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狗叫声跟催命的哨子似的,隔着几道山梁子,一阵风吹过来,就跟贴着我后脖颈子吹一样。
狗日的,还在叫。
那狗叫声跟催命的哨子似的,隔着几道山梁子,一阵风吹过来,就跟贴着我后脖颈子吹一样。
我肺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每喘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
腿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就是两根灌了铅的木头桩子,机械地往前捣。
天色彻底黑透了,山里头的黑,是那种能把人活活吞了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算个屁,我感觉我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看不见。
脚底下不知道绊了多少次,每一次摔倒,我都觉得自个儿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那狗叫声一近,我就跟屁股上挨了一锥子似的,连滚带爬也得往前。
不能停。
停下来就是死。
这次栽的跟头太大,我整个人顺着一个斜坡滚了下去,脑袋“咣”地一声,像是撞在了铁板上。
满天都是星星,不是天上的,是我眼前的。
我躺在乱七八糟的枯枝败叶里,一动不想动。
就这么着吧,我想。
累了,的累了。
与其被那帮孙子抓回去,五花大绑游街,脑后头吃一颗花生米,还不如就在这儿喂了狼。
起码死得还算有个爷们样。
风从我耳边刮过去,带着一股子凉意,还有点……潮乎乎的。
不对。
这股潮气里,没土腥味,倒像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我挣扎着抬起头,那一下撞得不轻,后脑勺火辣辣地疼,一摸,一手黏糊糊的血。
顾不上了。
我眯着眼,借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看见我滚下来的地方,旁边黑黢黢的一个洞口。
那不是野兽的洞穴,洞口边缘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虽然已经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
一个山洞?
我的心“砰”的一下,又从嗓子眼掉回了肚子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像条离了水的鱼。
洞口不大,将将能容一个人弯着腰进去。
一股阴凉、混杂着陈年腐殖质和某种说不清的干燥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安全。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只要躲进去,他们就找不到我。那些狗,鼻子再灵,也闻不到石头里头去。
我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顾不上里头有什么蛇虫鼠蚁,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石壁,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管子生疼。
外面的狗叫声,好像远了点。
也可能是这山洞隔音。
我浑身都在抖,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怕的。
我叫陈晋,二十六岁,就在三天前,我还是市里“万元户”的预备役,倒腾“的确良”布料和电子表,眼看就要发家致富,娶上我们那一片最漂亮的姑娘。
结果呢?
结果就因为一批从南边过来的货,里头夹了点不该有的东西,被人给点了。
一起干的兄弟,当场被按住俩。
我仗着腿脚快,从后窗户跳出去,一路往南边这片大山里跑。
我知道,这是“严打”的风口浪尖。
投机倒把,要是数额巨大,情节严重,那是要吃枪子的。
我不想死。
我怕死怕得要命。
我在黑暗里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牙齿咯咯地打颤。
洞里很深,风从里头灌进来,带着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我挪了挪屁股,想往里头再靠靠,离洞口远一点。
手往后一摸,却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不是石头。
有点像……一捆干草?
我心里一惊,猛地缩回手。
这洞里有人住?
不可能。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谁会住在这种鬼地方?
肯定是以前的猎户或者采药人留下的。
我这么安慰自己,但心脏还是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声,什么动静都没有。
也许是我想多了。
后脑勺的伤口还在一阵阵地抽痛,血好像还在流。
我撕下衬衫的一角,胡乱在脑袋上缠了一圈,疼得我直抽冷气。
疲惫和失血让我阵阵发晕。
我靠着石壁,眼皮越来越沉。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天亮了,他们肯定就撤了。
就在我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火味。
不是烧柴的烟,是……油灯。
我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就在山洞的深处,亮起了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
光亮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向我靠近。
我的魂儿差点吓飞了。
鬼?
山里的精怪?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跑,可腿软得跟面条一样,根本站不起来。
那点光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
是一个人。
一个举着一盏破旧油灯的人。
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样式很老,像是解放前的那种对襟短褂。
头发很长,没梳,就那么乱蓬蓬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就那么站在离我三四步远的地方,举着油灯,静静地看着我。
油灯的光很暗,只能照亮她身前的一小片地方。
她的脸隐藏在阴影和乱发里,看不真切。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把锥子,扎在我身上。
我俩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出声。
时间像是凝固了。
洞里的空气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坨子。
“你……你是谁?”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没回答。
她只是往前又走了一步。
灯光下,我看见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
干净得不像话。
皮肤是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但很细腻。
五官很清秀,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像两汪深潭,里头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眼神却像个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空洞,淡漠。
她盯着我头上的布条,布条已经被血浸透了。
然后,她的目光又落在我满是泥污和划伤的身上。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猴子。
“我……我不是坏人。”我赶紧解释,声音干涩,“我就是……迷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她当然也不信。
她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急了。
“大妹子,行行好,我真没恶意。你看我这样,能干啥?”我指了指自己的腿,“我就是太累了,天亮我就走,绝不给你添麻烦。”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把油灯放在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然后转身,又走回了黑暗里。
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自生自灭?
我心里一沉,绝望再次涌了上来。
算了,听天由命吧。
我闭上眼,准备等死。
过了一会儿,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我睁开眼,看见她又回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把碗递给我。
碗里是清水。
我愣住了。
她……这是在救我?
我看着她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我哑着嗓子说。
我接过碗,碗很粗糙,还有点硌手。
水很凉,带着一股山泉的甘甜。
我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干得冒烟的喉咙总算舒服了点。
她看着我喝完,拿回空碗,又转身走了。
这次,她拿来了一些东西。
一小罐不知道是什么的药膏,还有一些干净的布条。
她在我面前蹲下,示意我把头上的破布解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
她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冷,但动作却很轻。
我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她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掉伤口周围的血迹和泥土,动作很熟练。
药膏抹上去,凉飕飕的,疼痛立刻缓解了不少。
然后,她用干净的布条帮我重新包扎好。
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说。
我也没敢再开口。
处理完伤口,她站起身,指了指我刚才摸到的那堆干草。
意思是,让我睡那儿?
我点点头,挣扎着爬了过去。
干草很厚实,躺上去比冰冷的石头地舒服多了。
她拿起油灯,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黑暗。
很快,那点光亮就消失了。
山洞里再次陷入了死寂和纯粹的黑暗。
我躺在草堆上,闻着干草和药膏混合的味道,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这个女人是谁?
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她不怕吗?
她救了我,是出于同情,还是……别有目的?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但身体的极度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
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等我再醒来,是被一阵香味勾醒的。
烤东西的香味。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兽皮。
洞里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有光从洞口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扇形。
天亮了。
我坐起来,后脑勺还是疼,但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
那个女人正背对着我,蹲在一个简易的石灶前。
石灶上架着几根树枝,上面穿着几颗野果子一样的东西,正被火烤得滋滋作响。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让她那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血色。
我这才看清,这个山洞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也深得多。
她所在的地方,是山洞的一个拐角,里面别有洞天。
石壁上挂着晒干的草药和兽皮,角落里堆着一些柴火。
还有一张石床,上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兽皮。
这里的一切,都说明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
她听见我起身的动静,回过头。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依旧清冷,但好像没有昨天晚上那么有攻击性了。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早。”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她没理我,转过头去,继续拨弄火堆。
过了一会儿,她把烤好的果子用一片大叶子包着,拿了过来,放在我面前。
然后,她自己拿着一颗,坐在一旁的小石凳上,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那果子烤得外皮焦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我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也顾不上客气,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很烫。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
果肉很面,有点像烤红薯,但更甜,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个,才感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
她已经吃完了,正静静地看着我。
“谢谢。”我抹了抹嘴,真心实意地说。
她还是不说话。
我有点受不了这种沉默了。
“大妹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试探着问。
她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叫陈晋,晋察冀的晋。”我自报家门,“你呢?”
她低下头,开始收拾地上的果皮。
行吧,不想说就不说。
我也不强求。
吃饱喝足,力气也回来了。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我得走了。”我说。
虽然这里很安全,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得想办法联系上我外地的亲戚,找个地方躲一阵子。
她听到我要走,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
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我抓不住。
是……不舍?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
我俩才认识不到一天,话都没说上三句。
“谢谢你救了我。”我走到洞口,回头对她说,“这份恩情,我陈晋记下了。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说完,我弯腰钻出了山洞。
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很隐蔽的山坳,怪石嶙峋,杂草丛生。
要不是昨天误打误撞,就算从旁边路过一百次,也发现不了这个洞口。
我深吸一口气,辨认了一下方向,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动静。
我一回头,看见她也跟着出来了。
她站在洞口的阴影里,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
我心里有点发毛。
“你……还有事?”我问。
她摇了摇头。
然后,她伸出手指了指东边的山头,又指了指西边的天空,最后,指了指我的腿。
我愣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告诉我,天快黑了,山路难走,我腿上有伤,走不远的。
她是想让我留下?
“不行,我必须得走。”我摇摇头,“我还有急事。”
她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固执很不满。
她又指了指天上,做了一个下雨的动作。
这是说,要下雨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蓝得跟块玻璃似的。
哪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
“大妹子,你别吓唬我了。”我苦笑了一下,“我真得走了。”
说完,我不再犹豫,转身就走。
我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别走。”
我猛地停住脚步,回头。
她还站在那里,脸上一片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刚才,是她在说话?
那声音很沙哑,很生涩,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一样。
“你……你会说话?”我惊讶地问。
她抿着嘴,点了点头。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点,也清晰了一点。
“别走。”
我呆住了。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不是哑巴。
她只是……不愿意说话。
或者说,已经忘了该怎么和人交流。
她一个人,在这个山洞里,究竟待了多久?
我看着她那双空洞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
下午的时候,天色果然阴沉了下来。
乌云从山的那头翻涌过来,像是打翻的墨汁。
很快,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我站在洞口,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心里一阵后怕。
要不是听了她的话,这会儿我肯定已经被浇成落汤鸡,困在山里哪个犄角旮旯了。
她是对的。
我回头看了看她。
她正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地用一根骨针缝补一张兽皮。
她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
我忽然觉得,她其实……挺好看的。
“那个……谢谢你啊。”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了一遍。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两个字。
“青……灵?”我辨认了半天。
她点了点头。
青灵。
像山里的泉水,像林间的风。
是个好名字。
“我叫陈晋。”我又说了一遍。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雨下得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一个缝东西,一个烤火,谁也不说话。
但气氛却不像昨天那么尴尬了。
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这种安宁,是我在外面那个花花世界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在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提心吊胆。
只有风声,雨声,和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因为伤势和天气,一直留在了山洞里。
青灵的话依然很少。
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多是靠手势和眼神。
但我渐渐地了解了她的生活。
她像一只山里的精灵。
她知道哪种野果可以吃,哪种蘑菇有毒。
她会设下简单的陷阱,捕捉野兔和山鸡。
她能分辨出几十种草药的功用。
她的生活简单到了极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有钟表,时间对她来说,就是太阳的起落和季节的更替。
她所有的家当,就是那些石锅石碗,兽皮草药。
我问她,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她想了很久,伸出了十个手指,又伸出了五个。
十五年?
我倒吸一口凉气。
十五年!
那她来这里的时候,才多大?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
我隐约猜到,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一个把一个花季少女,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野人的故事。
在山洞里待着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清闲的时光。
我每天做的,就是帮青灵干点力气活。
砍柴,挑水,或者跟着她去山里采果子。
我的伤在她的草药调理下,好得很快。
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结实。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的话,从一开始的几个字,变成了短句。
虽然还是磕磕巴巴,但已经能顺畅地表达意思了。
我给她讲外面的世界。
讲城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讲“的确良”,讲喇叭裤,讲邓丽君的歌。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我当成宝贝的卡带机,虽然早就没电了,但我还是比划着告诉她,这个小盒子里,能传出多好听的歌声。
她每次都听得很认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会泛起好奇的光。
她就像一张白纸,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现在是1982年。
她不知道“四人帮”已经倒台了。
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她的时间,仿佛停留在了十五年前。
有一天,我跟着她去采蘑菇。
我指着一种颜色鲜艳的蘑菇问她:“这个能吃吗?”
“不能。”她摇摇头,“有毒。”
“你怎么知道?”
“阿妈说的。”她轻声说。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家人。
我的心一动。
“你阿爸阿妈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死了。”她声音很低,像风一样。
“就埋在那边。”她指了指山谷深处的一片小树林。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十五年的孤独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采完了蘑菇,然后一起回去。
那天晚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我也很识趣地没有去打扰她。
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
是青灵。
她蜷缩在她的石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声很小,很绝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犹豫了很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的身体一僵。
但没有推开我。
我就那么一直拍着,像哄一个孩子。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在黑暗中转过身,看着我。
“他们……是坏人。”她断断续续地说,“他们说我阿爸是……是走资派。”
“他们打他,骂他。”
“阿妈带着我,跑到这里。”
“后来……阿爸也跑来了,他伤得很重。”
“没过多久……就……”
“阿妈……也病了。”
“她让我……不要出去,外面……都是坏人。”
我静静地听着。
虽然她讲得语无伦次,但我已经能拼凑出整个故事的轮廓。
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一个无数家庭被撕碎的疯狂年代。
而她,就是那个时代留下的,一道最深的伤疤。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现在,外面不一样了。”
“坏人都被抓起来了。”
“现在是新社会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信。
“真的?”
“真的。”我用力点头,“比真金还真。”
我给她讲改革开放,讲包产到户,讲人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讲给她听。
我想让她知道,她阿妈口中那个可怕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她可以走出这个山洞,去看看外面的太阳。
她一直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她问我:“你……也是坏人吗?”
我愣住了。
我?
我是什么人?
在那些抓我的人眼里,我就是个不走正道,投机倒把的“坏分子”。
但在我自己看来,我只是想让我和我妈过上好日子。
我犯了法,但我不觉得我坏到了骨子里。
“我不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做错了事。”
我把我的事,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没有隐瞒,也没有辩解。
包括我最好的兄弟,小马,为了让我先跑,自己被堵在了屋里。
我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
“我就是个胆小鬼。”我自嘲地笑了笑,“丢下兄弟,自己跑了。”
“你不是。”她却摇了摇头。
“他让你跑的。”她说,“他想让你……活着。”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最沉重的那个枷吧,好像松动了一点。
是啊。
小马当时最后冲我喊的那句话,就是:“晋哥,快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给我报仇!”
我要是也折在那儿,才是真的辜负了他。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像是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我们是两只在不同时代里被遗弃的孤鸟,在这个小小的山洞里,互相舔舐着伤口。
从那天起,我和青灵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彻底消失了。
她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脸上也偶尔会露出笑容。
那笑容很浅,像雨后初晴的天,干净得让人心疼。
她会拉着我的衣角,让我给她讲更多外面的故事。
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问我,火车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蜈蚣?
她问我,电灯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比月亮还亮?
她问我,邓丽君的歌,真的能让人骨头都酥掉吗?
我笑着,一一回答她。
我甚至用泥巴,给她捏了一个简陋的火车模型。
她拿着那个丑兮兮的泥疙瘩,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看了半天。
山里的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就入秋了。
山上的叶子开始变黄,天气也一天天凉了。
我的伤早就好了,身体也壮得像头牛。
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
我得出去,把事情弄清楚。
我得想办法把小马拉出来。
我还得……赚钱,然后回来,把她接出去。
是的,我想带她走。
我无法想象,让她一个人,再在这个孤独的山洞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
可是,当我对她说出我的想法时,她却害怕了。
“不……我不出去。”她拼命摇头,脸色苍白,“外面……都是坏人。”
十五年的恐惧,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不是的,青灵。”我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时代变了!现在外面很好,没有人会伤害你。”
“我不信!”她挣脱我的手,往后退,“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急了,“我怎么会骗你?”
“你们城里人……都……都会骗人。”她的眼圈红了,“我阿妈说的。”
我心里一痛。
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
是那个扭曲的时代,给她留下的烙山。
“青灵,你听我说。”我放缓了语气,“你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你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穿漂亮的‘的确良’裙子,去听邓丽君的歌,去过一个正常女孩该过的生活。”
“我不想!”她捂着耳朵,蹲了下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我看着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样子,心如刀绞。
我该怎么办?
强行带她走?
她会疯的。
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做不到。
那几天,我们陷入了冷战。
她不理我,我跟她说话,她也当没听见。
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冰冷的石头人。
山洞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心里烦躁得不行,一个人跑到山顶上,坐了一下午。
山风吹得我脸生疼。
我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我能对付那些流氓混混,能跟工商税务的人斗智斗勇,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打开一个女孩的心结。
晚上,我回到山洞。
她已经睡了,背对着我。
火堆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剩下一点点红色的炭火。
我走过去,添了些柴。
火光重新亮了起来,照亮了她放在石床边的一样东西。
是那个我用泥巴捏的,丑兮兮的火车模型。
旁边,还用细藤条,编了一个小小的,同样丑兮兮的……卡带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她不是不想出去。
她只是……害怕。
我走到她的床边,蹲下身子。
“青灵。”我轻声叫她。
她没动,但我知道她醒着。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逼你。”
“如果你不想出去,我们就不出去。”
“我留下来,陪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一刻,我真的有这个念头。
什么兄弟,什么前途,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跟她在一起,在这山里过一辈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她的肩膀,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过了很久,她转过身来。
眼睛在火光下,亮晶晶的。
“你……会走吗?”她问。
“不走了。”我摇摇头,“除非你赶我走。”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角。
抓得很紧。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我的草堆。
我抱着她,在她冰冷的石床上,躺了一夜。
我们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
她在我怀里,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她对我说:“陈晋,你教我写字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大喜。
“好!”
我找来烧过的木炭,在平整的石壁上,一笔一划地教她。
我教她写她的名字,青灵。
我教她写我的名字,陈晋。
我教她写,天,地,人,日,月,山,水。
她的手很巧,学得很快。
她对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好奇,像个刚入学的孩子。
看着她认真写字的样子,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她心里的冰,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她开始愿意相信我,愿意通过我,去了解那个她又怕又好奇的世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我们像一对真正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起打猎,一起采药,一起在石壁上写字。
我甚至用山里的藤条和木头,给她做了一把简陋的吉他。
我当然不会弹,只是凭着记忆里的样子瞎鼓捣。
我抱着那把“吉他”,摇头晃脑地给她唱邓丽君的《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我五音不全,跑调跑到爪哇国去了。
她却听得入了迷。
然后,她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笑出声来。
像清泉流过石头,像风铃在响。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山洞都亮了。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想,就这么一辈子吧。
我认了。
可老天爷,似乎总是不愿意让好日子过得太长久。
那天,我正在山涧里叉鱼,突然听见林子里传来一阵狗叫。
不是野狗。
是猎狗。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猎人进山了。
这片山林很偏,平时很少有人来。
怎么会突然有猎人?
我赶紧收拾了东西,往山洞跑。
我必须在他们发现山洞前,把青灵藏起来。
我冲回山洞,青灵正在晾晒草药。
“快!快收拾东西!”我焦急地说,“有人来了!”
青灵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手里的草药都掉在了地上。
“是……是他们吗?”她声音发抖。
“不是!”我按住她的肩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怕!是猎人!我们躲起来,他们找不到的!”
我们山洞里,有一个更小的岔洞。
是青灵以前为了躲避野兽挖的,入口很隐蔽,只能爬着进去。
我把我们所有的生活痕迹都抹掉,然后拉着她躲进了那个小洞里。
洞里很黑,很窄。
我们俩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我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说:“别怕,有我。”
外面的狗叫声越来越近。
然后,我听到了人的说话声。
“他娘的,这兔子跑得真快!”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说。
“老三,你看,这儿有个山洞!”另一个声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发现了。
我听见脚步声在洞口停下。
“进去看看?”
“别了,黑咕隆咚的,里头要是有熊瞎子怎么办?”
“怕个球!咱们有枪!”
完了。
我心里一片冰凉。
他们有枪。
我下意识地把青灵护在身后,手里攥紧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我听见他们走进来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嘿,这洞还挺深。”
“你看,这儿还有火堆的痕迹!”
“有人住过?”
“管他呢,歇歇脚,外面太热了。”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青灵在我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我只能更用力地抱着她,希望我的体温能给她一点力量。
那两个猎人在洞里待了大概半个钟头,抽了袋烟,骂骂咧咧地抱怨了几句收获不好,然后就走了。
狗叫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我才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后背全是冷汗。
“走了。”我对青灵说。
她没有反应。
我推了推她,“青灵?他们走了,安全了。”
她还是没动。
我借着从洞口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看到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一片空洞。
她吓坏了。
“青灵!”我摇晃着她,“你醒醒!看着我!”
她像是没听见一样,嘴里喃喃地念着:“坏人……坏人来了……”
“他们要抓我……他们要打我……”
她的精神,好像又退回到了十五年前。
我心急如焚。
“不是的!他们不是来抓你的!”我捧着她的脸,大声说,“他们是猎人!已经走了!你看看我!我是陈晋!”
我不知道喊了多久,她的眼神才终于有了一点焦点。
她看着我,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然后,她哇地一声,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她把这些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都哭了出来。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胸膛。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这次的意外,像一记警钟,狠狠地敲醒了我。
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我不能再抱着侥G幸心理,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躲在这里。
我必须带她走。
立刻,马上。
等她哭够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我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青灵,我们走吧。”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激烈地反抗。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助。
“我怕。”她说。
“我知道你怕。”我握住她的手,“但是,有我陪着你。不管外面是什么样,我都会保护你,一步都不会离开你。”
“如果……他们抓你呢?”她问。
我愣住了。
是啊。
我还是个在逃的“罪犯”。
我带着她出去,万一被抓了,怎么办?
她一个人,无亲无故,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怎么活下去?
我沉默了。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承诺,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那……我们就不去城里。”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我们去更南边,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买两亩地,我们自己种田,自己盖房子。就像在这里一样,好不好?”
这是一个折中的办法。
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好。”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打赢了一场最艰难的战役。
我们决定,第二天就走。
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这里的一切,都带不走。
唯一值得留恋的,是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最后一次饭。
烤了最后一次野果。
青灵拿出她珍藏了很久的一小包盐,小心翼翼地撒在烤肉上。
那是我们在这里,吃过的最奢侈的一顿饭。
吃完饭,她拉着我,走到了山谷深处的那片小树林。
那里,有两个小小的土包。
没有墓碑。
她跪在土包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我也跟着她,磕了三个头。
“阿爸,阿妈。”她轻声说,“女儿要走了。”
“他叫陈晋,他是个好人。”
“他会带我……去过好日子。”
“你们放心吧。”
说完,她又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孤零零的土坟。
心里五味杂陈。
再见了。
这个囚禁了她十五年的地方。
也是给了我新生的,我们的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我背着一个用兽皮做的简陋包裹,里面装着一点干粮和草药。
青灵什么都没带。
她只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跟着我。
走出山洞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
眼神里,有不舍,有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往南走。
青灵常年在山里生活,体力比我还要好。
但她一离开那片熟悉的环境,就变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紧张不已。
我只能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断地安慰她。
走了整整两天,我们才终于走出了那片连绵不尽的大山。
当我们看到山下的第一片农田和村庄时,青灵停住了脚步。
她躲在我身后,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不敢再往前走。
“别怕。”我转过身,捧着她的脸,“你看,他们都在笑。”
田埂上,有几个农民正在劳作,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地说笑着。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朴实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不是青灵记忆中,那种扭曲的,疯狂的表情。
她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走,我带你去看看。”
我拉着她,走下了山。
我们路过村口,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还冲我们甜甜地笑了一下。
青灵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我们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我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钱,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和两瓶橘子汽水。
当我把汽水递给青灵时,她好奇地看着那个玻璃瓶子。
我帮她打开瓶盖。
“呲——”的一声。
吓了她一跳。
我笑着说:“喝吧,甜的。”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无数细小的气泡在她的舌尖上炸开,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又麻又甜的奇特感觉。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那可爱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把饼干递给她。
她学着我的样子,撕开包装,拿出一片,放进嘴里。
香甜酥脆的味道,让她再次睁大了眼睛。
“好吃。”她说。
“好吃吧?”我笑着说,“外面的世界,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
她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村庄。
炊烟,鸡鸣,狗叫,孩子们的笑闹声。
这一切,都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没有批斗,没有口号,没有狰狞的面孔。
只有一种……平和的,充满生机的烟火气。
“陈晋。”她突然说。
“嗯?”
“我想……去城里看看。”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压抑了十五年的天性,终于在这一刻,复苏了。
我心里涌起一阵狂喜。
“好!”我用力点头,“我们去城里!”
“我带你去看火车,看电灯,我带你去买最漂亮的裙子,带你去听邓丽君!”
去他妈的躲躲藏藏!
去他妈的隐姓埋名!
我要让她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一面。
就算有危险,又怎么样?
为了她,我什么都不怕。
我们扒上了一辆拉货的卡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一个我从未来过的小县城。
县城不大,但对青灵来说,已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看什么都新鲜。
她看着马路上跑来跑去的自行车,惊讶地张大了嘴。
她看着商店橱窗里穿着喇叭裤的塑料模特,好奇地摸了又摸。
她看着电线杆上挂着的大喇叭里传出慷慨激昂的广播,侧着耳朵听了半天。
我带着她,去国营饭店,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
我带着她,去百货商店,给她买了一条天蓝色的“的确良”连衣裙。
当她换上新裙子,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看呆了。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这句话,的是至理名言。
换下了那身破旧的粗布衣服,她就像是换了个人。
天蓝色的裙子,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
我让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扎了起来,露出了那张清秀绝伦的脸。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略带羞涩地看着我。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是我陈晋的女人。
谁也抢不走。
晚上,我们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
青灵第一次看到电灯,好奇地反复按着开关。
看着灯光亮起又熄灭,她笑得像个孩子。
洗完澡,她穿着那条新裙子,坐在床边,还有些不习惯地扯着裙角。
我看着她,心跳得厉害。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喜欢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脸颊红红的。
“以后,我给你买更多好看的裙子。”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青灵。”
“嗯?”
“嫁给我,好吗?”
她的身体,轻轻一颤。
她转过身,看着我。
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倒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凑了过来。
然后,吻住了我的嘴唇。
她的吻,很生涩,很笨拙。
像一只蝴蝶,轻轻地落在我的唇上。
但却点燃了我心里所有的火焰。
那一夜,我们真正地,成为了彼此的唯一。
……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陈总,这份文件您签一下字。”
我从一堆报表中抬起头,接过秘书递来的文件,龙飞凤舞地签上了我的名字:陈晋。
是的,我不再是当年那个亡命天涯的“倒爷”了。
我成了“陈总”。
当年,我带着青灵离开那个小县城后,一路南下,到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还是一个大工地。
到处都是机遇,也到处都是陷阱。
我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和在山里磨练出的坚韧,从搬砖开始,到包工头,再到开办自己的建材公司。
这十年,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但我都扛过来了。
因为我身后,有青灵。
她是我所有的动力,也是我最后的港湾。
我的案子,也在几年前平反了。
小马出来后,找到了我。
原来当初那批货,我们是被人陷害的。
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就因为别的案子进去了。
我和小马,都成了时代的眼泪。
不过,都过去了。
小马现在是我的副总,我们兄弟俩,一起打下了这片江山。
这十年,中国的变化,比我当初跟青灵描述的,还要快,还要不可思议。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私家车,开始出现在街头。
大哥大,成了有钱人的标配。
而青灵,也早已不是那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山里姑娘。
她学会了读书写字,学会了用电脑,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她是我们公司的财务总监,把账目管得井井有条。
她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画着精致的淡妆,从容地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没人能想到,这个干练优雅的都市白领,曾经在深山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十五年。
但只有我知道,她的内心,依然是那个善良、纯净的青灵。
她会在周末,拉着我去郊野公园,看花,看草,看蝴蝶。
她会把公司里多余的废纸箱攒起来,送给楼下收破烂的阿婆。
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靠在我怀里,让我给她讲我们以前在山洞里的故事。
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很大的房子。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年八岁了,名字叫“念山”。
思念的念,大山的山。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幸福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来自老家的电话。
是我一个远房表叔打来的。
他说,他前几天去南边那片山里打猎,听当地的村民说,山里好像出了个“仙女”。
说那个“仙女”住在山洞里,不食人间烟火,还会治病救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仙女?”
“是啊,说是个女的,看着挺年轻,但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几十年前就见过她,样子一点没变。”
我的手,开始发抖。
“她……住在哪个山洞?”我哑着嗓子问。
表叔说的位置,跟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青灵。
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名字。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我当年,明明把她带出来了。
我身边的这个,又是谁?
一个巨大的,荒谬的,让我不寒而栗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她的面容,是那么的熟悉。
这十年的朝夕相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慌?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对她说,我要出差一趟,去办点急事。
她像往常一样,帮我收拾好行李,叮嘱我注意安全。
她的眼神,温柔,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我买了最快的机票,飞回了老家。
然后,我租了一辆车,凭着记忆,开到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大山脚下。
十年了。
这里也变了。
修了路,建了小小的旅游接待站。
我把车停在山下,一个人,徒步上山。
山路,比以前好走了很多。
但我的心情,却比当年逃亡时,还要沉重。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着。
记忆中的那条小路,那个山坳,那个隐蔽的洞口……
一切,都还在。
我站在洞口,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洞里,很干净。
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
石灶上,放着陶碗。
石壁上,挂着草药。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仿佛,我昨天才刚刚离开。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正背对着我,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根木炭。
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
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
那个背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青灵……”
我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
她听见声音,身体一僵。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还是那张脸。
苍白,清秀,不染一丝烟火气。
还是那双眼睛。
清澈,空洞,像两汪深潭。
她看着我,眼神里,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最后,是无尽的……哀伤。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对望着。
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十多年前,我们初见的那一晚。
“你……回来了。”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生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谁?”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难地问。
“她是……我妹妹。”青灵轻声说,“她叫青丫。”
妹妹?
我如遭雷击。
“当年……你为什么要……”
“我怕。”青灵打断了我,“我怕外面的世界,我怕那些人。”
“可是……你又想出去看看。”
“所以,我让妹妹……代替我。”
“她从小就向往外面的世界,她比我勇敢。”
“我把所有……你告诉我的事,都告诉了她。”
“我教她……学你的样子说话,学你的样子笑。”
“我说,你是个好人,让她……跟着你,好好过日子。”
我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讲述,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我这十年,爱着的,呵护着的,竟然是另一个人?
一个……替代品?
不。
不对。
“那她为什么……会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青灵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们……是双胞胎。”
轰——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双胞胎。
原来是这样。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我陈晋自诩精明一世,却被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骗了整整十年!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和屈辱,涌上我的心头。
“你……你们……”我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青灵垂下眼帘,“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
就为了活下去,就可以这样愚弄我的感情?
我看着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那点残存的爱意,瞬间被冰冷的恨意所取代。
我转身就走。
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
我不想再看到这张让我又爱又恨的脸。
“陈晋!”
她在我身后叫我。
我没有停步。
“你……还回来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期盼。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已经有家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山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
我只知道,我的心,空了。
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我开着车,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狂奔。
我的脑子里,一会儿是青灵清冷的脸,一会儿是青丫温柔的笑。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该怎么办?
回去,找青丫,质问她?
然后呢?
离婚?
那我们的女儿念山怎么办?
她何其无辜。
我这十年的奋斗,这十年的感情,难道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
不是的。
青丫对我的爱,是真的。
我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是真的。
女儿的笑脸,是真的。
那个温暖的家,是真的。
错的,不是她。
也不是青灵。
错的是这个操蛋的命运。
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我慢慢冷静了下来。
我拿出了我的大哥大。
犹豫了很久,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是青丫接的。
“喂?阿晋?”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是我。”
“你事情办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念山想你了。”
听着她熟悉的声音,我的心,针扎一样地疼。
“……快了。”我说,“我很快就回去。”
“那就好,路上注意安全。”
“青丫。”我突然叫她。
“嗯?”
“你……爱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我听见她轻柔地,但无比坚定地说:“爱。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
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也是。”我说,“我也爱你。”
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重新发动了车子。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回到我的家。
回到我的妻子和女儿身边。
至于那个山洞,那个叫青灵的女人……
就让她,连同那段岁月一起,永远地,埋葬在我的记忆里吧。
那是我欠她的。
也是我欠我自己的。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前方的路,一片光明。
我的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深山。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