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只有我那个一百来平米的泥坯院子,一口黑漆漆的铁锅里,炖着半只老母鸡。
我叫陈默。
1988年,我二十四岁。
今天我结婚。
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一桌像样的酒席。
只有我那个一百来平米的泥坯院子,一口黑漆漆的铁锅里,炖着半只老母鸡。
那是我求了村东头的张屠户半天,用我打了半个月的一套桌椅换来的。
院子里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说是来贺喜,脸上却都挂着一种看猴戏的表情。
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身上,更扎在我身边的新娘子身上。
我的新娘,叫林舒。
村里人都叫她,傻子。
她就那么站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那是她唯一的嫁妆。眼睛很大,但空洞洞的,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不到底。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块,那是我的手艺,一块刨得光滑无比的松木,被她盘得油光发亮。
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反应。
“嘿,陈默,你小子可以啊,还真把这傻子领回家了?”
说话的是赵老四,村里有名的混子,声音跟破锣似的,生怕别人听不见。
我没理他。
我爹娘走得早,是跟着村里的老中医王爷爷长大的。王爷爷教我识字,教我医理,但我天生不是那块料,最后还是学了木匠手艺,勉强糊口。
在村里,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穷光蛋。
二十四了,连个上门提亲的媒婆都没有。
半个月前,邻村的媒婆找到我,说林家有个闺女,长得俊,就是……脑子有点问题。她爹是右派,前些年给平反了,但人也疯了,她妈跟着跑了。现在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亲戚们都当是累赘,谁养着谁倒霉。
“陈默啊,你条件也就这样了,好歹是个囫囵姑娘,能给你传宗接代,你还有啥挑的?”媒婆吐着瓜子皮,说得轻描淡写。
我跟着去看了。
她就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膝盖,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一只蚂蚁。
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和长得吓人的睫毛。
她不像个傻子,更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点了头。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近乎于羞辱的婚礼。
“来,新娘子,给四哥笑一个!”赵老四不依不饶,凑了过来,一股酒气。
林舒像是没听见,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
赵老四觉得没面子,伸手就要去捏她的脸。
我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他“哎哟”一声叫唤起来。
“赵老四,她是我媳妇。”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眼神肯定很吓人,因为赵老四骂骂咧咧地抽回了手,没敢再放肆。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那点看热闹的虚伪热情,一下子就散了。
大家讪讪地找着借口,一个接一个地溜了。
很快,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她。
还有锅里那只鸡,兀自“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着孤独的香。
我看着她,她看着远方。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穿过院子,有点凉。
我叹了口气,轻声说:“进屋吧。”
她没动。
我试探着,轻轻拉了拉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冰。但在我碰到她的一瞬间,她浑身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
但她没有挣脱。
我把她牵进了屋。
屋里更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都是我自己做的。
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把鸡汤盛出来,推到她面前。
“吃吧。”
她还是不动,眼睛盯着那碗汤,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夹起一块鸡腿,放到她嘴边。
她嘴唇紧紧闭着。
我举了半天,胳膊都酸了。
心里一阵烦躁,又一阵心酸。
我这是娶了个媳妇,还是请回来一尊菩萨?
我把鸡腿放回碗里,自己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跟谁赌气。
吃完了,我收拾碗筷。
一回头,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了桌上的筷子,正笨拙地、小口小口地啄着碗里的鸡肉。
那吃相,像只怕人的小鸟。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
夜里,我把两床被子并排铺在床上,中间隔了半尺的距离。
“睡吧。”我说。
我背对着她躺下,能清晰地听到她拘谨的呼吸声。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了。
她就坐在院子里的那张旧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我走过去看。
地上画满了各种各樣的线条,横的、竖的、斜的,还有些圆圈和奇怪的符号。
乱七八糟,看不出名堂。
“画啥呢?”我问。
她像是被我的声音吓到了,手一抖,树枝断了。她慌忙站起来,用脚把地上的图画全都蹭掉,然后低着头,一动不动。
那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心里不是滋味。
“没事,我就是问问。”我放缓了声音,“饿了吧?我去做饭。”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就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模式。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镇上或者邻村给人做木工活。
她就待在家里,不说话,不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院子里,用树枝画那些我看不懂的线条。
我给她买了纸和笔,是给小学生用的作业本和铅笔。
她拿到纸笔的时候,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
从那以后,她就不在地上画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趴在桌子上,一画就是一天。
纸用得很快,铅笔也很快就变成小土豆一样的笔头。
我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给她带回一沓新的作业本和几根中华铅笔。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
村里人对我们的嘲笑,从未停止过。
我走在路上,总能听到背后的指指点点。
“看,陈默回来了,他家那傻媳妇今天没跑吧?”
“跑?谁要啊?倒贴都没人要!”
赵老四更是变本加厉,每次见到我,都要扯着嗓子喊:“陈默,你家那口子会下蛋了吗?别生个小傻子出来啊!”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但我都忍了。
跟这帮人计较,没意思。
王爷爷倒是来看过我们几次。
他给林舒把了脉,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心病。”他对我说,“这丫头,心里藏着天大的事,把自个儿给锁起来了。你得有耐心。”
我点头。
“她不是真傻。”王爷爷看着房间里林舒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我瞧她画的那些东西,条理分明,寻常人画不出来。你对她好点,总有一天,她会跟你说话的。”
王爷爷的话,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对她好。
我把挣来的钱,一半给她买纸买笔,一半给她买肉买鸡蛋。
她太瘦了,风一吹就能倒。
她吃的还是很少,但不再抗拒我夹给她的菜。
有时候我干活回来晚了,会发现锅里温着热水,桌上的饭菜用碗罩着。
虽然还是冷的,但我的心是热的。
她开始会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扫地,洗衣。
虽然衣服总是洗不干净,地也扫得东一堆西一堆。
但我从不说什么。
我回家后,会默不作声地把衣服重新洗一遍,把地再扫一遍。
有一次我手上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我正准备找点草药敷上,她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抢过我的手。
她看着伤口,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急的情绪。
她转身跑进屋,翻箱倒柜,最后拿出王爷爷上次来留下的一小包药粉,笨拙地,却又小心翼翼地给我撒在伤口上。
然后她撕下自己棉袄的一角,用力给我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但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
包扎好后,她看着我的手,眼圈红了。
那一刻,我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
“不疼。”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那是我娶她进门三个月,她第一次正眼看我。
日子就像我们村口那条河,不急不缓地流着。
转眼,夏天到了。
雨水多了起来。
我们村通往镇上的唯一道路,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几十年的老木桥。
那桥早就该修了,桥桩子都烂了一半,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胆小的人根本不敢过。
村里向上面打过好几次报告,都石沉大海。
上面说,没钱,也没工程师。
这天,下了一夜的暴雨。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村里炸了锅。
“出事了!出事了!李家老三的拖拉机掉河里了!”
我跑出去一看,整个村子的人都围在河边。
老木桥塌了半边,李老三的拖拉机半个车身栽在水里,幸好人没事,吓得脸色惨白。
这下,路彻底断了。
村里的菜运不出去,镇上的日用品也运不进来。
整个青山口村,成了一座孤岛。
村长老杨头急得满嘴起泡,天天往乡里跑,乡里往县里跑。
跑回来的结果,还是那句话:等着。
等工程师勘探,等拨款,等施工队。
这一等,猴年马月去了。
村里人怨声载道。
“这日子没法过了!”
“断了路,咱们就得活活饿死!”
赵老四这种人,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天天在村委会门口煽动。
“老杨头,你这个村长怎么当的?连个桥都修不好,趁早别干了!”
老杨头被他气得直哆嗦,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也很压抑。
我没法出去干活,只能在院子里修修补补,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林舒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
她不再画那些零碎的线条,而是把好几张纸拼在一起,趴在上面,不分昼M夜地画。
她的眉头一直紧锁着,手里的铅笔快速地在纸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有时候画得不满意,她会把整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然后重新开始。
那股执拗劲儿,看得我心惊。
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敢问。
我只能默默地给她削好一排铅笔,放在她手边。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深夜,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我睁开眼,看到林舒还趴在桌上。
煤油灯的火光下,她的脸异常苍白,嘴唇干裂。
她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图纸。
那是由十几张作业纸拼接而成的,上面用铅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数字和符号。
她画完了。
她抬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她。
她晕过去了。
我把她抱到床上,用热毛巾给她擦脸。
她的额头滚烫。
我急忙跑到隔壁,敲开了王爷爷的门。
王爷爷过来一看,又是把脉,又是看眼睛,最后长叹一声。
“心力交瘁,急火攻心。”
他开了几服药,嘱咐我好好照顾。
“这丫头,是拿命在拼啊。”王爷爷临走前,看了一眼桌上那张图纸,眼神复杂。
我把药熬好,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
这两天,我守着她,寸步不离。
闲下来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图纸上。
我把它拿到光线好的地方,铺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看。
我虽然不懂什么设计,但我做了十年木匠。
榫卯结构、承重力学,这些基本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越看,心越惊。
这……这是一张桥梁的设计图!
而且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结构异常精巧复杂的图纸。
上面不仅有桥梁的整体外观,还有每一个部件的分解图,详细的尺寸标注,甚至还有材料力学的计算公式。
那些线条,那些数字,在我眼里不再是鬼画符。
它们变成了一个个精准的榫卯,一根根坚固的梁柱,一个复杂而又完美的力学系统。
图纸的右下角,用一种很秀气的字体,写着三个字。
林舒。
旁边还有一个日期。
1988年,夏。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终于明白她这些天在做什么了。
她不是在画画。
她是在设计一座桥。
一座能救我们全村人的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个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我要把这张图纸,交给村长!
林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
她的烧退了,眼神也清明了一些。
她看到我坐在床边,愣了一下。
然后她的目光开始在房间里寻找。
当她看到桌上空空如也时,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挣扎着就要下床。
“图……图呢?”
她开口了!
这是她嫁给我将近一年,第一次开口说话!
声音沙哑,干涩,像生了锈的零件在摩擦。
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按住她。
“别动!别动!图纸在我这儿!”
我把那张被我卷好的图纸递给她。
她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你别怕。”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我……我只是想……”
我想说,我想把这张图纸拿给村长,我想告诉所有人,你不是傻子,你是个天才。
但我说不出口。
我怕吓到她。
“我……我没给别人看。”我撒了个谎。
她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
“你想……修桥?”我试探着问。
她抱着图纸,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河的方向,轻轻地说:
“路,不能断。”
“我爸说,路断了,心就断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爸。
她的记忆里,有她的父亲。
那个被冤枉的右派,那个疯了的知识分子。
他到底教了她什么?
“你爸……是做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桥梁工程师。”
她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一种混杂着骄傲和悲伤的光彩。
我全明白了。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
她不是傻子。
她只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天才。
她的世界里,只有父亲的教诲,和那些冰冷、精准,却能连接天地的线条与结构。
我看着她,眼眶发热。
“林舒。”我叫她的名字,“相信我,好不好?”
她看着我,那双干净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里,映着我自己的脸。
她犹豫了很久。
最后,她把怀里的图纸,慢慢地,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拿着图纸,像拿着千斤重担。
我直接冲到了村委会。
村长老杨头正和几个村干部唉声叹气,赵老四也在一旁,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
“我早就说了,得组织咱们自己干!还等上面?黄花菜都凉了!”
“自己干?你说的轻巧!没有图纸,没有技术,你拿命去填河?”老杨头吼了回去。
“那就去找啊!去县里请工程师啊!你这个村长是干什么吃的!”
“我去了!人家工程师都下乡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陈默?你来干什么?”老杨头皱着眉。
赵老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哟,这不是陈木匠吗?怎么,你家傻媳妇又没米下锅了?跑到村委会要饭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老杨头面前,把手里的图纸,“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杨叔,这是桥的图纸。”
整个房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老杨头愣了半天,才拿起图纸,狐疑地展开。
“图纸?你哪来的图纸?”
“我媳妇画的。”
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笑得最夸张的就是赵老四,他捂着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陈默,你说这图纸是你家那个傻子画的?她会写自己名字吗?哈哈哈哈……”
“陈默!”老杨头把图纸往桌上一摔,脸色铁青,“你别在这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急了,指着图纸说,“杨叔,你仔细看看!这上面的结构,这上面的数据,哪一点是胡闹?我是木匠,我懂!这设计,比我见过的任何老师傅都高明!”
“高明?一个傻子画的东西能有多高明?”赵老四凑过来看了一眼,一脸不屑,“画得跟天书一样,谁看得懂啊!”
“你看不懂,不代表它不对!”我彻底火了,指着赵老四的鼻子骂道,“你懂个屁!你除了会嚼舌根,你还会干什么?村里断了路,你在这煽风点火,除了添乱你有什么用!”
赵老四被我骂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
“陈默你他妈说谁呢!你为了你那傻媳妇,疯了吧!”
他挥着拳头就冲了过来。
我也不甘示弱,一把推开桌子,跟他扭打在一起。
村委会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别打了!都别打了!”
老杨头和几个村干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们拉开。
我脸上挨了一拳,嘴角都是血。赵老四也没讨到好,鼻子被我打歪了。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老杨头气得浑身发抖,“陈默,你把这破纸拿走,赶紧给我滚!”
我心一横,捡起地上的图纸,大声说:
“杨叔!我知道你不信!但这是我们村唯一的希望!县里指望不上,我们只能靠自己!你把这图纸送到县里建设科,让真正的专家看看!如果他们说这是废纸一张,我陈默,从此以后滚出青山口村!”
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所有人都被我镇住了。
老杨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挣扎。
他知道我是个老实人,从不说大话。
今天我这副拼命的架势,让他犹豫了。
“好!”他一咬牙,一拍桌子,“陈默,我信你最后一次!这张图,我明天就送到县里去!但要是出了问题,你小子自己掂量着办!”
我拿着图纸回到家。
林舒正坐在门口等我。
她看到我嘴角的伤,瞳孔猛地一缩,跑过来,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
“我没事。”我冲她笑了笑,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看着我,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她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我心里一酸,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别哭,别哭。”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在我怀里,瘦弱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第二天,老杨头真的揣着图纸去了县里。
整个村子都在等着消息。
嘲笑我的人更多了。
“陈默真是疯了,居然真信一个傻子的话。”
“等着瞧吧,老杨头回来,第一个就得扒了他的皮。”
赵老四更是得意洋洋,在村里四处宣扬,说我被傻媳妇迷了心窍,马上就要被赶出村子了。
我一概不理。
我只相信林舒。
我相信那张图纸。
我陪着她,坐在院子里。她不画画了,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远方的天空。
我也看着天,心里七上八下。
第三天,一辆吉普车,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况下,开进了我们村。
这在青山口村是破天荒头一遭。
车子直接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车上下来几个人,穿着干部模样的白衬衫,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有学问的中年人。
老杨头连滚带爬地迎了出去。
“是……是县里的领导?”
“我们不是县里的。”为首的中年人摆了摆手,神情严肃,“我们是省城建设计院的。我姓张,是总工程师。”
省里来的?
总工程师?
老杨头和围观的村民全都懵了。
“我们是为了一份桥梁设计图来的。”张总工程师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图纸是你们村送上去的?”
“是……是……”老杨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设计这份图纸的工程师在哪?我们要见他!”张总工程师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工程师?
老杨头傻眼了。
全村人都傻眼了。
赵老四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那个……张总工……”老杨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图纸……它……它不是工程师画的……”
“不是工程师?”张总工眉头一皱,“不可能!这份图纸采用的悬臂式设计,结构大胆又合理,对力学的计算精准到了小数点后三位!这种水平,别说县里,就是我们省院,能画出来的也没几个!这么厉害的专家,怎么会不是工程师?”
老杨头快哭了。
他总不能说,这是我们村一个傻子画的吧?
就在这时,我拉着林舒的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图纸,是她画的。”
我站在张总工程师面前,大声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们身上。
惊讶,怀疑,鄙夷,嘲弄……
张总工程师的目光落在林舒身上,也愣住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穿着旧棉袄,眼神有些怯生生,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姑娘。
“你……是说这位女同志?”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点了点头。
“胡说八道!”赵老四第一个跳了出来,“张总工你别信他!他媳妇是个傻子,全村人都知道!”
“就是!她连话都不会说!”
人群里又开始议论纷纷。
张总工程师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说:“老张,我们不会是被耍了吧?”
张总工没有理会众人,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林舒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她那双眼睛上。
那是一双虽然胆怯,却异常清澈、专注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图纸,走到林舒面前,用一种非常专业的语气问道:
“这位同志,我想请教一下,你在这个承重点,为什么选择用预应力混凝土结构,而不是传统的钢筋结构?这里的拉力计算,依据是什么?”
他指着图纸上一个极其复杂的节点。
这个问题一出,连我都听懵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林舒的笑话。
林舒看着图纸,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突然亮了。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光芒。
她抬起头,看着张总工,嘴唇动了动。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这一次,她开口了。
“因为山体岩石硬度不够,钢筋结构的地锚无法提供足够的反向拉力。采用预应力,可以通过后张法,将压力有效分散到更深层的岩层,形成一个稳定的受力整体。”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她的语速不快,但条理分明,逻辑严谨。
她说的是一连串我完全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但张总工听懂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震撼,最后,变成了狂喜。
“没错!太对了!我们院里为这个节点争论了两天,都没你这个方案想得透彻!”
他又指着另一个地方:“那这里呢?这个悬臂的长度,你是怎么计算出这个最优值的?”
“通过微积分求导。”林舒毫不犹豫地回答,“当一阶导数为零时,材料的利用率和结构的稳定性达到最佳平衡点。”
“微积分……”张总工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农村姑娘,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你……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学的这些?”
林舒沉默了。
她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我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张总工,她叫林舒。她的父亲,叫林建业。”
“林建业?”张总工念着这个名字,突然脸色大变,“等一下!是那个五十年代留学苏联,后来主持设计了黄河三号大桥的林建业总工?”
我点了点头。
张总工的身体晃了一下,他身后的年轻人赶紧扶住他。
“天啊……”他喃喃自语,“原来是林总工的后人……难怪,难怪啊……”
他的眼睛红了,看着林舒的眼神,充满了敬佩、惋惜和疼爱。
“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村民,包括老杨头,包括赵老四,全都石化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比戏台上的脸谱还要精彩。
他们看着那个他们笑了一年的“傻子”,那个穿着旧棉袄、不言不语的姑娘,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赵老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成了猪肝色。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嘲笑了一年的傻子,竟然是省里总工程师都要毕恭毕敬请教的专家。
这个耳光,打得太响了。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省设计院的专家团队,直接驻扎进了我们村。
林舒成了他们的总顾问。
一开始,她还是不习惯和那么多人交流。
但只要一谈到图纸和技术问题,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会站在巨大的图纸前,拿着笔,清晰、准确地指出每一个问题,提出每一个解决方案。
她的声音不大,但没有人敢忽略。
那些平时眼高于顶的工程师们,在她面前,都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听着,做着笔记。
我成了她的“翻译”和“保镖”。
当她不知道怎么表达生活上的需求时,我来替她说。
当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时,我用眼神怼回去。
我每天给她送饭,看着她和一群中国顶尖的专家讨论着我听不懂的天书。
阳光下,她的侧脸,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常常看呆了。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她。
不是傻子,不是疯子。
她是一颗蒙尘的明珠。
而我,只是那个幸运的、第一个看到她光芒的人。
村里人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以前见了我躲着走的人,现在老远就点头哈腰。
“陈默啊,去给你媳妇送饭啊?辛苦了辛苦了!”
“陈默兄弟,你真是好福气啊!娶了个文曲星下凡!”
赵老四见到我,更是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绕道走。
有一次在村口碰上,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默……默哥,以前……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我没兴趣跟他计较。
我的世界里,只有林舒。
桥,在全省的支持下,以惊人的速度动工了。
林舒的设计,不仅巧妙,而且非常节省成本。
她利用了山体本身的结构,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材料的损耗。
原本预计要两年的工期,一年就完成了。
大桥通车那天,省里、市里、县里,来了好多领导。
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
林舒作为总设计师,被请到主席台上剪彩。
她换上了一件张总工特意托人从省城买来的蓝色连衣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站在人群中央,还是有些不自在,手紧张地抓着衣角。
当领导宣布,这座桥被命名为“林舒桥”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站在台下的人群里,看着她。
她也正在看我。
隔着攒动的人头,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雾。
清澈,明亮,像雨后的天空。
她对着我,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像冰雪初融,像春暖花开。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一年了。
从那个被全村人嘲笑的婚礼,到今天万众瞩目的时刻。
只有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只有我知道,这个笑容,有多珍贵。
典礼结束后,省领导找到了我。
“小陈同志,我们想聘请林舒同志,到省城建设计院工作,担任副总工程师。你看……”
我看向林舒。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知道,她在等我做决定。
如果我说留下,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机会。
我笑了笑,对她说:“去吧。”
“你的世界,不应该只有这个小山村。”
“你应该去设计更多的桥,去连接更多的路。”
她的眼睛亮了,但随即又有些担忧。
“你……”
“我跟你一起去。”我握住她的手,“你在哪,家就在哪。”
我们去了省城。
设计院给我们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林舒很快就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她的才华,得到了前所未闻的施展空间。
她主导设计了一座又一座的桥梁,拿了一个又一个的国家大奖。
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报纸上,电视上。
她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姑娘,她变得自信、开朗,虽然话还是不多,但和同事交流已经完全没有障碍。
她会笑了,常常笑。
而我,在省城也重操旧业,开了一家小小的木工作坊。
我不做普通的家具。
我只做模型。
把林舒设计的那些复杂的桥梁结构,用最精密的榫卯工艺,做成一个个可以拆解的模型。
这些模型,后来成了设计院里最宝贵的教具。
每天,她去设计院上班。
我就在我的作坊里,听着刨子“沙沙”的声音,闻着木头的清香,把她的天才构想,变成我手中的艺术品。
傍晚,她下班回来,会给我带来一根冰棍,或者一个烤红薯。
我们会一起做饭,一起吃饭,然后一起在灯下,她画她的图,我做我的木工。
岁月静好。
有一年,我们回了趟青山口村。
村子大变样了。
因为林舒桥,村里的交通变得无比便利。
山里的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出去,城里的新鲜玩意儿也运了进来。
很多人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村口甚至还开了一家小卖部。
老杨头见到我们,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他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陈默啊,我们村,都欠你一句谢谢啊!”
我笑了笑。
我和林舒,手牵着手,走在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院。
院子已经有些荒芜,但屋子里的桌椅板凳,还和我离开时一样。
林舒走到那张她曾经画了无数图纸的桌子前,用手轻轻抚摸着。
“陈默。”她突然叫我。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笑着问。
“谢谢你,在我还是个‘傻子’的时候,愿意娶我。”
“谢谢你,在我被所有人嘲笑的时候,挡在我身前。”
“谢谢你,把我的图纸,当成宝贝。”
我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
“说什么傻话呢。”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
“他们都笑我娶了个傻子。”
“他们不知道,我娶回来的,是我的全世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