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林梦,二十三岁,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文案,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震撼”和“绝了”这两个词排列组合,塞进甲方要求的各种缝隙里。
我无意中发现,老实巴交的父亲,竟是潜逃多年的通缉犯
1
那天下午,我的人生被一个手机推送彻底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过去二十三年,我所熟悉、依赖、甚至有点嫌弃的庸常生活。
另一半,是此后每一个被怀疑和恐惧浸泡的日夜。
我叫林梦,二十三岁,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文案,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震撼”和“绝了”这两个词排列组合,塞进甲方要求的各种缝隙里。
工资不高,梦想不大,下了班就想回家躺着,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还和爸妈挤在一套九十年代的老公房里。
我爸,林卫国,一个典型的、扔进人堆里三秒钟就找不着的中年男人。
他不抽烟,不喝酒,最大的爱好是饭后看《动物世界》,以及修理家里一切发出异响的东西。
我妈,陈淑芬,社区广场舞的积极分子,热衷于转发各种养生谣言和砍价链接。
他们俩就像中国千千万万最普通的夫妻,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而我,就是那杯水里泡着的一枚乏善可chen的枸杞。
那个下午,我正摸鱼。
领导不在,我缩在工位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短视频。
一个名为“天网恢恢”的警务纪实账号,推送了一条“陈年积案回顾”的合集。
我纯粹是出于猎奇,点了进去。
视频的配乐阴森,画面是那种老旧的、带着雪花点的监控翻拍。
“1998年,南城市发生一起特大金店抢劫杀人案,三名犯罪嫌疑人持械抢走价值三十余万元黄金饰品,并导致一名店员死亡……”
播音腔冷静得没有一丝感情。
我划拉着屏幕,对那些模糊的黑白头像毫无兴趣。
直到一张彩色修复的通缉令照片,毫无征兆地撞进我的瞳孔。
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出头,理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板寸,眼神凶狠,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很陌生。
但又该死的熟悉。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猛地一缩。
我把手机屏幕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在鼻子上。
那张年轻的、充满戾气的脸,和我爸那张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脸,缓缓重叠。
眉骨的形状。
鼻梁的弧度。
尤其是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浅褐色的痣。
我爸也有。
一模一样的位置。
2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周围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窗外马路的鸣笛声,瞬间都离我远去。
我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爸?林卫国?
那个连跟菜市场小贩吵架都会脸红的男人?
那个我从小到大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的父亲?
抢劫?
杀人?
我感觉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我颤抖着手,把照片放大,再放大。
通缉令上的名字是:张武。
籍贯:南城市。
我松了一口气,又 instantly 提起了另一口气。
我爸叫林卫国。老家是北方的,一个小县城。他说过很多次。
可我从来没跟他回去过。一次都没有。
他也从来不提老家的任何亲戚朋友,就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我妈说,他那边的人早就断了联系。
小时候我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这正常吗?
我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张武”。
这个名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脑子,盘踞在那里,吐着信子。
我 frantically 地往下滑,想看更多信息。
案情描述里写着,三名嫌犯中,两人已于案发后数年内先后落网,并被执行死刑。
唯有主犯张武,人间蒸发,至今在逃。
悬赏金额:二十万元。
二十万。
我爸的命,值二十万。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猛地锁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一张惨白的脸。
我环顾四周,同事们都在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我的异常。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把手机塞进口袋,心脏还在狂跳。
我需要冷静。
我需要证据。
或者说,我需要一个推翻这一切的证据。
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的我,眼神涣散,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对自己说,林梦,你疯了。
你看错了。
世界上人有相似,这太正常了。
一颗痣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那股来自血缘深处的直觉,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
我无法呼吸。
3a
那天我是怎么熬到下班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自己像个游魂,机械地打卡,挤上地铁,走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
我们家住顶楼,六楼,没电梯。
我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昏暗的声控灯因为我的脚步而忽明忽暗。
光影交错中,我觉得自己正走回一个巨大的骗局里。
走到家门口,我掏钥匙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插不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是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的味道。
“小梦回来啦?”我妈从厨房探出头,系着她那条小碎花的围裙,“快去洗手,马上开饭了。”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太一样了。
一样到让我觉得虚假。
我爸正坐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修理我的蓝牙耳机。
那个耳机我前几天还跟他抱怨,说右耳没声音了,准备扔了买个新的。
他说:“别扔,我给你看看。”
此刻,他面前的小茶几上,铺着一块眼镜布,上面摆着各种精密的螺丝刀和镊子。
他低着头,侧脸的轮廓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皱纹,鬓角也染上了风霜。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的形象。
勤劳,节俭,沉默,爱着自己的家和女儿。
我看着他,看着他左眼下方那颗浅褐色的痣。
通缉令上那张凶狠的脸,和眼前这张温和的脸,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撕扯。
“爸。”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我,笑了。
那笑容很憨厚,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回来了?看,我给你弄好了。”他拿起耳机,得意地晃了晃,“就是里面一根线松了,我给你焊上了,你试试。”
我走过去,接过耳机。
冰冷的塑料外壳,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把他递过来的右耳耳机塞进耳朵里。
熟悉的音乐前奏响了起来。
清晰,立体。
“怎么样?行了吧?”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该说什么?
谢谢你,爸。
谢谢你,一个可能杀了人的抢劫犯,在二十多年后,如此耐心地帮我修好了一个几十块钱的耳机?
这太荒谬了。
太他妈的荒谬了!
4g
晚饭桌上,气氛诡异。
诡异的只有我。
我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今天菜市场的菜价,哪个摊位的西红柿又新鲜又便宜。
我爸默默地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说:“多吃点,看你最近瘦的。”
我扒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我爸的脸上逡巡。
我看他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
常年的修理工作,让他的指甲缝里总是带着洗不掉的油污。
就是这双手,拧过螺丝,焊过电线,也给我扎过辫子,削过苹果。
这双手,会去持械抢劫吗?
会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吗?
“你看你爸干嘛?他脸上有花啊?”我妈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
我爸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没……没什么。”我 hastily 地低下头,“就是觉得,我爸好像老了。”
我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我爸也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带着一丝不易察arange的落寞。
“人哪有不老的。”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这是他唯一的“不良嗜好”,每天晚饭雷打不动喝一小杯。
他抿了一口,辣得微微皱眉,然后长舒一口气。
“只要你们娘俩好好的,我老了也值。”
我妈白了他一眼:“说什么丧气话呢!你还年轻着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放下碗筷,说:“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然后逃一样地回了我的房间。
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决堤。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委屈?
我的父亲,我叫了二十三年“爸爸”的男人,他到底是谁?
我的人生,我的家庭,我所认知的一切,难道都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我打开手机,再次点开那个视频。
通缉令上的“张武”,和我爸林卫国。
我一遍遍地对比。
越看,心越沉。
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关于“南城98特大金店抢劫案”的一切。
当年的新闻报道,论坛里的陈年旧帖,甚至是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
信息很零散。
我知道了死者的名字,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刚上班没多久。
那天她本来是休假的,因为同事临时有事,她才去顶的班。
一把尖刀,刺中了她的腹部。
报道说,是主犯张武在逃跑时,为了摆脱她的拉扯而下的手。
我的心脏像被那把尖刀狠狠捅了一下。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在膝盖里。
黑暗中,我仿佛看见那个女孩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也看见了“张武”那张年轻又凶狠的脸。
我不敢想。
我真的不敢想。
5h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双面间谍。
在爸妈面前,我努力维持着正常。
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视。
但我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看我爸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审视和探究。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疏远。
好几次,他想跟我说点什么,都被我刻意避开了。
“小梦,你是不是工作上不顺心啊?”他会笨拙地问。
“没有,挺好的。”我回答。
“那怎么老是不高兴?”
“想多了,爸。”
我们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简短,越来越客套。
家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起来。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他。
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
我想找到一些关于他过去的东西。
一张老照片,一封旧信,任何能证明他叫“林卫国”,来自那个北方小县城的东西。
但我什么都没找到。
我们家没有相册。
我妈说,以前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这个理由,我以前信,现在不信了。
我只找到了一些证件。
他的身份证,户口本。
上面的信息都天衣无缝。
姓名:林卫国。出生年月:1973年。地址: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
籍贯那一栏,写着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北方县城。
我看着身份证上他那张中年男人的标准照,照片上的他面无表情。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张身份证,会不会是假的?
我听说过,以前的管理没那么严,弄一套假身份不是不可能。
尤其是对于一个存心要“人间蒸发”的人来说。
我偷偷拍下了他的身份证照片。
我有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考进了公安系统,在户籍科工作。
我想找他帮忙查一下。
这个念头让我心惊肉跳。
我在干什么?
我在调查我爸。
如果查出来是真的,那一切都是我庸人自扰。
可如果……如果查出来是假的呢?
如果系统里根本没有“林卫国”这个人,或者“林卫國”另有其人呢?
我将亲手把我的父亲,送上绝路。
我拿着手机,在我同学的聊天框里,打下了一行字,又删掉。
删了又打。
我犹豫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了公司。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张照片发出去。
我不敢。
我怕那个我无法承受的结果。
6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
从我妈那里下手。
我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如果我爸真的有天大的秘密,她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们俩的感情很好,那种相濡以沫的、经过时间考验的好。
我爸沉默寡言,我妈热情爽朗,性格互补。
我经常看见他们在厨房里,一个洗菜,一个切菜,偶尔说两句话,画面很温馨。
如果我爸是逃犯,那我妈是什么?
是包庇犯?还是……也是受害者?
她是被我爸骗了,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
我找了个周末,我爸出去跟他的老伙计下棋了。
家里只有我和我妈。
我假装不经意地跟她聊起天。
“妈,我昨天看电视,有个节目是帮人寻亲的,可感人了。”我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是吗?”我妈正在织毛衣,“那都是剧本,骗人眼泪的。”
“说起来,我长这么大,好像从来没见过我爸那边的亲戚啊。”我把话题引了过去。
我妈织毛衣的手,明显顿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秒钟,但我捕捉到了。
“都……都断了联系了。”她低着头,继续织着,“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闷葫芦一个,不爱跟人来往。”
“一个人都没有吗?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一个都没有?”我追问。
“你爷爷奶奶走得早,他又是独生子,哪来的叔叔伯伯。”我妈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哦……”我故意拉长了音,“那你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呀?我好像都没听你们说过。”
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问过。
他们的答案总是很模糊。
“就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呗。”
“哪个介绍人啊?”
“哎呀,你问那么清楚干嘛!”
每次都这样,不了了之。
这次,我不想再不了了之。
我妈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小梦,你今天怎么了?老问这些干嘛?”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直视着她的眼睛。
“妈,你跟我爸,是不是在南城认识的?”
“南城”两个字一出口,我妈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手里的毛衣针“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心里咯log了一下。
完了。
猜对了。
7g
“你……你胡说什么!”我妈的声音都在发抖,她弯腰去捡那根针,却怎么也捡不起来。
“哪个南城?我听都没听过。”
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蹲下身,帮她捡起毛衣针,握住她冰冷的手。
“妈,你别骗我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她心上。
“我……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她猛地抽回手,眼神慌乱地躲闪着。
我没有直接说出通缉令的事。
我怕刺激到她。
我换了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我看见了……关于南城的新闻。很久以前的。”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像在为我们这个家倒计时。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她突然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无声的抽泣。
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她的毛衣上。
我慌了。
我从小到大,没见过我妈哭成这样。
我过去抱住她。
“妈,你别哭啊,妈……”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小梦……我的小梦……”她哽咽着,“妈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颤声问。
她哭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沙发上坐下。
她的手还是很凉。
“有些事,本来想瞒你一輩子的。”她擦干眼泪,眼神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悲戚和决绝。
“你爸他……他不是个坏人。”
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
当一个人需要用“他不是个坏人”来作为开场白时,那他十有八九,是做过“坏事”的。
“我们确实是在南城认识的。”她缓缓地开了口,像是在講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我刚从老家出来打工,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你爸……他那时候不叫林卫国,他叫张武。”
张武。
这个名字从我妈嘴里说出来,比我在通缉令上看到,还要让我感到窒ur。
“他就在我们饭店对面的一个工地上干活。人很瘦,但是很有力气。不爱说话,但是干活特别卖力。”
我妈的眼神,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那时候老是被客人欺负,有一次一个喝醉的客人拉着我不放,是他冲过来,一拳就把那人打倒了。”
“他为了我,跟人打架,被工头开除了,还赔了钱。”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有担当。”
“后来我们就……就在一起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这是一个俗套的英雄救美的爱情故事开头。
但我知道,故事的后面,一定不美好。
“他跟我说,他家里穷,父母都病死了,一个人出来闯荡。我相信了。”
“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虽然穷,但是有盼头。我们计划着攒点钱,就回我老家结婚。”
“直到……直到出事那天。”
我妈的声音又开始发抖。
“我只知道,他跟工地上几个兄弟,去找黑心的老板要工钱。他们被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
“然后……然后就出事了。”
“他那天晚上回来,浑身是血,不是他的。他塞给我一个包,里面全是钱,让我赶紧跟他走。”
“他说,出大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吓坏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催我走。”
“我们就那样,连夜跑了。从南城,一路往北,跑了好几个省。”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是去要工钱。”
“他们是去抢了金店。”
“还……还死了人。”
我妈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坐在她身边,浑身冰冷。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大概,但亲耳听我妈证实这一切,那种冲击力,还是让我几乎崩溃。
我爸,张武,真的是那个通ator犯。
而我妈,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不是受害者。
她是共犯。
他们一起,用一个谎言,编织了我二十三年的安稳人生。
8h
“那……林卫国这个身份呢?”我木然地问。
我妈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们跑到北方一个很偏僻的小镇,躲了两年。你爸他……他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他找人弄了一套假的身份证明。”
“那时候管得松,花点钱就能办到。”
“从那天起,他就叫林卫国了。张武……已经‘死’了。”
“我们换了城市,来到了这里。他找了个修配厂的活,凭着手艺吃饭。我进了纺织厂。我们小心翼翼地生活,不敢跟任何人深交,不敢惹任何事。”
“后来,就有了你。”
有了我。
我是这个巨大谎言之上,开出的一朵“无辜”的花。
“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你们……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死去的人?那个女孩?”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想过。怎么可能没想过。”
“你爸这二十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经常半夜做噩梦,喊着‘对不起’。”
“他说,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那天没拦住他们。他本来只是想去要工钱,是带头的那个人,临时起意,说干一票大的。”
“你爸他……他没想杀人。那女孩拉着他不放,他慌乱中推了她一把,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
我妈说不下去了。
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是主犯之一。
一条鲜活的生命,因为他们而逝去。
这是一个无法辯解,也无法饶恕的事实。
“这些年,我们赚的钱,除了家用,你爸都让我匿名捐出去了。他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他不敢快乐,不敢享受。他对你好,对这个家好,是在赎罪。”
赎罪?
用二十多年的“好人”生活,去赎一个杀人的罪?
这笔账,该怎么算?
法律会认吗?道德会认吗?
我,该认吗?
“小梦,妈求你。”我妈突然跪了下来,抓着我的裤腿。
“你爸他……他真的改了。他现在就是林卫国,他不是张武了。”
“你不能……你不能去举报他。你这么做,就是毁了我们这个家啊!”
“他要是被抓了,就是死路一条!你忍心看着你爸去死吗?”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的母亲。
她头发乱了,脸上满是泪痕。
她不再是那个每天跳广场舞、为了一毛钱菜价而斤斤計較的市井妇人。
她是一个爱着丈夫、也爱着女儿,却被命运和选择困住的可怜女人。
我的心,像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法律,是正义,是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孩。
另一半,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该怎么办?
我扶起我妈,说:“妈,你起来。我……我需要时间想想。”
我逃回了房间。
我知道,我妈今天说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相。
她肯定会下意识地为我爸开脱,减轻他的罪责。
“他没想杀人”,“是另一个人动的手”。
这些话,有几分是真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道德困境。
举报,还是沉默?
这是一个电车难题。
铁轨的一边,是一个陌生的亡魂和所谓的“社会公义”。
另一边,是我血脉相连的父亲。
而扳动轨道的人,是我。
9
从那天起,我们家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平静。
我和我妈之间,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在我爸面前,表现得和往常一样。
但我知道,我们都在演戏。
我妈的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祈求和讨好。
她会变着法地给我做我爱吃的菜,会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
她怕我。
怕我这个“审判者”,随时会做出那个决定。
而我,也活在巨大的煎熬里。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通缉令上那张脸,和那个死去的女孩。
我甚至会幻想警察破门而入的场景。
我爸被戴上手铐,我妈哭喊着瘫倒在地。
然后,我会被邻居指指点点。
“看,就是她家,她爸是杀人犯。”
“听说还是她亲女儿举报的,真是个狠心的白眼狼。”
我光是想想这些,就觉得不寒而栗。
我对我爸的感情,也变得极其复杂。
我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背影,看着他修理东西时专注的神情,看着他给我夹菜时憨厚的笑容。
我无法把他和那个凶残的“张武”联系起来。
他真的是在赎罪吗?
他对我所有的好,都只是为了减轻他内心的罪恶感吗?
那我算什么?
一个赎罪的道具?
有一次,我故意试探他。
晚饭时,我假装看手机新闻,然后“呀”了一声。
“怎么了?”我妈紧张地问。
“没什么,看到一个新闻。说一个潜逃了十几年的犯人,因为现在到处都是人脸识别,被大数据给筛查出来了。”我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我爸的反应。
他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脸上的肌肉,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默默地把菜放进碗里,低头吃饭。
但他那天晚上,一口酒都没喝。
吃完饭,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但眼神是空的。
我知道,我的话,戳中了他。
他也在害怕。
这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对他来说,就像是偷来的。
他随时都准备着,失去这一切。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和我妈在房间里小声吵架。
这是我记忆里,他们第一次吵架。
“……都怪你!白天就不该跟孩子说那些!”是我爸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我能怎么办?孩子都问到脸上了!我能怎么办!”是我妈的哭腔。
“她知道了……她肯定知道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是咱们的亲闺女!她还能去告发你不成?”
“你懂什么!她从小就正直!她跟你不一样!”
“林卫国!你什么意思!我跟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图什么!到头来我还不如闺女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站在门外,浑身发冷。
“她从小就正直。”
我爸是这么评价我的。
是啊,我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考试考第一,捡到钱交给警察叔叔,扶老奶奶过马路。
我的人生观、价值观,都是他们一手塑造的。
他们教我要做一个诚实、善良、有正义感的人。
可现在,他们却在祈求我,放弃我的正義感。
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讽刺吗?
10
我决定去找那个“源头”。
南城。
我需要知道,1998年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只听我妈的一面之词。
我请了几天年假,跟我妈说,公司组织团建。
我妈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不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
“路上小心。”她在我出门前,塞给我几千块钱,“钱不够了跟妈说。”
我爸也出来送我。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我一看,就走不了了。
我买了去南城的高铁票。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座城市。
一座和我父亲的命运,和我整个家庭的命运,都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城市。
南城是一座繁华的南方都市,跟我从小长大的北方小城完全不同。
空气是湿润的,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榕树。
我按照网上查到的地址,找到了当年的案发地。
那家“老凤祥金店”,早就已经不在了。
取而代circle之的,是一家时尚的连锁咖啡馆。
人来人往,年轻的男女们在这里说笑、拍照。
谁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血案。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附近徘徊。
我想找到一些当年的痕迹,或者能回忆起当年事件的“老人”。
我在附近的老旧小区里转悠,跟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大爷、老大妈搭话。
“阿姨,跟您打听个事儿。二十多年前,对面是不是有个金店,出过事?”
大多数人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或者只是模糊地有点印象。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抢劫嘛,那个年代多得很。”
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大爷,听到我的问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你是说老凤祥那事儿吧?我记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是,大爷,您能跟我说说吗?”
老大爷叹了口气,指了指对面的咖啡馆。
“就是那儿。那天下午,动静可大了。警车呜哇呜哇地叫。”
“我那时候腿脚还好,还跑过去看了热闹。”
“听说死了个小姑娘,可怜哦,才二十岁。”
“抓到两个,跑了一个。那个跑了的,听说最狠,就是他动的手。”
老大爷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
“最狠的那个……”
“对。听警察说,那小姑娘就是个服务员,也没想拦他们,就是吓傻了,下意识抓了一下。那个姓张的,回头就是一刀。”
老大爷摇着头,满脸惋惜。
“你说这人,心怎么就那么毒呢?”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跟我妈说的版本,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我妈说,我爸是“慌乱中推了一把”。
而目击者(或者说,是当年的坊间传闻)的版本是,“回头就是一刀”。
哪个是真的?
我宁愿相信我妈。
但我理智告诉我,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和家庭,是会撒谎的。
而坊间传聞,虽然可能添油加醋,但往往也反映了一部分当时的事实。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11
我不甘心。
我决定去当年的派出所看看。
当然,我不可能直接进去问案情。
我编了个理由。
我说我是个写网络小说的,想写一个以陈年旧案为背景的故事,来采风。
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察。
他对我这个“作家”的身份,显然没什么兴趣。
“案情是不能随便透露的,有纪律。”他公事公办地说。
“警察叔叔,我就是了解一下大概背景,不涉及具体细节。”我裝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您看,我大老远跑来……”
也许是我的态度比较诚恳,也许是他那天心情好。
他松了口。
“行吧,你想知道什么?”
“就是98年那个金店抢劫案。那个在逃的嫌犯,张武,现在有线索了吗?”
年輕警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这作家,还挺会挑。这可是我们所里挂了二十多年的案子了。”
他打开电脑,熟练地敲击着键盘。
“张武……喏,就这些公开信息了。”他把屏幕转向我。
还是那张通缉令。
下面是一些简单的案情描述,跟我在网上看到的差不多。
“没……没什么新的进展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哪有那么容易。”他摇摇头,“二十多年了,人海茫茫。可能早就改名换姓,娶妻生子了。甚至……可能早就死了。”
娶妻生z子。
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不过……”年轻警察话锋一转,“最近这个案子,又被重新提起来了。”
“为什么?”我立刻追问。
“技术进步了嘛。现在全国都在搞人像对比,数据库越来越完善。很多陈年积案的逃犯,都是这么被找到的。我们所里也把‘张武’的资料重新提交上去了,希望能有奇迹吧。”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窖里。
人像对比。
大数据。
我爸那天晚上僵硬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原来,那把悬在他头顶二十多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悄然落下了。
不是我扳动的轨道。
是时代。
是科技。
他终究,是逃不掉的。
“那……那个死去的店员,她家人的信息,方便透露吗?”我鬼使神差地问。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也许,我想去看看。
看看我们家这二十多年的“幸福生活”,是建立在怎样一个破碎的家庭之上。
年轻警察皱了皱眉:“这个属于隐私,不能说。”
他看我一脸失望,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听说她妈妈,每年忌日,都会去江边的纪念碑那里坐坐。”
“江边纪念碑?”
“嗯,就是为了纪念那些因公殉職、见义勇为的市民建的。那姑娘当年,也被追授了‘见义勇为好市民’的称号。”
见义勇为。
我爸是“穷凶极恶的歹徒”。
那个女孩是“见义勇为的市民”。
黑与白,如此分明。
而我,就夹在中间,一片灰色。
12
我找到了那个江边纪念碑。
它静静地矗立在江边公园的一角,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我找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李晓燕。
一个很普通,很温柔的名字。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甜,梳着两条麻花辫。
她的生卒年份,永远地停留在了1998年。
那年,她才二十岁。
比现在的我,还要小三岁。
我在纪念碑前站了很久。
江风吹着我的头发,很冷。
我试图想象,如果那天,我爸没有走进那家金店。
或者,他拉住了他的同伙。
那李晓燕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结婚,生子,会像我妈一样,变成一个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中年妇女吗?
她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所有的人生可能性,都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被一把尖刀,无情地终结了。
而挥刀的人里面,有我的父亲。
我在江边坐了一整个下午。
直到天黑。
我没有等到李晓燕的母亲。
也许是我记错了时间,也许她今年没来。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犹豫了很久的电话。
我那个在户籍科工作的同学。
“喂,老同学,睡了没?想请你帮个忙……”
电话那头,我同学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把我爸的身份证照片发了过去。
“帮我查查这个人。林卫国。”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回了电话。
“查了。”他的声音有点奇怪。
“怎么样?”我的心跳到了嗓axillary。
“你查这个人干嘛?他……是你什么人?”
“你别管了,你就告诉我,结果怎么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系统里……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这四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虽然我早有预料,但当它真的发生时,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你确定吗?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太多了?”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我按你给的身份证号查的,全国联网的系统,唯一的。这个号码对应的户籍信息,是空的。也就是说,这张身份证,是假的。”
假的。
最后的侥g幸,被彻底击碎。
林卫国,是假的。
我爸的身份,是假的。
我的人生,从根上起,就是假的。
“喂?喂?林梦?你还在听吗?”同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我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冰冷的江边石凳上,看着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
我拼命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抓到的,却是一把又一把冰冷刺骨的江水。
我掏出手机,点开了那个“110”的报警电话界面。
我的手指,悬在“拨打”键上,剧烈地颤抖着。
按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
我爸会被抓,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李晓燕和她的家人,会得到迟来的正义。
而我,和我妈,我们这个家,会彻底毁灭。
不按。
我们就继续生活在这个谎言里。
我爸继续当他的“好人”,我妈继续当她的“贤妻”。
而我,将永远背负着这个秘密,活在愧疚和恐惧里。
我看着江面上,那些灯火的倒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就像我的心一样。
13
我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键。
我不知道这是懦弱,还是……亲情。
我像个逃兵一样,逃离了南城。
回到家的时候,是深夜。
我妈没睡,一直在客厅等我。
看到我,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接过我的包,给我倒了杯热水。
我爸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穿着睡衣,头发有些乱,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们三个人,站在客厅里,相顾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死寂。
“我都知道了。”
我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
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墙。
我爸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去了南城。”我平静地叙述着,“我去了案发地,去了派出所,我还查了你的身份证。”
“林卫国,是假的。”
“张武,才是真的。”
我爸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靠在了门框上。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爸。”我看着他,“你告诉我,二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妈说的,是不是全部的真相?”
“那个女孩,李晓燕,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我问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死死地盯着他。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来自他亲口的答案。
我爸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像过去二十多年一样,继续沉默下去。
但他抬起了頭。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憨厚和温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是,也不是。”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那天,我们是去要工钱。但带头的那个,早就起了歹心。他准备了刀。”
“我当时年轻,脑子一热,就跟着去了。”
“进了金店,一切都失控了。”
“那个女孩……她确实抓住了我。我当时嚇坏了,脑子一片空白。我……我推了她。”
“但是刀,不是我捅的。”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是王海。带头的那个。他看我被缠住,冲过来,一刀就……”
我爸閉上了眼睛,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我当时就傻了。我看见她倒下去,看见她身下的血……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后来,我们跑了。王海和另一个,没多久就被抓了。他们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了我身上。”
“说我是主谋,说是我动的手。”
“因为……只有我跑了。”
死无对证。
“那你为什么不自首?你去自首,说清楚啊!”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自首?”他苦笑了一下,“小梦,你太天真了。”
“那时候,严打。抢劫杀人,只要沾上,就是死罪。我去了,就是死路一条。谁会信我的话?”
“我怕死。”
他看着我,坦白得让我心惊。
“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所以,我跑了。”
“我遇到了你妈。她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黑暗的生活里。”
“我换了身份,我想重新做人。我想把我欠下的,都还回来。”
“这二十多年,我努力当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没对不起任何人,除了……除了那个女孩。”
“我每天都在想她。我每天都在后悔。如果那天,我没有跟着去。如果那天,我能拉住王海……”
他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哭。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毫无尊严。
我妈也早已泣不成声。
她走过去,抱住我爸,两个人一起哭。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我信他的话吗?
我不知道。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另一个更高明的谎言。
一个编了二十多年,连他自己都信了的谎言。
但这还重要吗?
他参与了抢劫。
他间接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
他畏罪潜逃了二十多年。
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我们三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了原地。
敲门声越来越响。
还伴随着一个冷静而威严的声音。
“开门!警察!例行检查!”
14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爸和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们俩抬起头,脸上是同样的表情。
惊恐,绝望,以及一丝……解脱?
我爸缓缓地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我妈,又看了一眼我。
他的眼神,异常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几个身穿警服的警察。
为首的那个,亮出了证件。
“林卫国?”
我爸点点头。
“不,我叫张武。”他平静地说。
警察们显然愣了一下,随即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武,你涉嫌二十多年前的一起抢劫杀人案,现在依法对你进行拘捕。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铐在了我爸的手上。
那双手,曾经给我换过尿布,给我做过玩具,给我修好了耳机。
现在,它被冰冷的钢铁束缚住了。
我妈尖叫一声,就要扑上去。
被一个女警察拦住了。
“不要妨碍公务!”
我爸回过头,对我妈说:“淑芬,别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梦。”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
只有一种深深的歉意。
“小梦,对不起。”
“爸爸……不是个好榜样。”
他被警察带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穿着睡衣的、日渐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我妈瘫倒在地,发出了撕心裂e裂肺的哭喊。
楼道里,响起了邻居们开门看热闹的声音,和窃窃私语。
我们这个家,在这一刻,当着所有人的面,碎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浑身好冷。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是因为我查身份证的举动,触发了警报?
还是南城警方的人像对比,终于有了结果?
或者,只是一个巧合?
已经不重要了。
我没有成为那个“扳道工”。
但火车,还是朝着既定的方向,碾了过去。
我没有举报我的父亲。
但我亲手,揭开了他最后的遮羞布,让他赤裸裸地,迎向了那个他逃避了二十多年的结局。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大义灭親”?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15
我爸被带走后,我们家的天,就塌了。
我妈一夜之间,白了头。
她不哭也不闹了,就是整天呆呆地坐着,不吃不喝。
社区里,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割在我们身上。
我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那些異样的目光。
“杀人犯的女儿。”
“她妈也是包庇犯。”
“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我辞掉了工作。
我没办法再面对那些同事们同情又好奇的眼神。
我开始处理我爸的案子。
我请了律师。
一个很贵的、据说在刑事辩护方面很有名的律师。
我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律师告诉我,情况很不好。
虽然我爸坚称自己没有直接杀人,但他是主犯之一,而且潜逃多年,没有任何法定从轻情节。
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证据,证明他说的“真凶另有其人”是真的。
但这怎么可能?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另一个主犯王海,早就被执行死刑了。
死无对证。
律师还告诉我,我爸被捕,确实是因为大数据筛查。
他在我们小区门口的一个超市买东西时,被监控摄像头拍到了。
他的面部特征,和通缉令上的“张武”,匹配度高达98%。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句话,原来不是一句口号。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我去监狱看过我爸一次。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看着他。
他穿着囚服,头发被剃光了,整个人瘦了一圈,也好像老了十岁。
但他看起来,比在家里的时候,要平静得多。
甚至可以说是……轻松。
“你妈……还好吗?”他拿起电话,问我。
“不好。”我实话实说。
他沉默了。
“小梦,别怪爸爸。”他说,“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该得的报应。”
“我这二十多年,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现在……算是解脱了。”
“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妈。”
“爸对不起你们。”
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爸,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还是问出了口。
他看着我,眼神真誠得不像作假。
“是真的。”
“我没杀人。但我跟杀了人,也没什么区别。”
“如果我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跑。”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工作,聊我的未来。
他像以前一样,絮絮叨叨地叮嘱我。
要按时吃饭,要照顾好我妈。
只是这一次,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秘密和谎言。
他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好父亲”林卫国。
他只是张武。
一个犯过彌天大错,用半生来忏悔,最终不得不接受惩罚的,普通人。
也是我的,父亲。
几个月后,判决下来了。
我爸因为抢劫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法院最终采纳了一部分他关于“非直接动手”的供述),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
没有死刑。
这是一个……不算最坏的结果。
我和我妈,在法庭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爸被带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他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笑。
16
我卖掉了家里的房子。
这座承载了我全部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房子,也埋葬了我们家最大的秘密。
我带着我妈,离开了这座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我们去了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南方小城。
我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工资不高,但足够我们母女生活。
我妈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
她有时候会突然对着空气说话,喊着我爸的名字。
有时候,又会清醒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生活,不要管她。
我知道,她也病了。
心病。
我按时给我爸的账户里存钱,让他在里面能过得好一点。
我也会给他写信,告诉他我们的近况。
我只写好的,不写坏的。
我说我妈身体很好,每天都去跳广场舞。
我说我工作很顺利,马上就要升职加薪了。
我不知道他信不信。
但我希望他信。
我希望他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心里能有一点点暖意。
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另一个人,介绍我的家庭。
“你好,我叫林梦。我爸是杀人犯,正在坐牢。我妈有精神病。”
谁会接受这样的我?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
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点开那个视频。
如果我没有去南城。
如果我没有揭开那个盖子。
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在那个虚假但温暖的谎言里?
我爸还能每天给我做红烧排骨,我妈还能每天去跳广场舞。
我们会不会……更幸福?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人生没有如果。
我的父亲,用他的前半生犯了一个错,又用他的后半生去偿还。
而我,和我妈,将用我们剩下的人生,去承担这个错误带来的所有后果。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的时候,找到了那个我爸给我修好的蓝牙耳机。
我把它塞进耳朵里。
音乐响起。
清晰,立体,一如那天下午。
我突然想起,我爸被带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梦,对不起。爸爸……不是个好榜样。”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爸,其实你教给了我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就是,人,终究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无论这代价,有多么沉重。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