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阳,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书店,店是爷爷传下来的,叫“闻道轩”。
我叫陈阳,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书店,店是爷爷传下来的,叫“闻道轩”。
听着雅,其实就是个堆满旧书,连下脚都得侧着身子的地方。
我爷爷走的时候,抓着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里屋那个用红绒布盖着的大家伙。
“阳阳,这东西,是咱家的根。”
“不到万不得已,别动它。”
“真到了山穷水尽那天,别卖给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交给国家。”
“让它,堂堂正正地站在博物馆里,让所有人都看看。”
我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点头跟捣蒜一样。
那红绒布下面,是咱家传了几代人的一个青铜尊。
有多久,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太爷爷那辈,是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土疙瘩里把它背回来的,差点把命搭上。
现在,我到了山穷水尽这天了。
书店的租金催了三次,再不交,下个月就得卷铺盖滚蛋。
我对着那个青铜尊,抽了半包烟。
烟雾缭绕里,我仿佛又看到了爷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他充满希冀的眼神。
“交给国家。”
行,爷,我听你的。
我找了个最大的纸箱,里三层外三层铺了旧棉被,小心翼翼地把那尊给请了进去。
真沉。
那是一种压手的、带着岁月寒气的沉。
我抱着它,像是抱着我们老陈家几代人的希望和尊严。
市博物馆离我那破书店不远,三站地铁。
我没坐地铁,舍不得那四块钱,也怕磕着碰着。
我蹬了辆共享单车,慢悠悠地,把那个大纸箱绑在车前筐里,一只手还得扶着。
路过的人都看我,眼神跟看收废品的似的。
我不在乎。
我心里揣着一团火。
我想象着,等专家们看到这个宝贝,会是怎样震惊的表情。
想象着它被擦拭干净,放在明亮的展柜里,下面挂着个牌子:陈阳先生捐赠。
光是想想,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到了博物馆,门口的保安拦住我。
“干什么的?”
“我……我来捐东西。”我拍了拍纸箱,底气有点不足。
保安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疯子。
“捐东西?去那边登记。”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窗口。
窗口里坐着个昏昏欲睡的大姐。
我把来意一说,她眼皮都没抬。
“填表。”
一张皱巴巴的表格推了出来。
我填完,她拿过去扫了一眼,“等着吧,等专家有空了会叫你。”
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从上午十点,一直等到下午一点。
我没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走开。
那个大纸A4纸箱就放在我脚边,像个没人要的孤儿。
终于,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就是“专家”,姓刘。
刘教授。
他看我的眼神,和那个保安,和那个窗口大姐,一模一样。
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就是你要捐东西?”
我赶紧站起来,“对对对,刘教授,您看……”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纸箱,掀开层层叠叠的棉被,露出青铜尊的真容。
那尊静静地躺在箱子里,墨绿色的器身上,遍布着复杂而古朴的纹路,几处关键部位,还有些许金色的错金残留。即便在博物馆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它依然散发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来自远古的威严。
我以为刘教授会惊叹,会激动,至少会俯下身子仔细看看。
他没有。
他甚至都没弯腰。
他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
然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嘴角撇出一个极度轻蔑的弧度。
“就这?”
两个字,像两根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刘教授,这可是……这可是商周时期的东西,您仔细看看,这上面的饕餮纹,这……”
“行了行了。”他极不耐烦地打断我,“小伙子,爱国热情可嘉,但别拿个地摊上几十块钱买的工艺品来浪费我们专业人士的时间。”
工艺品?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不,不可能!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传了好几代了!”
“祖传的?”刘教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现在的人编故事都喜欢这么说。你家祖上是干什么的?盗墓的?”
这话太伤人了。
我脸瞬间涨得通红,“您怎么说话呢?我们家是清白人家!”
“清白人家能有这个?”他指着箱子里的青铜尊,语气更加刻薄,“这铜色,浮皮潦草。这锈,拿酸咬的吧?还有这造型,不伦不类,仿都仿不到点子上。小伙子,听我一句劝,赶紧拿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我没有!”我急了,声音都变了调,“这绝对是真的!我爷爷不会骗我!”
“你爷爷?”刘教授冷笑,“你爷爷懂什么是青铜器吗?他是考古学家还是文物鉴定专家?别搞笑了。”
他转身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您再仔细看看,求您了,再看一眼!”
我的姿态近乎卑微。
刘教授嫌恶地甩开我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别拉拉扯扯的!说了是假的,就是假的!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叫保安了!”
他的声音很大,走廊里几个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
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
我抱着那个沉重的纸箱,站在市博物馆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感觉自己像个一丝不挂的小丑。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
刘教授那张轻蔑的脸,路人好奇又带点嘲笑的眼神,保安警惕的目光……
我爷爷临终前的嘱托还在耳边。
“交给国家。”
“让它,堂堂正正地站在博物馆里。”
我看着箱子里那个被判了死刑的青庸尊。
它还是那么静默,那么威严。
可是在刘教授嘴里,它一文不值。
是地摊货,是工艺品,是笑话。
我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箱子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屈辱。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纸箱重新封好。
我没再看刘教授一眼。
我抱着它,一步一步,走出了博物馆的大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没再蹬共享单车。
我抱着箱子,就那么在马路牙子上走。
车来车往,鸣笛声,人声,都离我很远。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假的?
他说这是假的?
我走回了我的“闻道轩”。
把箱子往地上一放,“砰”的一声,扬起一片灰尘。
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纸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屈辱过后,是巨大的怀疑。
难道……真的是假的?
难道爷爷也被骗了?
难道我们陈家几代人,守护的只是一个笑话?
我拿起手机,想给我最好的朋友王胖子打电话。
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半天,又放下了。
跟他说什么?
说我兴冲冲地去捐宝,结果被人当傻子一样赶了出来?
太丢人了。
我从书架最底下,翻出一本又厚又旧的《中国青铜器图典》。
这是我爸留下来的,书页都泛黄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青铜尊抱出来,放在桌上,打开台灯。
灯光下,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它。
尊的腹部,是狰狞而威严的饕餮纹,眼睛突出,獠牙外露,带着一股吞天食地的凶悍。
纹路的缝隙里,是墨绿色的锈。
我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
那锈,坚硬无比,像是从青铜的骨头里长出来的一样。
跟书上说的“硬绿”一模一样。
刘教授说,这锈是酸咬的。
我把鼻子凑近了闻。
没有一丝一毫的酸味。
只有一股……土腥气。
是那种埋在地下千百年,才有的,混合着泥土和金属的味道。
我翻着书,一页一页地对比。
器型、纹饰、铭文……
尊的内壁底部,刻着三个字。
是古老的金文,弯弯曲曲,像画一样。
我对着书上的金文对照表,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第一个字,像一个站着的人,旁边有一滴水。
“子”。
第二个字,像是一把戈。
“戈”。
第三个字……我不认识。
它像一个符号,又像一个图腾。
我把这三个字拍下来,发到了一个我潜水很久的古玩论坛上。
标题是:【求助】各位大神,这个铭文是什么意思?
然后,我就开始等。
等待的时间,比在博物馆还难熬。
我一会儿觉得,这肯定是真东西,刘教授就是个眼瞎的棒槌。
一会儿又觉得,没准人家专家说的是对的,我这就是叶公好龙,自己骗自己。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快把我逼疯了。
手机“叮”的一声。
有回复了。
我一个激灵,赶紧点开。
一楼:“楼主哪淘换来的?看着像那么回事。”
二楼:“这皮壳,有点意思啊。不像新的。”
三楼:“前两个字是‘子戈’,商代一个很有名的氏族。第三个字,没见过,像是族徽。”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子戈”氏!书上有记载!是商王武丁时期一个战功赫赫的贵族!
那么,这尊,极有可能是那个时期的东西!
四楼:“呵呵,楼上几位别被骗了。这锈色,一眼假。典型的‘催锈’工艺,河南那边小作坊批量生产的。”
五楼:“同意四楼。这包浆也太浮了,火气重。楼主交学费了吧?”
六楼:“这饕餮纹,线条都软了,没一点商代青铜器的杀气。仿品,鉴定完毕。”
……
后面的回帖,几乎一边倒地认定是赝品。
各种专业术语砸过来,看得我眼花缭乱。
“酸洗做旧”、“高锰酸钾催锈”、“电解上色”……
我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浇灭了。
我看着桌上的青铜尊,它还是那么安静。
可在我眼里,它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拙劣的仿品。
那些纹路,不再威严,反而显得可笑。
那些锈迹,不再古朴,反而像是恶心的疮疤。
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完了。
彻底完了。
爷爷,我对不起你。
我们老陈家,就是个笑话。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手机又“叮”了一声。
是一个私信。
我以为又是来嘲讽我的,本不想看。
鬼使神差地,还是点开了。
发信人的ID,叫“不语”。
“小友,东西还在吗?”
我愣了一下,回道:“在。”
“可否拍几张高清细节图给我看看?尤其是锈色和铭文的微距。”
他的语气很客客气气,没有半点论坛上那些人的轻浮和嘲讽。
我心里一动,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找出我爸以前玩摄影留下的单反相机,换上微距镜头,对着青铜尊一通猛拍。
锈迹的晶体形态,铜器表面的范线,铭文刻痕的内部……
我把最清晰的十几张照片,打包发了过去。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复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回了三个字。
“开门吧。”
我懵了。
“什么意思?”
“我在你店门口。”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到门口,拉开卷帘门的一条缝。
外面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老人。
他清瘦,但精神矍铄,手里拿着一个紫砂壶,正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您是……‘不语’?”
老人笑了笑,“我姓何。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赶紧把门拉开。
何老先生走进我这又小又乱的书店,一点也不嫌弃。
他把目光直接锁定在桌上的青铜尊上。
他的眼神,和刘教授完全不同。
刘教授是审视和轻蔑。
而何老先生的眼神,是专注,是欣赏,甚至带着一丝……激动。
他没像刘教授那样站着。
他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一副白手套,一个高倍放大镜。
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青铜尊。
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婴儿。
他看得极仔细。
从口沿到圈足,从内壁到外腹,每一处纹饰,每一块锈斑,都不放过。
足足看了半个小时。
我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他放下了放大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看我,眼神亮得惊人。
“小伙子,这尊,你从哪得来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祖传的。”
“祖传的……”他点点头,喃喃自语,“那就对得上了,对得上了……”
“何老先生,这……这东西,它到底是……”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何老先生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商代晚期,‘子戈’家族的祭祀重器。”
“是……真的?”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比真金还真。”
何老先生斩钉截铁。
“那……那为什么市博物馆的专家说……”
“市博物馆?”何老先生眉毛一挑,“哪个专家?”
“姓刘,叫刘怀玉。”
“刘怀玉?”何老先生的嘴角,泛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原来是他。哼,一个靠写几篇溜须拍马的文章爬上去的‘砖家’,他懂个屁的青铜器。”
“他连‘地生锈’和‘水坑锈’都分不清,看东西只看皮毛,仗着自己头衔唬人罢了。”
“这尊上的锈,是典型的‘地生锈’,也叫‘硬绿’。你看看这结晶,是呈菱形的,一层一层,从里往外长出来的,这叫‘生根’。作假的锈,是粉末状的,用针一扎就掉。”
他一边说,一边用放大镜指给我看。
“还有这范线,看到了吗?这几条细微的凸起。这是古代用范铸法留下的痕C跡。现在的仿品,都是失蜡法浇铸,一体成型,光滑得很,做不出这种效果。”
“最关键的,是这个铭文。”
他指向内壁那三个字。
“‘子戈’,商王武丁的爱将,史书有载。而这第三个字……”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不是字,这是一个标记。一个只有王室最高级别的器物,才有资格铸造的标记。”
“这个标记,学术界只在妇好墓出土的几件顶级青铜器上见过。它的出现,意味着这件尊的等级,极高!”
“刘怀玉那种半瓶子醋,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标记!所以他看到‘子戈’,就想当然地以为是仿品,因为在他贫乏的知识里,‘子戈’家族还没资格用这种等级的器物!”
我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门道。
我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那……何老先生,这东西……”我咽了口唾沫,“它值钱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脸有点红。
刚才还想着为国捐献,现在开口就是钱,感觉自己挺俗的。
何老先生却一点也不意外。
他摘下手套,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小伙子,别觉得谈钱丢人。宝贝蒙尘,遇人不淑,比谈钱更丢人。”
“这件‘子戈’饕餮纹尊,如果放到正规的拍卖会上……”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万?”我试探着问。
何老先生摇了摇头。
“起步价。”
我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三百万……起步价?
我这辈子连三十万都没见过。
“小伙子,你信不信我?”何老先生看着我。
我看着他清澈而坦诚的眼睛,又看了看桌上那件被他重新赋予了尊严的青铜尊。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信。”
“好。”何老先生站起身,“这东西,放在你这里不安全。这样,我帮你联系一家信得过的拍卖行。你把它送到我那去,我先替你保管。”
我没有任何犹豫。
我立刻找来布和绳子,在何老先生的指导下,把青铜尊重新打包好。
我叫了辆车,跟着何老先生,去了他家。
他家住在城西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满屋子都是书。
不是我店里那种没人要的旧书,而是各种线装古籍,考古报告。
空气里弥漫着书香和墨香。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何老先生把青铜尊安顿好,给我泡了杯茶。
“小伙子,你有什么打算?”
我捧着热茶,手不抖了,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何老,我想……我想让那些看不起它,看不起我的人,都看看。”
“我想让那个刘教授知道,他错得有多离谱。”
何老先生笑了。
“有志气。这事,包在我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书店暂时关了。
我天天往何老先生家跑。
他没让我干别的,就是让我看书。
从《中国青铜器综论》到《商周金文集成》,一本接一本地看。
遇到不懂的,就问他。
何老先生也不嫌我烦,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才知道,青铜器的世界,如此博大精深。
锈色分几十种,纹饰有上百样,铭文的断代,器型的演变……
每一样,都是一门大学问。
我越学,越觉得刘怀玉可笑。
越学,越对我家这件青铜尊,充满了敬畏。
一个星期后,王胖子给我打电话了。
“陈阳,你小子干嘛呢?死了?”他咋咋呼呼的。
“我书店都关门一个礼拜了,你也不说一声。是不是房租交不起了?要不要兄弟我支援你点?”
我心里一暖。
“胖子,出来喝酒。”
我们在街边的大排档见面。
还是老样子,几瓶啤酒,一盘花生米,一盘毛豆。
我把去博物馆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胖子听完,一拍桌子。
“操!这帮孙子!狗眼看人低!”
“那个姓刘的,什么玩意儿!老子明天就去博物馆门口拉横幅骂他!”
我赶紧拉住他,“行了行了,你消停点。”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这口气你能咽下去?”胖子瞪着眼。
我喝了口啤酒,慢悠悠地说:“谁说就这么算了?”
我把遇到何老先生,以及青铜尊的真实价值,都告诉了他。
胖子听得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我靠!三……三百万……起步?”
他结结巴巴地,不敢相信。
“陈阳,你……你不是在做梦吧?”
“你看我像做梦的样子吗?”
胖子凑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疼!真的!”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啤酒,脸涨得通红。
“牛逼!陈阳,你小子要发了!”
“这他妈比电影还刺激!”
“那接下来怎么办?直接找个买家卖了?”
我摇了摇头。
“不。”
“我要上拍卖会。”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胖子的眼睛亮了。
“对!上拍卖会!还要请那个姓刘的去看!”
“让他亲眼看看,他嘴里的‘地摊货’,是怎么拍出天价的!”
“这脸,必须得打!还得打得啪啪响!”
我们俩越说越兴奋,又多叫了一箱啤酒。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酩酊大醉。
我好像把这几年所有的憋屈,所有的不甘,都随着酒嗝,吐了出去。
第二天,何老先生联系的拍卖行来人了。
是国内顶级的“华夏典藏”拍卖行。
来的业务总监姓林,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非常干练的女人。
林总监在何老先生家,对着青铜尊,足足研究了两个小时。
她带来的团队,还用了便携式的X射线荧光光谱仪,对铜质成分进行了分析。
最后,林总监摘下眼镜,长出了一口气。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和尊重。
“陈先生,首先,恭喜您,拥有这样一件国宝级的重器。”
“其次,我代表华夏典藏,诚挚地邀请您,将这件‘子戈饕餮纹尊’,委托我们进行拍卖。”
“我们将把它作为我们秋季拍卖会‘重器魁宝’专场的压轴拍品。”
“我们有信心,为它创造一个轰动市场的价格。”
我看着林总监,又看了看旁边含笑点头的何老先生。
我郑重地签下了委托合同。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过得像在做梦。
华夏典藏的宣传攻势铺天盖地。
各大艺术媒体的头版头条,都是关于这件“横空出世的商代子戈饕餮纹尊”。
精美的图册,详尽的考证文章,把它的来龙去脉,艺术价值,历史意义,分析得淋漓尽致。
文章的署名,是何老先生。
当然,文章里也提到了市博物馆某位“专家”的“走眼”故事。
虽然没有点名,但圈内人一看就懂。
我听说,刘怀玉因此被领导叫去谈话,灰头土脸。
他在好几个学术群里,都成了笑柄。
有人说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人说他“知识老化,刚愎自用”。
我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但快感过后,又有点空虚。
我跟何老先生说了我的感受。
何老先生正在练字,闻言,笔锋一顿。
他写下四个字:
“物归其位。”
然后对我说:“小陈,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打谁的脸,也不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是为了让这件宝物,得到它应有的尊重和价值。让懂它的人,去拥有它,去珍藏它。”
“至于那些不懂的人,那些闲言碎语,由他去吧。”
“你的心,要比他们高。”
我看着宣纸上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若有所思。
是啊。
我的格局,是不是太小了?
我一直纠结于刘怀玉的羞辱,纠结于那一口气。
却忘了,这件事的核心,是这件青铜尊本身。
是它颠沛流离了三千年,终于要在这个时代,绽放出它真正的光芒。
我这点个人恩怨,在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拍卖会那天,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套西装。
还是几年前为了参加一个朋友婚礼买的,有点紧了。
王胖子也穿得人模狗样,非要跟着我来见世面。
何老先生作为特邀顾问,坐在第一排。
拍卖会的现场,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
金碧辉煌,衣香鬓影。
来的人,非富即贵。
我跟王胖子缩在后排的角落里,感觉跟这里格格不入。
“乖乖,这阵仗。”胖子小声说,“你看那个戴翡翠的老太太,那镯子,估计能买我十个店。”
我没说话,眼睛在场内搜索。
然后,我看到了他。
刘怀玉。
他坐在第三排,脸色阴沉,正和一个看起来像个大老板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他好像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是震惊,是嫉妒,是怨毒,还有一丝……慌乱。
我冲他微微一笑。
一个不带任何情绪,只是纯粹礼貌的微笑。
他却像被蝎子蛰了一下,迅速地把头转了回去。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疙瘩,都解开了。
我不需要再用任何方式去“打”他的脸。
他坐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场合,本身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拍卖会开始了。
一件件拍品,流水般地呈上,又被一个个惊人的数字认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胖子比我还紧张,不停地喝着免费提供的矿泉水。
终于,主持人用一种极其激昂的语调喊道:
“接下来,是本场拍卖会的压轴重器——商代晚期,子戈饕餮纹青铜尊!”
灯光暗下,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
我的那件青铜尊,被安放在一个铺着红色丝绒的展台上,缓缓升起。
在专业灯光的照射下,它美得令人窒息。
那墨绿的锈色,深沉如古玉。
那狰狞的饕餮纹,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来自三千年前的呼吸。
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它的气场所震慑。
“这件重器的重要性,我想不用我再多说。何老先生的考证文章,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它的起拍价,是——三百万元人民币!每次加价,不少于十万元!”
主持人的话音刚落。
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立刻有人举牌。
“三百一十万!”
“三百二十万!”
“三百五十万!”
价格开始交替攀升。
我看着那些举起的号牌,感觉像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
每一个数字,都敲在我的心上。
王胖子在旁边用胳膊肘捅我,“陈阳,陈阳,涨了,又涨了!”
我没理他,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刘怀玉。
他没有举牌,但他身边的那个大老板举了。
而且一开口,就直接把价格抬到了一个新高度。
“四百万!”
全场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很多人的心理预期。
几个之前还在竞价的人,犹豫着放下了号牌。
场上只剩下三四个人还在角逐。
价格缓慢但坚定地向上爬。
“四百一十万。”
“四百二十万。”
刘怀玉在他老板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很急切。
他老板点点头,再次举牌。
“四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出来,场上又安静了。
主持人开始倒数。
“四百五十万一次!”
“四百五十万两次!”
我感觉我的心跳都快停了。
就在这时,前排,一个一直没有动静的老太太,慢悠悠地举起了她的号牌。
就是胖子刚才说的那个戴翡翠镯子的老太太。
她没有喊价。
她的助理替她喊了。
“五百万。”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却像一颗炸雷,在整个宴会厅炸响。
全场哗然。
直接从四百五十万,跳到了五百万!
这是何等的气魄!
刘怀玉和他老板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那个老板看了看刘怀玉,又看了看那个老太太,最终,颓然地摇了摇头,放下了号牌。
他放弃了。
主持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五百万!前排的这位女士出价五百万!”
“还有没有更高的价格?”
“五百万一次!”
“五百万两次!”
他环视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五百万——三次!”
“砰!”
拍卖槌重重落下。
“成交!”
“恭喜这位女士!恭喜陈先生!”
全场的灯光亮起,掌声雷动。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五百万。
成交了。
王胖子疯了一样地抱着我摇晃,“五百万!陈阳!五百万啊!我们发财了!”
我推开他,站起身。
我没有去看那个买下它的老太太。
我的目光,穿过人群,再次落在了刘怀玉的身上。
他正准备离场,脚步踉跄,背影萧索,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他好像也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我冲他,又笑了笑。
还是和刚才一样,礼貌,疏离。
然后,我转过身,向着何老先生的方向走去。
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都结束了。
我的人生,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拍卖行的手续办得很快。
扣除佣金,税款,一个星期后,四百二十五万,打到了我的卡上。
我看着手机短信里那一长串的零,看了足足十分钟。
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房东打电话,把拖欠的房租和未来一年的房租,一次性付清了。
第二件事,是取了二十万现金,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去找王胖子。
他正在他的小餐馆里算账,愁眉苦脸的。
我把袋子往他桌上一扔。
“干嘛?”他莫名其妙。
“拿着。”
他打开一看,吓了一跳。
“我操!陈阳你干嘛?抢银行了?”
“给你的。”我说。
“给我干嘛?我不要!”他把袋子推回来,“这是你的钱。”
“拿着吧你。”我把袋子又推过去,“你不是一直想把你那破餐馆重新装修一下吗?这钱,算我入股。”
“咱俩,以后一起干。”
王胖子看着我,眼圈红了。
他一个快两百斤的胖子,大老爷们,吸了吸鼻子。
“行!陈阳,冲你这句话,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我做的第三件事,是去找何老先生。
我提着最好的茶叶,还封了一个二十万的红包。
何老先生收了茶叶,却把红包退了回来。
“小陈,你这是干什么?看不起我?”他脸一板。
“何老,这不是钱的事。这是我的心意。没有您,就没有这一切。这钱您必须收下。”
“心意我领了。钱,我一个字都不会要。”何老先生态度很坚决,“我帮你,不是为了钱。”
“我是为了这件东西,也是为了争一口气。现在,物归其位,气也顺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你要是真有心,就把你那个书店,好好经营下去。”
“别让那些好书,都蒙了尘。”
我拿着那个被退回来的红包,站在何老先生家门口,心里五味杂陈。
这世上,有刘怀玉那样的“专家”,也有何老先生这样的真人。
我何其有幸,遇到了后者。
我回到了我的“闻道轩”。
书店还是那个又小又破的样子。
但我看它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我没有把它推倒重来,装修得金碧辉煌。
我只是把它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所有的书都重新分类,整理上架。
我又进了一批新书,不光是古籍,还有很多年轻人喜欢的文学、历史、哲学。
我把那个曾经放着青铜尊的角落,清理出来,放上了一套舒适的沙发和茶几。
我希望,来我这里的人,不光是买书,也能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
王胖子的餐馆重新装修了,改名叫“兄弟饭店”,生意火爆。
我偶尔过去帮忙,更多的时候,还是守着我的书店。
书店的生意,还是不温不火。
但我不急。
我每天泡上一壶好茶,坐在沙发上,看书,或者跟偶尔来的客人聊聊天。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有一天,一个戴着鸭舌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走进了我的书店。
他转了一圈,最后,在我面前站定。
他摘下帽子和口罩。
是刘怀玉。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
“陈……陈先生。”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刘教授,有事吗?”
他局促地搓着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我是来道歉的。”
“那天……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是我混蛋。”
“我被博物馆停职了,学术圈也待不下去了。我……我这辈子,都毁了。”
他说着,眼圈竟然红了。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觉得有些可悲。
“事情都过去了。”我说。
“不,过不去。”他摇着头,“陈先生,我求您个事。”
“什么事?”
“您能不能……跟那位买走青铜尊的林老太太说一声,让我……让我再看一眼那件东西?就一眼。”
“我这几天,做梦都是它。我……我就是想再看看,真正的商代重器,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没有那个老太太的联系方式。
就算有,我凭什么去提这种要求?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悔恨和渴望的脸,忽然想起了何老先生的话。
“你的心,要比他们高。”
我叹了口气。
“刘教授,东西你可能看不到了。”
他眼神一黯。
“不过,”我话锋一转,“你要是真想研究青铜器,我这里,倒是有几本书。”
我从书架上,抽出几本我最近一直在看的专业书籍。
《青铜器辨伪三十讲》、《商周金文考释》、《吉金铸范工艺研究》。
我把书,递到他面前。
“看书吧。”
“把东西看进脑子里,比看在眼睛里,更重要。”
刘怀玉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书,又看了看我。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羞愧,有茫然,还有一丝……触动。
他默默地接过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最终,他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走出了书店。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流里。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好茶,何老先生送的。
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就像人生。
来源:叶少思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