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仅仅摇了摇头，那张爬满皱纹的脸让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而那双长期在农田里辛勤劳作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又放开。

＂奶奶的三万元＂

“爸，您把大姑叫回来做什么呀？”我把声音压得低低地问道。

父亲仅仅摇了摇头，那张爬满皱纹的脸让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而那双长期在农田里辛勤劳作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又放开。

在院子当中，亲戚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朝着我们家的堂屋聚焦过去，细碎的低语声好似蚊虫振翅般嗡嗡不停。

1978年，在那座小城里，春风将多年弥漫的贫困气息驱散，人们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

我家坐落于老城北的一条小巷中，这条巷子很窄。房子是青砖灰瓦的建筑，有前后两进。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树龄超过三十年，它的枝叶遮住了大半个院子。

在这座院子里，奶奶忙碌操劳了大半生，将五个子女抚养成人，其中大姑是家中长女。

回忆儿时岁月，每逢夏日，庭院中会放上几把竹凳，祖母坐在槐树荫下做着针线活，邻里王姨前来串门，二人拉起了家常，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在大姑五岁的时候，爷爷离世，只剩奶奶独自抚养五个孩子。

彼时，村里的人都称我们家为“黑五类”，连吃饭都成了难题，奶奶却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挺了过去。

邻居李大爷总念叨：“你奶奶这人，那可是有骨气的。别看她身材不高，可特别刚强，硬生生把五个孩子都培养出息了。”

祖母一辈子都很勤俭，就算是买回来的豆腐，也要切成八小块，还说“悠着点儿吃，这样能给你们每人分一块”。

她所穿的衣物常常带着补丁，鞋底磨薄以后便自己一层又一层地缝纳，然而在每个孩子结婚之际，却像变魔术一般拿出一笔钱予以支持。

据父亲讲，他成亲那年，奶奶硬是拿出了两百元钱，在那个时候那可是好大一笔钱，买一台上海制造的“凤凰”牌自行车绰绰有余。

大姑的情况不一样，自她嫁进县城轧钢厂家属院后，身着的确良衬衫，腕戴手表，还住上了楼房。这十年来，她仅在春节时回来过一回，电话也极少打。

二姑常常酸溜溜地说：“成城里人了，都看不上咱乡下人咯。”

父亲总是摆了摆手，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大姐也有大姐的困难之处。”

在过去的那个冬季，奶奶骤然患上了一场重病。

那日，我正在庭院中砍柴，瞧见奶奶从厨房走出来，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身子一晃便瘫倒在了地面上。

乡村大夫称是“中风”，必须马上送往县级医院。

父亲拜托他人给大姑发了电报，三天之后大姑才慢悠悠地赶到。

彼时，奶奶已然无法言语，仅仅攥着大姑的手，眼眶中蓄满泪水，仿佛有无数话语亟待倾诉。

大姑在奶奶的病床边日夜守候了整整七天，嘴里一直念叨着：“娘，您放宽心，等您身体养好了，我就把您接到县城去住。”

然而，我亲眼目睹她趁着奶奶入睡，将奶奶房间的床头柜彻底翻了一遍。之后她声称是在找药，可我清楚地看到，她从奶奶的枕头底下抽出一个旧的碎花布包，旋即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彼时我并未深思，仅仅以为是奶奶所嘱咐的某件事。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就在这一天，奶奶与世长辞了。

槐树萌发出了新的芽尖，却因雨水的缘故垂着枝头，好似在为奶奶的离世哀泣。

依照家乡的习俗，我们请了道士举办法事，灵堂设置了三天。

三伯从北京匆忙赶回，四伯也从山东归来，兄弟姊妹五人，于老宅首次相聚一堂。

大姑身着蓝色的确良衬衫，伫立在灵堂前始终未曾落泪，她目光飘忽，仿佛在逃避着什么。

“你瞧瞧大姐，亲娘没了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掉，真是没良心。”二姑凑到我耳边悄声说道。

我沉默不语，只是望着父亲四处忙碌，脸上满是疲倦，却始终一言不发。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大姑赶忙整理行李，打算返回县城。

“工厂里还有事务要处理，我得赶快回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物品往塑料手提袋里装。

她刚走到院子门口，父亲蓦地开口道：“大姐，回来一趟。”

父亲说话音量不高，然而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回绝的坚决。

大姑的背影瞬间变得僵硬，不过她还是转过身，朝着堂屋走去。

亲眷们很有眼色地陆续离开，离开之际还投来满是好奇的眼神。

仅剩下我们这一家人。

墙上悬挂着奶奶那老旧的座钟，仍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嘀嗒声，好似在为屋内凝滞的空气计时。

在墙上挂着的奶奶的黑白相片中，她仍旧带着微笑注视着这个家，眼神满是慈爱。

“坐下。”父亲伸手示意了一下八仙桌旁边的凳子。

大姑犹豫片刻后，缓缓坐下，手指不住地揪着衣服边角，目光始终不敢与父亲对视。

屋外又飘起了雨，雨滴落在瓦片之上，那滴答滴答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内听起来尤为清晰。

我为众人各斟了一杯热茶，那茶水热气袅袅升腾，杯中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阵阵清香随之飘散。

“大姐”，父亲说话了，声音出奇地平静，“这是母亲留给你的。”

父亲从怀中拿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和一张纸，递到了大姑跟前。

大姑的手显著地颤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仿佛被人当场抓住了把柄。

“爸爸，那是啥呀？”我禁不住问道。

父亲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姑，等着她自行察觉。

我悄悄瞥了一眼那张纸，原来是一张存折的复印件，上面清楚地显示着三万元。

1978年的时候，这绝对是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足够在县城购置两套楼房，也足够一家三口维持十年的生活开销。

“你……你们都晓得了？”大姑嗓音沙哑，好似有什么物件堵住了嗓子眼。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在娘病得很重的时候，曾嘱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他停顿片刻，眼眸中掠过一抹强忍着的痛楚，说道：“不管怎样，这笔钱是给你的，你别心存顾虑。”

大姑用颤抖的双手拆开信封，里面呈现出奶奶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在她阅读时，泪水像断线珍珠般簌簌落下，浸湿了那张单薄的信纸。

我从来没见过大姑如此失去常态，在我的记忆里，她向来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似把自己的根基从这儿拔出来，移栽到了城市之中。

“很抱歉……”大姑最终情绪失控，趴在桌子上伤心痛哭，肩膀猛烈地颤动着，“我……我并非有意为之……工厂在前年就经营状况不佳，去年更是直接停工了，家里还借了高利贷……”

她一边抽抽搭搭地哭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倾诉：“我本想跟娘讲，却又害怕她忧心……还怕娘责怪我……”

二姑在旁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借高利贷？谁会相信呀！你一转身就会拿着这三万块钱去享受生活了吧？”

大姑突然抬起头来，双眼泛红，大声说道：“你根本不明白！我丈夫下岗都两年了，工厂一分钱工资都没发，儿子上学的费用全是借的！”

她愈发激动起来，连声音都走了样，说道：“我哪有脸开口呀！我是家里的老大，打小娘就教导我要给弟弟妹妹们树立好榜样……我……我哪能好意思说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了呢……”

早前大姑夫所经营的轧钢厂，由于运营状况不佳，早就停止生产了。他们家背负了大量债务，甚至连儿子的学费都拿不出来。

大姑始终对娘家人隐瞒实情，既不想让大伙担忧，又害怕遭人嘲笑。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又何必呢？”二姑仍旧不罢休，“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一个，母亲生病也不来探望，如今可好，钱还没拿到，人就打算走了？”

“够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致使茶杯里的水都溅了起来，“母亲才离世，你们就要起争执了吗？”

二姑轻撇嘴角，止住话语，然而眼中不满之色仍未消散。

“娘早都晓得了。”父亲语调低沉，透着股难以言表的疲倦，“她让县城的王大爷去打听了，了解了你们家的状况。”

爸爸瞥了大姑姑一眼，接着说：“这三万块是她一生攒下来的钱，本来打算给你们几个人平均分配，后来就打定主意都给你。”

大姑听完之后，哭得愈发厉害，说道：“但我……我偷偷把钱拿走了，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晃了晃脑袋，说道：“钱原本就是母亲的一份心意，只是遗憾你不够坦率。”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角的皱纹深到仿佛直接刻进了骨头之中，说道：“咱们本就是一家人，要是有了难处，说出来大家一同想办法解决，何苦要瞒着呢？”

“大姐，这么多年，我们何时亏待过你？”三叔按捺不住，开了口，“你成家那会儿，娘把积攒了十年的积蓄都给了你，你怎么就……”

“三弟！”父亲截断了他的话语，“过往之事就别再提了。娘的心意已然表明，大姐，这钱你就收下，安心过好生活，这是娘临终前的心愿。”

屋外的雨渐渐小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院子里，老槐树新生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水珠。

“多谢……多谢你们……”大姑擦去泪水，嗓音喑哑，“我……我会铭记的……”

那晚，大姑没走，留下来了。

用餐时分，她自告奋勇走进厨房，烹制了奶奶在世时最钟爱的酸菜炖肉，那股香气弥漫了整座院子。

用餐完毕后，大姑取出一个老旧的手提包，从包中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说道：“这是咱娘的存折，里面存着三万块钱呢，我……我仅仅是想瞧一瞧，压根没动过独自霸占这笔钱的心思……”

爸爸接过存折，并未翻开，只是缓缓搁在了奶奶的遗像面前，说道：“既然是母亲的意愿，那就依照母亲的想法来做。”

二姑在旁边小声抱怨：“为啥全都给大姐呀？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呢……”

大姑听闻后，脸上瞬间掠过一抹愧色，说道：“二妹，你安心，这钱我会铭记是母亲的一番心意。日后你们要是遇到难处，我必定全力帮扶。”

次日清晨，我们着手整理奶奶留下的物品。

奶奶那间屋子面积不大，可整理它却耗费了许多时间。

她一辈子都很节省，什么东西都不舍得丢弃，抽屉被线头、纽扣、旧报纸塞得满满的。

“妈，您咋还留着这些呀……”二姑翻出一沓泛黄的碎布，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了。

我们在奶奶的纺车下方，发现了一个带锁的木箱。

钥匙放在何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茫然。

最终，父亲于奶奶的枕头下面寻得了一把小钥匙，开启了那只久被尘封的木箱。

五个小包袱被整齐地放置在里面，每张纸条贴在一个包袱上，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大姑包袱中装着的是一对银手镯，那是奶奶年轻时当嫁妆用的；二姑拿出来的是一块玉坠；三叔带来的是爷爷的怀表；四叔给的是一幅字画；至于父亲，他所拥有的是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与日记。

“原来母亲早早地就备好了……”大姑嗓音哽咽，“她清楚自己在世的时间不长了……”

我们在奶奶的床边围坐成一圈，将她的日记一页页地翻看。

有一本封面是蓝色的笔记本，其中记载着奶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在最后一页上有这样的文字：“大女儿家里的生活状况不佳，然而她特别好面子，始终不愿开口求助。我这一生存下的三万元钱，都留给她，期望这些钱能助力她度过眼前的难关。其余的几个孩子，都有各自的幸福。我这一辈子，不追求大富大贵，只盼着儿女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彼此能融洽相处……”

一行粗陋的字迹，寄托着一位母亲最为质朴的心愿。

读完日记，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唯有时钟的滴答声响在耳畔。

“妈算是把人生看透了。”爸爸手里握着日记，轻声讲道，“她清楚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反倒把最为宝贵的东西留给了咱们每一个人。”

大姑抹干泪水，谨慎地把银手镯戴到手上，说道：“没错，母亲这一辈子，把人心看得明明白白，却从不计较。她留给我的，可不只是那三万块钱……”

“母亲到临终的时候都还牵挂着咱们，可我……”大姑哽咽着，说不下去，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好了，别再自我责备了。”父亲轻轻拍了拍大姑的肩膀，“母亲在世时最大的期盼，就是咱们这些兄弟姐妹能和谐共处。如今，咱们就在母亲的灵位前立下誓言，往后不管碰到何种艰难，都要彼此帮衬，永不分离。”

我们伫立在奶奶的遗像前，依次鞠躬。

在那一瞬间，好似瞧见奶奶立于屋角之处，笑容满面地注视着我们，眼中尽是欣慰之情。

在随后的几日里，我们接着收拾奶奶留下的物品。

我们于她的箱子底部发现了一张全家福，这照片是爷爷离世前一年拍摄的，黑白的画面已然泛黄，边角也都翘了起来。

在那张照片中，年轻的奶奶把最小的四叔抱在怀中，爷爷站于她身后，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大姑与二姑分别站在两侧，父亲和三叔则蹲在前面。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淳朴的笑意，哪怕穿着朴素，也满是幸福的气息。

大姑轻抚着照片，感慨地说：“那会儿日子可拮据了，但过得还挺安稳。”

“没错，那个时候虽说物质条件不充裕，可人们的内心却十分充实。”父亲颔首道，“和如今不同，现在物质充裕了，人的心思却变得复杂难懂了。”

“爸，您瞧瞧这是啥？”我从箱子底部找出一叠书信，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这些信全是寄给奶奶的。

定睛一瞧落款之处，全写着大姑的姓名。

“这……这乃是我给娘写的信。”大姑把信件接过来，脸上浮现出吃惊的神情，“我还以为娘都给扔了呢……”

原来在这些岁月里，大姑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冷酷无情。

每个月，她都会给奶奶写信，把自己在县城的生活情形细细道来。

在信件里，她始终没有谈及生活所面临的艰难处境，向来都是只讲好消息而隐瞒不好的事情。她会说工厂各方面有多么出色，孩子是多么伶俐聪慧，生活是何等的幸福美满。

大姑逐封逐封瞧着信件，泪水如同断线珍珠般滚落。

大姑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妈心里明白，什么都明白……”

实则奶奶早就发觉大姑的状况了，只是始终未曾点破。

她跟旁人讲大姑于县城生活优渥，目的是给大姑留足颜面；她暗自攒下钱财，是为在大姑陷入困境时能及时施以援手。

“大姐，你瞧瞧这个。”二姑从一沓信件里挑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奶奶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大闺女即便远在他乡，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家，只不过太爱面子，不肯把这心思说出口。她每个月寄来的信我都好好收着，等哪天她愿意坦诚自己的心意了，我就把这些信拿给她看，让她明白，在娘心里，她始终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大闺女……”

大姑彻底失去了对情绪的掌控，一头扎进二姑怀中，泣不成声地说道：“我有负于娘，也有愧于你们所有人……”

目睹眼前这一幕，我蓦地领悟到“家”的真谛。

家并非一座房屋，并非奢华的装潢，并非昂贵的器具，而是心灵之间的联结，是毫无条件的接纳与关怀。

祖母以她的整个人生对这个道理做出了诠释。

她既无奢华宅邸，也无巨额财富，然而，她留给我们的，是比钱财更为宝贵之物——那血浓于水的亲情。

在大姑携着三万元返回县城的当日，我们一家老小把她送到了村口。

父亲紧紧地拥抱了她，说道：“记着，不管什么时候，这个家始终是你的支撑。”

大姑轻轻颔首，眼眶中蓄着泪水说道：“爸，我明白了，我会时常回来探望您的。”

她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后，又扭过头来，说道：“等我把一切安置妥当，你们都到县城来住上几日，我来好好款待你们。”

“没问题！”二姑微笑着摆了摆手，眼中的敌意已然消散。

整个村庄逐渐被阳光覆盖，老槐树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朝阳之下，父亲与大姑的身形久久伫立，恰似那株饱经风雨仍昂首挺立的老槐树，根系发达枝叶繁茂，生命的活力绵延不绝。

在归家途中，父亲破天荒地和我谈起了过去的事。

他表示，大姑打小就争强好胜，是奶奶的自豪所在。

祖母老是念叨：“我家大女儿，目光炯炯有神，心中怀揣梦想，将来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往昔大姑考取了县高中，村里的人都前来庆贺，她是咱们村首位考上高中的姑娘。

毕业之后，她顺利进入了县里最出色的轧钢厂，成为了一名领固定薪水的工人，彼时的她是多么光彩照人啊。

之后成了家，有了小孩，生活愈发顺遂，谁能料到世事无常，工厂会关门呢？

父亲感慨着说：“人生在世，充满变数，未来如何谁都难以预知。不过，不管怎样，家人始终是你最坚实的依靠。”

他望向远处的村口，大姑的身影早已在拐角处不见踪迹，说道：“你奶奶一辈子，最大的期望便是子女相处融洽，家人紧密团结。尽管她离世了，可她的期望，咱们必须坚持达成。”

我轻轻颔首，内心被一股温热的触动填满。

日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于地面洒下错落的光影，恰似奶奶那满是褶皱却依旧澄澈的眼眸，静静凝望着这个她眷恋的家。

她离开了，然而她的关爱与智慧，恰似那三万元钱，化作连接我们一家人的无形丝线，始终不会消逝。

来源：李鑫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