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甲方那些堪比世界未解之谜的意见,P进一张张毫无美感的宣传海报里。
我叫陈阳,二十七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做设计。
说好听点是设计师,说难听点,就是个P图的。
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甲方那些堪比世界未解之谜的意见,P进一张张毫无美感的宣传海报里。
“这个logo,再大一点。”
“能不能五彩斑斓的黑?”
“我没什么想法,你先做几版我看看。”
这些话,像紧箍咒,每天在我耳边循环播放。
我住的地方,是城市边缘一个叫“幸福里”的老小区。
这名字,讽刺得像个笑话。
三十平米,一室一卫,开窗就是别人家的厨房油烟。
唯一的幸福感,可能来自于每月交完房租后,发现自己还能买得起一箱泡面。
生活像一潭死水,扔个石头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
那天是周六,一个难得不用加班的周六。
我没开电脑,没碰手机,就那么在床上躺着,从天亮躺到天黑。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有点像一只奔跑的兔子。
我盯着它看了整整一天。
晚上七点,肚子叫得像打雷。
我爬起来,穿上皱巴巴的T恤,趿拉着拖鞋下了楼。
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兰州拉面,我想去奢侈一把,加个蛋。
结果走到一半,拐进了一条没走过的小巷。
巷子很深,很旧,两边的墙皮都脱落了,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
尽头有一家旧书店。
没有招牌,只有一个掉漆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故纸堆”三个字。
门口挂着一串风铃,没风,也不响。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霉味、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很呛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安心。
店里很暗,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一个老大爷坐在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正低头用胶水粘一本破损的古籍。
他没抬头,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
书架顶到天花板,书塞得满满当当,连地上都堆着一摞一摞的。
我小心翼翼地在书堆里挪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引发一场“书籍雪崩”。
我对淘书没什么兴趣,纯粹是想找个地方躲一会儿。
躲开拉面店的喧嚣,躲开手机里老板可能随时发来的“在吗”,躲开我那一潭死水的生活。
我在一个角落的纸箱里随手翻着。
里面都是些八九十年代的旧杂志和文学选刊。
我拿起一本,封面是蓝色的,印着几个烫金大字——《南渡北归纪事》。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感觉这几个字挺有分量。
翻开看了看,纸张泛黄,边缘都毛了。
里面是些关于民国时期知识分子南迁北返的故事。
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合上书,准备放回去。
就在这时,我感觉书的厚度有点不对劲。
中间好像夹了什么东西。
我捏了捏,硬硬的,有轮廓感。
心里咯哩一下。
该不会是……私房钱吧?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加速了。
我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老大爷还在专心致志地粘他的书。
我把书揣进怀里,走到柜台前。
“大爷,这本多少钱?”
他抬起眼皮,从老花镜上方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去。
“十块。”
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赶紧扫码付了钱,连塑料袋都没要,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快步走出了书店。
走出小巷,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我才长出了一口气。
感觉自己像个刚完成交易的特工。
我没去吃拉面,直接回了家。
关上门,反锁。
心还在怦怦直跳。
我把书放到桌上,搓了搓手,带着一种开奖般的仪式感,小心翼翼地翻开。
不是钱。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从书页里滑了出来。
纸很旧,是那种黄色的牛皮纸,边缘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还有几处裂口。
我屏住呼吸,慢慢展开。
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线条很粗糙,是用钢笔画的,墨迹已经晕开,变成了深浅不一的棕褐色。
地图上画着山、河流、田地,还有一些奇怪的标记。
一个歪歪扭扭的亭子,旁边写着“望月亭”。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旁边标注着“百年槐树”。
还有几间房子,其中一间旁边画了个呲牙咧嘴的狗头,写着“老王家恶犬,慎!”。
最关键的是,在“百年槐树”的树根下,画了一个红色的叉。
叉的旁边,有一行小字,字迹已经很模糊了,我凑到台灯下,眯着眼辨认了半天。
“槐树下三尺,吾半生所藏,留待有缘。”
藏宝图?
我的第一反应是,扯淡。
哪个傻子会把藏宝图夹在一本十块钱的旧书里?
这肯定是某个无聊之人的恶作剧。
我把地图扔在桌上,去给自己泡了碗面。
热气腾腾的泡面,熟悉的味道,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什么藏宝图,什么半生所藏,都不如一碗热乎的红烧牛肉面来得实在。
我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又忍不住去看那张地图。
越看越觉得,这事儿有点邪门。
这地图画得太具体了。
山川走势,河流拐弯,甚至田埂的朝向,都画得清清楚楚。
最上方,还有一个地名。
“青石镇”。
我打开手机地图,输入“青石镇”。
还真有这个地方。
在邻省一个很偏远的山区,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网上能搜到的信息寥寥无几。
我把卫星地图放大,再放大。
心脏不争气地又开始狂跳。
我看到了一条和地图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河流。
河边有一片密集的村落,应该就是青石镇。
镇子东边有座小山,山顶上隐约能看到一个亭子的轮廓。
望月亭?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他妈的……不会是真的吧?
那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一半是甲方那张五彩斑斑的脸,一半是那张泛黄的藏宝图。
一个声音在说:“陈阳,你疯了?这是2023年,不是武侠小说。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另一个声音在说:“万一是真的呢?万一那树底下埋着金条呢?你就可以把辞职信甩在老板脸上,告诉他,去你妈的五彩斑斓的黑!”
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打架,打得我头昏脑涨。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
老板又让我改稿。
“小陈啊,这个背景,能不能换成那种……就是那种,高端、大气、上档次,但又要低调、奢华、有内涵的感觉?”
我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特别没意思。
我二十七年的人生,好像就是为了应付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存在的。
我打开电脑,没有打开PS,而是打开了订票软件。
搜了一下,去青石镇,要先坐高铁到省会,再转三个小时的长途大巴,最后还要搭一段当地的“毛驴车”,也就是三轮摩托。
全程将近十个小时。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遥远的地名,又看了看桌上那张打印出来的卫星地图和手绘地图的对比图。
它们像两个严丝合缝的齿轮,完美地咬合在了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我打开了公司的OA系统,点开了“离职申请”。
理由那一栏,我敲了四个字。
“世界那么大。”
然后点了提交。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花板上那只奔跑的兔子,好像真的跳了下来,撞开了我那扇油腻腻的窗户,跑向了外面广阔的天地。
我把所有能动用的积蓄都取了出来,一共一万三千六百二十八块五毛。
这是我工作三年攒下的全部家当。
我买了一张去邻省的高铁票。
买了一个结实的双肩包。
一把工兵铲。
几件换洗的衣服,压缩饼干,还有一瓶矿泉水。
出发前,我把那张地图用塑料袋封好,贴身放在最里面的口袋里。
感觉自己像要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有点紧张,有点滑稽,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高铁驶出城市,窗外的高楼大厦渐渐被农田和山峦取代。
我感觉自己像在从一个世界,开往另一个世界。
车厢里很吵,有小孩的哭闹声,有男人打电话的咆哮声,有女人刷短视频的魔性笑声。
但我的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不知道青石镇等待我的是什么。
可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可能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也可能,真的有一份“半生所藏”的宝藏。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上路了。
我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幸福里”,逃离了那个让我麻木的P图工作。
我用一万三千块的积蓄,和一份十块钱买来的希望,给自己的人生,按下了暂停键。
或者说,是重启键。
长途大巴比我想象的还要破。
车里弥漫着一股汗味、烟味和方便面味的混合气体。
路越来越颠簸,窗外的风景也越来越荒凉。
我旁边坐着一个大妈,抱着一只咯咯叫的活鸡。
她很热情地问我:“后生,去青石镇走亲戚啊?”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镇子可穷哩,年轻人都跑光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跑去那干啥?”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能说啥?
我说我去找宝藏,她怀里的鸡可能都会笑出声来。
下午四点多,车终于晃晃悠悠地进了青石镇。
镇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小,还要旧。
一条主街,两边是些两三层的旧楼房,墙皮斑驳,很多店铺都关着门。
街上没什么人,偶尔走过几个老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看稀有动物的好奇。
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住下。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李,挺爽朗。
“小伙子,来旅游的?”她一边给我登记,一边打量着我。
“呃,算是吧,随便走走。”
“我们这儿可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山多。”她把钥匙递给我,“你这包里背的啥啊,看着挺沉。”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抱紧了我的包。
“没什么,一些……一些摄影器材。”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哦,搞摄影的啊,那感情好,我们这儿山里风景不错,就是路不好走。”
进了房间,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反锁。
然后把工兵铲从包里拿出来,藏在床底下。
做完这一切,我才瘫倒在床上。
感觉比加三天三夜的班还累。
我在旅馆里休整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地图、水和干粮,出发了。
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我先要找到“望月亭”。
望月亭在镇子东边的青龙山上。
李老板娘说,那山不高,但很久没人上去了,路都快被野草给淹了。
我爬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在半山腰找到了那个所谓的“望月亭”。
说是个亭子,其实就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柱子,和一堆烂瓦片。
亭子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要不是地图上有标记,我绝对会把它当成一堆建筑垃圾。
我站在亭子的废墟前,喘着粗气,心里却是一阵狂喜。
第一个地标,对上了!
这说明,地图的真实性又高了一分。
我拿出地图,仔细核对下一个目标。
“见石狮而右转,行三百步,可见百年槐树。”
石狮?
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石狮?
我绕着亭子找了一圈,又在周围的草丛里扒拉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
太阳越来越毒,我带的水也快喝完了。
一阵无力感涌了上来。
难道,线索就到这里断了?
我坐在亭子的石阶上,有点泄气。
也许我真的疯了,才会相信这种鬼话。
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我被彻底困在了一座孤山,和一张来历不明的旧地图里。
我烦躁地用脚踢着地上的碎石。
突然,我的脚尖碰到了一个硬物。
我低头一看,是一块被泥土和藤蔓半掩着的石头。
形状有点奇怪。
我蹲下去,用手扒开上面的泥土和杂草。
一张布满青苔、风化严重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一只石狮子的头。
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那龇着牙的轮廓,还依稀可辨。
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废墟里,仿佛已经等了我几十年。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
我找到了!
我真的找到了!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指南针,确定了方向。
从石狮子这里,向右,也就是正东方向。
我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心里默数着。
一步,两步,三步……
山路崎岖,灌木丛生,我走得异常艰难。
胳膊和脸被树枝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的全部心神,都在数数上。
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
三百!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一棵巨大无比的槐树,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它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
树干粗壮得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上面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
就是它!
地图上的那棵“百年槐树”!
我走到树下,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拿出地图,最后一次确认。
红色的叉,就在树根的位置。
旁边的小字,清晰地写着:“槐树下三尺”。
三尺,也就是一米。
我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现在挖,肯定不行。
万一被人看到,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我决定先下山,等天黑了再来。
回到旅馆,李老板娘看我一身狼狈,吓了一跳。
“小伙子,你这是去山里打仗了?”
我苦笑着说:“山路太滑,摔了几跤。”
她给我拿来红药水和创可贴,还很热心地说:“晚上别出去了,山里晚上不安全,有野猪。”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盘算着时间。
我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躺在床上假寐。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晚上的行动计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镇子也彻底安静了。
大概到了午夜十二点,我估摸着所有人都睡熟了。
我悄悄地爬起来,穿上深色的衣服,背上我的双肩包,里面装着那把工兵铲。
我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旅馆。
整个镇子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在夜色里瑟瑟发抖。
我凭着白天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青龙山走。
晚上的山路比白天更难走。
周围是无尽的黑暗,只有虫鸣和偶尔不知名野兽的叫声,听得我毛骨悚然。
李老板娘说的野猪,不会真的让我碰上吧?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显得那么微弱。
我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打气。
陈阳,别怂!
金条就在前面等着你!
等有了钱,你想买什么样的房子就买什么样的房子,想让甲方怎么改稿就怎么改稿!
不对,是想让甲方滚蛋就让他滚蛋!
靠着这点可怜的幻想,我居然真的又爬到了那棵大槐树下。
我关掉手电筒,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没有任何动静。
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了我的宝贝——工兵铲。
我选了一个靠近树根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开始挖。
泥土很松软,还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工兵铲挖下去,发出“噗噗”的声音。
在这死寂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我挖得满头大汗,心跳得像打鼓。
我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是怕被人发现?还是怕挖出来的,只是一堆烂泥?
大概挖了半米多深,工兵铲突然“当”的一声,碰到了一个硬物。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我扔掉铲子,趴在地上,用手去刨。
很快,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轮廓,出现在我的指尖。
是一个盒子!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盒子从土里拖了出来。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大概有鞋盒那么大。
上面已经锈迹斑斑,还沾满了泥土。
我抱着盒子,坐在地上,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成功了。
我真的找到了。
我,陈阳,一个平平无奇的P图工,居然真的靠着一张十块钱买来的藏宝图,找到了宝藏!
我简直想仰天长啸。
但我不敢。
我把盒子塞进包里,用土把坑填好,又铺上了一层落叶,伪装好现场。
然后,我背着这个沉甸甸的“希望”,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
回到旅馆房间,我把门反锁了三道。
我把那个铁盒子放在桌上,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干净上面的泥土。
盒子上有一把老式的铜锁,已经锈死了。
我没有钥匙。
我从工具包里拿出瑞士军刀,对着锁眼又撬又捅,折腾了半天,锁“啪”的一声,被我撬开了。
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没有金光闪闪。
没有珠光宝气。
盒子里面,没有金条,没有银元,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东西。
只有一沓厚厚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还有几件小物件。
我愣住了。
这他妈……是什么?
我的发财梦,在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碎得像一地玻璃渣。
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傻瓜。
我辞了职,花光了所有积蓄,跑了一千多公里,在一个荒山野岭挖了一宿的土。
就为了这么一堆……破烂?
我不甘心。
我把那沓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油纸很脆,一碰就碎。
里面是一叠信。
信纸是宣纸,字是竖着写的,用的是毛笔,是漂亮的小楷。
我拿起第一封信。
“青芜吾妻,见字如面。别时匆匆,未及详述。时局动荡,南下路途,凶险万分,幸得友人相助,方抵渝州。此地虽为陪都,然物价飞涨,人心惶惶,非久留之地……”
信的落款,是“夫,景明”。
时间是,民国三十四年。
1945年。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
全是这个叫景明的男人,写给他妻子青芜的信。
从重庆到昆明,再到香港,最后,他好像去了台湾。
信里,他写了路上的见闻,写了对时局的担忧,写了对妻儿的思念。
字里行间,是一个男人在乱世中的颠沛流离,和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牵挂。
“吾妻,近日偶感风寒,卧病在床。夜半梦醒,常见汝与孩儿立于床前。不知家中光景如何?米缸可还充裕?孩儿学业是否荒废?念及此,心如刀绞。”
“青芜,今日于集市见一玉簪,与汝常戴之物颇为相似,遂买下。待重逢之日,吾为汝亲手簪上。”
“此去经年,归期未卜。唯愿妻儿安好,静待时局清明。若有不测,切记,槐树下所藏,非金银财宝,乃吾半生所著书稿与心血。万望妥善保管,莫使其湮没于乱世尘埃……”
看到这里,我才明白。
这个铁盒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宝藏。
或者说,这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宝藏。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回一边,拿起了盒子里的其他东西。
一件,是一叠厚厚的手稿。
纸张已经发脆,上面是用钢笔写的密密麻麻的字。
书稿的标题是,《中国古代礼制考》。
另一件,是一支小巧玲珑的玉簪,色泽温润,触手生凉。
应该就是信里提到的那支。
还有一件,是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木头做的,上面的彩绘已经斑驳。
这大概是给他孩子的。
我坐在那里,看着这些东西,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在七十多年前的乱世中,被迫与妻儿分离的学者。
他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和对家人最深的爱,埋在了这棵树下。
他希望有一天能回来取走它们。
但他再也没能回来。
而我,一个七十多年后的P图工,在机缘巧合之下,挖出了他“半生所藏”。
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手里的这些东西,比任何金条银元都要沉重。
它们是一个人的一生。
我该拿它们怎么办?
据为己有?这些手稿,说不定能卖点钱。
交给国家?我连交给哪个部门都不知道。
还是……想办法找到他的后人?
地图上那个“老王家恶犬”,信里提到的“妻儿”。
这家人,应该就是青石镇本地的。
或许,我能找到他们。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感觉,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趟“寻宝之旅”,从我打开这个铁盒子的那一刻起,性质就完全变了。
第二天,我没有急着离开。
我拿着那张地图,又在镇上转悠。
我开始向镇上的老人打听。
“大爷,您知道以前镇上有个叫王景明的人吗?”
“阿婆,您听说过一个叫青芜的女人吗?”
大多数人都摇头。
年代太久远了,很多事情,早就没人记得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在街边晒太阳的九十多岁的老爷爷,叫住了我。
“后生,你刚才问……王景明?”
他的耳朵已经不太好使了,说话也含糊不清。
我赶紧凑过去,大声说:“对!王景明!写字的,以前住在镇上!”
老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景明先生……那可是我们镇上最有学问的人……可惜了……”
我心头一喜,有门!
“大爷,那您知道他家后来怎么样了吗?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老爷爷叹了口气。
“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他老婆……青芜……是个好女人啊,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等了他一辈子……后来……唉……”
“后来怎么了?”我追问道。
“后来,那几年,运动来了……因为景明先生的关系,她家被划了成分……吃了不少苦……再后来,就病死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他的孩子呢?他有个儿子吧?”
“有个儿子,叫王建国。这孩子,命苦啊……他妈死了以后,他就一个人……后来也娶妻生子了……就住在镇子后面的老街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找到了!
我真的找到了!
我按照老爷爷指的方向,找到了那条老街。
在街尾,我看到了一座破败的院子。
院门口,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小板凳上,修理一把坏了的椅子。
他的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一些书卷气。
我走过去,试探着问:“请问,您是王建国老师吗?”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你找我?”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小小的拨浪鼓。
“这个,您认识吗?”
他看到那个拨浪鼓,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拨浪鼓。
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这个是我爹给我做的……我小时候,天天拿在手里玩……后来……后来就不见了……”
他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没有直接回答。
我只是轻声说:“王老师,我能进去和您聊聊吗?我有一些东西,可能……是属于您的。”
他把我让进了屋子。
屋里很简陋,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温婉秀丽的女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那个女人,应该就是青芜。
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王建国。
我把那个铁盒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我把那些信,那些手稿,那支玉簪,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
王建国看着这些东西,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拿起那支玉簪,喃喃地说:“这是我娘的……我见过照片……”
然后,他拿起了那叠信。
他一封一封地看,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看着看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就那么坐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起来。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那些泛黄的信纸上。
我没有打扰他。
我知道,这些信,他等了一辈子。
这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留给他和他母亲的,迟到了七十多年的家书。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擦了擦眼泪,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小伙子……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爹……我一直以为,他走了,就不要我们了……我娘到死,都在念着他……”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惦记着我们……”
我把那本《南渡北归纪事》也拿了出来。
“我是在这本书里,发现地图的。”
王建国拿起那本书,抚摸着封面。
“这本书……是我爹的……他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书,这本……应该是他最看重的吧……”
他告诉我,他的父亲王景明,当年是国内有名的历史学者。
那一年,他被迫南下,本想安顿好了就回来接妻儿。
谁知时局变化太快,一湾海峡,竟成了终生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母亲青芜,靠着做针线活,一个人把王建国拉扯大。
她一直相信,丈夫一定会回来。
她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直到临终,嘴里还在念着“景明”的名字。
而王建国,因为父亲的身份,从小受尽歧视和欺负。
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感情很复杂。
有思念,有埋怨,甚至有恨。
他恨他为什么不回来,让他们母子受了那么多苦。
直到今天。
直到他看到了这些信。
他才明白,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抛弃他们。
他的父亲,也和他母亲一样,在海峡的另一头,痛苦地思念了一辈子。
那天,我和王建国聊了很久。
他给我讲他母亲的故事,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我给他讲我怎么找到地图,怎么找到这里。
我们就像两个忘年交,分享着一个横跨了七十多年的秘密。
临走的时候,王建国非要给我钱。
他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厚厚的一沓,塞给我。
“小伙子,我知道这些钱,买不来你这份恩情……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我把钱推了回去。
“王老师,我不能要。说实话,我当初来找这个,就是为了钱。”
我自嘲地笑了笑。
“但现在,我觉得,我找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这些东西,能物归原主,就是对我这趟旅程最好的报答。”
王建国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
我把那张手绘的藏宝图,也留给了他。
“这个,也该回家了。”
离开青石镇的时候,我的背包很轻。
来时那一万三千块的积蓄,已经花得七七八八。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充实。
我没有找到金条,没有实现一夜暴富的梦想。
但我亲手把一份迟到了七十多年的思念,送回了家。
我让一个儿子,重新认识了他的父亲。
我让一个破碎的家庭,在精神上,重新团圆。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特别牛逼的事。
比P出一张让甲方满意的海报,牛逼一万倍。
回到我那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一切好像都没变。
窗外还是别人家的油烟,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泡面。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看着天花板上那只水渍兔子,觉得它好像真的在对我笑。
我没有急着找工作。
我用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然后,我开始写东西。
写我在广告公司的奇葩经历,写我那个叫“幸福里”的破小区,写我怎么花十块钱买了一本书,怎么找到了一张藏宝图。
写青石镇,写望月亭,写那棵百年槐树。
写王景明,写青芜,写他们那个被时代洪流冲散的家。
我把这些故事,发在了网上。
没想到,居然有很多人看。
很多人给我留言。
“楼主文笔真好,像看小说一样。”
“这个故事太感人了,都看哭了。”
“博主,你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还有一个出版社的编辑联系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把王景明先生的遗稿整理出版。
她说,王景明先生在学术界,是泰斗级的人物,他的遗稿,有非常重要的学术价值。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建国老师。
他在电话那头,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他说,这是他父亲一生的心愿。
后来,在我和出版社的共同努力下,《中国古代礼制考》终于得以出版。
书的扉页上,印着一张王景明先生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儒雅,温和,眼神里透着一股坚毅。
书的序言,是我写的。
我写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在序言的最后,我写道:
“这世上真正的宝藏,或许不是金银,而是那些被时间掩埋的记忆,和永远无法被隔断的爱。”
我的生活,也因为这件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络作者。
我靠写字,就能养活自己了。
我搬离了那个“幸福里”,租了一个带阳台的房子。
阳台上,我养了一盆绿萝。
我再也不用P那些五彩斑斓的黑了。
我的人生,终于有了我自己想要的颜色。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个卖给我旧书的老大爷。
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他随手卖出的那本书里,藏着一个横跨七十多年的故事。
又或者,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在等一个像我一样,被生活逼到墙角,需要一个出口的“有缘人”。
谁知道呢。
生活就像一个盲盒。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十块钱,会给你带来什么。
可能是一碗加蛋的拉面。
也可能,是一整个人生。
来源:爱文化的小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