂里分的筒子楼,一长条走廊,两头是厕所和水房,中间挤着十几户人家。
一九八五年,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横。
风跟刀子似的,专往人脖领子里钻。
我叫陈建国,那年二十二,在红星钢厂三车间当个轧钢工。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住的是厂里分的筒子楼,一长条走廊,两头是厕所和水房,中间挤着十几户人家。
关上门是自己的窝,打开门,就是全世界的鸡零狗狗。
那天我下夜班,凌晨三点。
天跟泼了墨一样,路灯昏沉沉的,光晕里飘着碎雪。
我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大衣,把手缩在袖子里,只想赶紧钻回我那十平米的狗窝。
走到垃圾站旁边,忽然听到一点动静。
很轻,像小猫在叫。
我这人,天生胆子不大,心想别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加快了脚步。
但那声音,一声接一声,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夜里,钻心。
我他妈就是贱。
我停下脚,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还是忍不住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一个破竹筐,就扔在垃圾堆旁边。
筐上盖着一块破花布,风一吹,掀起一角。
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蹲下身,哆哆嗦嗦地掀开了那块布。
一个婴儿。
一张冻得发紫的小脸,嘴巴一张一合,哭声细得像蚊子哼哼。
她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小棉袄,旁边放着一个奶瓶,已经冰凉。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扔这儿了?
我下意识地往四周看,黑漆漆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风,呜呜地刮着。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有气。
我松了口气,又立马紧张起来。
我该怎么办?
报警?送派出所?
可这大半夜的,等我跑到派出所,孩子估计就冻硬了。
我犹豫了。
我只是个轧钢工,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五,自己过得都紧巴巴的。
我拿什么养活一个孩子?
我把花布给她盖好,站起身,想走。
就当没看见。
我对自己说。
可我走了两步,那哭声又响起来了。
一声一声,像小爪子,挠着我的心。
我猛地转过身,冲回去,一把抱起了那个竹筐。
去他妈的。
我心里又骂了一句。
我抱着竹筐,几乎是跑着回了我的小屋。
门一关,把风雪挡在外面,我才敢大口喘气。
屋里没生炉子,跟冰窖也差不多。
我赶紧把孩子从筐里抱出来,解开我的棉大衣,把她塞进我怀里。
小小的身子,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用我的体温,一点一点地捂着她。
竹筐里,还有一张纸条。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力气。
“求好心人收养。孩子生于八五年十月。实属无奈,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生日。
十月。
比这冬天,还要冷。
我看着怀里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她似乎暖和过来了,不再哭了,只是砸吧着小嘴。
我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连个对象都没有,突然就当爹了。
这事儿,说出去谁信?
天亮了。
走廊里开始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邻居们起床了。
我一夜没睡,眼睛熬得通红。
孩子醒了,开始哭。
这下瞒不住了。
我硬着头皮,拿着那个冰凉的奶瓶去了水房。
对门住的是王婶,厂里出了名的热心肠,也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她端着盆出来,看见我手里的奶瓶,愣住了。
“建国,你……你拿个奶瓶干啥?”
我脸皮发烫,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捡的。”
王婶眼睛瞪得像铜铃:“捡的?你上哪儿捡奶瓶去?”
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王婶耳朵尖,一下子就听见了。
她二话不说,推开我的门就冲了进去。
“我的老天爷!”
王婶一声惊呼,整个走廊的人估计都听见了。
不一会儿,我那十平米的小屋就挤满了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伸着脖子看我床上的那个小婴儿。
“建国,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就搞出个孩子来?”
“这是谁家的姑娘啊?这么想不开?”
“造孽啊,这么小的孩子都扔。”
说什么的都有。
我被围在中间,百口莫辩。
王婶把他们都轰了出去。
“都看什么看?没见过孩子啊?滚滚滚,都散了!”
她关上门,叉着腰看我。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婶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孩子,叹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不知道?”王婶嗓门又高了八度,“这可是一条人命!不是小猫小狗!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带?”
“要不,送福利院吧。”她说。
我沉默了。
送福利院,她能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昨晚,如果我没回头,她肯定就没了。
“王婶,”我抬起头,看着她,“我想……我想自己养。”
王婶愣住了,她大概以为我疯了。
“你拿什么养?你一个月挣几个钱?你以后不娶媳妇了?”
“我……”
“你别我我我了!你这就是一时冲动!”
孩子又哭了,饿的。
王婶嘴上骂着,手上的动作却很麻利。
她抢过奶瓶,去水房兑了点热水,又不知道从哪儿变出点糖,搅和在水里。
“先喂点糖水顶一顶,我去给你问问谁家有奶粉。”
看着王婶忙碌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
叫念念。
取自“念念不忘”。
我希望她那个不负责任的妈,能偶尔想起她。
也希望我自己,能永远记住这个决定。
养一个孩子,比我想象的要难一万倍。
我的工资,一半都变成了她的奶粉钱。
剩下的,得交房租,得吃饭。
我开始戒烟,戒酒。
以前下班了,还能跟工友们去小酒馆喝两杯,吹吹牛。
现在,我一下班就往家跑。
因为家里有个小祖宗等着我。
换尿布,喂奶,洗澡。
我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经常搞得一团糟。
有一次给她洗澡,水热了,烫得她哇哇大哭。
我心疼得直抽自己嘴巴。
王婶看不过去,手把手地教我。
她嘴上虽然还念叨着我“自讨苦吃”,但帮我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今天送来两个鸡蛋,明天拿来一件她孙子穿小的旧衣服。
筒子楼里的人,风言风语还是有。
但看着我一个大男人,白天在钢厂一身汗,晚上回家一身奶腥味,慢慢地,那些难听的话也少了。
更多的是同情。
念念一天天长大。
她会笑了,会爬了,会含含糊糊地叫“爸”了。
那一天,我抱着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为了让她吃得好一点,我开始琢磨着搞点副业。
我去废品站收旧报纸,旧瓶子。
我去给人扛大包,搬家。
只要能挣钱,多累的活我都干。
我变得又黑又瘦,但看着念念白白胖胖的脸蛋,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转眼,念念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我跑了好几家,都因为我拿不出户口本,不肯收。
最后,还是我们厂办的幼儿园,厂长看我可怜,特批了。
我至今都记得,送念念去幼儿园的第一天。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扎着两个小辫子,背着个小书包。
她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
“爸爸,我怕。”
我蹲下来,摸着她的头。
“念念不怕,里面有好多小朋友,还有老师,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我把她交给老师,转身就走。
我没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舍不得了。
我躲在墙角,偷偷地看。
看到她被老师领着,走进教室,我才放心。
那天,我在车间里,干活都特别有劲。
心里想着,我的念念,长大了。
念念很聪明,也很懂事。
她知道我辛苦,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攀比。
别的孩子有新玩具,她就自己用纸叠。
别的孩子吃零食,她就看着,从来不吵着要。
有一次,我发了奖金,给她买了一根当时最流行的娃娃头雪糕。
她高兴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舔着,舔一口,就抬头看看我,笑一下。
最后,雪糕还剩下一半,她举到我嘴边。
“爸爸,你吃。”
我鼻子一酸。
我说:“爸爸不爱吃甜的,念念吃。”
她这才把剩下的一半,一口一口地吃完。
那根雪糕的甜味,我记了很多年。
日子就像红星钢厂门口那条河,不好不坏地流淌着。
念念上了小学,初中。
她的成绩一直很好,年年都拿奖状。
每一张奖状,我都用图钉,端端正正地钉在墙上。
那面墙,是我最大的骄傲。
但孩子长大了,心思也多了。
她开始问我:“爸爸,我妈妈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插在我心上。
我撒了第一个谎。
我说:“你妈妈啊,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要很久才能回来。”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随着她越来越大,这个谎言,也越来越难圆。
她会问:“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接,我的妈妈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会问:“妈妈长什么样?你有她的照片吗?”
我只能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我说她妈妈长得很漂亮,像电影明星。
我说我们没有照片,是因为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每次说完,我都觉得心虚。
我怕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
她会恨我,骗了她这么多年。
初二那年,学校开家长会。
我去的时候,教室里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成双成对的父母。
只有我,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老师在上面讲着,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看着别的家长,心里说不出的羡慕和自卑。
我给不了念念一个完整的家。
这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家长会结束,老师把我单独留了下来。
老师说:“陈念念同学最近情绪有点不对,上课老是走神,成绩也下降了。”
“您……是不是跟爱人吵架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最后,我只能说:“老师,我们……我们分开了。”
回家的路上,我跟念念谁都没说话。
晚饭,我特意炒了两个她爱吃的菜。
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突然说:“爸,今天我们同学说,我是没妈的野孩子。”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
她的眼睛红红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们胡说!”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们没胡说!”她也冲我喊,“你告诉我,我妈到底在哪儿!你为什么从来不让我见她?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老婆?我是不是你捡来的?”
最后一个问题,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炸开。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没有一丝相像的脸,那双充满怀疑和痛苦的眼睛。
我知道,我再也瞒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把我珍藏了十几年的那个破竹筐,那张发黄的纸条,都拿了出来。
我把那个冬天的夜晚,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没敢看她的眼睛。
我说完了,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她泪流满面。
“所以,我真的是被扔掉的?”她问,声音在发抖。
我点点头,心如刀割。
“那……你为什么不也把我扔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
“傻孩子,爸爸怎么会扔了你?你是爸爸的命啊!”
我们父女俩,抱头痛哭。
那晚之后,念念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问我关于妈妈的问题了。
她变得比以前更懂事,也更努力。
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她说:“爸,我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学,以后挣大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笑着说:“好,爸爸等着。”
我知道,她是想证明给我看,也证明给她自己看。
她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她有我。
她有家。
高三那年,是我最累的一年,也是最充满希望的一年。
为了给她攒够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一天打三份工。
白天在钢厂上班,晚上去大排档帮人刷盘子,周末去建筑工地扛水泥。
我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人瘦得像根竹竿。
王婶劝我:“建国,你别这么拼命,身体要紧。”
我说:“王婶,没事,我撑得住。念念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不能拖她后腿。”
念念也很争气。
模拟考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好。
她的目标,是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高考那天,我特意请了假,送她去考场。
我给她准备了牛奶和面包,一遍遍地叮嘱她:“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她冲我笑了笑。
“爸,你放心吧。”
看着她走进考场的背影,我比自己上战场还紧张。
那两天,我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着。
终于,高考结束了。
念念从考场出来,一脸轻松。
她说:“爸,我感觉考得还不错。”
我的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煎熬的。
终于,查分那天到了。
我陪着念念,去了学校。
当她在成绩单上,找到自己名字和那个惊人的分数时,她哭了。
我也哭了。
我的念念,我的女儿,她做到了。
她考上了北京那所她梦寐以求的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我请了街坊邻居,在家里摆了一桌。
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家常菜,但那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我喝了很多酒。
我拉着念念的手,一遍遍地说:“我女儿有出息了,我女儿有出息了……”
邻居们都为我高兴。
王婶抹着眼泪说:“建国啊,你这二十年的苦,没白受啊。”
是啊,没白受。
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父亲。
二零零五年,夏天。
天气热得像个蒸笼。
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
念念的录取通知书就摆在桌上,红得刺眼。
我看着那几个烫金的大字,咧着嘴,能笑出声来。
我正在给她收拾去北京的行李。
被子要带厚的,北京的冬天冷。
衣服要多带几件,大城市,不能穿得太寒酸。
我还把我存了半辈子的积蓄,都取了出来,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塞在她行李箱的夹层里。
一共是三万块。
是我一根钢筋一袋水泥,不眠不休换来的。
念念在一旁看着我忙活,眼圈红红的。
“爸,不用带那么多东西,学校都有卖的。”
“学校卖的贵!”我头也不抬地说,“钱也要省着点花,别大手大脚的。”
“爸,”她声音带着哭腔,“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我嘴上嫌弃,心里却暖烘烘的。
就在我们父女俩享受着这离别前最后的温情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老旧小区的宁静。
我住的这地方,都是些老邻居,骑自行车的都比开汽车的多。
这么大的动静,很不寻常。
我探头往窗外看。
只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楼下,我们那条又窄又破的巷子口,停着三辆黑色的轿车。
锃光瓦亮,在太阳底下反着光。
车头那个四个圈的标志,我虽然不认识,但也知道,肯定不便宜。
这车,比我们厂长的桑塔纳,气派多了。
车上下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男一女,五十岁上下的样子。
男的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女的穿着一条得体的连衣裙,戴着珍珠项链,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家。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黑西装、戴眼镜的年轻人,像是秘书或者律师。
他们站在巷子口,似乎在找什么。
那女人拿着一张照片,跟旁边的人比对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们朝着我们这栋楼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了我家门口。
“咚咚咚。”
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念念也紧张起来,她抓住我的胳膊。
“爸,谁啊?”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那对男女。
那个女人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目光越过我,看到了我身后的念念。
她手里的照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像……太像了……”她喃喃自语。
然后,她看着念念,试探着,用一种颤抖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
“你……你的生日,是不是……十月?”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二十年了。
我以为这件事,永远都不会再被提起。
我以为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可他们还是来了。
在我以为幸福刚刚开始的时候,来了。
念念也懵了。
她看看那个女人,又看看我,满脸的困惑。
“你们是谁?你们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那个男人走上前一步,挡在了女人和我之间。
他比我高半个头,目光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陈先生,是吧?”他开口了,声音很沉稳,“我们能进去谈谈吗?”
我没有让他们进门。
我把门拉开一道缝,自己挤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我不想让念念听到接下来的话。
“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我的声音很冷。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态度很不满。
但那个女人拉了拉他的胳膊。
“老林,别这样。”
她上前一步,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恳求。
“陈先生,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我们是念念的……”
她哽咽了,说不下去。
男人接过了话。
“我们是念念的亲生父母。”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死死地盯着他们。
这就是念念的亲生父母?
当年把她扔在垃圾堆旁的,就是这两个穿得人模狗样的人?
一股火,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现在说这个,不觉得晚了吗?”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们知道,我们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你。”男人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歉意,更像是一种公式化的表达,“当年,我们有我们的苦衷。”
“苦衷?”我冷笑一声,“什么苦衷,能让你们把刚出生的孩子扔了?还是个大冬天!”
我的声音很大,引得走廊里几个邻居都探出了头。
女人的脸白了,眼泪掉了下来。
“我们当时……家里出了很大的变故,被人陷害,朝不保夕……我们是怕她跟着我们受苦……”
“所以你们就让她去死?”我打断她,“你们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冷?如果不是我,她早就冻死了!”
我的怒吼在楼道里回荡。
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站不稳。
男人扶住她,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陈先生,我们承认,我们当年做错了。所以,我们现在想弥补。”
“弥补?”我看着他,“怎么弥补?”
“我们会给你一笔钱。”他说,语气像是在谈一笔生意,“一百万,够不够?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加。我们还可以在市中心给你买一套房子。只要你开口。”
一百万。
房子。
这些词砸在我耳朵里,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有了这笔钱,我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可是,他们凭什么觉得,我的念念,可以用钱来换?
我笑了。
“你们觉得,我养念念二十年,就是为了一百万,一套房子?”
男人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过,我会拒绝。
在他眼里,我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底层工人,面对这样的诱惑,应该会感激涕零地接受。
“陈先生,你不要误会。”那个律师模样的年轻人上前一步,递给我一张名片,“我们林总的意思是,感谢您这么多年对念念的照顾。这笔钱,是您的补偿,也是您的养老金。”
我没有接那张名片。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们,念念是我的女儿,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你们现在,马上,从这里滚出去!”
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那个男人。
“陈建国!”他直呼我的名字,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不要不识抬举!我们是念念的亲生父母,我们有权利把她带走!从法律上讲,你只是收养,我们甚至可以告你拐卖!”
“拐卖?”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拐卖?当年是谁把她像垃圾一样扔掉的?你们还有脸跟我谈法律?”
“爸!你们在吵什么?”
门突然开了。
念念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们。
她显然都听到了。
那个女人看到念念,立刻扑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孩子……我的孩子……我是妈妈啊……”
念念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你别碰我!”
她躲到我身后,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身体在发抖。
这一幕,像一把刀,插进了那个女人的心脏。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上血色尽失。
“孩子,你别怕,我们是……”
“我不想听!”念念冲她喊,“我爸说了,你们滚!”
那个男人,林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了一眼躲在我身后的念念,又看了一眼我。
那眼神,冰冷,充满了威胁。
“好,很好。”他点点头,“陈建国,你会后悔的。”
“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念念,我们还会再来找你的。”
说完,他扶着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妻子,转身下了楼。
黑色的轿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口。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
我转过身,看着念念。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爸……”她一开口,就泣不成声,“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把她拉进屋里,关上门。
我抱着她,就像十几年前那个晚上一样。
“念念,别怕,有爸在。”
那天下午,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收拾好的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墙角。
原本充满喜悦和期待的空气,变得凝重而压抑。
晚饭,念念一口都没吃。
她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
我知道,她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二十年来,她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孤儿。
现在,她的亲生父母突然出现了。
还是以这样一种强势的,不容置喙的方式。
他们有钱,有地位。
他们能给她一个,我永远也给不了的世界。
我心里很乱。
我怕。
我怕她会动摇。
我怕她会离开我。
这二十年,她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如果她走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
夜里,我听到她房间有动静。
我悄悄走过去,看到门缝里透出光。
我推开门,看到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的,是那张发黄的纸条。
是她亲生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她在哭,压抑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是我,哭得更凶了。
“爸,我该怎么办?”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看着我。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自私地让她留下来吗?
我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这张越来越漂亮的脸。
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她应该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而不是跟着我,窝在这个破旧的筒子楼里。
我心一横,做了一个可能是我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
“念念,”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他们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
“你……跟他们走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被掏空了。
念念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爸,你说什么?”
“我说,你跟他们走。”我重复了一遍,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养你这么大,就是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好日子来了,你不该错过。”
“所以,你不要我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不是我不要你,”我强忍着心痛,“是他们比我,更能给你幸福。”
“幸福?”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什么是幸福?是住大房子?是开好车?是有一对二十年都没管过我,现在突然冒出来拿钱砸我的父母?”
“爸!你是不是也觉得,钱比我重要?”
“不是!”我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站起来,直视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累赘?现在有人来接盘了,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地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太痛苦,太混乱了。
但我还是被刺伤了。
我二十年的付出,在她嘴里,变成了“累赘”。
我没再说话。
我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间。
那一夜,我们父女俩,隔着一堵墙,谁都没有再睡。
第二天,那辆黑色的轿车,又来了。
这次,只有那个女人,林夫人。
她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等着。
我看到了。
我没下去,也没告诉念念。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念念自己下去了。
她们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很久。
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我只看到,林夫人一直在哭,一直在说话。
而念念,只是静静地听着。
最后,林夫人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念念。
念念没有接。
她们又说了几句,林夫人把盒子塞到念念手里,然后转身,上了车。
车开走了。
念念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着那个盒子,上了楼。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没有去问她。
我知道,我该给她空间,让她自己去想,自己去选择。
这种煎熬,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我们父女俩,几乎没有交流。
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照常去上班,下班。
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份去北京的录取通知书,还摆在桌上。
但它所代表的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似乎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三天晚上,念念敲开了我的房门。
她手里拿着那个盒子。
“爸,我们谈谈吧。”
我点点头,让她进来。
她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条漂亮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还有一沓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和一个英俊的男人。
是林夫人和林总年轻时的样子。
还有一些,是他们这些年的照片,他们的公司,他们的大房子,他们的车。
最后,是一张银行卡。
“她说,这是她给我准备的嫁妆。”念念的声音很平静。
“她说,当年他们是被家族陷害,被赶出了家门,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她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死了。他们怕我跟着他们,活不下去,才……”
“她说,这些年,他们没有一天不在找我。他们发了财,第一件事,就是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寻找失散的儿童。”
“她说,她很爱我。”
念念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
每听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
这是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感人的故事。
一个关于无奈、奋斗和寻亲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他们是主角。
而我,只是一个过客。
一个保管了他们珍宝二十年的,看守人。
“她还说,”念念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她希望我能跟他们回深圳。”
“她说,他们已经帮我联系好了国外的大学,最好的商学院。他们会把我培养成最优秀的继承人。”
“她说,我的人生,不应该只是从这个筒子楼,考到北京。我应该拥有全世界。”
我听完了。
我看着桌上那条闪闪发光的项链,那张可以透支未来的银行卡。
我笑了笑,很苦涩。
“这是好事啊。”我说,“念念,你应该去。”
“爸!”她打断我,“你到现在,还是想把我推开吗?”
“我不是推开你!”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我是为你好!你看看我,我能给你什么?我就是一个轧钢的臭工人!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你养大,供你读了个大学!可他们呢?他们能给你一个王国!”
“我不要什么王国!”她哭了,“我只要我的家!我只要你!”
她扑进我怀里,死死地抱着我。
“爸,你别不要我……你别赶我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我失而复得的宝贝,哭得像个孩子。
“傻孩子,爸爸怎么会不要你……爸爸只是……只是怕你跟着我受委屈……”
“我不委屈!”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跟着你,才是我最大的福气。”
“这二十年,别人都说我是没妈的野孩子。可我知道,我不是。我有爸爸,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他会为了给我买奶粉,卖掉自己最喜欢的自行车。”
“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背着我跑遍整个城市的医院。”
“他会把墙上贴满我的奖状,跟所有人炫耀。”
“他会为了我的学费,去扛水泥,刷盘子,把自己的背都压弯了。”
“我的爸爸,他可能不认识什么名牌,不懂什么商业。但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所以,”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那个家,我可能会去看看。但这个家,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才是我唯一的爸爸。”
我愣住了。
我看着我的女儿,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姑娘。
在这一刻,我才发现,她真的长大了。
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要清醒,要爱我。
第二天,念念给林夫人打了个电话。
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那辆黑色的轿车,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个星期后,我送念念去北京上大学。
在火车站,我把那个用报纸包着的钱,塞给她。
她没要。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是林夫人给她的那张。
“爸,这个你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用不上。”我说。
“你用得上。”她说,“你该歇歇了。别再去扛水泥了。你的腰,去年就扭伤了,一直没好利索。”
我的眼眶,又湿了。
“还有,”她又从包里,拿出了那个装着钻石项链的盒子,“这个,也给你。”
我愣住了:“给我干嘛?”
她笑了,像小时候吃到娃娃头雪糕一样甜。
“等我以后毕业挣钱了,给你换个真的。”
“什么真的?”我没明白。
“换个真的儿媳妇啊!”她冲我做了个鬼脸,“你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这个,就当是聘礼了。”
我被她逗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火车要开了。
她隔着车窗,冲我挥手。
“爸,回去吧!冬天记得穿厚点!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缓缓开动,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
我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那个首饰盒,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动那张卡里的钱。
我把项链,收进了我那个放着念念所有奖状的铁盒子里。
我还是每天去钢厂上班。
只是,我辞掉了晚上和周末的兼职。
下班后,我会去菜市场,买点菜,给自己做顿饭。
然后,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着念念的电话。
她几乎每天都打来。
跟我说学校里的事,新认识的同学,有趣的课程。
她说,北京很大,很繁华,但她还是最想念我们那个小小的家。
她说,她申请了勤工俭学,不让我再寄钱。
大一的寒假,她回来。
给我带了一件新羽绒服。
她说,是她自己挣钱买的。
我穿上,正合身,暖和得不得了。
她还告诉我,她去深圳见过林家夫妇了。
她说,他们对她很好,带她参观公司,认识亲戚。
林夫人拉着她的手,哭了好几次。
“爸,我能感觉到,她确实是爱我的。”念念说,“但那种爱,带着太多的愧疚和弥补。和我从你这里得到的,不一样。”
“我跟他们说了,我可以认他们,逢年过节,可以去看望。但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我的家,在北方,在我爸这里。”
我摸着她的头,没说话。
我知道,我的念念,真的长大了。
她有了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坚持。
时间过得飞快。
念念大学毕业了。
她拒绝了林家为她安排的,去国外读MBA的机会。
也拒绝了北京几家大公司的offer。
她回到了我们这个北方的小城。
她考了我们市里的公务员。
她说:“爸,我不想去改变世界了,我只想陪着你。”
工作稳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她自己攒的钱,加上林家给她的那张卡里的钱,在市里一个新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她说,要接我过去住。
我不想去。
我在筒子楼住了一辈子,习惯了。
而且,我舍不得那些老邻居。
她拗不过我,只好把其中一间卧室,按照我房间的样子,布置得一模一样。
她说:“爸,你想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那是你的房间。”
念念开始谈恋爱了。
是个跟她一个单位的小伙子,叫李浩。
人长得精神,性格也老实。
第一次上我们家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我板着脸,盘问了他半天。
从家庭背景,到工作能力,到人生规划。
念念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我假装没看见。
我的宝贝女儿,我能不操心吗?
后来,接触多了,我发现李浩这孩子,确实不错。
他对念念是真心的好。
看念念的眼神,都带着光。
他知道我和念念的故事,对我,比对他亲爹还尊敬。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把那个首饰盒,拿了出来。
我把那条钻石项链,亲手给念念戴上。
我对李浩说:“小子,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你以后要是敢对她不好,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你。”
李浩红着眼圈,冲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您放心。”
婚礼上,林家夫妇也来了。
他们看起来,老了很多。
林夫人拉着念念的手,从头哭到尾。
林总递给我一杯酒。
“陈先生,”他叫我,“不,大哥。谢谢你。”
他一口把酒干了。
我也干了。
二十多年的恩怨,在那一杯酒里,都散了。
没有谁对谁错。
只是命运的安排。
婚后,念念和李浩,时常回来看我。
每次都大包小包的。
筒子楼要拆迁了。
我终于还是搬进了念念给我准备的那个新家。
房子很大,很亮堂。
但我还是最喜欢我那间卧室。
因为那里的陈设,跟我那个十平米的小屋,一模一样。
躺在那张床上,我好像还能闻到,当年筒子楼里,混合着煤烟和饭菜的味道。
一年后,念念生了。
是个大胖小子。
我当外公了。
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就像当年,抱着刚捡回来的念念一样。
小心翼翼,满心欢喜。
孩子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
李浩的父母,我的老邻居们,还有林家夫妇。
他们给孩子包了一个天大的红包。
还说,要把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转到孩子名下。
念念拒绝了。
她说:“爸妈,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孩子的人生,我们希望他能自己去走。”
林夫人看着念念,又看看我,点了点头。
“好,都听你们的。”
那天,家里很热闹。
我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抱着孩子的念念和李浩,看着一脸幸福的王婶他们。
我突然觉得,我这一辈子,过得的值。
我,陈建国,一个轧钢工人。
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大本事。
我这辈子,只做对了一件事。
就是在一九八五年的那个冬天,我没有扔下那个在垃圾堆旁哭泣的婴儿。
我给了她一个家。
而她,给了我一个世界。
来源:暮归念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