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听着空调出风口里送出来的,带着氟利昂气味的冷风,觉得有点好笑。
Linda的笑容像一张假脸,贴在她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
“林墨,是这样,公司最近业务调整……”
又是这句。
我听着空调出风口里送出来的,带着氟利昂气味的冷风,觉得有点好笑。
每一家公司,在裁掉一个员工的时候,开场白都如此雷同,仿佛共享同一个剧本。
我点点头,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你也知道,市场环境不好,我们这个部门……需要一些优化。”
“优化”,多好听的词。
把一个三十岁,在这里勤勤恳懇干了五年,头发都快熬秃了的人,像一个多余的函数一样从代码里删除,就叫“优化”。
我看着她桌上那个印着“Best HR”的奖杯,金属底座反射着会议室惨白的光,刺得我眼睛疼。
“所以,你的合同……”
“我明白了。”我打断她。
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无非是N+1,签保密协议,然后客客气气地请我滚蛋。
Linda似乎对我这么“上道”感到一丝轻松,脸上的假笑都真实了一点。
“公司感谢你这几年的付出,这是你的离职补偿方案,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今天就可以办手续。”
她把一份文件推过来。
我没看。
有什么好看的。一串数字而已。
我人生的五年,变成了一串数字。
“行。”我说。
我的冷静,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
也许她准备好了一套应对哭闹、质问、崩溃的方案,结果我一个都没用上。
我甚至还笑了笑。
“麻烦了,Linda姐。”
她愣了一下,然后职业性地堆起笑容:“不麻烦,都是工作。那……我们现在去办手续?”
“好。”
收拾东西的时候,同事们投来或同情、或躲闪、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都能读懂。
没关系。
下一个可能就是你们。
我把我那个用了五年的马克杯,一个客户送的、从来没拆封过的U盘,还有一盆快被我养死的绿萝,一起扔进了纸箱。
东西少得可怜。
五年,就这么点东西。
抱着纸箱走出写字楼大门的时候,下午四点的太阳正毒。
热浪从柏油马路上蒸腾起来,整个世界都在晃。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忽然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那个租来的,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吗?
回去干嘛?
我像个傻子一样,抱着纸箱,在CBD的街头站了很久。
周围都是行色匆匆的白领,他们胸前挂着工牌,脸上写着疲惫和麻木。
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从今天起,不是了。
地铁里人挤人,汗味、香水味、韭菜包子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我把纸箱紧紧抱在怀里,生怕磕着碰着。
其实里面没什么值钱的。
可能就是一种最后的体面吧。
回到出租屋,我把纸箱往地上一扔,整个人摔进那张嘎吱作响的床上。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只丑陋的鸟。
我盯着它,一动不动。
手机响了。
是我妈。
我挂掉,调成静音。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妈,你儿子被优化了。”
“妈,你儿子失业了。”
“妈,你那个引以为傲的、在大城市奋斗的儿子,现在是个废物。”
我做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像个幽灵。
白天拉着窗帘睡觉,晚上盯着电脑屏幕,漫无目的地刷着视频。
外卖盒子在桌上堆成了山。
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汤料味,成了我房间的主基调。
偶尔,我会打开招聘软件。
“3-5年经验”,“精通XXX”,“有成功案例者优先”,“能承受较大工作压力”。
每一条都像在抽我的脸。
我精通个屁。
我就是一个拧螺丝的,现在人家连螺丝都不需要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里,只有绝望像潮水一样,慢慢将我淹没。
三十岁,男,失业。
简历上可以这么写了,挺简洁。
房东张阿姨来收房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出过门了。
她敲了半天门,我才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去开。
“小林啊,你这是……”张阿姨被我房间里的味道熏得皱起了眉。
她探头看了看,满地的外卖盒子和空酒瓶。
“你没事吧?跟女朋友吵架了?”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阿姨,就是……最近比较累。”
张阿姨是个热心肠的上海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心。
她没多问,只是叹了口气。
“年轻人,别太拼了,身体要紧。房租转给我啊,别忘了。”
“好。”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
心里那点伪装起来的坚强,瞬间就碎了。
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埋在膝盖里。
没有哭。
就是觉得,空。
心里空得像个黑洞,什么都吸进去了,什么都留不下。
第二天,张阿姨又来了。
她没敲门,直接用备用钥匙开的。
我以为她又是来催我搞卫生的。
结果她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叮叮当当的。
“喏,给你。”她把袋子放我桌上,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
“这是什么?”我问。
“我儿子以前画画的东西,他现在用不着了,放着也是占地方。我看你天天闷在屋里,都要发霉了,拿去随便画画,解解闷。”
我打开袋子。
里面是一套廉价的水彩颜料,几支用得秃了的画笔,还有几张发黄的画纸。
我儿子,她指的是她那个在国外读博的儿子。
我笑了笑:“阿姨,我不会画画。”
“不会就学嘛!”张阿姨嗓门大了起来,“谁生下来就会啊?总比你天天躺在床上等死强!”
她说完,又环顾了一下我的狗窝,摇摇头走了。
“记得把垃圾扔了!不然我要涨你房租!”楼道里传来她的声音。
我看着那堆东西,没动。
画画?
我一个做PPT的,画什么画。
我连火柴人都画不好。
但是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凌晨三点,我盯着天花板那只丑陋的鸟,突然有种冲动。
我想把它画下来。
我爬起来,找出那套颜料和画笔。
桌子太乱,我干脆坐在地上,把画纸铺在地板上。
我从来没用过水彩。
颜料挤出来,兑水,深了,浅了,颜色混在一起,脏了。
我手忙脚乱,像个第一次进厨房的人。
笔也是硬的,戳在纸上,留下一道道笨拙的痕g迹。
我折腾了快一个小时。
最后,纸上出现了一坨……无法形容的东西。
既不像鸟,也不像水渍。
像一滩烂泥。
我看着那滩烂泥,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看,林墨,你就是个废物。
工作做不好,画也画成一坨屎。
但不知道为什么,笑完之后,心里堵着的那块东西,好像松动了一点。
我把那坨“烂泥”扔进垃圾桶,又铺开一张新纸。
这一次,我不看天花板了。
我就画我眼前的。
画那堆积如山的外卖盒子,画那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画窗帘缝里透进来的、路灯那点昏黄的光。
我不知道我在画什么。
我只是在涂抹。
用颜色,把心里的压抑、烦躁、迷茫,一股脑地涂到纸上。
天亮的时候,我画了三张。
一张比一张丑。
但我没扔。
我把它们并排摆在地上,像某种神秘的仪式。
然后,我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那是我失业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从那天起,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工作”。
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画画。
我没有章法,没有技巧。
我画我的房间,画窗外的电线杆,画楼下那只总在翻垃圾桶的流浪猫。
我画清晨的阳光,画傍晚的晚霞,画深夜里对面楼房亮着的、孤独的灯火。
张阿姨给的颜料很快就用完了。
我用离职补偿金,在网上买了一套新的。
不贵,学生用的那种。
还买了一大摞最便宜的素描纸和水彩纸。
我的房间,彻底变成了垃圾场和画室的混合体。
地上、床上、桌上,到处都是画。
有干的,有湿的。
我不再整天躺着了。
我开始出门。
我背着画板,像个流浪汉一样,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
我去老城区的弄堂里,画那些斑驳的墙壁和晾在外面的衣裳。
我去人声鼎沸的菜市场,画那些鲜活的鱼虾和摊主们布满皱纹的脸。
我甚至跑到我原来上班的CBD楼下,画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们,画他们脸上那种一模一样的、被精心包装过的表情。
我画画的时候,很专注。
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了。
只有我和我的画。
我不再去想房租,不想未来,不想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人。
我只是画。
有一天,我正在一个公园里画一棵老樟树,一个大爷凑过来看。
“小伙子,画得不错嘛。”他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瞎画的。”
“不像瞎画的,”大爷扶了扶老花镜,指着我的画,“你看你这个树干的纹理,这个光影,有味道。”
我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我的画。
虽然可能只是客套。
但那天我回家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我开始把我的画,用手机拍下来,发在一个很小众的社交软件上。
没有分组,没有屏蔽任何人。
我不在乎了。
你们想看就看吧。
看这个失败者,在如何打发他那廉价又多余的时间。
第一个给我点赞的,是胖子王。
他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回了老家,在一家事业单位混日子。
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他不仅点了赞,还发了条私信。
“墨子,你他妈什么时候改行当艺术家了?”
后面跟了一串“震惊”的表情包。
我回他:“失业了,瞎画着玩。”
“我操,真的假的?啥时候的事?”
“个把月了。”
屏幕那头沉默了半天。
然后他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你他妈有病啊!失业了不跟兄弟说?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他在电话里吼。
我听着他那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嗓音,鼻子有点酸。
“说什么,让你看笑话?”
“看你妈的笑话!老子是那种人吗?缺不缺钱?缺钱说话!”
“不缺。”我硬撑着。
“不缺个屁!你在上海那破地方,没工作喝西北风啊?卡号发我,我先给你转点。”
“真不用,胖子,我还有点积蓄。”
我俩在电话里拉扯了半天,他才作罢。
“行,钱你不要,饭总得吃吧?我下周来上海出差,出来搓一顿。”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
原来,还有人记得我。
一个星期后,胖子王真的来了。
他还是大学时那个样子,胖,嗓门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非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
一开门,他就被我那一屋子的画给镇住了。
“我操……”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林墨,你这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了?”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我那些画。
有些画,颜料都粘在了一起。
“你别说,还有点意思。”他捏着下巴,装模作样地评论,“虽然看不懂画的是啥,但感觉……挺牛逼的。”
我被他逗笑了。
“牛逼个屁,鬼画符。”
“哎,你别妄自菲薄啊。”他拿起一张我画的雨夜街景,“你看这张,虽然乱,但是感觉特对。就是那种……又丧又孤独,还带着点不甘心的劲儿。你小子可以啊,把情绪都画进去了。”
我看着那张画。
那是我失业第二周的一个雨夜画的。
那天晚上,我喝了两瓶啤酒,看着窗外模糊的霓虹,感觉自己就像个被雨水打湿的垃圾。
没想到,这种心情,竟然被胖reproduced在了纸上。
还被胖子这个外行给看出来了。
“走,吃饭去!”胖子王搂着我的肩膀,“今天必须宰你一顿……不对,今天必须我请!给你接风洗尘!庆祝你重获新生!”
“新生个屁,是失业。”
“失业怎么了?失业是给天才放长假!走!”
那天晚上,我们俩在一家路边烧烤摊,喝了很多酒。
我把失业后的所有憋屈、迷茫、不堪,都跟他说了。
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骂。
骂我,骂我前公司不是人,骂这个操蛋的社会。
骂到最后,他拍着我的背,眼睛红红的。
“墨子,没事。天无绝人之路。你画得这么好,干脆就当个画家得了。”
我喝得有点多,舌头都大了。
“画……画家?你可拉倒吧……我这水平……糊口都难……”
“谁说的?我觉得行!”胖子王把胸脯拍得邦邦响,“你信不信,你的画能卖钱!”
我当他是喝多了说胡话。
卖钱?
谁会买我这些鬼画符?
但胖子王是认真的。
他回老家后,天天在微信上骚扰我。
“墨子,画了没?拍来看看。”
“墨子,我给你找了个路子,我们这有个文化创意园,周末有集市,你可以把画拿来卖。”
“墨子,你别怂啊!是男人就干啊!”
我被他烦得不行。
“卖不出去多丢人。”我说。
“丢你妈的人!你一个失业的,你还有脸可以丢吗?”
他这话,糙是糙了点,但好像……有点道理。
是啊。
我都混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大不了就是一张都卖不出去,再被人数落一通呗。
还能比被HR当面“优化”更难堪吗?
“行,我去。”我回他。
于是,在一个周末,我真的背着我那一卷画,坐上了去胖子王老家的绿皮火车。
那是个三线小城,节奏很慢。
胖子王开着他那辆破二手车来接我。
“欢迎艺术家大驾光光临!”他咧着嘴笑。
我看着他,也笑了。
那种感觉,很奇怪。
好像我不是一个落魄的失业者,而是一个真的要去实现梦想的艺术家。
虽然我自己都不信。
文化创意园的集市,比我想象得要热闹。
各种手工艺品,小饰品,还有一些原创设计的衣服。
我的摊位在最角落的位置。
胖子王帮我把画一张一张铺在地上,用小石子压住角。
我的画,跟周围那些精致可爱的小玩意儿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它们太粗糙,太阴郁,太……不讨喜了。
一上午,我摊位前的人,寥寥无几。
偶尔有人路过,也只是瞥一眼,然后迅速走开。
有个小姑娘,指着我一张画我出租屋垃圾堆的画,问她妈妈:“妈妈,那是什么呀?好丑哦。”
她妈妈赶紧把她拉走了,好像我的画会传染什么病毒。
我坐在小马扎上,太阳晒得我头晕。
胖子王给我买来冰棍。
“别急,别急,欣赏你们这种高级艺术,是需要时间的。”他安慰我。
我苦笑。
“算了吧,胖子,我就不该来。”
“说什么丧气话!”他瞪我一眼,“这才到哪儿啊。”
到了下午,人渐渐少了。
周围的摊主,陆陆续续都有开张。
只有我,颗粒无收。
我开始觉得,这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就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我准备收摊了。
就在我弯腰去卷那些画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你好,请问这画……卖吗?”
我抬起头。
是一个女孩。
很年轻,大概是大学生,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背着一个帆布包。
她正蹲着,仔细看我那张画雨夜街景的画。
就是胖子王说“又丧又孤独”的那张。
我愣住了。
“卖……卖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这张,多少钱?”她问。
我脑子一片空白。
多少钱?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些纸,这些颜料,加起来可能也就几十块钱。
我该怎么定价?
胖子王在旁边给我使眼色。
我看不懂。
女孩见我半天不说话,有点不好意思。
“是不是……不卖?”
“卖!卖!”我赶紧说,“你……你看着给吧。”
我说完就后悔了。
这叫什么话。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
“你这老板,真有意思。”
她站起来,从帆布包里拿出钱包。
“我身上现金不多,只有三百,够吗?”
三百?
我惊呆了。
三百块,买我这张鬼画符?
她是在可怜我吗?
胖untie子王在旁边一脚踢在我小腿上。
“够!太够了!”他抢着回答,然后冲我挤眉弄眼,“还不快给人家包起来!”
我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找了个塑料袋,把那张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递给她。
女孩接过画,把三张红色的钞票递给我。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摸到自己“赚”来的钱。
感觉比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烫手。
“谢谢。”女孩冲我笑了笑,“我很喜欢你的画。”
“为……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嗯……”她想了想,指着画,“因为它看起来很难过。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她说完,抱着画,转身走进了人群里。
我捏着那三百块钱,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它看起来很难过。
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原来,真的有人能看懂。
原来,我那些无处发泄的孤独和痛苦,并不是一文不值。
它们可以被看见,被理解,甚至,被购买。
那天晚上,我用那三百块钱,请胖子王吃了顿我们那座小城最贵的烧烤。
我们俩又喝多了。
我举着酒杯,对着胖tzu子王,哭了。
不是因为难过。
是因为,我好像在那个黑暗的、深不见底的隧道里,看到了一点点光。
回到上海后,我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另一个按钮。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失业者。
我是一个……画家。
虽然是个还没入门的,穷困潦倒的画家。
但我有了新的身份。
我画得更疯了。
我把之前买的那些便宜颜料和纸都扔了。
我用我仅剩的积蓄,买了一套专业的油画工具。
油画和水彩完全不同。
颜料是黏稠的,气味是刺鼻的。
我从零开始学。
在网上看各种免费的教程,去图书馆借关于绘画的书。
我的出租屋,彻底变成了一个画室。
墙上、地上,到处都溅满了油彩。
张阿姨每次来,都捏着鼻子。
“小林啊,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涨你房租了啊!我这房子还要租给别人的呀!”
我只能嘿嘿傻笑,然后保证下次一定注意。
我开始尝试画更复杂的东西。
我画那些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工人,他们皮肤黝黑,眼神里有种坚韧的疲惫。
我画那些深夜还在街头打扫的环卫工,橘色的工作服在路灯下像一团温暖的火。
我画那些挤在早高峰地铁里,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他们每个人都戴着耳机,仿佛在抵抗着这个世界。
我画的,都是这个城市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人。
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把我的油画,也拍照发到了那个社交软件上。
我的账号,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叫“城市废墟画家”。
挺中二的。
但我喜欢。
我的粉丝,从胖子王一个人,慢慢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
他们会在我的画下面留言。
“这张画让我想起了我爸,他也是个建筑工人。”
“博主,你画出了我的日常,每天挤地铁挤到怀疑人生。”
“你的画里有故事。”
偶尔,也会有人私信问我,画卖不卖。
我学聪明了。
我给我的画定了价。
根据尺寸和复杂程度,从几百到几千不等。
不贵。
但我知道,这是它们应得的价值。
我卖出去了第二张画,第三张,第四张……
钱不多,但足够我支付房租和购买新的画布颜料。
我终于,可以靠画画,养活自己了。
虽然还是很勉强。
我还是吃最便宜的盒饭,穿拼多多上买的T恤。
但我的心里,是满的。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特殊的私信。
“您好,我是‘未命名’画廊的策展人,陈姐。在网上看到了您的作品,非常感兴趣,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可以见一面,聊一聊?”
画廊?
策展人?
我第一反应是,骗子。
现在骗子都这么文艺了吗?
我没回。
过了两天,那个叫“陈姐”的人,又发了一条。
“林先生,我没有恶意。您的画非常有力量,我们画廊最近在筹备一个青年艺术家群展,主题是‘城市切片’,我觉得您的作品非常契合。这是我们画廊的地址和公众号,您可以了解一下。”
我半信半疑地点开了她发的链接。
那是一家真实存在的画廊,在上海一个挺有名的艺术区。
公众号里,展示着很多先锋、前卫的艺术作品。
看起来……挺专业的。
我的心,开始狂跳。
去,还是不去?
万一去了,人家发现我就是个住在垃圾堆里的野路子画家,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我犹豫了一整天。
晚上,我给胖子王打电话。
“去啊!必须去!操!你小子要出名了!”胖子王比我还激动,“穿得帅一点!别给老子丢人!”
挂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长了,胡子拉碴,眼圈发黑,身上那件T恤还沾着一块蓝色的油彩。
这副尊容,去见策展人?
我第二天,狠了狠心,去理发店剪了个头,刮了胡子,还翻出了我面试时穿的那件唯一的衬衫。
我背着我最大、也是我最满意的一幅画,按照地址,找去了那个画廊。
画廊在一个旧厂房改造的园区里。
空间很大,很高,白色的墙壁,水泥地面,一切都显得冷峻又高级。
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气质干练的短发女人接待了我。
她应该就是陈姐。
她比我想象得要年轻,大概四十岁左右。
“林墨?”她问。
“是。”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画带来了吗?”
“带……带来了。”
我把背后的画解下来,那是一幅我画的城中村。
画面里,是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握手楼,楼与楼之间,拉满了晾晒的衣服和杂乱的电线,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从狭窄的巷子里飞驰而过。
整个画面,是压抑的,混乱的,但又充满了生命力。
陈姐没说话。
她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我的画是不是有什么硬伤被她看出来了。
“你没有学过专业美术,对吗?”她终于开口了。
我的心一沉。
完了。
“是,我……我是自学的。”
“看出来了。”她说,“你的透视、结构,都有问题。用笔也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粗野。”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凉一分。
我恨不得抱着我的画,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但是……”她话锋一转,“我喜欢这种粗野。”
我猛地抬起头。
“你的画里,有一种东西,是很多科班出身的画家没有的。”陈姐看着我的眼睛,“是‘真’。”
“你的画不是在炫技,不是在模仿谁,你就是在记录,在表达。你画的不是风景,是情绪,是人的处境。这种力量感,非常难得。”
我听着她的话,感觉像在做梦。
“我们那个群展,我想邀请你参加。”她说,“一共展出五幅作品,你觉得怎么样?”
我怎么样?
我脑子里已经放烟花了。
“我……我当然愿意!”我激动得声音都抖了,“谢谢您,陈姐!真的,太谢谢您了!”
陈姐笑了笑。
“先别谢我。展览不代表什么,能不能被市场接受,还是未知数。而且,参加展览,你需要把画裱框,这需要一笔费用。”
“没问题!费用我来出!”
从画廊出来,我感觉自己脚下踩着云。
我居然要办画展了!
虽然只是个群展,虽然只有五幅画。
但对我来说,这简直像是中了头彩。
我第一时间给胖子王打了电话。
“我操!牛逼!林墨!你是我亲哥!”他在电话那头喊得撕心裂肺。
我也在电话这头,笑得像个傻子。
为了准备那五幅画,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画。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去买了最好的画布、颜料,还有定制了最专业的画框。
张阿姨看我这么折腾,都惊动了。
“小林,你这是要发财了啊?”
“借您吉言,张阿姨。”
展览开幕那天,我特意又穿上了我那件“战袍”衬衫。
胖子王也特意从老家赶了过来,还给我送了个硕大的花篮,上面写着“祝贺艺术家林墨老师画展圆满成功”,俗气又喜庆。
我的五幅画,被挂在展厅一个很显眼的位置。
在专业的灯光下,它们看起来,比在我的出租屋里,要好看一百倍。
我站在我的画前面,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来看展览的人很多。
他们衣着光鲜,举止优雅,小声地交谈着。
他们从我的画前走过,有人停留,有人侧目,有人摇头,有人拍照。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觉得,我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胖子王一直在我旁边,给我打气。
“你看,那个美女看了你好几眼!”
“你看,那个戴眼镜的,肯定是个评论家!”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Linda。
我的前HR。
她挽着一个看起来很有钱的男人,也来看展览。
她还是那么精致,妆容一丝不苟。
我下意识地想躲。
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也看到我了。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带着优越感的客套笑容。
“林墨?好巧啊,你也来看画展?”
她大概以为,我这种失业人员,是来这里蹭空调,或者接受艺术熏陶,好为下一份简历增添一点“人文素养”的。
我还没说话,胖子王就抢先一步。
“我们不是来看的,我们是来参展的。”他挺着胸脯,指着墙上的画,“喏,这几幅,都是我兄弟画的。”
Linda的目光,顺着胖子王的手指,落在了我的画上。
她的表情,凝固了。
惊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这是你画的?”她问我。
我点点头。
“是。”
她旁边的男人也凑过来看。
“嗯,有点意思。笔触很大胆,情感很充沛。就是野了点,不过现在市场上也喜欢这种野生力量。”他用一种专家的口吻评价道。
Linda没有说话。
她就那么看着我的画,又看看我。
仿佛在重新认识我这个人。
那个曾经坐在格子间里,默默无闻,可以被随时“优化”掉的螺丝钉林墨。
和眼前这个,把画挂在专业画廊墙上的“艺术家”林墨。
是同一个人吗?
“真没想到……”她喃喃地说。
“我也没想到。”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那场冰冷的“优化”,我现在可能还在那个写字楼里,为一个永远也无法上线的项目,熬夜做着PPT。
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拿起画笔。
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身体里,还藏着这样一个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该感谢她。
但我不准备说出口。
我们之间,不需要这种虚伪的客套。
她和那个男人很快就走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读懂了。
那不是同情,不是羡慕,而是一种……失落。
好像她亲手扔掉的一张废纸,转眼间,变成了限量版的版画。
这种感觉,爽。
展览持续了一个月。
我的五幅画,卖出去了三幅。
买走它们的,有年轻的白领,有中年的收藏爱好者,还有一个,是开设计公司的老板。
陈姐把钱转给我的时候,我看着那一串数字,恍如隔世。
这些钱,比我工作一年的工资还要多。
“林墨,你火了。”陈姐在微信上对我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
继续画。
我用卖画的钱,在那个艺术区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仓库,改造成了自己的画室。
虽然还是很简陋,但终于不用再祸害张阿姨的房子了。
搬家那天,张阿姨还特地过来送我。
“小林啊,出息了啊!以后成了大画家,可别忘了阿姨我啊!”
“忘不了,阿姨,等我挣大钱了,给您在这儿买套大房子。”我开玩笑说。
“去你的!”她笑骂着,眼圈却有点红。
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轨道。
我不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也没有了周末和节假日。
我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属于我的画。
我每天都在画室里待超过十二个小时。
饿了就叫外卖,困了就在画室的行军床上睡一会儿。
我画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忘我。
我开始尝试画巨幅的作品。
我画整个城市的鸟瞰图,画高架桥上拥堵的车流,画深夜里灯火通明的写字楼。
我用我的画笔,去描绘这座让我又爱又恨的城市。
描绘它的繁华,它的冷漠,它的活力,它的疲惫。
我的画,也开始有了一些名气。
一些艺术媒体开始报道我。
他们给我贴上各种标签。
“素人画家”、“野生派代表”、“城市伤痕记录者”。
我不在乎这些标签。
我只是画我想画的。
有一天,我正在画室里画画,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是林墨吗?”
那个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
“我是……周总。”
周总。
我前公司的老板。
那个在我离职时,连面都没露的男人。
“哦,周总啊,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是这样,我看到你现在……成了画家了,画得很好。”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和热情。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公司最近在做一个项目,想请一位艺术家合作,搞一个跨界联名。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我差点笑出声。
“周总,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已经被贵公司‘优化’掉了。”
电话那头尴尬地沉默了几秒。
“哎,林墨,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当时也是公司的决定,我也是身不由己……你看,我们能不能谈谈合作的事?价格好商量。”
“不好意思,周总。”我打断他,“我最近没空。”
“别啊,林墨,再考虑一下。这个项目对我们很重要,对你的商业价值也是一个很大的提升……”
“我的商业价值,就不劳您费心了。”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窗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爽。
真的爽。
这不是报复的快感。
而是一种,终于可以掌控自己人生的,踏实感。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零件。
我就是我。
我,林墨,一个画家。
我的画室里,有一面墙,是空的。
我一直留着它。
今天,我决定开始画一幅新的作品。
我想画我自己。
画那个抱着纸箱,站在CBD街头,一脸茫然的三十岁男人。
画那个躺在出租屋里,盯着天花板,觉得人生已经完蛋了的失业者。
画那个在深夜里,第一次拿起画笔,笨拙地涂抹色彩的笨蛋。
我想把我的过去,都画下来。
然后,跟它和解。
我拿起画笔,蘸上颜料。
在画布上,画下了第一笔。
阳光从仓库的天窗洒下来,照在画布上,也照在我的身上。
很暖。
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雨落星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