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厢里是一股煮方便面、劣质香烟和汗液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味道。
92年,绿皮火车。
车厢里是一股煮方便面、劣质香烟和汗液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味道。
我叫陈青山,靠祖传的手艺——看相,混一口饭吃。
说白了,就是察言观色,加上三分之一的心理学,三分之一的江湖经验,最后三分之一,才是老爷子传下来的那点玄之又玄的《相诀》。
我在16号车厢连接处找了个小马扎坐下,面前铺了块灰布,上面画着个太极图。
生意不好不坏,坑不了大钱,但换几包红塔山,解决一顿饭,绰绰有余。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走,像个得了肺病的老头,每喘一口气都惊天动地。
我的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像老鹰搜寻着兔子。
找“兔子”是有讲究的。
愁眉苦脸的,心里有事,容易开口。
满面红光的,要么是衣锦还乡,要么是新婚燕尔,想听吉利话。
这两种,都是我的客户。
最难搞的,是那种眼神清澈、带着书卷气的学生。他们相信科学,相信奋斗,相信一切都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在他们眼里,我这种人,跟天桥底下贴膜的、卖大力丸的,没本质区别。
骗子。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我对面不远的座位上,靠着窗。
白衬衫,洗得有点发旧,但很干净。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的确良球鞋。
手里捧着一本书,封皮是外文的。
她没看窗外的风景,也没跟周围的人聊天,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书,阳光透过油腻的车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周围的嘈杂、混乱,仿佛都跟她隔着一个世界。
那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见色起意。
是一种很玄的感觉。
老爷子说过,相师看人,看的是“气”。有的人气如游丝,有的人气如奔马。
而这个姑娘,她的“气”很特别,像一汪清泉,外面裹着一层薄冰。
清冷,但底下有活水。
我掐了掐指节,这是我紧张时的小动作。
今天不开张则已,要开张,就得是她。
我站起身,理了理有点褶皱的褂子,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子,慢悠悠地晃了过去。
她旁边坐着另一个姑娘,圆脸,大眼睛,正嗑着瓜子,满脸好奇地打量着我。
这是个突破口。
我走到她们座位旁边,站定,目光却不看她,而是看着那个捧书的姑娘,嘴里自言自语似的念叨:
“奇哉,怪哉。”
嗑瓜子的圆脸姑娘果然上钩了,她捅了捅旁边的同伴,压低声音说:“小曼,你看,一个算命的。”
捧书的姑娘叫小曼,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看她的书。
这反应,在预料之中。
圆脸姑娘却兴致勃勃地问我:“喂,大叔,你刚才说什么奇怪?”
我这才把目光转向她,高深莫测地一笑:“我不是大叔,贫道云游四方,随缘点化。”
“得了吧,还贫道。”捧书的姑娘终于开口了,声音跟她的气质一样,清清冷冷的,“不就是想骗点钱吗?我们是学生,没钱。”
她叫李晓曼。
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
我笑了,不生气。
“姑娘此言差矣。钱财乃身外之物,缘分才是可遇不可求。”
我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姑娘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本是福相。可惜……”
我故意拉长了声音。
圆脸姑娘急了:“可惜什么啊?你快说呀!”
李晓曼“啪”地一声合上书,抬起头,终于正眼看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黑曜石,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apropos的不屑。
“可惜什么?可惜碰上了你这个骗子,要是不给钱,就得被你咒两句,对吧?”
这姑娘,有点意思。
我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惋aspiration。
“可惜你眉间带煞,印堂发黑,近期必有水厄之灾。而且……”
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命中那朵最关键的桃花,已经开了。”
圆脸姑娘“哇”了一声,一脸八卦地看着李晓曼:“桃花?小曼,你有情况了?”
李晓曼的脸微微一红,但立刻又恢复了清冷。
“胡说八道!封建迷信!”
她瞪着我:“我有没有桃花运,关你什么事?我有没有灾,又关你什么事?你赶紧走,不然我叫乘警了!”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我心里暗道,火候到了。
要是就这么走了,那我今天这“高人”的形象就砸了。
我不仅没走,反而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你的桃花,确实开了。但你不知道,这朵桃花在哪,应在谁身上。”
李晓曼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用这辈子最笃定的语气,笑着说出了一句我自己都觉得惊世骇俗的话。
“姑娘,你我缘定三生。”
空气瞬间凝固了。
圆脸姑娘的嘴巴张成了“O”型,瓜子都忘了嗑。
李晓曼先是愣住了,随即,她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不是害羞,是气的。
“你……你流氓!”
她“豁”地站起来,声音都发颤了。
我早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我没躲,也没退,就那么迎着她的目光,笑得云淡风轻。
“姑娘,是不是流氓,时间会证明。是不是胡说,事实会给你答案。”
“我不信什么三生三世,我只信眼见为实。”
我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之内,你身上会发生三件事。”
“第一,你会失而复得一件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第二,我刚才说的水厄之灾,你会应验。”
“第三,你会收到一封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信,这封信,会改变你的命运。”
李晓曼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但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做不出泼妇骂街的事。
她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好,我等着!如果三天之内,你说的一件都没发生,怎么办?”
我摊开手:“随你处置。”
“如果……如果都发生了呢?”圆脸姑娘小心翼翼地问。
我再次看向李晓曼,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如果都发生了,那你就得承认,我说的‘缘定三生’,或许,不是一句玩笑话。”
说完,我不再停留,转身,拨开人群,回到了我的小马扎上。
身后,是李晓曼压抑着怒火的呼吸声,和圆脸姑娘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我闭上眼睛,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
刚才那番话,七分是“相诀”上的推演,三分是我自己的豪赌。
我看她面相,子女宫饱满,夫妻宫红鸾星动,确实是姻缘将至的迹象。而她眉宇间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气,连接着迁移宫,主远行、变动和一点小波折。
所以我才敢断言她有水厄和远信。
至于失而复得,那纯粹是瞎蒙的。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丢三落四的时候?
但那句“缘定三triumph”,是我自己的私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跟这个姑娘之间,应该有点什么故事。
火车到站,是省城。
我看着她们俩提着行李下车,汇入人潮。
圆脸姑娘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李晓曼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我收拾好我的灰布和马扎,也跟着下了车。
我没有家,四海为家。
省城我来过几次,熟门熟路。
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一天五块钱,不带窗户,一股霉味。
然后,我开始打听。
打听两个刚下火车的女学生,一个清冷,一个活泼,去了哪里。
这不难。
在火车站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只要你肯花钱,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我花了两包“大前门”,从一个倒票的黄牛嘴里得知,她们去了省城的师范大学。
师范大学。
我笑了。
第二天,师范大学门口,多了一个算命的摊子。
还是那块灰布,还是那个小马扎zha。
我没急着去找她。
我知道,她会来找我。
或者说,命运会推着她来找我。
我悠闲地坐在树荫下,给来来往往的学生、小贩看相,一天下来,挣了三十多块钱。
这在92年,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我用这钱,去国营饭店吃了顿红烧肉,喝了二两白酒。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我的心,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师范大学的校门。
她在里面做什么呢?
还在生我的气吗?
还是已经把我当成一个江湖骗子,彻底忘了?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依旧风平浪静。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
难道我这次看走眼了?那点祖传的本事,失灵了?
如果三天之期一到,什么都没发生,那我陈青山的面子,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更重要的是,那句“缘定三生”,就真的成了一个笑话。
到了第三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准备收摊了。
就在这时,两个人影出现在了我的摊子前。
是她,和她的那个圆脸朋友。
李晓曼的表情很奇怪,既有不甘,又有疑惑,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震惊。
她那个叫王静的圆脸朋友,则是一脸的崇拜,看着我就像看神仙。
“大师!你真是神了!”王静一开口就咋咋呼呼的。
我心里一喜,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怎么回事?”我问。
王静抢着说:“昨天!昨天小曼把她的学生证弄丢了!上面还夹着这个月的生活费票!可把她急坏了!”
“我们找了一天都没找到,结果今天早上,宿舍阿姨打扫卫生,在楼梯拐角发现了,送了过来!你说,这是不是你说的‘失而复得’?”
我心里松了口气,第一件,中了。
这是概率事件,但应验了,就是“天意”。
我看向李晓曼,她抿着嘴,没说话。
“那水厄呢?还有信呢?”我追问。
王静的表情更夸张了。
“水厄也应了!今天中午,我们去水房打水,小曼刚接满一壶,暖水瓶的底座突然就裂了!一整壶开水全浇她脚上了!”
她说着,指了指李晓曼的脚。
李晓曼穿着凉鞋,一只脚的脚背上,果然有一片烫伤的红痕,虽然不严重,但看着也挺吓人。
“还好她躲得快,不然就惨了!”王静后怕地说。
李晓曼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些……这些都只是巧合。”
我笑了。
“一次是巧合,两次也是巧合?”
我指了指天上,“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我说这是天意,你信吗?”
她还是嘴硬:“我不信。”
“好。”我点点头,“那第三件呢?那封能改变你命运的信,收到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李晓曼最后的防线。
她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王静在一旁小声说:“收到了……今天下午刚收到的……是从北京寄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北京?
我断她有远信,是因为看她迁移宫有变动的迹象,通常应在学业、事业的变动上。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无非就是考研、分配、或者……出国。
她看的是外文书,我猜是出国。
而出国的手续,通常要通过北京的某些机构。
所以我才敢这么说。
但我不知道信里是什么内容。
看李晓曼的脸色,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信上说了什么?”我问。
李晓曼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那种眼神,不再是看一个骗子,而是在看一个能够洞穿她未来的魔鬼。
王静替她回答了。
“小曼一直在申请去美国一所大学的交换生项目,她成绩那么好,所有人都以为十拿九稳了……”
“信上说……说她的名额,被一个有背景的同学顶替了。”
轰隆!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周围的人群瞬间乱了,各自奔逃躲雨。
我的小摊子,我的灰布,我的马扎,瞬间被淋了个透。
但我没动。
李晓曼也没动。
王静撑开一把伞,想给我们俩遮雨,却被我挥手制止了。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往下流,也打湿了李晓曼的白衬衫,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她像是没感觉到一样,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为什么?”
她终于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那么脆弱。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说的事情,都发生了?”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被雨水和泪水浸湿的眼睛,心里忽然有点不忍。
我本来只是想证明自己,跟她开一个关于“缘分”的玩笑。
却没想到,我的“预言”,揭开的是她人生中这么残酷的一道伤疤。
我叹了口气。
“没有为什么。或者说,这就是命。”
“命?”她惨笑一声,“我的努力,我的奋斗,在‘命’面前,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雨越下越大。
我拉起她的手腕。
她的手冰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我把她拉到街对面的一个国营茶馆里。
王静也跟了进来。
我们要了三杯热茶。
茶馆里人声鼎沸,充满了湿漉漉的烟火气。
李晓曼捧着滚烫的茶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她?
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太虚伪了。
对于一个梦想破碎的年轻人来说,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还是王静打破了沉默。
“大师,你……你真的能看到未来吗?”
我摇摇头:“我看到的不是未来,是可能性。每个人的命运,都像一棵树,在每个分叉口,都有无数种可能。我只是比别人,更能看清这些枝丫的走向而已。”
“那小曼的命运呢?她以后会怎么样?”王静急切地问。
李晓曼也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
她嘴上说着不信,但此刻,她比谁都希望从我这个“骗子”嘴里,听到一个好的答案。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
说她以后会嫁给一个普通人,过上平凡的日子?
还是编一个更美好的谎言,说她将来必成大器,名扬四海?
不。
我不能再骗她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知道。”
李晓曼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的路,从今天起,要换一条走了。”我说,“至于这条新路通向哪里,是悬崖还是坦途,要靠你自己去走。”
“我……”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见过生意失败,一夜白头的商人。
见过婚姻破裂,哭天抢地的女人。
见过高考落榜,寻死觅活的学生。
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铁,可以冷眼旁观世间百态。
但看着眼前的李晓曼,我却没办法再保持“高人”的姿态。
我只想……帮帮她。
“信不信,由你。”我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一支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折起来,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
“一个地址。”我说,“城南,槐树巷,17号。我这几天,都会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或者,什么时候走投无路了,可以来找我。”
说完,我放下茶钱,站起身,走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是时间。
槐树巷17号,是我临时租的一个小院。
不大,但很清静。院里有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正好能遮住半个院子。
我把我的算命摊,从大学门口,搬到了这里。
来找我的人不多,都是些街坊邻居,问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家大妈的鸡丢了,问我往哪个方向找。
李家大哥的儿子不听话,问我有没有办法管教。
我靠着那点江湖经验和察言观色,倒也应付得来,还混了个“陈半仙”的名号。
但我心里,一直在等一个人。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也许,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根本不需要我这个“江湖骗子”的指点。
一个星期过去了。
她没有来。
半个月过去了。
她还是没有来。
我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
那句“缘定三生”,是不是真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天在火车上,我看到她眉宇间的夫妻宫红鸾星动,那红光隐隐指向我的方位。
这是“相诀”里最玄妙的一章,“牵缘”。
老爷子说过,能看到“牵缘”的人,百年难遇。而被“牵缘”所指的人,便是你的命定之人。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但那天,我信了。
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她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打盹。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我睁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李晓曼。
她瘦了,也黑了。
但眼神,比之前要平静了许多。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我……”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我路过,就……就过来看看。”
我笑了。
槐树巷在城南,师范大学在城北,这“路过”,可够远的。
我站起来,拍了拍躺椅上的灰。
“进来坐吧。”
她走了进来,把苹果放在石桌上。
“给你的。”
“无功不受禄。”我说。
她低着头,小声说:“那天……谢谢你。”
我知道她指的是茶馆那次。
“茶钱我已经付过了。”我故意逗她。
她抬起头,瞪了我一眼。
还是那个熟悉的眼神,清冷,但没那么扎人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我哈哈大笑。
“坐吧,站着干嘛。”
她在我对面坐下。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
“最近……怎么样?”我先开口。
“还好。”她说,“找了个活儿干。”
“哦?什么活儿?”
“在一家翻译社,做兼职翻译。”她说,“把一些英文的技术手册,翻译成中文。”
我点点头:“挺好,专业对口。”
“嗯。”她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她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也不催她,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
真甜。
“我……我还是不信命。”她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我说。
“去不了美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她自己,“国内也一样能发展。”
“对。”我点点头,“是金子,在哪都发光。”
“那个顶替我名额的人,我也不恨她了。”她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我看着她,她努力想表现出一种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微微颤抖的睫毛,出卖了她。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正在用她自己都觉得蹩脚的道理,来强行消化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我心里叹了口气。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我问。
她摇摇头。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那天在火车上,你说……你说的‘缘定三生’……”
她顿住了,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是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我看你面相,算出你我姻缘有牵连,你信吗?
如果我说,是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该是我的媳妇,你信吗?
我怕我说出来,会把她吓跑。
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
“你觉得呢?”我反问她。
她愣住了。
“我……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她又被我问住了。
是啊,她为什么来找我?
一个她眼里的“骗子”、“流氓”。
在她人生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她没有去找她的老师,没有去找她的同学,甚至没有去找她的家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家在农村,父母思想传统,她怕他们担心),而是来找我。
这本身,不就是一种答案吗?
“李晓曼。”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嗯?”
“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遇见,是命中注定?”
她沉默了。
“我不信命中注定。”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但我信……我信你那天在茶馆里跟我说的话。”
“哪句?”
“你说,路要靠自己走。”
我笑了。
“那你今天来,是找到自己的路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条路。”她说,“我辞掉了翻译社的兼职。”
“为什么?”我有些意外。
“工资太低,而且……我觉得没意思。”她说,“我不想一辈子对着那些枯燥的图纸和文字。”
“那你想做什么?”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光彩。
“我想做生意。”
“做生意?”我愣住了。
这可跟她“女大学生”的身份,相差太远了。
在92年,“做生意”在很多人眼里,还是“投机倒把”的代名词,不正经。
“对。”她很肯定地点头,“我们学校外面,有很多小吃摊,生意都特别好。但是……不卫生,而且品种也很单一。”
“我想开一家干净、漂亮的小店,卖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
“比如,奶茶,刨冰,还有……我在书上看到的,叫什么……三明治。”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暗暗点头。
这姑娘,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人。
出国受挫这件事,没有打垮她,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和闯劲。
“想法很好。”我说,“但是,你有本钱吗?”
她脸上的光,瞬间黯淡了。
“没有。”
她低声说:“我把这几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跟王静借了一点,加起来……还不到五百块钱。”
五百块,在当时,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是一笔巨款。
但对于开一家店来说,却是杯水车薪。
“所以……”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你……你能不能……再帮我算一卦?”
“算什么?”
“算我做生意,能不能成。”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好笑。
一个口口声声说不信命的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是想从“命”这里,找到一点安慰和信心。
我摇了摇头。
“这个,我算不了。”
她的眼神,再次黯eclipsed了下去。
“为什么?”
“因为生意能不能成,不在天,不在地,在你,也在我。”
“在我?”她疑惑地看着我。
“也在……你?”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
“我,陈青山,愿不愿意入伙,成为你的第一个合伙人。”
李晓曼彻底呆住了。
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投资你。”我重复了一遍。
“你?”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眼神里的怀疑,简直要溢出来了,“你一个算命的,哪来的钱?”
我被她气笑了。
“嘿,你还瞧不起算命的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大小不一的钞票。
“这些,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当。”
“一共,三千二百六十七块五毛。”
我把钱拍在石桌上。
“够不够?”
李晓曼看着那堆钱,眼睛都直了。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现金。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坑蒙拐骗来的。”我没好气地说。
其实,这钱大部分是我前几年在南方倒腾小商品赚的,后来生意失败,赔了不少,就剩下这么点老本了。算命,只是糊口的营生。
但现在,我不打算跟她解释这么多。
“你……你为什么要投资我?”她还是不敢相信,“我们……我们才认识多久?”
“因为我信你。”我说。
“你信我?”
“对,我信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信一个能考上大学,还能自学英语,准备出国的女孩子,不会是个笨蛋。”
“我信一个被顶替了名额,没有哭天抢地,反而想自己闯出一条路的人,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最重要的是……”
我顿了顿,笑了。
“我算过,我今年的财运,应在你的身上。”
最后一句,当然是胡扯。
但李晓曼信了。
或者说,她愿意信了。
她看着我,又看看桌上的钱,眼圈慢慢红了。
“可是……万一赔了呢?”
“赔了,就当我这几年白忙活了。”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大不了,我再回天桥底下摆摊,你回学校继续念书。”
“不过……”我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
“我丑话说在前面,我投资,是要占股份的。”
“股份?”她显然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说,店是你的,也是我的。赚了钱,咱们要分。具体怎么分,得签个合同。”
我从屋里拿出纸笔,刷刷刷写了一份简单的合作协议。
甲方:李晓曼。
乙方:陈青山。
合作项目:小吃店。
投资金额:陈青山出资三千二百六十七块五毛,占股51%。李晓曼以技术和管理入股,占股49%。
盈利分配:按股份比例分配。
……
我把协议递给她。
“看看,没问题就签字画押。”
她拿着那张纸,手都在抖。
“为……为什么要给我49%?我一分钱都没出。”
“因为店是你提出来的,奶茶、三明治怎么做,也得靠你。我就是个出钱的甩手掌柜。”我说。
其实,我是故意的。
我要51%,是为了控股权,掌握主动。
给她49%,是让她觉得,我不是在施舍她,我们是平等的合作伙伴。
而且,我也存了点私心。
49和51,加起来是100。
听着,就像“一辈子”。
她看了很久,终于拿起笔,在甲方后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晓曼。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的名字这么好听。
然后,她咬破手指,按下了红色的手印。
我也签了字,按了手印。
两枚红色的指印,并排挨在一起,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人。
从那天起,我陈青山,一个江湖相师,正式下海了。
我们的“事业”,比我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第一步,就是找店面。
我们把师范大学周围的犄角旮旯都跑遍了。
要么太贵,要么位置太偏。
跑了整整一个星期,腿都快断了,李晓曼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
“要不……还是算了吧。”一天晚上,她有气无力地说,“开店太难了,我们把钱存银行,光利息都不少。”
我正在给她按脚,闻言,手上加了点力。
“嘶……疼!”她叫了起来。
“疼就对了。”我说,“疼,说明你还活着。这点困难就想放弃,你还做什么生意?”
“我不是想放弃,我是觉得……对不起你。你的钱,都是辛苦钱。”
“我的钱,我自己会负责。”我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说丧气话,是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学校里没有,就去学校外面找。白天人多,就晚上去找。总有捡漏的机会。”
第二天,我们真的捡了个漏。
在离学校后门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报刊亭。
不大,也就七八个平方,但五脏俱全,还有水电。
我们找到街道办,软磨硬泡,最后以一个月八十块钱的租金,把它租了下来。
接下来是装修。
为了省钱,我们什么都自己干。
我负责刷墙、接电线、做吧台。
李晓曼负责设计、采购、打扫卫生。
那段时间,我们俩每天都像在泥里滚过一样,灰头土脸。
但我们谁也没叫过一声苦。
晚上,我回到我的小院,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李晓曼就住在学校宿舍,但她总会给我送来晚饭。
有时候是一碗面,有时候是几个包子。
我们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第二天的计划。
有一次,她看着我被木刺扎破的手,忽然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把钱都投进来,跟我干这个。”
我笑了笑:“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没告诉她,这是我这三十年来,过得最踏实,最像“人”的一段日子。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像浮萍,飘到哪算哪。
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棵树,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扎下根来。
而她,就是我扎根的那片土壤。
小店装修好,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三生有幸”。
李晓曼说,这名字太俗了。
我说,俗好,俗才接地气,容易记。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
三生,缘定三生。
有幸,遇见你,三生有幸。
开业那天,我们搞了个小小的促销活动。
奶茶买一送一。
王静拉来了她们宿舍楼里所有的女生,把我们小小的店面挤得水泄不通。
李晓曼穿着我给她买的碎花围裙,在吧台后面忙得脚不沾地。
她一开始还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吆喝。
后来,看着收钱的铁盒子里,毛票、块票越来越多,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同学,尝尝我们的珍珠奶茶吧!独家秘方,别的地方喝不到哦!”
“帅哥,要不要来个三明治?现做的,保证好吃!”
我看着她脸上洋溢的笑容,觉得比夏天的太阳还晃眼。
我忽然明白,那天在火车上,我看到的不是她的“命”。
而是她的“光”。
只是那时候,她的光,被一层名为“迷茫”的灰尘掩盖了。
而我,恰好是那个帮她吹走灰尘的人。
“三生有幸”的生意,出乎意料地好。
李晓曼做的奶茶,用料足,味道好。我做的烤串,刷上祖传的秘制酱料,香飘十里。
我们的小店,很快就成了师范大学的“网红打卡地”。
每天下午放学,和晚上自习结束,店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
我们的钱匣子,从铁盒子,换成了木箱子。
每天晚上关店,我们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在店里数钱。
李晓曼把一堆零钱摊在桌上,一张一张地抚平,然后仔仔细细地数。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像星星。
“青山,你猜今天我们赚了多少?”
她开始叫我青山了,不再是“喂”,也不是“陈老板”。
“一百?”我故意往少了猜。
“不对!再猜!”
“一百五?”
“告诉你吧!”她得意地扬起下巴,“二百零三块五!”
一天赚二百多,这在92年,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们俩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钱越赚越多,我们的小店也越开越大。
我们盘下了隔壁的铺子,打通了墙,添了十几套桌椅。
店里还雇了两个小工,都是学校的贫困生。
李晓曼成了名副其实的“李老板”。
她不再穿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换上了时髦的连衣裙。
她走路带风,说话办事,越来越有老板的派头。
但她在我面前,还是那个会脸红,会跟我斗嘴的姑娘。
我们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我们是合伙人,是战友,但好像……又不止于此。
有时候,晚上送她回宿舍,走到那条没人的林荫道上,我会有种冲动,想去牵她的手。
但我不敢。
我怕我一伸手,会打破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
我怕她会觉得,我当初帮她,目的不纯。
我是一个算命的,我看透过无数人的心思。
但我看不透她的。
我不知道,在她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是改变她命运的“贵人”?
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
还是……别的什么?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天,我们盘完账,已经很晚了。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跟我们第一次在茶馆见面的那天一样大。
“雨太大了,你今晚别回去了。”我说。
店里有个小隔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平时是我午休用的。
“那你呢?”她问。
“我睡地上就行。”
她没同意,也没反对。
我们就那么在店里待着,听着外面的雨声。
“青山。”她忽然开口。
“嗯?”
“你……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以后?”我愣了一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店开好。”
“我是说……长远的以后。”她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守着这个小店吧?”
我沉默了。
我确实没想过。
在遇到她之前,我的人生就是混一天算一天。
遇到她之后,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帮她把店开好,让她过上好日子。
至于我自己……我没想过。
“我没什么大志向。”我说,“有酒喝,有肉吃,就挺好。”
“你骗人。”她忽然说。
“我怎么骗人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一个能随手拿出三千块钱,投资一个陌生人的人,一个能把一个破报刊亭,变成大学城最火的小店的人,怎么会没有志向?”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
“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她说,“青山,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不该只待在这里。”
“那我去哪?”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江湖骗子,能去哪?”
“你可以去学习,去上大学,去……去更大的世界看看。”她说。
我愣住了。
去上大学?
我这个年纪,还去跟一群小屁孩坐在一起念书?
太可笑了。
“别开玩笑了。”我说。
“我没开玩笑。”她的表情很严肃,“我已经帮你联系了我们学校的夜大,你可以先从读专科开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她已经帮我联系好了?
“你……你什么时候……”
“就上个星期。”她说,“我觉得,你不能就这么埋没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面的雨声,好像都小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清澈的眼睛,和她认真的话语。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爹妈死得早,我跟着我爷爷长大。
我爷爷只教我怎么看相,怎么在江湖上立足,怎么不被人欺负。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应该去上学,你应该有更大的出路。
我遇到的所有人,要么把我当骗子,要么把我当“大师”。
只有她。
只有李晓曼,她把我当成一个“人”。
一个需要被规划,需要有未来的“人”。
那一刻,我心里那道一直不敢触碰的防线,彻底崩塌了。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在我掌心里,却像一团火。
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
“晓曼。”我声音沙哑地开口。
“嗯。”
“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问出了那个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但我看到,她的耳根,已经红透了。
我心里有了答案。
我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颤抖着。
“你这个……大骗子。”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
“嗯,我是骗子。”
“你骗了我的钱。”
“嗯,钱都在你那管着呢。”
“你还……还骗了我的心。”
我笑了,把她抱得更紧了。
“这个,我认。”
“骗了,就得负责一辈子。”
“好。”我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我负责。”
“缘定三生,我陈青山,说到做到。”
窗外,雨停了。
一轮明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洒下满地清辉。
我知道,我的后半生,也天晴了。
我和李晓曼的关系,确定了下来。
但我们没有公开。
在那个年代,大学里的师生恋都还是禁忌,更别说一个女老板和一个“社会闲散人员”了。
我们只能偷偷地进行我们的“地下恋情”。
白天,在店里,我是她的“陈哥”,是她的合伙人。
晚上,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我才是她的男朋友。
那段日子,辛苦,但甜蜜。
我真的去上了夜大。
捡起十几年没碰过的课本,对我来说,比接一根断掉的电线还难。
我每天晚上都学到半夜,李晓曼就陪着我。
她给我划重点,给我讲习题,比她自己当年高考还上心。
我有时候学烦了,想把书撕了。
她就会板起脸,像个小老师一样训我:“陈青山,你不是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吗?怎么,想当逃兵了?”
我看着她故作严肃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然后,她自己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在学习和生意中,度过了两年。
“三生有幸”从一家小店,变成了三家连锁店。
我们买了车,在市中心买了房。
我也顺利地从夜大毕业,拿到了大专文凭。
李晓曼的家人,也终于知道了我的存在。
他们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
一个算命的,初中都没毕业,怎么配得上他们家优秀的大学生女儿?
李晓曼没有跟他们争吵。
她只是开着我们新买的桑塔纳,把我带回了她家。
她家的房子,还是那种土坯房,一下雨就漏水。
她的父母,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看着我们的车,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疏远。
我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
我只是从车里,搬下来一箱又一箱的礼物。
电视机,洗衣机,还有给两个老人买的新衣服。
然后,我走进厨房,系上围裙,给他们做了一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我给她的父亲,倒了一杯酒。
“叔,”我说,“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但我跟晓曼在一起,就一定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我会让她吃好的,穿好的,过上城里人过的日子。”
“我也会把你们二老,当成我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
她父亲沉默地喝了那杯酒,没说话。
但那天晚上,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了我一个红包。
“孩子,晓曼就交给你了。”
我拿着那个薄薄的,里面只有二百块钱的红包,觉得比我赚到的任何一笔钱,都重。
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婚礼办得很热闹。
王静是伴娘,她哭得比李晓曼还厉害。
“陈青山,你这个大骗子!”她一边哭一边捶我,“你把我最好的姐妹骗走了!”
我笑着任她捶。
是啊,我是一个骗子。
我用一个“缘定三生”的谎言,开始了一个故事。
但这个故事的后来,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用真心写就的。
婚礼的晚上,我们俩都喝多了。
回到我们的新房,李晓曼抱着我,傻笑。
“陈青山,我问你个问题。”
“嗯,你问。”
“那天在火车上,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就是……失而复得,水厄之灾,还有那封信……”
我看着她醉眼朦胧的样子,笑了。
“失而复得,是因为我看到你上车的时候,学生证从口袋里滑出来了一半,我猜你肯定会丢。”
“水厄之灾,是因为我看你那个暖水瓶的底座已经有裂纹了,迟早要出事。”
“至于那封信……”
我顿了顿。
“那封信,是你那个叫王静的朋友,提前告诉我的。”
李晓曼愣住了。
“王静?”
“对。她在火车上就偷偷跟我说,你申请出国的事可能要黄,因为有个干部子弟也申请了。”
“所以,你……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我点点头。
“对。”
我以为她会生气。
但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陈青山,”她说,“你真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骗子。”
“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她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嘴唇。
“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肯定算不到。”
“什么事?”
她趴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刚才说的是:
“陈青山,你要当爸爸了。”
我是一个算命的。
我算得出别人的过去未来,祸福吉凶。
但我算不出,我的命运,会因为一个清冷的眼神,而彻底改变。
我算不出,我一句“缘定三生”的玩笑话,会真的应验。
我更算不出,我这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最终的归宿,是她和孩子,温暖的怀抱。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
所谓的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选择。
在那个“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上,我选择了走向她。
在她梦想破碎的那个雨夜,我选择了拉她一把。
在她想展翅高飞的时候,我选择了托她一把。
而她,也选择相信我,选择和我并肩作战,选择和我共度余生。
我们共同的选择,才造就了我们独一无二的“命”。
真好。
这命,我认了。
三生三世,我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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