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最后还是离开了那家医院,在我亲手递交辞呈,并且拒绝了院长三次挽留之后。很多人以为我是因为刘建国,因为那场几乎毁掉了他整个家庭的车祸,以及我那句冷硬的“无能为力”。他们说我周明宇心胸狭窄,报复心强,不配那身白大褂。
我最后还是离开了那家医院,在我亲手递交辞呈,并且拒绝了院长三次挽留之后。很多人以为我是因为刘建国,因为那场几乎毁掉了他整个家庭的车祸,以及我那句冷硬的“无能为力”。他们说我周明宇心胸狭窄,报复心强,不配那身白大褂。
这些话,我听了,也认了。因为在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办公室里,面对那个一夜白头的男人,我说出那句话时,内心的确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快感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带来短暂的战栗,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更漫长的空洞。
从神经外科最年轻的主任医师,到病案室里与故纸堆为伍的闲人,这条路我走了三个月。而从一个医生,变回一个纯粹的、只会计较个人恩怨的凡人,我只用了一秒钟。那一秒钟,我亲手埋葬了曾经的自己。
现在,我终于可以平静地,从头说起这一切了。
第1章 尘封的手术刀
“周医生,这是上周出院的三十份病历,麻烦您归档前再核对一遍,特别是手术记录部分,别出错了。”病案室的老主任王姐推过来一摞厚厚的文件夹,语气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式化的怜悯。
我点点头,说了声“好的,王姐”,然后熟练地戴上防尘的白手套,开始了我一天的工作。我的办公桌被安排在最靠里的角落,紧挨着一扇终年不开的窗户,窗外是一堵灰色的墙,墙上爬满了枯萎的常春藤,像一张巨大的、干涸的血管网。
这里闻不到手术室里那种熟悉的、混合着血腥与消毒水的凛冽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纸张陈旧发霉的味道,以及灰尘在阳光下缓慢舞蹈的死寂。我的手,那双曾经在显微镜下,用比头发丝还细的手术线缝合过无数神经与血管的手,如今每天的工作,就是翻阅这些冰冷的纸张,用红笔在签名或日期遗漏的地方画上一个圈。
三个月前,我还是这家市立医院神经外科的骄傲。三十五岁的主任医师,市里最顶尖的脑动脉瘤剥离术专家,各种荣誉和锦旗挂满了我的办公室。那时候,我的世界是明亮的,充满了挑战和成就感。每一次成功的手术,每一次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都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充满了价值。
直到那次“医疗建议”事件的发生。
起因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企业家,因为轻微的脑震荡入院观察。他的各项指标都很平稳,完全可以保守治疗后出院。但科室主任刘建国,我的顶头上司,却暗示我,建议病人做一个全面的、高规格的脑部血管造影检查,并且“适当”地在报告里描述得严重一些,以便后续进行一些“预防性”的介入治疗。
刘建"国"的意图我心知肚明,那位企业家是医院新大楼建设的重要赞助商,这是在投其所好,过度医疗,为他创造一个“高度重视”的姿态,也为科室创收。
我拒绝了。我的理由很简单,作为医生,我不能对一个基本健康的病人进行非必要的、有创的检查。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不是阿谀奉承。
那天的谈话在刘建国压抑着怒火的沉默中结束。他看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碍手碍脚的愣头青。他说:“明宇,你还年轻,技术好是好事,但做人不能太理想化。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你要懂。”
我没懂,或者说,我不想懂。
一周后,院里下发了人事调动通知。理由是“优化科室人员结构,加强医院档案管理工作”,我,周明宇,被从神经外科主任医师的岗位上,平调至病案室担任副主任。
一个连手术刀都摸不到的副主任。
整个医院都炸开了锅。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是杀鸡儆猴。刘建国用我的前途,告诉了所有人,在这家医院里,技术再好,也得听话。
妻子林晓是手术室的护士长,她比我更早听到风声。那天晚上,她一回家就红了眼眶,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只是掉眼泪。我给她倒了杯水,坐在她身边,心里五味杂陈。
“晓晓,别难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
她猛地抬头看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激动:“没什么大不了?周明宇,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的手术资格被变相暂停了!你以后怎么办?我们这个家怎么办?房贷、孩子的学费,你想过吗?”
“我可以去别的医院。”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去别的医院?你以为那么容易吗?刘建国在这个系统里人脉有多广你不知道?他能让你在市立医院待不下去,就能让你在整个市里都找不到好位置!你为什么就不能服个软?不就是一份报告吗?你稍微写得委婉一点,不得罪他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这么硬?”
林晓的质问像一把把小刀,扎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好。她是个现实的女人,她看到的是柴米油盐,是未来生活的保障。而我,看到的却是我的底线和尊严。
那晚我们大吵一架,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哭着说我自私,不懂变通,为了那点可笑的清高毁了自己。我吼着说她不懂我,不懂一个医生最后的坚守是什么。
最后,争吵在儿子的哭声中结束。我们各自沉默,房间里的空气冷得像冰。我知道,一道裂痕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之间。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变成了黑白色。每天准时到病案室报到,对着一堆堆散发着霉味的病历,机械地工作。曾经那些尊敬我的实习医生、小护士,在走廊里见到我,眼神都变得躲躲闪闪,匆匆打个招呼就低头走开,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会传染的瘟疫。
刘建国偶尔会来病案室“视察”工作,他会拍着我的肩膀,用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语气说:“明宇啊,在这里还习惯吧?年轻人,多沉淀沉淀是好事,对你的成长有帮助。”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我能看到那笑容背后隐藏的得意和嘲讽。每一次,我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把手里的病历砸到他那张虚伪的脸上。我只是点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谢谢刘主任关心,挺好的。”
我的手术刀被锁在医院的储物柜里,和我所有的骄傲与理想一起,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以为,我的职业生涯就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慢慢枯萎,直到彻底腐烂。
直到那天下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病案室的死寂。
第2章 无声的走廊
电话是王姐接的,她“喂”了几声,脸色就变了,眼神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瞟过来。那种眼神很复杂,有惊慌,有同情,还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好,好,我知道了。”她挂了电话,快步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激动却怎么也藏不住:“周医生,出大事了!急诊科那边打来的电话,说……说刘主任的儿子,出车祸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红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王姐还在继续说着,唾沫星子都快飞到我的脸上:“听说伤得特别重,尤其是头部,颅内大出血,情况非常危急!急诊那边束手无策,神经外科现在是张副主任主刀,但他做这种复杂的外伤手术经验不足,手都抖了,根本不敢开颅。他们……他们点名想请你过去会诊。”
“请我?”我冷笑一声,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啊!”王姐的眼睛亮得吓人,“现在全院都传遍了,说这种手术,整个医院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有把握。刘主任都快急疯了,在手术室外面团团转,听说头发都白了一半。”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看着我面前的病历。那上面是一个普通阑尾炎患者的记录,字迹工整,流程清晰,一个简单而完美的闭环。而此刻,在楼上的手术室里,一个年轻的生命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可能是开放式的结局。
王姐见我没反应,有些急了:“周医生,你……你不去看看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王姐,你看清楚了,我现在是病案室的副主任,我的工作是整理病历,不是上手术台。急诊科的请求,不符合工作流程。”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那一刻,我感觉身体里有两个我。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我,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快去救人!那是一个病人,你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不能因为任何个人恩怨而见死不救!
另一个我,穿着一身灰暗的便服,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他轻蔑地笑着说:救人?你忘了他是谁的儿子吗?你忘了刘建国是怎么对你的吗?他把你从手术台上赶下来,让你在这里耗费生命,现在他儿子出事了,就想起你了?凭什么?你去了,救活了,他会感激你吗?不会,他只会觉得你周明宇还是得乖乖听他使唤。救不活,那责任就是你的,他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你身上。你去了,就是自取其辱。
这两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疯狂地撕扯,几乎要将我撕裂。
最终,那个穿着灰暗便服的我,占了上风。因为他代表着我这三个月来所承受的所有屈辱、不甘和怨恨。这些负面情绪像藤蔓一样,早已将我的心捆得密不透风。
王姐被我的话噎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只好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病案室里再次恢复了死寂,但空气中却多了一丝紧张和诡异的气氛。我知道,此刻,有无数双眼睛正通过各种方式,注视着这个小小的、被遗忘的角落。
没过多久,我的手机响了,是林晓打来的。她的声音急促而颤抖:“明宇,你在哪儿?刘主任儿子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那你……那你怎么还待在病案室?你快去手术室啊!他们都在等你!张伟都快急哭了,给我打了三个电话,说只有你能救那孩子!”林晓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焦虑。
张伟是神经外科的另一位副主任,也是我曾经带出来的徒弟,技术不错,但心理素质和经验还差得远。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疲惫地说:“晓晓,我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周明宇,你疯了吗?那是一条人命!你是不是还在记恨刘主任?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分清轻重缓急?你还是个医生吗?”
“我当然是个医生!”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了三个月的怒火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可谁还当我是个医生?刘建国把我调到病案室的时候,他当我是医生了吗?全院的人看我笑话的时候,他们当我是医生了吗?我现在没有手术资格,没有处方权,我就是一个管档案的!我拿什么去救人?用嘴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林晓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我知道我的话伤了她,也刺痛了她。但那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
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明宇,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别拿别人的生命赌气。就算不为了刘主任,就当是为了那个孩子,为了我们自己……你救了他,所有人都会看到你的价值,院长也会重新考虑你的岗位。这是个机会啊!”
机会?我惨然一笑。用别人的灾难,来换取自己的机会?这和当初刘建国让我做的,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我累了,晓晓。就这样吧。”我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不想再听任何人的劝说。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走廊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议论声,每一个声音都像在拷问我。我把头埋进臂弯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就在这时,病案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第33章 暴雨前夜
进来的是张伟,我曾经最得意的学生。他穿着一身绿色的手术服,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口罩挂在耳朵上,满头大汗,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老师!”他冲到我面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求求您,去看看吧!患者的情况非常糟糕,颅内压一直在升高,我们……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焦急万分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对我的信任和依赖。曾几何时,在手术台上,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我一开口,他就能立刻镇定下来。我是他的主心骨,是他的天。
可现在,我却要亲手让他失望。
“张伟,”我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白大褂,这件白大褂,在病案室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我现在是病案室的周主任。”
“老师!”张伟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您别这样说!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我知道您心里有委屈,可是……可是现在真的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啊!那孩子才十九岁,刚刚考上大学,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十九岁。这个数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的儿子今年十岁,再过九年,他也会是十九岁。我无法想象,如果躺在手术台上的是我的儿子,我会是怎样的绝望。
我的内心开始剧烈地动摇。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我,又开始在我脑海里呐喊。
“周明宇,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因为恨一个父亲,就放弃救他的儿子!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凭什么?”那个灰暗的我冷笑着反驳,“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对你公平过?你救了他,谁来救你?谁来抚平你这三个月的屈辱?”
张伟见我还在犹豫,急得“扑通”一声,竟然当着王姐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老师!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了!只要您肯出手,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就算刘主任以后要追究,也让他冲我来!我求您救救那个孩子!”
一个七尺男儿,当众下跪,只为了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病人。这一跪,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砸得我所有的防备和怨恨都出现了裂痕。
我慌忙去扶他,嘴里说着:“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可他却执拗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是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希望。
我知道,我快要撑不住了。医生的本能,正在一点点吞噬我的理智。就在我即将要松口的那一刻,病案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刘建国。
他比我上次见他时憔悴了许多,头发凌乱,原本笔挺的西装也皱巴巴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剩下无尽的焦虑和疲惫。他看到跪在地上的张伟,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祈求。
那个高高在上、一手将我打入深渊的刘主任,竟然在用眼神祈求我。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动摇的火苗。所有的怨恨和不甘,在这一刻,以一种更加猛烈的方式,重新占据了我的内心。
他不是来忏悔的,他是来命令我的。他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才不得不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一旦危机解除,他会立刻变回原来的样子,甚至会因为今天在我面前的低姿态,而对我更加忌惮和打压。
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我缓缓地抽回了准备去扶张伟的手,重新坐回我的椅子上,拿起桌上那份早已冰冷的病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张伟,起来吧。”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是神经外科的副主任,要有自己的担当。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至于手术,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医院的整体水平。没有我周明宇,手术一样可以做。”
我的话,让整个病案室的空气都凝固了。张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从恳求变成了震惊,最后变成了深深的失望。
而站在门口的刘建国,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大概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儿子的生死,会掌握在他最看不起、最想踩在脚下的我手里,而我,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第4章 往事如刺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是在为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年轻生命倒计时。我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三个月前,同样是在一间办公室里,与刘建国的那次对峙。那段记忆,像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的刺,平时感觉不到,但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带来钻心的疼痛。
那天下午,我刚刚完成了一台长达八个小时的颅底肿瘤切除手术。手术非常成功,我脱下手术服,浑身都湿透了,累得几乎虚脱,但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因为我的努力,可以继续她的人生,这种成就感,是任何金钱和地位都无法比拟的。
我刚回到办公室,刘建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让我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他的语气很严肃,我以为是讨论科室的什么要紧事,便拖着疲惫的身体过去了。
刘建国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的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各种他与领导的合影。他让我坐下,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脸上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和煦却又疏离的笑容。
“明宇啊,辛苦了。刚才的手术很成功,我听说了,又为我们科室争光了。”他先是惯例性地表扬了我几句。
我谦虚了几句,等着他进入正题。
“是这样,”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下周二的手术安排,可能需要稍微调整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简单。下周二,我安排了一台非常重要的手术,病人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患有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就像在脑子里埋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破裂出血,危及生命。我们已经观察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最佳的手"术"时机。
“刘主任,您指的是小杰的手术吗?那个不能再拖了,风险太大了。”我立刻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刘建国摆了摆手,示意我别激动,“不是取消,只是往后推一推,推到下下周。”
“为什么要推?”我皱起了眉头,“小杰的情况您是清楚的,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
刘建国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我这也是没办法”的表情。“明宇,你就是太单纯,只知道看病。有些事情,比病情本身更复杂。市里龙腾集团的李总,你认识吧?就是给我们医院捐了一栋楼的那位。他的父亲,最近查出有轻微的脑动脉瘤,虽然不大,暂时也没有破裂的风险,但李总不放心,点名要你来做这个手术,而且时间就定在下周二。”
我瞬间就明白了。龙腾集团的李总,是市里的风云人物,也是刘建国极力巴结的对象。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刘主任!李总父亲的动脉瘤,根据检查报告,直径不到3毫米,位置也不凶险,完全可以先保守观察。为了这么一个非紧急的手术,要去耽误一个随时可能没命的孩子?这不合规矩,更不合道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刘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严厉,“周明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李总那边我已经答应了,你必须执行。你不要忘了,你这个主任医师,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做人,要懂得感恩!”
“我感恩您给我平台,但这份感恩,不能以牺牲病人的生命为代价!”我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不同意调整手术。下周二,我必须先给那个孩子做手术。如果您觉得我没资格安排,那请您亲自去跟孩子的父母解释,告诉他们,因为要给一个大老板的父亲做一台不那么紧急的手术,所以他们的儿子可能要多在鬼门关前徘徊两个星期!”
我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刘建国的脸上。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鼻子,手都在发抖:“你……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冷冷地回答。
“好,好,好!”刘建国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得笑了起来,“周明宇,你真是翅膀硬了!你以为没了你,我神经外科就转不动了?我告诉你,有的是人想坐你这个位置!你给我等着!”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
我以为他只是在说气话。我天真地认为,在生命面前,在铁的医疗原则面前,他最终会妥协。我甚至觉得,我的坚持,是在维护我们科室,乃至整个医院的尊严。
我错了。
我低估了权力的傲慢,也高估了人性中的善良。
我坚持在周二那天,为那个叫小杰的男孩做了手术。手术非常成功,男孩的父母跪在地上给我磕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就在我走出手术室的第二天,那份将我调往病案室的通知,就贴在了医院的公告栏上。白纸黑字,措辞冠冕堂皇,却像一张判决书,宣判了我职业生涯的死刑。
我成了整个医院的笑柄。一个不懂人情世故、自毁前程的傻子。而李总的父亲,则被刘建国亲自安排,由另一位医生做了手术,据说术后李总非常满意,又给医院捐赠了一批昂贵的医疗设备。刘建国因此在院领导面前风光无限。
没有人记得那个被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孩子,他们只记得我得罪了刘建国,落得个被发配边疆的下场。
这段回忆,就像一部慢镜头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对话,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它不断地提醒我,我所遭受的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公。
而现在,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我的面前,用那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姿态,等待着我的审判。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忘记这些伤疤,去拯救他的儿子?我救了他,谁来还我一个公道?
想到这里,我心中最后一点动摇和不忍,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张伟,直直地看向刘建国。
第5章 办公室的对峙
“刘主任。”我开口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我们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工作交流。
刘建国浑身一颤,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他向前迈了一步,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焦灼,有悔意,有恳求,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他大概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儿子,为什么偏偏需要我这个被他亲手废掉的人来救。
“您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我明知故问,将那把无形的刀,又往他心里捅深了一寸。
我的话让跪在地上的张伟都愣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这个老师了。而站在一旁的王姐,则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大气都不敢出。
刘建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我知道,以他的性格,让他开口求我,比杀了他还难受。这三个月来,他享受着将我踩在脚下的快感,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必须亲口承认,他需要我。
“周明宇……”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我儿子……他……他需要你。”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曾经那个在我面前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科室主任,此刻,只是一个濒临绝望的父亲。
任何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在看到他这副模样时,可能都会心软。
但我没有。
我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病历。我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窗外那堵灰色的墙。
“刘主任,您可能搞错了。第一,根据医院的人事规定,我现在是病案室的副主任,我的工作职责是管理和核对医疗档案,我没有上手术台的资格。如果我擅自参与手术,那是严重的违规行为,您作为科室主任,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现实,将冰冷的规则一条条摆在他的面前。
“第二,”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进过手术室,没有摸过手术刀了。神经外科的手术,特别是这种复杂的颅脑外伤手术,要求医生必须保持极高的竞技状态。我的手,已经生了。我没有信心,也没有能力,去承担这样一台性命攸关的手术。如果因为我的原因,导致手术失败,这个责任,我承担不起,您,也承担不起。”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人的视线,充满了震惊、愤怒和绝望。
“周明宇!”刘建国终于爆发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你……你这是在报复我!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我可以给你道歉!我可以去跟院长说,马上恢复你的职务!只要你肯救我儿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道歉?”我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刘主任,您言重了。您没有对不起我,您只是做了一个您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把我调到病案室,是为了‘优化科室人员结构’,是为了让我‘多沉淀沉淀’,这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记恨您呢?至于恢复职务,那更不敢当。我觉得病案室的工作就挺好,清静,不用担风险。”
我的话,字字诛心。我将他当初用来羞辱我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刘建国的身体开始摇晃,他用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你……你……”他指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还跪在地上的张伟。
“张伟,你是个好医生,有责任心,有同情心。但是,你要记住,我们是医生,不是神。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规则和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尽力而为。超出这个范围的事情,我们不能做,也做不了。”
说完,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还没看完的阑尾炎病历,坐了下来,戴上白手套,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峙,只是一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我用这个动作,表明了我的最终态度。
张伟看着我,眼神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最后,他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然后,他转身,扶着摇摇欲坠的刘建国,走出了病案室。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王姐。王姐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病历,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模糊的符号。我的手在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我赢了吗?
我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在我面前低头,我用他赋予我的规则,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从这个角度看,我确实是赢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无尽的空虚和冰冷?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了下来,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第6章 两个世界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的。我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笔,眼睛盯着病历,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刘建国绝望的嘶吼,张伟失望的眼神,以及林晓在电话里带着哭腔的哀求。
我把自己关在一个由怨恨和骄傲筑成的坚硬外壳里,冷眼看着外面的世界因为我的决定而天翻地覆,内心却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我像一个在冰面上行走的赌徒,每一步都走得决绝而冷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脚下的冰层正在一寸寸地开裂。
下班的时候,外面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没有带伞,就站在医院的门诊大楼下,看着雨水汇成溪流,冲刷着地面。医院里依旧人来人往,但气氛却异常凝重。我能感觉到,许多人在经过我身边时,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一个冷血、见死不救的医生。
我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拨通了老张的电话。老张,张卫国,是普外科的一位老主任,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他是我刚进医院时的带教老师,为人通透,与世无争,是整个医院里为数不多的、我还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
电话接通后,我只说了一句:“老张,有空吗?陪我喝一杯。”
老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老地方等你。”
我们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饭馆,环境嘈杂,但很有烟火气。我到的时候,老张已经点好了几个小菜,面前放着一瓶二锅头。
我坐下来,没说话,直接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张静静地看着我,也不劝,等我自己缓过来,才慢悠悠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说:“今天这事,我听说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恐怕全院都知道,我周明宇是个铁石心肠的混蛋了。”
“你后悔吗?”老张没有评价我的行为,只是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住了。后悔吗?我问自己。在说出“无能为力”的那一刻,我感到的是快意。在看到刘建国失魂落魄地离开时,我感到的是一种病态的满足。但现在,坐在这里,被孤独和自责包围时,我……
“我不知道。”我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去了,救活了那孩子,刘建国会怎么想?他会觉得我周明宇还是怕他,还是得向他低头。他不会感激我,只会更提防我。如果……如果没救活,那所有的责任都会是我的。他会把丧子之痛,连同我们之前所有的恩怨,都算在我的头上。我会被他彻底毁掉。老张,你说,我有的选吗?”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急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
老张夹了一口花生米,慢慢地嚼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宇,你想得都对。从利弊得失的角度看,你做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你保全了自己,也出了口恶气。可是……”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你忘了问自己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做这个决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坚守你所谓的‘规则’和‘尊严’,还是……只是为了报复?”
“有区别吗?”我反问。
“有。”老张斩钉截铁地说,“区别大了。如果是前者,那你求的是内心的安宁和原则的完整,就算全世界都误解你,你也能睡个安稳觉。但如果是后者,你求的只是一时的痛快,是用别人的痛苦来填补自己的空虚。这口怨气是出了,但你的心,也跟着烂掉了。”
老张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层层包裹的伪装,露出了里面最真实、最不堪的动机。
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真的是在坚守原则吗?如果今天出车祸的,是一个和刘建国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还会用“没有手术资格”、“手生了”这些理由来拒绝吗?
答案是,不会。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救他。
所以,我所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过是借口。我只是在报复。用一个医生的身份,用我最引以为傲的技术,进行了一场最冷酷的报复。
“我听说,医院最后还是从省里请了专家过来。”老张的声音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手术做了七个多小时,人是保住了,但因为耽误了最佳的抢救时间,脑损伤很严重,以后……最好的情况,也是个植物人。”
植物人。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胸膛。
我以为我只是拒绝了一台手术,但我实际上,是毁掉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毁掉了一个家庭的未来。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饭馆里的喧嚣,窗外的雨声,在这一刻都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植物人”这三个字,在不断地回响、放大,像一声声沉重的丧钟,敲打着我的灵魂。
我看着老张,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张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明宇,你是个好医生,我知道。但你也是个普通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刘建国对你,确实不公。但你用一个孩子的未来,去惩罚一个父亲的过错,这杆秤,你自己掂量掂量,平不平。”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只记得,当我打开家门时,迎接我的,是林晓那张布满泪痕、写满了失望和疲惫的脸。
我们站在两个世界里。我在我的仇恨里沉沦,而她,在我们的生活里挣扎。
第77章 余烬
从那天起,我和林晓之间,便隔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再对我嘘寒问暖,我也不再跟她分享工作中的琐事——虽然我的工作,也早已没什么可分享的。
家里常常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儿子写作业的沙沙声,或是电视里传来的、与我们无关的欢声笑语。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话题,那个像幽灵一样盘旋在我们家上空的名字——刘建国。
医院里的气氛也变得很诡异。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在最初的爆发后,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同事们见到我,不再是躲闪,而是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迅速离开。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同情或鄙夷,而是一种更让人难受的东西——畏惧。
他们大概觉得,我周明宇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一个能眼睁睁看着上司的儿子变成植物人而无动于衷的医生,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我成了医院里的一个禁忌。
刘建国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听说,他请了长假,全身心地照顾他那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儿子。他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迅速地衰老下去。曾经那个在科室里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人物,彻底消失了。
他的位置,由张伟暂时代替。张伟见到我时,神情很复杂。他不再叫我“老师”,而是客气地称呼我“周主任”。我们之间,也隔上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知道,在他心里,那个曾经让他无比崇拜和敬仰的老师,已经死了。
我赢了。我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赢得了这场战争。刘建国倒下了,再也无法对我构成任何威胁。可是,我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枷锁。
那场报复,像一场大火,烧掉了我的敌人,也烧掉了我自己。剩下的,只有一地冰冷的余烬。
每天待在病案室里,我感觉自己也像那些被归档的病历一样,生命被抽干,只剩下薄薄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着曾经的辉煌和最终失败的结局。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刘建国儿子那张年轻的、我从未见过却又无比清晰的脸。有时候,我甚至会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手术台前,手里拿着手术刀,却怎么也下不去手,而手术台上的病人,面孔在不断地变化,时而是那个七岁的小男孩,时而是刘建国的儿子,最后,变成了我自己的儿子。
每一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林晓就睡在我身边,她能感觉到我的挣扎,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背过身去。我知道,她也在痛苦中煎熬。她的丈夫,不再是那个让她骄傲的、救死扶伤的英雄,而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冷酷的陌生人。
这种冷暴力,比争吵更伤人。它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割着我们之间残存的感情。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儿子拿着一道数学题来问我。那是一道很简单的应用题,我却盯着看了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爸爸,你怎么了?”儿子仰着小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脏猛地一抽。我将来要怎么跟他解释他父亲所做的一切?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的父亲,曾经因为仇恨,放弃了一个生命?
我猛地站起身,对他说:“爸爸有点不舒服,你自己先想想。”然后,我逃也似的躲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无尽的自我厌恶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以为我是在捍卫尊严,但实际上,我只是在发泄怨恨。我以为我是在坚守原则,但实际上,我只是在为自己的冷漠寻找借口。我毁掉了一个家庭,疏远了我的朋友和学生,伤害了我最爱的妻子和儿子。我用我的“胜利”,换来了一无所有。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跟林晓开口说话。
“晓晓,我们……谈谈吧。”
她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着。我知道,她哭了。
许久,她才转过身来,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地问我:“你……后悔了吗?”
我看着她,这个陪我从一无所有走到事业巅峰,又陪我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女人,她的脸上写满了委屈和心痛。
我点了点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后悔了。”
不是后悔当初不该得罪刘建国,而是后悔在那天下午,我选择了仇恨,而不是选择做一个医生。
林晓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失望,都哭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衣襟。我的眼眶也湿了。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真正的胜利,不是打倒你的敌人,而是守住你自己的心。而我,输得一败涂地。
第8章 告别与前行
和林晓那晚的促膝长谈,像一场迟来的清创手术,将我们心中早已化脓的伤口切开,排出了积攒已久的毒液。虽然过程痛苦,但却让阳光第一次有机会照进这片腐烂之地。
我们聊了很多,从我当初的坚持,到后来的偏执,从她的恐惧,到她的失望。我第一次向她坦诚了我内心的挣扎和报复的快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空虚与自责。她也第一次告诉我,她害怕的不是我失去工作,失去地位,而是害怕我失去那个作为医生的、善良的灵魂。
“我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是周主任,而是因为我第一次在手术室里看到你时,你看着病人的眼神。”她哭着说,“那眼神里有光,有悲悯。可是那天之后,我再也看不到那束光了。”
她的话,让我无地自容。
我们没有讨论谁对谁错,因为在家庭的废墟之上,追究责任已经毫无意义。我们只是在彼此的泪水中,寻找着重新开始的可能。
第二天,我向医院递交了辞职信。
院长找我谈了三次话。他很意外,大概以为刘建国倒台后,我会顺理成章地重回神经外科。他甚至许诺,不仅可以让我官复原职,还可以给我更多的资源倾斜,作为医院对我“委屈”的一种补偿。
我都拒绝了。
我对院长说:“我离开,不是因为待遇,也不是因为职位。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再穿这身白大褂了。至少,在这家医院里,我不配了。”
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荣耀,也见证了我最阴暗的时刻。每一条走廊,每一间病房,都在提醒着我那天的选择。我需要离开,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救赎。
辞职手续办得很顺利。在我离开的那天,我去了一趟病案室,和王姐告别。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周医生,到哪儿都好,别委屈了自己。”
我又去了神经外科。张伟正在办公室里写病历,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老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
我的眼眶一热。
“我来跟你道个别。”我说,“以后,科里就靠你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老师,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我只是……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说,但我都懂。可惜了一个好医生,可惜了一段师生情,可惜了那些本可以被挽救的生命。
“对不起。”我看着他,郑重地说道。
这句对不起,不仅是对他,也是对那个十九岁的孩子,对刘建国,更是对我自己曾经信奉的职业信仰。
张伟摇了摇头,眼圈红了。
我没有再去见其他人。我收拾好储物柜里那点可怜的私人物品,抱着一个纸箱,走出了这家我工作了十多年的医院。
外面阳光正好,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白色大楼,心里百感交集。这里曾是我实现梦想的地方,也是我迷失自我的地方。
现在,我要跟它告别了。
离开医院后,我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林晓带着儿子去了一趟海边。我们看着儿子在沙滩上奔跑,听着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内心的伤痕,在阳光和海风的吹拂下,似乎也开始慢慢愈合。
后来,我接受了一家南方小城市的私立医院的邀请,去做一名普通的神经外科医生。这里的病人没有那么复杂,手术难度也没有那么高,但我却找回了久违的平静。
每一次,当我穿上手术服,拿起手术刀,站在无影灯下时,我都会想起老张的话,想起林晓的眼泪。它们像两座灯塔,时刻提醒着我,我是一名医生,我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而不是审判人心。
我再也没有见过刘建国。听说他卖掉了市里的房子,带着他儿子去了一个专门的康复中心,从此杳无音信。我们两个人的人生,就像两条相交线,在那个惨烈的交叉点之后,便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最终是对是错。我只知道,生活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我为我的仇恨付出了代价,也为我的醒悟找到了新的方向。
那把曾被我亲手尘封的手术刀,如今,在新的手术室里,重新变得锋利而温暖。我知道,它不仅是在切开病人的病灶,也是在一点点地,雕刻着我被重塑的灵魂。而这一次,我希望,它雕刻出的,是一个更懂得敬畏生命,也更懂得宽恕自己的,真正的医生。
来源:不忘初心一点号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