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默,今年三十二,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里,做着一个不上不下的技术主管。
我叫陈默,今年三十二,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里,做着一个不上不下的技术主管。
生活嘛,就像我那辆开了五年的帕萨特,不好不坏,勤勤恳恳,偶尔有点小毛病,但总归还在平稳地往前跑。
这辆车,是我婚后买的,算是我和老婆林晓在这个城市里,除了那套背着三十年房贷的房子之外,最值钱的家当。
我爱惜它,就像爱惜自己那点儿可怜的、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积蓄。
所以,当林晓在晚饭后,一边心不在焉地削着苹果,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老公,我弟明天想借下咱们的车”时,我心里那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我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不借。”
林晓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看我。
“就用一天,他说有急事。”
“什么急事?”我追问。
“哎呀,就是……谈个业务,见个客户什么的,开咱们的车去,有面子。”
又是这套说辞。
我这位小舅子,林涛,比我老婆小五岁,大学毕业快四年了,工作换了七八个,没一个超过半年。
眼光比天高,本事比纸薄。
整天琢磨着“干大事”,“抓风口”,朋友圈里不是马云语录就是某某大佬的饭局合影(P的),现实里却连一份正经的社保都没交过。
上一次借车,是半年前。
说是去见一个“天使投资人”,结果呢?
车还回来的时候,右侧车门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哪个小区的绿化带给亲密接触了。
油箱指针直接趴在红线上,亮着灯对我发出垂死的哀鸣。
我问他划痕怎么回事,他嬉皮笑脸,“哎呀哥,没事儿,小问题,回头我弄。”
这个“回头”,就跟“改天请你吃饭”一样,是个玄学概念。
最后还是我自己开去年检的时候,顺便花了八百块做的漆。
从那以后,我就立了规矩,我的车,就是我的第二个老婆,概不外借。
“不行。”我重复了一遍,态度坚决。
林晓把水果刀“啪”地一下拍在桌上,苹果滚到了一边。
“陈默,你至于吗?不就一辆车吗?”
她的声音扬了起来,“他是我亲弟弟!开一下怎么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
“林晓,这不是小气的问题。第一,上次的划痕他赔了吗?第二,他开车那德行你不知道?油门当F1开,马路当他家客厅。出了事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他都多大人了!”
“多大人了还整天游手好闲,管你和爸妈要钱?”我没忍住,把心里话秃噜了出来。
这句话像点燃了火药桶。
林晓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陈默你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弟,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一家人!”
得,又来了。
每次一说到她弟,就自动上升到阶级对立和家庭歧rou。
我感到一阵无力。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
“你就是那个意思!”她眼圈红了,“我弟就是没你运气好,没你那么会算计!他也在努力啊!这次他说这个客户很重要,关系到他下半年的一个大项目!”
大项目?
我心里冷笑。
他的“大项目”我见得多了,上个月是“社区团购新零售”,上上个月是“区块链养猪”,这个月又是什么?元宇宙卖墓地吗?
“晓晓,你清醒一点。他画的那些大饼,你信吗?”
“我信!为什么不信?他是没成功,但他一直在尝试!你呢?你就守着你那个破工作,一个月拿那点死工资,你满意了?我弟有闯劲,有梦想!你凭什么瞧不起他?”
我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梦想?
是啊,梦想是个好东西,但林涛的梦想,总是需要别人的现实来买单。
我的车,我岳父母的养老金,我老婆的工资。
我们三方,就是他梦想的“天使投资人”。
客厅里陷入了死寂。
电视里还在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主持人的大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林晓倔强的、泛着泪光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争吵,在过去几年里,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每一次,都以我的妥协告终。
因为我知道,我不妥协,这日子就没法过。
她会冷战,会回娘家,会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
而我,一个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普通男人,耗不起。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行,借。”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林晓的表情瞬间由阴转晴,她走过来,抱住我的胳膊,语气软了下来。
“老公,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通情达理了。”
她开始给我戴高帽。
“我就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还是疼我弟的。”
我没说话,心里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疼他?
我疼我的八百块钱。
第二天一早,林涛准时出现在我家楼下。
一身崭新的、不知品牌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能让苍蝇上去劈个叉。
看见我,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哥,早啊!”
那声“哥”叫得又甜又脆,仿佛昨天我们之间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过。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面无表情地开始我的“三章约法”。
“第一,不准抽烟。车里有味儿我跟你急。”
“放心吧哥,我早戒了!”他拍着胸脯。
我瞥了他一眼,他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明显是烟盒的轮廓。
我懒得拆穿他。
“第二,注意安全。别开快车,别乱变道。这车不是你一个人的,出了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知道知道,我稳得很!”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明天晚上八点前,必须还回来。油箱,给我加满了。”
林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哥,你看你说的,必须的!保证给你加得满满当当!”
我看着他钻进我的帕萨特,一脚油门轰得山响,然后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冒了出来。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上班的时候,开了好几个小差,代码都差点写错了行。
下午五点,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手机上的车辆APP。
这车带GPS定位,我平时基本不用,但今天,我没忍住。
地图上,那个代表我爱车的小蓝点,并没有出现在市中心任何一个高档写字楼或者咖啡馆附近。
它在……城郊?
我放大地图,那个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是一大片农田和几个稀稀拉拉的村庄。
什么“重要客户”,会约在这种地方见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把截图发给了林晓,附上了一句话:“这就是你弟见的‘大客户’?”
过了十几分钟,林晓 new 回了我。
“你别瞎猜!说不定人家客户就喜欢这种农家乐的调调呢?你这人思想怎么这么阴暗?”
又是倒打一耙。
我关掉手机,不想再跟她理论。
事实会证明一切。
晚上七点半,离约定的八点还有半小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涛。
“哥,我到你家楼下了,你下来拿钥匙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又透着一股莫名的兴奋。
这么准时?
我心里犯着嘀咕,下了楼。
我的帕萨特安安静静地停在楼下的车位里,车身干净,看不出什么异常。
林涛靠在车门上,看见我,立刻掐灭了手里的烟,脸上还是那副招牌的笑容。
“哥,车给你送回来了,毫发无伤!”
我绕着车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确实,没有新的划痕。
车漆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一股淡淡的、奇怪的味道飘进鼻子里。
不是烟味,也不是香水味。
有点像……泥土,又混合着某种植物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禽类的腥气?
我皱了皱眉。
“你车里放什么了?”
“没……没什么啊!”林涛眼神有点闪躲,“可能是我今天去的地方,空气比较清新吧,哈哈。”
我没再追问,扭动钥匙,启动了车。
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仪表盘。
然后,我愣住了。
油箱指针,稳稳地指向了最右边的“F”刻度。
满了。
居然真的给我加满了。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林涛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
我心里那点怀疑,瞬间被这满箱的95号汽油给冲淡了一半。
也许……他真的在慢慢变好?
也许,这次我真的错怪他了?
“行了,知道了。你上去吧,我停下车。”我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不少。
“好嘞!哥,嫂子,那我先上去了啊!”他如蒙大赦,转身就往电梯口跑。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或许,是我对他偏见太深了。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回到家,林晓正敷着面膜在客厅看电视。
看见我,她含糊不清地问:“车呢?你弟没闯祸吧?”
“没有,完好无损。”我换着鞋,“而且,油给我加满了。”
林晓一把扯下面膜,眼睛瞪得溜圆。
“真的?!”
“真的。”
她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你看!我就说吧!我弟长大了,懂事了!你还老用老眼光看他!你得给他机会!你得相信他!”
一连串的感叹号,砸得我有点晕。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我懒得跟她争辩。
毕竟,一箱油,三百多块钱。
对于林涛来说,这绝对算是“大出血”了。
能让他做到这份上,说明他这次是认真的。
我心里那点芥蒂,也渐渐消散了。
洗完澡出来,林晓已经把明天要穿的衣服给我准备好了。
“对了,我今天去超市,买了箱牛奶,还有你爱吃的那个酸奶,都在后备箱里,你记得拿上来。”
“好。”
我拿着车钥匙,再次下了楼。
夜深了,小区里很安静。
我走到车旁,按了下后备箱的开启键。
“啪嗒”一声轻响,后备箱盖缓缓升起。
然后,我就愣住了。
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
后备箱里,没有我老婆说的牛奶和酸奶。
或者说,有,但被挤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整个后备箱,几乎被塞满了。
左边,是几个硕大的、沾着新鲜泥土的蛇皮袋,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个个圆滚滚、紫皮的……地瓜。
对,就是地瓜。
右边,是几个简陋的纸箱子,上面印着“XX特产山核桃”。
最里面,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一个铁丝笼子。
笼子里,两只活生生的、羽毛有些凌乱的……老母鸡,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
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干果气息和鸡粪味道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大脑宕机了。
我那辆德系工艺、精心保养、连坐垫都要定期清洗的帕萨特……
它的后备箱,此刻,变成了一个农贸市场的流动摊位。
地瓜、山核桃、活鸡。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
眼前的景象没有消失。
那两只鸡,甚至还“咯咯”地叫了两声,仿佛在跟我打招呼。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去城郊。
我明白了车里那股奇怪的味道是从哪来的。
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懂事地”给我加满一箱油。
那不是懂事。
那是心虚。
那是封口费。
他用一箱三百多块钱的汽油,妄图掩盖他用我十几万的车,去乡下拉了一后备箱土特产的惊天事实!
一股怒火,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感觉我的血压在“蹭蹭”往上涨。
我掏出手机,对着这“丰收”的景象,颤抖着手,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我“砰”地一声,狠狠地摔上了后备箱。
那两只鸡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尖叫。
叫吧,叫吧。
老子现在的心情,比你们更想尖叫!
我没有去拿那箱牛奶。
我怕我一弯腰,会气得脑溢血。
我拿着手机,像一尊移动的火山,一步步走回了家。
林晓正哼着歌在拖地。
“牛奶拿上来了?”她回头问我。
我没说话,把手机递到她面前,点开了那张照片。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颤抖。
“你说呢?”我的声音冷得像冰,“这就是你弟弟,见的‘大客户’,谈的‘大项目’!”
“这……这是咱们车后备箱?”
“不然呢?你以为是哪个菜市场的直播间?”我冷笑。
林晓的脸,瞬间从白转红,又从红转白。
她一把抢过手机,放大了照片,仔仔细细地看着。
那两只活鸡的特写,清晰地映在她瞳孔里。
“他……他怎么能这样……”她喃喃自语,嘴唇都在哆嗦。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能这样?你得问你那个‘有闯劲、有梦想’的好弟弟!”我把“闯劲”和“梦想”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林晓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但这次,不是对着我发火的眼泪。
是羞愧,是难堪,是恨铁不成钢。
“我……我给他打电话!”她抓起自己的手机,就要拨号。
“等一下。”我按住她的手。
“干嘛?”
“我来打。”我说,“你开免提。”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林涛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喂?谁啊?”
“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立刻变得清醒又热情。
“哥!这么晚了,有事吗?”
“没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车收到了,开着挺好。油也加满了,让你破费了,谢谢啊。”
“嗨,哥,你这说得就见外了!应该的,应该的!”他听起来松了口气。
我顿了顿,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了下一句话。
“哦,对了。后备箱我也看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哥……那个……那个是……是我一个朋友,托我……托我带点东西……”
“朋友?”我笑了,“什么朋友?你那个‘大客户’吗?”
“……”
“林涛,我再问你一遍,你今天开着我的车,到底去干嘛了?”我的声音陡然转冷。
他还在嘴硬,“真……真是见客户了,哥,顺便……顺便帮朋友个忙……”
“顺便?”我的音量也提了起来,“顺便把我的帕萨特当成你进货的皮卡?顺便在我的后备箱里开养鸡场?”
“林涛!”林晓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手机哭喊出来,“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还要不要脸了!”
听到他姐的声音,林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哥……我……我对不起你们……”
“你少说这些废话!”我吼道,“你给我说实话!那些地瓜,那些鸡,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我和林晓的轮番逼问下,他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真相。
根本没有什么“大客户”,也没有什么“大项目”。
他之前跟人合伙搞直播带货,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了点外债。
走投无路之下,他不知道从哪听说的,从乡下收农产品到城里来卖,差价很高。
于是,他就动了心思。
但他没车,也没本钱。
就打起了我这辆帕萨特的主意。
他骗我们说去见客户,实际上是开着我的车,跑了上百公里,到一个偏僻的村子里,赊了一后备箱的地瓜、山核桃,还有那两只作为“样品”的老母鸡。
他打算第二天一早,拉到我们小区门口的早市上去卖。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加满油?”我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电话那头的林涛沉默了。
“说!”
“我……我就是觉得……用了哥你的车,干……干这种事……心里过意不去……”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加满油……就当是……是补偿了……也希望你们别……别发现……”
我气得笑了。
真是好一个“补偿”。
真是好一个“别发现”。
他以为一箱油,就能买到我的心安理得,就能掩盖他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和谎言。
“林涛,你知不知道,我最生气的不是你用地瓜和鸡糟蹋我的车!”
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
“我最生气的是你骗我们!是你把我,把你姐,把你爸妈,当成傻子一样耍!”
“你但凡跟我说实话,说你走投无路了,想做点小生意,需要用车周转一下。我陈默要是皱一下眉头,不把车借给你,我他妈就不是个男人!”
“可你呢?你选择了最愚蠢,最让人瞧不起的方式!”
“你用谎言去包装你的无能,用小聪明去挑战别人的底线!”
“你觉得你很聪明吗?你觉得我们都是傻子吗?”
我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林晓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只有林涛压抑的、羞愧的抽泣声。
挂了电话,我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晓挪过来,坐在我身边,低着头,小声说。
“老公,对不起。”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借车给他……是我太相信他了……”
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这不全是你的错。”我叹了口气,“你只是……太爱他了。爱到失去了判断力。”
“我就是觉得……他是我弟,我不帮他,谁帮他呢?”她哽咽着说,“爸妈年纪大了,指望不上。我就想着,我们能拉他一把,是一把……”
“拉?怎么拉?”我反问她,“是像今天这样,让他开着我们的车,去圆他那个不切实际的谎言吗?”
“还是像以前一样,他闯了祸,我们就跟在屁股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他没钱了,我们就把自己的生活费给他?”
“晓晓,这不是帮他,这是在害他。”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就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背后都有你,有爸妈,给他兜底。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被逼到绝境过。”
“他所谓的‘闯劲’,不过是仗着有人兜底的肆无忌惮。他所谓的‘梦想’,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华丽借口。”
林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茫然无助的眼神,心里一软。
说到底,她也是受害者。
她被这份沉重的亲情,绑架了太久。
我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从明天开始,断了他所有的后路。”
“什么?”
“我说,断了他所有的后路。你,我,爸妈,谁都不准再给他一分钱。也别再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项目’。”
“可是……他会活不下去的!”
“活不下去,他就会去找工作。哪怕是去工地搬砖,去餐厅洗碗,也比现在这样强。”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晓晓,他是个成年人了,他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们能给他的,不应该是无限的纵容,而应该是让他认清现实的勇气。”
“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理所应当要为他的失败买单的。”
那一晚,我和林晓聊了很久。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我们为了买这套房子省吃俭用的日子,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也聊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如此深入、如此坦诚地,剖析我们之间最大的那根刺。
天快亮的时候,林晓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陈默,我听你的。”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
第一件事,就是把车开到最贵的洗车行,做了一个从里到外的深度清洁和除味。
当我看着洗车小哥从我后备箱的夹缝里,扫出几根鸡毛和一小撮泥土时,我感觉我的心都在滴血。
花了我五百大洋。
我把账单拍照,发到了我们三个人的小群里。
林涛秒回:“哥,钱我转你。”
然后,一个五百块的红包发了过来。
我没收。
我回了一句:“不用了。这钱,就算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主题是:成年人的世界,每一步错误的脚印,都是要花钱来擦干净的。”
他没有再回复。
中午,我开车去了岳父母家。
林晓已经提前跟他们通过气了。
我到的时候,老两口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岳母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岳父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他看见我,站起来,搓着手,一脸愧疚。
“小陈……林涛那混小子……给你添麻烦了……”
“爸,您坐。”我扶着他坐下,“我今天来,不是来告状的。是想跟您和妈,商量一下林涛的以后。”
我把我跟林晓晓商量的决定,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从今天起,我们三家,拧成一股绳。不给钱,不兜底,不收拾烂摊子。让他自己去社会上闯,撞得头破血流也好,摔得鼻青脸肿也好,都让他自己扛。”
岳母听完,眼泪又下来了。
“可……可他从小就没吃过苦啊……这要是……”
“妈,”我打断了她,“就是因为他从小没吃过苦,所以现在才要补上这一课。我们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等我们都老了,动不了了,他怎么办?”
“我们这是在帮他,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岳父沉默了很久,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摁灭。
“小陈说的对。”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就这么办!这个家,不能再被他拖垮了!老婆子,你以后要是再敢偷偷塞钱给他,我就……我就跟你没完!”
这是我认识岳父这么多年,他说的最硬气的一句话。
那天中午,我在岳父母家吃了饭。
饭桌上,谁都没有再提林涛。
但我们都知道,一场属于林家的“家庭革命”,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林涛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没有再给我们打过电话,也没有回过家。
林晓偶尔会忍不住,在深夜里偷偷抹眼泪。
“你说……他会不会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还能饿死不成?”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有一丝牵挂。
我偷偷用手机定位过他几次。
他没有离开这个城市。
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城中村和几个大型的劳务市场附近。
看来,他真的在找活干了。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林晓,她才稍稍安了心。
大概一个半月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
刚把车停进地库,就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蹲在我家车位旁边。
是林涛。
他瘦了,也黑了,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一条沾着油漆点的工装裤。
脚上那双曾经锃亮的皮鞋,换成了一双满是灰尘的解放鞋。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虚浮的油彩,露出了粗糙的底色。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
“哥,这是……我这个月发的工资。我知道,不够还你的……我先还一部分。”
我接过袋子,很沉。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沓零零散散的钞票,有百元的,也有十块、二十的,被他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我数了数,一共三千二百块。
“你……去干嘛了?”我问。
“在一个装修队里,当小工。”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拆墙,扛水泥,搬瓷砖……什么都干。”
我能想象到那份辛苦。
“那……后备箱里那些东西呢?”
“卖……卖掉了。”他脸上一红,“第一天在小区门口,被城管赶了。后来……后来我就拉到一个菜市场旁边,蹲了两天,便宜处理了。还……还赔了点本钱。”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了以前的浮夸和吹嘘,只有一种认清现实后的平静。
“钱,你先拿着。”我把那个塑料袋塞回他手里。
他愣住了,“哥,你……”
“你现在比我更需要钱。”我说,“房租,生活费,哪样不要钱?”
“我……”他眼圈红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钱,算我借给你的。要还。连同你以前欠下的所有,一笔一笔,都给我记清楚了。”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我知道了。”
“还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再叫我哥了。”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
“从今天起,叫我老板。”
我从钱包里,拿出我的名片,递给他。
“我有个朋友,自己开了个小装修公司,最近正好缺人手。不是让你去当小工,是学徒。学水电,学木工。很苦,但能学到真本事。工资不高,但管吃管住。干不干,你自己选。”
林涛拿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突然,他“噗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
他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哥……不,老板……谢谢你……谢谢你还肯给我机会……”
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眼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残存的怒气和怨恨,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把他拉起来,重重地捶了他一拳。
“少来这套!想谢我,就给老子好好干!要是干不出个人样来,我亲手把你从那公司里撵出来!”
他哭着笑了,用力地点头。
“嗯!”
后来,林涛真的去了我朋友的公司。
他从最基础的学徒干起,每天起早贪黑,跟着师傅跑工地。
手上的茧子,一层叠着一层。
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叫踏实。
他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转一笔钱,不多,但从不间断。
他说,这是在还债。
一年后的春节,他跟着师傅,已经能独立接一些小活儿了。
他用自己攒下的第一笔“巨款”,给我们全家都买了新年礼物。
给岳父岳母的是最好的按摩仪,给我和林晓的是最新款的手机。
他还特地给我买了一套最高级的汽车保养套餐卡。
“老板,”他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辆帕萨特……委屈它了。以后,它的保养,我全包了。”
我们都笑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吃团圆饭。
饭桌上,岳父喝了点酒,红着脸,端起酒杯,对着我说。
“小陈,我们家林涛能有今天,全靠你。这一杯,爸敬你。”
我赶紧站起来,“爸,您言重了。这是他自己争气。”
林晓在一旁,看着我和她弟弟,眼睛里闪着光。
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老公,谢谢你。”
我知道,她谢的,不仅仅是我帮了她弟弟。
更是我,帮我们这个家,拆掉了一颗最大的雷,重新找到了平衡和方向。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装满了地瓜和活鸡的后备箱。
那股混杂着泥土、鸡粪和廉价梦想的味道,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它像一个荒诞又真实的烙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它提醒我,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操蛋。
但它也告诉我,一个男人的成长,往往不是从拥有什么开始的。
而是从他敢于直面自己的狼狈,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代价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至于我的那辆帕萨特,它依然在勤勤恳恳地跑着。
偶尔,林涛也会借去用一下。
不过,不再是为了去见什么“大客户”。
而是拉着他的工具箱,去往一个个真实的、需要他挥洒汗水的工地。
每一次他还车,油箱都加得满满的。
后备箱里,也总是干干净净。
偶尔,会多出一两条他从工地顺手带回来的、别人送的好烟。
他会塞给我,笑着说:“老板,尝尝这个。”
我会接过来,然后告诉他:“说了多少次了,别在工地抽烟,不安全。”
他嘿嘿一笑,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