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花梨的茶桌,油润得像包了浆,桌上那套汝窑的茶具,据说能换二环里一个卫生间。
胡总的茶室叫“静心阁”,名字俗,但东西不俗。
黄花梨的茶桌,油润得像包了浆,桌上那套汝窑的茶具,据说能换二环里一个卫生间。
我叫林森,三十五岁,一家半死不活的互联网公司的销售总监。
今天,我感觉自己能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前缀给亲手摘了。
桌子对面坐着的就是胡总,圈内人称“老狐狸”,钱多,人精,项目也大。
为了他这个三百万的单子,我跟了整整半年。
从北京的冬天跟到夏天,酒喝了不下二十场,胃坏了两次,老婆跟我吵了八回。
今天,是最后一关。
签合同。
“小林啊。”胡总呷了一口杯里的大红袍,热气氤氲,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这茶不错。”
我笑了笑,没接话。
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每到关键时刻,都喜欢聊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茶,天气,昨晚的球赛,就是不聊合同。
他在磨我的性子。
可惜,我林森在这行混了十年,别的没学会,耐心早就被磨得跟这茶桌一样,油光锃亮。
“是,这大红袍是武夷山那几棵母树的二代,托人专门弄的。”我稳稳地给他续上水,手腕平得像焊在桌面上。
胡总眼皮抬了一下,算是赞许。
他喜欢懂行的人,也喜欢稳重的人。
这半年来,我把自己活成了他喜欢的样子。
他终于把茶杯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来了。
我心里默念一句。
“合同,我看了,没问题。”胡总慢悠悠地说,“你们张总,是给了你最大的权限?”
“胡总您是明白人。”我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打印了三遍、确认过上百个细节的合同,像捧着圣旨一样,轻轻推到他面前。
“我们公司对您这个项目,是拿出了百分之二百的诚意。价格、服务、后期,都给到了顶。”
“年轻人,有冲劲。”胡总拿起桌上的派克金笔,没看我,眼睛盯着合同上那个数字。
三百万。
一年半的KPI,我半年就干完了。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不是紧张,是兴奋。
我想到了我每个月一万二的房贷,想到了我儿子九月份要上的那个死贵的国际幼儿园,想到了我老婆念叨了半年的爱马仕。
今天,都能解决了。
胡总拔开了笔帽。
那个动作,在我眼里,被放慢了无数倍。
金属笔帽和笔身摩擦,发出的“咔哒”声,像是天堂的钟鸣。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成了。
就在胡总的笔尖,即将触碰到合同上那片神圣的留白区域时——
嗡。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我没想理会。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比得上胡总落下这一笔重要。
但紧接着,又是一下。
嗡。
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连成了一串急促的蜂鸣。
像是催命。
胡总的笔尖停在了半空中,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小林,你这业务挺忙啊。”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把那个夺命连环call的发起者骂了一万遍。
“不好意思,胡总,可能是点骚扰电话。”
“看看吧,万一是急事呢?不差这一分钟。”胡总把笔放下了,重新端起了茶杯。
他妈的。
我心里暗骂一句。
我知道,这是老狐狸的又一次试探。他在看我的应变能力,看我处理突发状况时的态度。
我必须处理得滴水不漏。
我掏出手机,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歉意微笑。
“胡总,实在抱歉,我调个静音。”
屏幕亮起,不是电话,是公司那个工作软件,“钉一下”的红色感叹号,在屏幕顶端疯狂跳动。
是内部群的消息。
我点开。
一条@所有人的公告,红头文件,措辞冰冷得像太平间的停尸床。
“关于公司组织架构优化及人员调整的通知。”
这种通知,我见过太多次了。
“组织架构优化”,就是裁员。
“人员调整”,就是滚蛋。
我快速地滑动屏幕,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那份长长的名单。
销售部。
林森。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后面括号里还有两个字:即日。
即日。
我操。
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茶室里悠扬的古筝声,胡总品茶的咂嘴声,窗外的蝉鸣,全都消失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是我自己血液冲上大脑,发出的那种“嗡”的巨响。
像是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衬衫,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腻。
裁员?
我?
今天?
现在?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名字,感觉那么陌生,又那么刺眼。
我林森,为了这个公司,熬了五年。
从一个普通销售,干到销售总监。
我一个人,养活了小半个技术部。
上个季度,整个公司的流水,百分之四十是我跑下来的。
现在,就在我马上要签下这个三百万大单,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这一刻。
你他妈告诉我,我被裁了?
荒谬。
一种巨大的、极致的荒谬感,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拼尽全力在舞台上翻跟头,以为能博得满堂喝彩,结果谢幕的时候,被人一脚从背后踹下了台的小丑。
“怎么了,小林?”
胡总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脸色这么难看?家里出事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在氤氲的热气里,依然模糊不清,但我能感觉到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我。
我该怎么办?
签。
必须签!
这是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只要胡总签了字,这单子就算成了。按照合同,提成是五个点,十五万。
就算我被裁了,这十五万,公司也必须给我。
这是我应得的!是我拿命换来的!
有了这十五万,我至少能撑过半年,房贷、生活费,都有了着落。
对。
签。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脸上那份扭曲的惊愕压下去,试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胡总,家里小孩闹了点脾气。”
我把手机屏幕摁熄,若无其事地放回口袋。
我的手在抖。
抖得像帕金森。
我死死地攥住拳头,指甲抠进肉里,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清醒和镇定。
“小孩子嘛,都这样。”胡总点点头,似乎信了。
他重新拿起了那支派克金笔。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快签。
快签啊!
签了,我就赢了。
签了,我就能拿着这笔钱,潇洒地回头,指着我们老板张总的鼻子骂一句:!
笔尖,再次靠近了那张纸。
一厘米。
零点五厘米。
就在它即将触碰的瞬间。
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
也许是那口憋在胸口的恶气。
也许是仅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
也许是看着胡总那张脸,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这么做了,我就真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小丑。
我用我即将失效的身份,骗取了他最后的信任。
我用公司的名义,签下了一份我自己都无法负责的合同。
以后,胡总怎么看我?
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我林森今天要是干了这事,以后就别想再抬头做人了。
名声,比钱重要。
至少在这一刻,我是这么想的。
“胡总。”
我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胡总的笔,停住了。
他又一次抬起头看我。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试探,多了一丝疑惑。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笔,看着那份近在咫尺的合同。
那不是三百万。
那是我的房贷,我儿子的学费,我老婆的包,是我未来半年的安稳。
现在,我要亲手把它推开。
的。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可我今天,演不下去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把那份合同,从胡总的笔下,抽了回来。
动作很轻。
但在寂静的茶室里,纸张划过桌面,发出的“沙沙”声,像惊雷。
胡总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小林,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冷了三分。
我把合同对折,再对折,放回我的公文包里。
拉上拉链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亲手关上了通往天堂的大门。
我站起身,对着胡总,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胡总,对不起。”
“这个合同,我不签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胡总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
“理由。”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就在刚才,我被公司裁了。”
“所以,这份合同,我没资格签。”
“我代表不了我的公司了。”
说完这几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也涌了上来。
去他妈的房贷。
去他妈的幼儿园。
去他妈的爱马仕。
老子今天,不伺候了。
胡总愣住了。
他是真的愣住了。
那张万年不变的“老狐狸”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大概是纵横商场几十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在即将签单的最后一秒,乙方代表,当着他的面,告诉他,自己被炒了,所以不签了。
这他妈比电影还离谱。
“你再说一遍?”胡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我说,我被裁了。”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还笑了笑,“就在您准备签字的那一分钟,我收到了公司的裁员通知,即日生效。”
我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所以,胡总,抱歉,浪费了您一下午的时间。”
“这单生意,您可能需要直接联系我们老板了。”
“当然,如果您还愿意跟一个刚刚把我一脚踢开的公司合作的话。”
我的话里,带着刺。
我忍不住。
胡总沉默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嗒,嗒,嗒。”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觉得我疯了。
也许是觉得我在耍他。
也许,他是在重新评估这件事。
良久。
他突然笑了。
不是那种商业化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欣赏,又带着点玩味的笑。
“有意思。”
他说。
“小林啊,我跟你打了半年交道,今天,才算是真正认识你。”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我倒想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老板,叫张建国是吧?”胡总问。
“是,张总。”
“哼。”胡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屑,“我见过他两次,油头粉面,说话假大空,不是个做实事的人。”
“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你这样的人裁掉,说明他不仅不是个做实事的人,还是个蠢货。”
我心里一惊。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胡总,您……”
“你别说话,听我说。”胡总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我面前。
“这杯,算我敬你的。”
我受宠若惊,连忙端起来。
“我做生意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有能力的,没能力的;忠诚的,耍滑头的;有底线的,没底线的……我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
“这半年来,你为了这个单子,花了多少心思,我看得见。”
“你的专业,你的诚恳,你的拼劲,我也看得见。”
“说实话,这个项目,我之所以愿意跟你们公司谈,百分之七十的原因,是因为你,林森。”
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这半年的委屈,辛苦,被人一脚踢开的愤怒和屈辱。
在这一刻,被胡总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给瞬间击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一个外人,一个精明得像狐狸一样的甲方。
却比我那个天天喊着“我们是家人”的老板,更懂我。
这是多大的讽刺。
“我本来还想,签完合同,私下跟你聊聊,问你有没有兴趣,来我这边。”
胡总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猛地抬起头,嘴巴张成了“O”型。
“我最近在筹备一个新的分公司,做新媒体营销,正缺一个像你这样既懂业务,又有冲劲,最重要的是,有底线的负责人。”
“本来还想着,怎么把你从张建国那挖过来,没想到,他倒是亲手把你送到了我面前。”
胡总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我彻底懵了。
这反转,比我刚才决定不签合同,还要离谱一百倍。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乱成了一锅粥。
前一秒,我还觉得自己从云端跌入了谷底,人生一片灰暗。
下一秒,就有人告诉我,谷底下面,是另一个天堂的入口?
“胡总,您……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结结巴巴地问。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胡总反问。
他收敛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
“林森,我正式问你,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干?”
“待遇,在你原来公司的基础上,翻一倍。职位,新媒体分公司总经理。”
“股份,我先给你五个点的期权。干得好,年底再加。”
“这个三百万的单子,就当是你带给公司的第一个投名状。业绩,也全算在你头上。”
“怎么样?”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
全身都麻了。
待遇翻倍?
分公司总经理?
还有期权?
这……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看着胡总那张真诚的脸,看着他眼神里的笃定和欣赏。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一个商人。
一个精明的商人,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看中的,是我这个人,是我的能力,是我的……底线。
我刚刚那个看似愚蠢的决定,那个为了可笑的自尊而放弃十五万提成的决定。
竟然,为我赢来了一个价值千金的机会。
命运,真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混蛋。
我拿起桌上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也把我心里最后那点犹豫和彷徨,烧得一干二净。
我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胡总。”
“从今天起,我林森,就跟您干了。”
胡总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整个茶室回荡。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站起身,向我伸出了手。
“欢迎加入。”
我握住他那只干燥而有力的大手。
“谢谢胡总。”
“以后,别叫胡总了。”
“叫我胡哥。”
从静心阁出来的时候,北京的太阳正毒。
热浪滚滚,扑面而来。
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燥热,反而觉得浑身通透,神清气爽。
像是三伏天喝了一瓶冰镇可乐。
我站在路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古色古香的茶室。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的人生在这里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
从顶峰到谷底,再从谷底,冲向一个我从未想过的高度。
我掏出手机。
那个“钉一下”的图标,依然在闪烁。
我点开。
公司大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被裁的,没被裁的,都在议论纷纷。
有人在骂娘,有人在感慨,有人在假惺惺地安慰。
一片末日景象。
我找到了我们老板,张建国的头像,点开,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林森啊,我正要找你呢。”张建国那油腻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也看到了,公司最近困难,没办法,只能做一些调整。”
“你呢,也为公司辛苦了这么多年,N+1的补偿,公司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开口,大家还是朋友嘛。”
他妈的。
朋友。
我差点笑出声。
我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张肥胖的脸,和他开会时最喜欢说的那句话:“公司就是你们的家,我就是你们的大家长!”
现在,这个“大家长”,亲手把“家人”扫地出门,还假惺"惺地说“我们还是朋友”。
恶心。
恶心。
“张总。”我平静地开口。
“嗯?你说。”
“胡总那个三百万的单子,我没签。”
电话那头,沉默了。
足足有五秒钟。
然后,张建国那拔高了八度的声音,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你说什么?!!”
“你他妈再说一遍!!”
“林森!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单子吗?你知道老子在那上面花了多少钱吗?!”
“你不想干了,也别他妈临走给老子捅刀子!”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咆哮完。
“张总,您先别激动。”我慢悠悠地说。
“我没激动?!我他妈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是这样的,张总。”我完全无视他的怒火,继续用我那平静到冷酷的语调说。
“我之所以没签,是因为,就在我准备签的时候,我收到了公司的裁员通知。”
“我觉得,作为一个即将被‘优化’掉的员工,我没有资格,再代表公司,签下这么重要的合同。”
“这是职业道德,您说对吧?”
“我……”张建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总不能说,你就算被裁了,也得先把合同给我签了。
那吃相就太难看了。
“而且,”我话锋一转,“胡总也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张建国又嚎了一嗓子。
“他对我司这种,在签单前临门一脚,裁掉项目负责人的企业文化,表示了……嗯,极大的震惊。”
“他觉得,一个连自己的功臣都能随意抛弃的公司,在合作上,可能也缺乏诚信。”
“所以,他决定,暂时中止和贵公司的合作。”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想象到,张建国那张肥脸,现在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不过您也别太担心。”我假惺惺地安慰道。
“胡总说了,生意不成仁义在。他人还是很好的。”
“对了,他还让我给您带个话。”
“什么话?”张建国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气音。
我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胡总那种不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说,你是个蠢货。”
说完,我没等他反应,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删除,一气呵成。
世界,清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堵了半年的恶气,终于,吐干净了。
爽。
前所未有的爽。
我甚至想站在马路中间,仰天大笑三声。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老婆。
我看着屏幕上“亲亲老婆”四个字,心里那股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火了。
刚才的爽,是报复的快感。
接下来的,才是现实。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我失业了?
然后又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工作?
她会信吗?会不会觉得我是在骗她,怕她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老婆。”
“你那边完事了没?合同签了吗?”老婆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签……签了。”我撒了第一个谎。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个小时里发生的魔幻剧情。
“真的?太好了!”老婆的声音里透着兴奋,“那提成什么时候能到账?你看好的那辆车,4S店又打电话来催了。”
“快了快了。”我含糊其辞。
“那你赶紧回来,晚上我们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路,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我真的要这么瞒着她吗?
不。
我跟她之间,不应该有谎言。
我重新拨了过去。
“又怎么了?”老婆问。
“老婆,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我的声音很郑重。
“嗯?你说。”
“我……被裁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不像张建国那种暴怒的沉默,也不像胡总那种审视的沉默。
是一种,让人心慌的沉默。
“就在今天,签合同之前。”我补充道。
“……然后呢?”老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然后,我就没签那个合同。”
“嗯。”
又是一阵沉默。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是不是生气了?
觉得我太冲动了?为了所谓的面子,放弃了那十五万?
“老婆,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我没生气。”她打断了我。
“那你……”
“我在想,我们家还有多少存款。”她的声音,异常冷静。
“房贷还能撑几个月,孩子的学费够不够,下个月的保险该交了……”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像是在盘点家底。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这就是生活。
刚才那些快意恩仇,指点江山,在这些柴米油盐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对不起,老婆,是我太冲动了。”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冲动什么?”她反问,“不签就对了。”
我愣住了。
“那种公司,那种老板,你就算把合同签了,那十五万提成,他能痛痛快快给你吗?”
“到时候找各种理由克扣,拖你个一年半载,你还得跟他打官司,值吗?”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是我男人,不能让人这么欺负。”
“钱没了可以再赚,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你要是受了委屈还忍气吞声,那才让我看不起你。”
我听着电话里传来的一字一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个三十五岁的大男人,站在北京街头,哭得像个。
我不在乎路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拥有了全世界。
“行了,别在那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老婆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嫌弃”。
“赶紧给我滚回来!我晚上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好。”我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对了,”老婆顿了一下,“工作的事,别急。大不了我养你,我这个月奖金发了不少。”
“不用。”我笑了,发自内心的笑。
“我找到新工作了。”
“啊?”
“比原来好一百倍的工作。”
我把胡总的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婆?你还在听吗?”
“林森!”老婆突然大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啊?”
“你赶紧给我买张彩票去!!”
我挂了电话,站在天桥上,看着脚下车水马龙,宛如一条钢铁的河流。
远处,国贸的大楼直插云霄,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的相遇和别离,成功和失败,希望和绝望。
我,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今天,我感觉自己像个主角。
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硬仗,浑身是伤,却依然站得笔直的战士。
我掏出烟,点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路。
或许依然坎坷,或许依然充满挑战。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身后,有我的底线,我的原则,我的尊严。
还有一个,愿意在我一无所有时,对我说“我养你”的女人。
这就够了。
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
“喂,是林森,林总吗?”一个年轻又恭敬的声音。
“我是,您是?”
“林总您好,我是胡总的助理,我姓王。胡总让我跟您对接一下入职手续的事情。”
“他说,您明天,不,最好现在,就有时间来一趟公司吗?”
“他想马上把新公司的团队组建起来,第一个项目,就是他今天本来要签的那个。”
我掐灭了烟头,看着远方的夕阳。
“好。”
“我现在就过去。”
生活,关上了一扇门,又推开了一扇窗。
不。
对我来说,他妈的,是直接拆了一面墙。
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国贸。”
车子汇入了滚滚车流,向着那个金色的方向,驶去。
我的新人生,开始了。
抵达国贸楼下,我抬头仰望这栋北京的地标性建筑,心里还是有点恍惚。
几个小时前,我还在为一家随时可能倒闭的小公司卖命。
现在,我却要走进这座全北京最顶级的写字楼,去开创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
人生际遇,莫测如此。
小王助理已经在楼下大堂等我。一个很精神的年轻人,戴着金丝眼镜,一身合体的西装,看到我,立刻迎了上来。
“林总,您好您好,我是王晨。”他热情地伸出手。
一声“林总”,叫得我有点不习惯。
“叫我林森就行,或者老林。”我跟他握了握手。
“那怎么行,胡哥特意交代了,以后您就是我们新公司的负责人。”王晨笑着,引我走向电梯。
电梯是高速电梯,数字飞快地跳动。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白衬衫有些褶皱,头发因为出汗有点乱,眼角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
一副十足的败军之将的模样。
可镜子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门一开,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办公环境。
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整个CBD。现代简约的设计,开放式的工位,随处可见的绿植和艺术品。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一种……金钱的味道。
胡总,或者说,胡哥,正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
他看到我,笑着指了指旁边的会客区,示意我稍等。
我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王晨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原来那个拥挤、嘈杂、空气里永远飘着泡面味的办公室,形成了天壤之别。
原来,这就是顶级的办公环境。
原来,这就是成功人士的世界。
我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上爬。
因为山顶的风景,确实不一样。
胡哥打完电话,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怎么样,环境还行吧?”他笑着问。
“太行了。”我由衷地赞叹。
“喜欢就行。”胡哥翘起二郎腿,“以后,这半层楼,就都是你们新公司的地盘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被重击了一下。
半层楼?
“胡哥,这……这摊子铺得是不是太大了点?”我有点没底。
“不大。”胡哥摆摆手,“做生意,尤其是做咱们这行,门面很重要。你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怎么让客户相信你的实力?”
“再说了,我相信你的能力,很快,这半层楼,你就会嫌小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也感染了我。
是啊。
我林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
想当年,我也是一个人一把电话,从零开始,打下过一片江山的。
现在有这么好的平台,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胡哥,您放心。”我的腰杆挺直了,“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我不是放心,我是信你。”胡哥纠正道,“我信我的眼光。”
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是新公司的注册资料,公司名字,我还没想好,你来定。”
“法人,写你的名字。”
我彻底惊了。
“胡哥,这不行!法人是我,那这公司不就成我的了吗?我怎么担得起?”
“有什么担不起的?”胡哥瞪了我一眼,“让你当你就当。我是投资人,你是经营者。权责要分明。”
“我不喜欢搞那些乱七八糟的股权代持,虚设法人。我用人,就给他最大的信任和权力。当然,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干不好,或者敢在背后搞小动作,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滚蛋。”
他的话,很直接,甚至有点粗暴。
但我听着,却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这就是一个真正做大事的人的格局和魄力。
不跟你玩虚的,把所有的规则都摆在明面上。
信任你,就放手让你去干。
怀疑你,就让你立刻出局。
简单,高效,透明。
比张建国那种天天把“家人”挂在嘴边,背后却捅刀子的伪君子,强一万倍。
“我明白了,胡哥。”我郑重地接过文件。
“公司名字……”我沉吟了一下,“就叫‘不负’吧。”
“不负?”胡哥挑了挑眉。
“对。”我点点头,“不负韶华,不负时代,最重要的是,不负您的信任。”
胡哥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不负’!”
“就叫不负科技!”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和胡哥,就像两个并肩作战的将军,在沙盘上规划着未来的蓝图。
公司的定位,团队的组建,前期的市场策略,核心的产品方向……
我把我这十年来,在行业里摸爬滚滚,积累的所有经验、想法、甚至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胡哥则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不断地为我修正方向,提供资源,点拨关键。
我们聊得酣畅淋漓,相见恨晚。
我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感觉。
在原来的公司,我每次提出一些新的想法,张建国要么是听不懂,要么就是觉得风险太大,投入太高,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辆法拉利,却被逼着在乡间小路上,以三十码的速度行驶。
而现在,胡哥给了我一条不限速的高速公路。
我终于可以,把油门踩到底了。
“人,你想招谁就招谁。薪资,你来定,只要你能把人给我挖来。”
“预算,前期我给你一千万,不够再加。只有一个要求,钱要花在刀刃上。”
“那个三百万的单子,你自己去跟进,就用‘不负科技’的名义去签。合同,让王晨帮你拟,要体现出我们的专业性。”
“下个星期,我要看到你的团队雏形。下个月,我要看到第一个项目上线。”
胡哥一条一条地布置着任务,条理清晰,要求明确。
我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
我的血液,在沸腾。
这,才是我想要的工作。
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谈完正事,天已经黑了。
胡哥看了看表,说:“走,吃饭去。今天算是你的入职宴,也是‘不负科技’的开山宴。”
他带我去了附近一家很隐蔽的私房菜馆。
没有豪华的装修,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几张木桌。
老板是个看起来很有故事的中年男人,亲自下厨。
菜很简单,就是几样家常小炒。
但味道,却出奇的好。
酒,是茅台。
胡哥给我满上。
“林森,今天这顿酒,有几个意思。”他端起杯子。
“第一,祝贺你,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第二,欢迎你,加入我的战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预祝我们的‘不负科技’,旗开得胜,一炮而红。”
“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他一仰头,一杯酒见了底。
我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
烧得我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胡哥,千言万语,都在这杯酒里。”
“以后,您就看我表现吧。”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天。
聊行业,聊人生,聊理想。
我发现,胡哥不仅是个成功的商人,还是个非常有智慧和情怀的人。
他给我讲他年轻时创业的艰辛,讲他看人的哲学,讲他对这个时代的理解。
他的很多话,都让我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他传递给我的养分。
酒过三巡,我接到了老婆的电话。
“喂,你死哪去了?还不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醉意和担忧。
我才想起来,我跟她说好了要回家喝排骨汤的。
我看了看胡哥,有些不好意思。
胡哥笑了笑:“家里的电话?赶紧回吧。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记住,一个男人,事业再成功,要是家庭搞不好,也是个失败者。”
我心里一暖。
“那我先走了,胡哥。”
“去吧。王晨会送你。”
走出饭店,晚风一吹,酒意上涌。
我坐在王晨开的奔驰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感觉一切都像一场梦。
一场,我不敢醒来的美梦。
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老婆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桶。
我走过去,轻轻地打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排骨香气,扑面而来。
汤,还是温的。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我轻轻地把老婆抱起来,想把她抱回卧室。
她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你回来了?”她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回来了。”
“喝酒了?”她闻了闻,“喝了多少?”
“没多少。”
“合同……哦不,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都搞定了。”我把她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
“我明天,就是‘不负科技’的林总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
老婆愣愣地看着我,看了好久。
然后,她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太好了……”
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了。
不是那种伤心的哭,而是喜极而泣,是如释重负。
我知道,她今天一天,心里该有多煎熬。
她嘴上说着“我养你”,但一个家庭的重担,哪是那么容易扛起来的。
她只是不想让我有压力。
我紧紧地回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好了,都过去了。”
“以后,再也不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嗯。”她在我怀里,重重地点头。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
没有了对未来的焦虑,没有了对房贷的恐惧。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从衣柜里,找出了我最贵的那套西装,最亮的那双皮鞋,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出门前,老婆帮我理了理领带。
“真帅。”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我笑了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等我回来。”
当我再次站在国贸楼下时,我的心情,已经和昨天截然不同。
昨天,是忐忑,是恍惚。
今天,是自信,是笃定。
我走进那间属于我的办公室,阳光正好,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
王晨已经在了,正在帮我整理办公桌。
“林总,早。”
“早。”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您要的,我们公司附近所有互联网公司的人才名单,特别是您之前那家公司的。”
我接过来,笑了。
知我者,王晨也。
张建国,你不是喜欢“优化”人才吗?
行。
你“优化”一个,我接收一个。
你不要的,都是我要的宝贝。
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给谁打工。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名单上的第一个号码。
那是我以前手下最得力的一员大将,一个技术天才,因为性格太直,不懂讨好领导,一直被张建国打压。
昨天,他也在那份裁员名单上。
“喂,阿哲吗?”
“是我,林森。”
“我换地方了,国贸。想不想过来,一起干点牛逼的事?”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和一声压抑着激动的:
“森哥,等我!”
我笑了。
挂了电话,我看向窗外。
北京的清晨,车流滚滚,生生不息。
一个新的故事,正在开始。
而我,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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