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汗味,泡面味,还有不知道谁身上那股子劣质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
1995年,绿皮火车。
车厢里像个铁皮罐头,塞满了人,也塞满了各种味道。
汗味,泡面味,还有不知道谁身上那股子劣质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
我叫李枫,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
揣着我爸给的三千块钱,还有一封介绍信,要去广州闯荡。
那时候的人都说,南边遍地是黄金。
我不知道黄金长什么样,但我知道我们那小破厂一个月一百二的工资,肯定跟黄金不沾边。
火车是K字头的,要晃荡两天一夜。
我买的是硬座,屁股底下那层薄薄的蓝布人造革,已经被磨得发亮,坐久了,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对面坐着一家三口。
男的瘦,颧骨高,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股精明和不安。
女的妆化得有点浓,口红都快涂到人中上了,看人的眼神很冲。
他们中间夹着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
小女孩很瘦小,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粉色外套,袖子长了一大截。
她一直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旧得掉了漆的木头小鸭子。
整个车厢闹哄哄的,打牌的,聊天的,啃鸡爪的。
只有她,像个被按了静音键的娃娃,一动不动。
我当时就是闲的,目光没处落,就老往他们那边瞟。
“宝儿,饿不饿?妈给你泡面吃。”那女人开口了,声音尖细,有点刮耳朵。
小女孩没吱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跟你说话呢!哑巴了?”女人不耐烦了,伸手就在小女孩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不重,但很羞辱人。
小女孩的肩膀猛地一缩。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像亲妈能干出来的事儿。
我妈要是打我,那都是因为我把家里暖水瓶给踢了,或者考试不及格,而且下手绝对比这狠。
但那种狠,跟眼前这种不耐烦的、嫌恶的狠,不一样。
那男的在旁边一直拿眼角余光扫我,看我盯着他们,他清了清嗓子,把小女孩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孩子认生,在外面不爱说话。”他冲我挤出一个笑,黄色的牙垢很明显。
我点点头,没说话,把视线收了回来。
但我心里那根弦,已经悄悄绷紧了。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窗外的景色一片片往后退。
到了饭点,车厢里泡面味更浓了。
那女人拿出一个硬邦邦的烙饼,掰了一块塞给小女孩。
“吃!”
小女孩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像只小老鼠。
那男的自己则泡了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吸溜得震天响。
我撕开一包饼干,自己吃,也觉得没滋味。
我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女孩身上。
我发现一个细节。
小女孩的脸蛋灰扑扑的,看着有点脏。
但她的手,尤其是指甲缝,干干净净。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平时很爱干净,只是赶路把脸弄脏了。
一个爱干净的小孩,会配上这么一对邋里邋遢的“父母”吗?
还有她的口音。
她偶尔会无意识地哼唧两声,那调子,软软糯糯的,带着点吴侬软语的味道。
可那对男女,一口的大碴子味,一听就是北方的。
我心里那个叫“怀疑”的雪球,越滚越大。
夜深了,车厢里的人声渐渐小了下去。
过道里,座位底下,都躺满了人。
我靠着窗户,假装睡觉,眼睛眯成一条缝。
对面那女人也睡了,头靠在男人肩膀上,打着轻微的鼾。
男人没睡。
他警惕地看着四周,像一只守着猎物的狼。
小女孩缩在座位角落里,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木头鸭子。
她好像也睡着了,小小的身子随着火车的晃动而摇摆。
突然,她怀里的木头鸭子没抱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车厢里很突兀。
男人立刻被惊动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烦躁。
小女孩也醒了,她睁开眼,眼神里全是惊恐,慌忙弯腰去捡。
男人一把按住她。
“别动!”他压低声音,语气凶狠。
小女孩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出声。
男人捡起鸭子,看都没看就想扔到窗外去。
“不要……”小女孩终于开口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带着哭腔,“那是……爸爸给我的……”
男人的动作停住了。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小女孩,用气声说:“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小女孩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真的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男人把木头鸭子随手塞进了自己的蛇皮袋里。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底。
完了。
百分之百是人贩子。
我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手脚冰凉。
怎么办?
冲上去跟他们拼了?
我看了看那男人的身板,虽然瘦,但看着就有股子蛮力。我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戴着个近视眼镜,文质彬彬,上去估计就是送人头。
喊乘警?
乘警在哪儿?这破车一个车厢就一个乘务员,半天见不着人影。万一我一喊,他们狗急跳墙,伤害孩子怎么办?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我开始盘算。
我得找帮手。
一个人肯定不行。
我环顾四周。
斜对面,靠过道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士兵。
他坐得笔直,就算在睡觉,腰杆也挺着。
一看就是个好小伙。
再往后几排,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姐,正在跟人聊天,嗓门洪亮,一看就是个热心肠的爽快人。
就他们了。
我得想个办法,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叫到一起。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能下去抽根烟透透气。
机会来了。
那男的也起身,估计是烟瘾犯了,准备下车。
他临走前,还特意警告了那女人一句:“看好她。”
我等他下车,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先走到那个士兵旁边,假装整理行李,然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他睁开眼,眼神很清亮,带着一丝警觉。
“解放军同志,能借一步说话吗?”我压低声音,表情严肃。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跟着我走到了车厢连接处。
风从连接处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得人一哆嗦。
“同志,你信我吗?”我开门见山。
他看着我,没说话,但眼神里写着“你说”。
“我对面那一家三口,有问题。”我语速很快,“那孩子,可能是他们拐来的。”
我把我观察到的所有疑点,一股脑全跟他说了。
口音不对,生活习惯不对,女人对孩子的态度,男人刚才的威胁。
士兵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
“你确定?”他问。
“我拿我的人格担保。”我斩钉截铁。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们不能打草惊蛇。等下我去找乘警长,你在车上稳住他们。”
“不行!”我立刻否定,“乘警长一来,动静太大。那男的身上,我怀疑有刀。”
虽然我没看见,但那种亡命之徒,身上带把刀太正常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自己先想办法。等到了大站,直接让站台的警察上来抓人。”我说出了我的计划。
“就我们俩?”
“不,还有帮手。”
我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还在聊天的大姐。
“我去跟她说。”士兵比我果断。
他走过去,跟那个大姐低声说了几句。
大姐一开始还一脸“你谁啊”的表情,但听着听着,脸色也变了。
她扭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射向那对男女,然后不动声色地冲我们点了点头。
我们的“复仇者联盟”,就这么草草成立了。
那男的抽完烟回来了,一脸晦气,估计是没买到想买的东西。
他一回来,就发现车厢里的气氛有点不对。
我们三个人,虽然还坐在原位,但已经形成了一个无形的三角包围圈。
他的眼神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越来越警惕。
“看什么看?没见过一家人出门啊?”那女人先炸了,冲着我嚷嚷。
我没理她,继续低头看我的书。
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跳得像打鼓。
士兵同志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但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皮带上。
那个大姐最厉害,她直接站起来,走到小女孩身边。
“哎哟,这闺女真俊。多大了呀?”大姐笑呵呵地问,一边说,一边就想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
“你干什么!别碰我孩子!”那女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就跳了起来。
“摸一下怎么了?你家孩子是金子做的啊?”大姐也不是善茬,嗓门比她还大,“我看这孩子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帮你叫乘务员?”
“用不着你假好心!”女人一把将小女孩拽到身后。
小女孩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大姐叉着腰,一副要干仗的架势,“我看你才像有病!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车厢里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被吸引过来了。
那男的脸色铁青,站起来,挡在女人和孩子前面。
“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管!”他死死地盯着大姐。
“我偏要管!”大姐寸步不让。
就在这时,士兵同志“恰好”醒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怎么了?吵什么呢?”他声音不高,但很有分量。
那男的一看到他身上的军装,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没事,没事,一点小误会。”他赶紧陪着笑脸。
“是吗?”士兵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身上。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问你话呢!叫叔叔!”那女人在后面掐了她一把。
小女孩疼得“嘶”了一声。
这一声,就像点燃了火药桶。
“你他妈的再动她一下试试!”我再也忍不住了,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站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能是被那个大姐和士兵感染了,也可能是被那声压抑的痛呼刺激到了。
整个车厢,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那男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里露出了凶光。
他知道,我们已经看穿了。
“你们想干什么?抢劫啊?”他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们怀疑你们是人贩子!”士兵同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放屁!这是我女儿!我们有户口本!”男人吼着,手悄悄伸向了后腰。
“拿出来看看!”士兵步步紧逼。
“凭什么给你看!你谁啊你!”
“就凭我这身军装!”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火车开始减速,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的声音:“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武汉站……”
大站到了。
机会来了!
那男的也听到了广播,他眼神一慌,突然推开挡在身前的女人,一把抓住小女孩,就想往车门方向冲。
“抓住他!”我大喊一声。
士兵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男人的腰。
那男人疯狂挣扎,另一只手竟然真的从后腰摸出了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
“都别过来!不然我弄死她!”他把刀架在了小女孩的脖子上。
小女孩吓得脸都白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车厢里一片尖叫。
那女人也慌了,尖叫着“杀人了”,想趁乱跑。
大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
“跑?你往哪跑!”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他伤害孩子。
我看到旁边桌子上,有人吃剩的泡面桶,里面还有半碗汤。
想都没想,我抓起面桶,连汤带面,照着那男人的脸就泼了过去!
“啊!”
滚烫的汤汁浇了他一脸,他惨叫一声,手上的力道一松。
就是现在!
士兵用尽全身力气,一个过肩摔,把男人狠狠地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我冲过去,一脚把刀踢远,然后死死地按住了他。
周围的乘客也反应过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那男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大姐那边也把女人制服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火车缓缓停稳。
车门打开,站台上的警察和列车员冲了上来。
看到车厢里的景象,他们也惊呆了。
“警察同志,他们是人贩子!”我指着地上被捆着的男女,气喘吁吁地说。
警察很快控制了局面。
我、士兵、大姐,作为主要见证人和参与者,被带到了站台的派出所做笔录。
那个小女孩,被一个女警官抱着,一直在小声地哭。
一个警察拿了块热毛巾,帮她把脸擦干净。
那是一张非常清秀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个小天使。
做完笔录,天都快亮了。
警察同志一个劲儿地感谢我们,说我们是见义勇为的好市民。
士兵同志很谦虚,说这是他应该做的。
大姐叉着腰,说:“这种挨千刀的人贩子,就该抓起来枪毙!”
我站在旁边,看着那个小女孩。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派出所的女警官找来的。
她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
她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警察问出了她的名字,叫林晚。
晚上的晚。
她还说出了她家里的地址,是苏州一个镇上的。
警察说会立刻联系她家人。
我们要赶火车,不能再耽搁了。
临走前,我走到了小女孩面前。
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小晚,以后要小心,不要再跟陌生人走了。”
她看着我,大眼睛里还带着泪花,但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哥哥,谢谢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小,但很清晰。
我笑了笑,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又缩了回来,我的手刚才按过人贩子,脏。
我只是冲她挥了挥手。
“再见。”
我和士兵、大姐一起回到了站台。
去广州的火车还在等我们。
我们三个,萍水相逢,因为一件事聚在一起,现在又要各奔东西。
“小伙子,好样的!”大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也是,大姐。”我由衷地说。
“以后到了广州,有事就打我呼机!”她豪爽地给我留了个号码。
士兵同志也跟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有力。
“保重。”
“保重。”
我们上了车,火车再次开动。
我的广州之行,还没开始,就经历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站台,心里空落落的。
我救了一个小女孩。
但之后呢?
她会顺利回到家吗?
她会忘了这段可怕的经历吗?
我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那个被抢走的木头鸭子,都忘了帮她从人贩子的袋子里拿回来。
到了广州,生活像一锅煮沸的粥,乱七八糟,热气腾腾。
我进了一家外贸公司,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干起。
跑工厂,跟单,陪客户喝酒。
为了一个订单,能在大排档里喝到半夜,吐得昏天暗地,第二天早上七点,还得爬起来去赶公交。
那几年,我活得像个陀螺,被业绩和生活抽得不停地转。
我再也没想起过那个叫林晚的小女孩。
不是忘了,是生活太累,把那段记忆压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上面落满了灰。
那个大姐的呼机号,我后来打过一次,已经停机了。
士兵同志,更是人海茫茫,再无音讯。
那趟火车上的见义勇为,就像我青春里做过的一场梦。
醒了,就散了。
几年后,我在广州买了房,娶了妻。
妻子是我同事,一个很温柔的广东本地姑娘。
我们开了一家五金店,不大,但足以糊口。
我不再是那个要去征服世界的毛头小子了,我只想守着我的小店,守着我的老婆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生活磨平了我的棱角,也磨掉了我的锐气。
我变得有点市侩,会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供货商磨半天嘴皮子。
我变得有点油腻,肚子上长出了游泳圈,头发也开始有了稀疏的迹象。
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会觉得陌生。
这还是当年那个在火车上热血上头,敢跟人贩子搏斗的年轻人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儿子出生后,我对孩子的安全问题变得异常敏感。
我老婆带他去公园,我都要嘱咐八百遍,手不能松开,眼睛不能离开。
老婆总笑我神经质。
她不知道,我亲眼见过地狱的模样。
我跟她讲过火车上的事,她听完,抱着我说,我老公是英雄。
我苦笑。
什么英雄。
英雄不会为了几百块的货款跟人吵得面红耳赤。
英雄不会看着飞涨的房价唉声叹气。
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被生活盘得没脾气的普通中年男人。
那件事,对我来说,唯一的意义,就是让我儿子少听几句关于“陌生人”的唠叨。
因为他爸,已经把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况,都预演了一遍。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
2013年。
我的五金店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电商冲击,房租上涨,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跟老婆商量,要不要把店关了,去找份工作。
老婆不同意,她说这是我们的心血。
我们为此吵了好几次。
那天下午,我正坐在店里,对着一堆账本发愁。
店门被推开,风铃“叮铃”一声响。
我头也没抬。
“要点什么,自己看。”
门口的人没说话。
我感觉有道目光落在我身上,看了很久。
我不耐烦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姑娘。
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长发披肩,气质很好。
她不像来买钉子螺丝的。
“小姐,我们这里是五金店。”我提醒她。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干净,很温暖。
“我知道。”她说。
然后,她朝我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很坚定。
她在我面前站定。
“请问,您是李枫先生吗?”
我愣住了。
“我是。你……”
“十八年前,一趟从北边开往广州的K字头火车上,您是不是救过一个小女孩?”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所有的记忆,在那一刻,冲破了十八年的尘封,奔涌而出。
绿皮火车,泡面味,人贩子凶狠的脸,士兵坚毅的眼神,大姐洪亮的嗓门……
还有那个抱着木头鸭子,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我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的眉眼,渐渐和记忆里那张干净的小脸重合。
“你……你是……林晚?”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用力地点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李枫哥哥,我找了您好久。”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倒,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震惊,意外,难以置信。
各种情绪在我胸口翻腾,堵得我喉咙发紧。
是她。
真的是她。
她长大了。
长得这么好。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半天才挤出这句话。
“当年的报案记录上有您的名字和身份证信息,地址是您老家的。”她说,“我几年前就开始找了,先去了您老家,他们说您很早就来广州了。我又花了很多功夫,才打听到您在这里开了家店。”
我看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好,好,长大了,长大了就好。”
我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下午,我提前关了店。
我带她去了附近一家最好的茶餐厅。
我老婆接到我电话,也匆匆赶了过来。
我们坐下来,听她讲这十八年的故事。
她说,那天警察联系到她父母后,她爸爸妈妈连夜坐飞机赶到了武汉。
她妈妈见到她的时候,抱着她哭得差点昏过去。
原来,那天她在自家门口玩,一个人贩子用糖把她骗走,转手就卖给了火车上那对男女。
如果不是我们,她可能就被卖到某个偏远的山沟里,一辈子就毁了。
“那个木头鸭子,后来找到了吗?”我鬼使神使地问了句。
林晚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警察搜了他们的行李,没找到。可能被那个男的,真的从窗户扔出去了。”
我心里一阵失落。
那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不过没关系。”她笑了,“爸爸后来又给我雕了一个,比原来那个还好。”
她告诉我,她回家后,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后来,她父母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慢慢才好了起来。
她学习非常努力。
她说,她永远记得,在那个冰冷的派出所里,一个年轻的哥哥对她说,以后要小心。
她还记得那个穿着军装的叔叔,和那个嗓门很大的阿姨。
“我当时就想,我长大了,也要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所以,我大学读了法学。”
“我现在是一名律师。”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名片上印着:林晚,XX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我拿着那张小小的卡片,感觉有千斤重。
我的手在抖。
我老婆在旁边,眼眶也红了。
“好孩子,真有出息。”她喃喃地说。
“这都是因为你们。”林晚看着我们,眼神无比真诚,“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不是你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这次来,就是想报答你们。”
“报答?”我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不不,千万别这么说。当时那种情况,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你能平平安安长大,过得好,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那点因为生活琐碎而积攒的戾气和失望,好像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我感觉我这半辈子,值了。
就凭这件事,就值了。
“不,一定要的。”林晚很坚持,“李枫哥哥,我知道,这些年您过得也不容易。”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看着我那间小小的五金店,看着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还有我那双沾着灰尘的解放鞋。
聪明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我有点窘迫,像被看穿了心底的难堪。
“我过得挺好。”我嘴硬。
林晚笑了笑,没跟我争辩。
她说:“我这次来广州,是要处理一个案子。对方是一家大型建材集团。我了解到,他们正在为新的楼盘项目招标五金供应商。”
我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
“我跟他们的法务总监很熟。我向他推荐了您的店。当然,最终能不能成,还要看您的产品质量和报价。但是,我可以保证,您能得到一个最公平的竞标机会。”
我的心,狂跳起来。
那家建材集团,我知道,是广州的龙头企业。
他们一个项目的采购量,能顶我这小破店干十年。
如果能拿下这个单子……
我不敢想下去。
这哪里是报恩。
这简直是给我送来了一座金山。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拒绝,但声音里已经没了底气。
“李枫哥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的命更贵重。”林晚说得斩钉截铁,“您当年救我,不是为了图什么。我现在帮您,也不是为了还什么债。”
“我只是想让一个好人,过上他本该拥有的好日子。”
“而且,”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我可不是白帮您。以后我家的水电要是坏了,您得免费上门维修。”
一句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后来,在那家建-筑公司的招标会上,我凭借着多年经营五金店积累的经验和人脉,以及绝对过硬的产品质量,真的拿下了那个大单。
我的五金店,一夜之间鸟枪换炮。
我扩大了店面,雇了伙计,从一个小老板,变成了真正的企业家。
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搬进了高档小区,儿子上了最好的学校。
但我知道,什么变了,什么没变。
我和林晚成了忘年交。
她不忙的时候,会来我们家吃饭。
我老婆拿她当亲闺女一样疼。
我儿子特别崇拜她,说以后也要当律师。
她还帮我找到了当年那个士兵。
他已经转业了,在老家一个县城的公安局当副局长。
我们视频通话的时候,他还是那么不苟言笑。
但当他看到林晚,看到我的时候,那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眼圈也红了。
他说:“值了。”
我们还想找那个大姐,但当年的呼机号早就成了空号,人海茫茫,再也没能找到。
这成了我们心里一个永远的遗憾。
林晚说,她会继续找。
我相信她能找到。
2015年的春节,林晚带着她的父母,专程从苏州来广州给我们拜年。
她的父亲,是一个儒雅的大学教授。
他一见到我,就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李先生,谢谢你。”他说,“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我赶紧说不敢当。
那天,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席间,林晚的父亲讲起了一件事。
他说,林晚被找回来后,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画画。
她画得最多的,就是一趟火车。
火车上,有一个戴眼镜的大哥哥,一个穿军装的叔叔,还有一个很凶但很善良的阿姨。
他们像天神一样,打跑了坏人。
“她还画了一个木头鸭子。”林父说,“她说,鸭子被坏人扔了,但她记得它的样子。”
说着,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画纸。
画上,是一个小女孩,她身边围着三个人。
画得很稚嫩,但每个人物的特征都很鲜明。
那个戴眼镜的,就是我。
在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木头鸭子。
“这张画,她一直收着。”
我看着那张画,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十八年。
我以为那只是一场被遗忘的梦。
原来,在另一个人心里,它被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这么久。
原来,我当年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真的在一个孩子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并且,在十八年后,开出了一树灿烂的花。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拉着林晚,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你”。
我说:“林晚,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回事了。守着个小店,赚点辛苦钱,慢慢变老,庸庸碌碌。”
“我甚至都快忘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热血过,也曾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拼过命。”
“是你,让我想起了我是谁。”
“是你,让我觉得,我这辈子,没白活。”
林晚也哭了。
她说:“哥哥,你知道吗?我每次办案,遇到那些被伤害、被欺骗的人,感到绝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想起在那个又黑又臭的车厢里,你站起来,把泡面泼向坏人的样子。”
“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没那么坏。”
“只要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就永远有光。”
我们俩,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在广州的夜色里,哭得像两个孩子。
生活是什么?
可能就是这样吧。
你不知道在哪一天,因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会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
你也不知道,在哪一天,你曾经付出的一点点善意,会以一种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报给你。
世界很大,人来人往。
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绿皮火车上一个不起眼的乘客。
我们会被生活挤压,会疲惫,会麻木,会忘记自己最初的样子。
但请你一定,一定不要忘记。
在你的内心深处,永远住着一个少年。
他也许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但他有掀翻整个世界的勇气。
他会在最黑暗的时候,为你,也为别人,挺身而出。
那束光,一直都在。
来源:勇往直前的星辰yQPD0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