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纪淮,我那个我视若生命、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被“血癌”那两个冰冷的字眼砸得面色惨白时,我的整个世界也跟着轰然倒塌。
当纪淮,我那个我视若生命、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被“血癌”那两个冰冷的字眼砸得面色惨白时,我的整个世界也跟着轰然倒塌。
可当“配型成功”的消息传来,我几乎没给自己留下一秒钟的犹豫,就抓起笔,在那份沉甸甸的骨髓捐献同意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是他的救命稻草。这个认知让我无比坚定。
手术的后遗症是可怕的。麻药劲儿过去后,那股难以言喻的酸痛感从尾椎骨一路钻进四肢百骸,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在病床上颤抖,冷汗浸透了病号服。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一想到我的骨髓能换回纪淮的命,我的心脏就被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填满了。
我甚至有些卑微地幻想,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我们这对纠缠了二十年的青梅竹马,总算是要修成正果,再也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这种甜蜜的泡影,在我转入普通病房,和纪淮成为“隔壁床”病友时,达到了顶峰。
直到那天下午,纪淮那个最好的兄弟,拎着果篮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下纪淮的肩膀,那语气满是调侃和“佩服”:
“行啊纪哥,你这手玩得可真漂亮。哄着你家小青梅的骨髓,转手就拿去救了你的‘白月光’,这算盘打得,隔着太平洋我都听见了,真他妈绝了!”
“白月光”……
“哄”……
那张薄薄的帘子明明隔绝了视线,可那几个字却像淬了毒的钢针,一瞬间刺穿了我的耳膜。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指尖冰凉,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挣扎着,用尽了所有力气,就要掀开被子坐起来,冲过去问个究竟。
可帘子那边,紧接着传来了纪淮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又夹杂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沾沾自喜的得意。
他轻笑了一声,理所当然地说:
“废话。不然呢?难道真要让我的女神去受这份罪?她金贵着呢,哪能冒险。”
我掀被子的动作,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刺鼻,呛得我几乎要窒息。
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默默地、缓缓地,重新躺了回去,用被子蒙住了头,仿佛刚才那个挣扎起身的,根本不是我。
傍晚,护士推着药车进来,提醒隔壁床的纪淮,该用术后第一针免疫抑制剂了。那是防止排异反应的关键,比黄金还贵重。
趁着护士低头核对医嘱、所有人都不在意的那个间隙,我用尽了抽髓后仅存的力气,撑起颤抖的身体,将他床头柜上那支昂贵的抑制剂,换成了一管再普通不过的,生理盐水。
那根刚做完骨髓穿刺的针管被抽离时,我甚至还有力气挤出一个微笑。
“许妍,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护士小姐姐的眼神里满是心疼,她一边说着,一边体贴地帮我掖好了被角。
我轻轻摇了摇头,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因为剧痛而更显苍白。
“为了纪淮,什么都值。”
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任由甜蜜的幻想包裹住我。
我想象着纪淮彻底康复后,会怎样紧紧地抱着我,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点点霸道的温柔嗓音对我说:“妍妍,谢谢你……我们结婚吧。”
这份甜美的期盼,在我抵不住术后的疲惫、昏昏沉沉睡去,又被隔壁病房陡然拔高的喧闹声惊醒时,被砸了个粉碎。
是纪淮的发小,陆哲来了。
他那把嗓子我太熟悉了,总是带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痞气,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阿淮,身子骨感觉怎么样?啧,我说,为了林薇,你这出『苦肉计』可真是下足了血本。”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紧紧贴向那面冰凉的墙壁。
林薇?
那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那是纪淮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许多年,却连手都没正经牵过的白月光女神?
这台手术,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我听见纪淮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笑声里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可我还是轻易地听出了藏在底下那份熟悉的骄傲。
“咳……还行。就是这几天清髓的滋味,真他妈不是人受的。”
陆哲“啧啧”了两声,紧接着,一句轻飘飘的、仿佛玩笑般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剧毒的短刀,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我的耳膜,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行啊你,拿小青梅的骨髓,去救你的白月光。阿淮,这招可真够绝的。”
轰的一声巨响,我感觉脑子里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嗡鸣。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拿我的骨髓去救林薇?
我挣扎着,喉咙里像堵了棉花,我迫切地想要掀开被子冲下床去问个究竟,但身体却像是被无数根钉子钉在了病床上,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紧接着,纪淮那虚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线,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击。
“不然呢?总不能让我女神去冒险吧。”
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洋洋得意,像是一整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我的头顶劈头盖脸地浇下,让我从刚刚被钻孔的骨髓,一直冻结到了灵魂深处。
他需要我心甘情愿地献出骨髓。
他让我以为,我是在救赎我们二十年的感情。
而实际上,我只是他用来拯救他心爱女人的、一个可悲的工具。
我死死地趴在床上,身体上那股钻骨的疼痛和心口传来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裂。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很快浸湿了雪白的枕巾。
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力气去当面对质。
我只是在护士推着叮当作响的药车进来,准备为我注射术后第一针免疫抑制剂时,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勉强撑起了半个身子。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空水杯,声音沙哑得像是坏掉的乐器:“姐姐,能……能帮我倒杯水吗?我好渴。”
护士毫无防备,立刻转身去倒水。
就在她背对我的一瞬间,我迅速从枕头底下摸出那管早就准备好的、在外观上和针剂一模一样的生理盐水,用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闪电般地替换了她托盘里的针剂。
做完这一切,我重新躺了回去,紧紧闭上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当护士将那管微凉的液体缓缓推进我的静脉时,我甚至还冲她虚弱地笑了笑。
纪淮,你不是要拿我的骨髓去救你的女神吗?
那我就让你亲眼看一看,没有了我这个捐献者的免疫抑制剂作为保护,你的女神,是怎么一点点被我这充满“爱意”的骨髓反噬,直至枯萎凋零的。
排异反应的滋味,想必比区区清髓,要痛苦一万倍吧。
第二天,纪淮的母亲周岚提着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精致保温桶,来到了我的病房。
她坐在我的床边,脸上挂着那种我最熟悉的、客套中带着明显疏离的微笑,将一碗汤色浑浊、看不出食材的补汤递到了我的面前。
“妍妍,真是辛苦你了。这是阿姨特地让家里炖的汤,给你补身体的,快趁热喝吧。”
我盯着那碗汤,胃里瞬间一阵翻江倒海。
从前,我总天真地以为,她对我的冷淡,只是因为看不上我的家世。毕竟我家只是普通工薪阶层,而纪家却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讲究一个“门当户对”。
直到昨天,我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在她高贵的眼里,我许妍,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为了她儿子、为了她内定的儿媳妇林薇,牺牲掉性命的“备用血库”而已。
“谢谢阿姨。”我垂下眼帘,掩去所有的情绪,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
周岚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将那碗汤“砰”的一声重重地顿在床头柜上,汤水都溅出来几滴。
“许妍,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纪家可没有亏待你,手术费和后续的营养费,我们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你现在是救了阿淮的功臣,可别仗着这份功劳就恃宠而骄。”
功臣?
我差点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一个连自己的骨髓最后进了谁的身体都不知道的、被蒙在鼓里的“功臣”。
我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死寂般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阿姨,我没有耍态度,我只是疼,抽过骨髓的地方……太疼了。”
我的平静似乎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也许是觉得我翻不出什么风浪,语气又缓和了些。
“行了,知道你受了罪。等你身体好利索了,阿姨给你包个大红包,不会亏了你。”
她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真正开心的事情,脸上瞬间露出一种真心实意的疼惜和喜爱,那是我在她脸上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的表情。
“对了,薇薇那孩子,真是太善良了。昨天她非要来看你,结果你睡着了。她就在你床边守了好久,一直说你为了阿淮遭了这么大的罪,她这个做朋友的……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我放在被子底下的那只手,指甲已经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嫩肉里,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是吗?”我轻声问,像是在附和她,“她和纪淮,感情真好。”
周岚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那是一种准婆婆看准儿媳妇时,才会有的、越看越满意的光彩。
“那可不是嘛!薇薇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家世又和我们阿淮那么配。说实话,要不是她从小体质就弱,这次捐骨髓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
她的话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神色一僵,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生硬地转折道:
“我的意思是,你和阿淮能配型成功,也算是你们俩的特殊缘分。”
我心底冷笑。
是啊,真是天大的“缘分”。
一场让我看清你们全家丑陋嘴脸的“缘分”。
正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薇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色连衣裙,提着一个精美的进口果篮走了进来。
她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披在肩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病态和柔弱,正是那种最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我见犹怜的模样。
“阿姨,妍妍。”她柔柔地开口,声音细得像小猫在叫。她将果篮放在桌上,“妍妍,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了?”
她款款走到我的床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真挚的关切,表演得天衣无缝,仿佛我真的是她舍命救了她男友的大恩人。
如果不是昨晚那场意外的偷听,我恐怕真的会被她这副纯洁无辜的白莲花模样给骗过去。
“我没事。”我定定地看着她,刻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问:“倒是你,手术还顺利吗?”
林薇的脸色在瞬间“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惊慌失措地求助似的看向周岚。
周岚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打圆场:“哎呀,妍妍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做手术的是阿淮啊,薇薇是特地来探病的。”
“哦,对,对。”我像是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瞧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我只是觉得……”
我停顿了一下,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林小姐你的脸色,看起来比我这个刚做完手术的人,还要差上几分呢。”
林薇的身体发生了微不可见的颤抖,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是……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有点太担心阿淮了。”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冒出细密的、冰冷的虚汗。
到了下午,我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墙,亲眼看着纪淮被护士们推出了无菌仓,风光地转移到了顶层的VIP高级单人病房。
而林薇,则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住进了他隔壁的、另一间同样配置的高级病房。
美其名曰,方便纪淮的父母同时照顾,也方便两个“病人”互相打气。
周岚和纪淮的父亲纪伯山忙前忙后,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
陆哲也来了,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围在纪淮的病床前,有说有笑,大声庆祝着他的“涅槃重生”。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路过,再来看我这个真正的骨髓捐献者一眼。
我就像一件被用过即丢的医疗垃圾,被他们彻底遗忘在了这个最普通、最嘈杂的角落病房里。
我的主治医生陈医生来查房,看见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眼神清醒地望着天花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许妍,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陈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温和女人,从我住院第一天起就一直很照顾我。
“好多了,谢谢您,陈医生。”
“你真是个好孩子,就是……”她欲言又止,“太傻了。”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有些事,我们做外人的不好多嘴。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要多为自己想想,知道吗?”
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医院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纪家和林家那点明眼人一看就懂的猫腻,恐怕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或许,连陈医生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陈医生,”我在她准备离开时叫住了她,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骨髓移植手术之后,受捐者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排异反应,那……会怎么样?”
陈医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她严肃地转过身看着我:“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是纪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我赶紧摇摇头,“我就是好奇,电视里总这么演。”
她似乎松了口气,但还是非常专业和严肃地解释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严重的急性排异反应非常危险,会反过来攻击患者自身的器官。比如皮肤,会出现大面积的红疹、水泡甚至脱落;还有肝脏,会迅速受损、出现黄疸;肠道也会跟着腹泻、便血。如果不及时用药物强力控制,死亡率非常高。”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林薇提前宣读的判决书。
“那……”我停顿了一下,故作天真地问,“我们术后打的免疫抑制剂,就是为了防止这个的,对吗?”
“没错。”陈医生一脸凝重,“所以术后按时、按量地使用免疫抑制剂,是重中之重,绝对,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不再说话。
傍晚时分,隔壁的隔壁,那间VIP病房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我清晰地听见了周岚那近乎崩溃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医生!医生!快来人啊!薇薇她……她身上起了好多好多的红疹子!”
紧接着,便是医生和护士们推着仪器车匆忙跑过的脚步声,各种仪器的碰撞声,还有……林薇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剧痛的哭泣声。
我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在黄昏最后一点余晖里,缓缓地勾起了唇角。
真快啊。
我的骨髓,看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好好“认识”一下它那位尊贵的“新主人”了。
这间病房的短暂宁静,很快就被一声巨响打破了。
门,是被人用蛮力从外面生生撞开的。
纪淮穿着一身条纹病号服,整张脸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脚步虚浮地第一个闯了进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周岚,她那张向来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正因无法遏制的怒火而扭曲变形。
“许妍!”纪淮的嗓音嘶哑,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直直地插向我,“是不是你!你到底背着我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慢慢抬起眼皮,用一种近乎漠然的、恰到好处的无辜表情回望着他:“纪淮,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你还在演戏!”周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个箭步蹿了上来,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
“医生都查过了,薇薇是急性排异!是极其严重的急性排异反应!”她的声音尖利得快要刺破我的耳膜,“我们是全相合配型,完美匹配!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问题一定出在你身上!许妍,是你的骨髓不干净!”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混合着她恶毒的唾沫,狠狠扎进我的鼓膜。
我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对是非不分、倒打一耙的母子,心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沉了下去,结成了冰。
“我的骨髓有问题?”我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荒诞的笑话,唇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抹极尽悲凉的弧度。
“纪淮,”我越过歇斯底里的周岚,直视着他闪躲的眼睛,“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当初你们全家求我,说我是林薇‘唯一希望’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你们说,我的骨髓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礼物’。怎么,这份大礼刚拆封,你们就嫌它烫手了?”
我的视线像两盏高强度的聚光灯,死死地锁在他的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肌肉的抽动。
他果然心虚了。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纪淮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周岚却不肯罢休:“你少在这儿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
“都给我住口!”
一声带着职业威严的低喝,及时截断了周岚的撒泼。
是陈医生。她正板着脸,手里捏着病历夹,快步走了进来。
“这里是病房,不是你们家客厅!想吵架出去吵!”她严厉的目光扫过噤声的母子二人,“许妍是捐献者,她刚下手术台,身体极度虚弱!你们这样大声喧哗,是想让她也跟着出事吗?”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许妍,你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医院的走廊安静得压抑,只剩下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陈医生的办公室里,门被“咔哒”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没有坐下,只是交叉着双臂,神情凝重地看着我:“许妍,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必须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陈医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薇的情况很不好,”陈医生开门见山,语速极快,“她出现了极其凶险的急性移植物抗宿主病(GVHD),她的皮肤、肝脏和肠道都遭到了免疫系统的严重攻击。我们用了最大剂量的激素冲击,效果微乎其微。”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锋利。
“我们反复核对了你的所有检测报告,你的身体非常健康。按理说,全相合的同胞移植,发生这么迅猛的超急性排异,概率比中彩票还低。除非……”
“除非,是受体那一方,没有严格遵医嘱使用免疫抑制剂。”
我的心跳重重一沉。
“再或者,”陈医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捐献者本人,在术后也没有按规定用药。”
我倏地抬头,直直撞进了她那双洞悉一切,又夹杂着惋惜和复杂的眼睛里。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没错,那支本该压制我免疫系统,防止所谓“极小概率风险”的药剂,被我亲手换成了最无害的生理盐水。
我没有在防守。我的免疫系统,正被我的意志所驱使,去全力攻击那个窃取了我生命源泉、霸占了不属于她东西的女人——林薇。
陈医生看懂了我的默认,她疲惫地按住眉心,脸上是医者独有的痛心与无奈。
“许妍,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行为,等同于谋杀?”
“谋杀?”
这个词从我嘴里念出来,带着一股血腥的嘲讽。我笑了,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汹例而出。
“陈医生,当他们编造谎言,把我哄骗上那张冰冷的手术台,像屠宰牲口一样抽取我的骨髓时,他们就不是在谋杀我吗?”
“我疼得神志不清,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他们所有人,围着我的仇人嘘寒问暖,庆祝新生!”
“林薇不过是起了几个红疹,纪淮就疯了一样冲过来质问我是不是搞鬼!”
“你告诉我,”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到底是谁在杀人?!”
我的控诉,字字泣血,回荡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陈医生被我的话堵住了,她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都汇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纪家能量很大,已经连夜请了京市的专家飞过来会诊。你做的手脚,瞒不了多久的。”她递给我一张纸巾,“你……你好自为之吧。”
我接过纸巾,擦干眼泪,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陈医生。谢谢您没有当场揭穿我。”
当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病房区时,一个极度不想见的人,正斜倚在我的病房门框上。
陆哲。
他一改往日的轻浮,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眼神上下打量我,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行啊,许妍,真是小看你了。还以为你是个任人拿捏的小白兔,没想到爪子磨得这么利,还会咬人了。”
我懒得跟他废话,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手腕却被他猛地钳住。
那力道像是烧红的铁箍,勒得我骨头生疼,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到底对林薇做了什么手脚?”他的眼神瞬间阴鸷下来,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的狰狞。
我忍着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开了他的钳制,后退一步,冷冷地瞪着他:“我做了什么?这话你该去问你的好兄弟纪淮!你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像个无耻的骗子一样算计我!”
“骗你?”陆哲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 “许妍,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真以为阿淮对你好,是看上你了吗?”
他向我逼近一步,满脸的鄙夷和不屑,像在看一堆垃圾。
“那不过是看你像条可怜虫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摇尾乞怜,随手赏你的几块骨骨头罢了!”
“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这种下三滥的出身,配得上阿淮吗?你的骨髓能救薇薇,那是你祖上积德,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些话,比周岚那些泼妇式的咒骂还要恶毒,像一盆高浓度的硫酸,兜头泼在我的尊严上。
我气得全身都在发抖,血液直冲头顶,理智断线,想也没想就扬起手,用尽全力一巴掌扇了过去。
可惜,手腕在半空中被他死死截住。
他顺势将我拽近,脸几乎贴在我的耳廓上,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地威胁:
“别给你脸你不要脸。许妍,你最好识相点。不然,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还有你那个在乡下种地的老爹,一起在A市彻底消失,活不下去!”
提到父亲,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冻结。
我爸,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
我死死地瞪着陆哲那张得意又跋扈的脸,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垮我最后一丝理智。但我不能,我不能冲动。
我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慢慢垂下眼帘,遮住里面翻涌的所有杀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死气沉沉的语调说,“我刚做完手术,很累,要休息了。”
陆哲看到我这副“服软”的模样,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他甚至还得寸进尺,用手轻蔑地拍了拍我的脸颊:“早这样不就好了?安分守己地当条狗,对大家都好。”
他嚣张地转身离开。
他一走,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无尽的恐惧和愤怒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几乎让我窒息。
不,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颤抖着手,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解了锁,找到那个我来医院前就备下的号码。
这是一个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
我原本,只是天真地想查查纪淮和林薇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
但现在,目标变了。
电话接通,我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冷静得可怕:
“喂,帮我查一个人,陆哲,陆氏集团的独子,把他所有的黑料都给我挖出来,越黑越好。”
“还有,纪家和林家最近所有的商业往来,以及……这次骨Sui移植背后的全部非法操作。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要最快,最全,最详细的资料。”
挂断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地呼吸着医院里独有的消毒水味道。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想要保护我在乎的人,我必须比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更狠,更无情。
一夜无眠。
第二天,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峰。京市来的专家团队行色匆匆,经过一上午的会诊、复查,我刻意在走廊尽头,听到了他们给出的“最终审判”。
“……情况非常棘手。患者出现了极其罕见的,超急性移植物抗宿主病。通俗点说,捐献者的免疫细胞正在受体体内疯狂复制,并且无差别攻击受体的所有器官,目前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脏器损伤……”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周岚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厚重的门板都清晰可闻,“专家,求求您,一定要救救薇薇!多少钱我们都出得起!求求您!”
专家的声音冷静而残酷:“纪夫人,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现在唯一的理论可能,就是立刻进行第二次清髓和移植。但这……”
“为什么不可能?”纪伯山的声音沙哑而急切。
“患者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承受第二次大剂量的清髓化疗。那等同于谋杀。就算强行进行,成功率也趋近于零。”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周岚压抑到变调的啜泣。
我能想象到他们脸上那副天塌下来的绝望。
很快,这个消息也被纪淮知道了。
我听见他病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床头柜被他一脚踹翻了。紧接着,是他歇斯底里的咆哮:
“废物!全都是废物!连个人都救不活!”
“我要她活着!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她活着!”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面,静静地听着他的无能狂怒,心中一片死寂,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纪淮,这还只是个开始。
你欠我的,你们所有人欠我的,我会让你们用血和泪,用余生来偿还。
傍晚时分,私家侦探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许小姐,你要的东西都发你邮箱了。啧啧,这个陆哲,真是玩得花啊,真不是个东西……”
我挂了电话,立刻打开邮箱。
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和一份份详细的文件报告,让我手脚发凉。陆哲不仅私生活混乱到令人发指,手上,竟然还沾着一桩几年前的交通肇事逃逸案,他找人顶了包。
而纪家和林家,为了促成这次非法的骨髓移植,更是胆大包天。他们伪造了全套的亲缘关系证明和医院伦理委员会文件,甚至还有一条清晰的银行转账记录,收款人赫然指向了医院的某位副院长。
证据链条完整得可怕,简直是自寻死路。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这些足以让这群人万劫不复的丑陋罪证,一个远比“换药”更周全、更狠厉的计划,在我脑中逐渐清晰成形。
林薇的情况,果然如专家所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
她的皮肤开始成片成片地溃烂、剥落,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像个被活剥了皮的恐怖娃娃。 曾经那头引以为傲的秀发也掉光了,整个人瘦到脱相,形同枯槁。
她每天都在高分贝地惨叫,那种源自灵魂的痛苦,让她的哭声凄厉得不似人声,响彻整个楼层。吗啡的剂量一加再加,却还是无法压制那种源自体内免疫系统的疯狂攻击。
整个VIP楼层都弥漫着一股绝望和……皮肉腐烂的臭气。
纪家彻底乱了方寸。周岚整日以泪洗面,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纪伯山也一夜白头,到处打电话托关系,却都是无功而返。
唯独纪淮,在经历了最初的歇斯底里后,反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砸东西,也不再咆哮。只是穿着那身不合身的病号服,形容枯槁地坐在林薇的病床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我出院手续办好的那天,特地绕了个弯,去和他们做了个“了结”。
我站在他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了一眼那个如同地狱般的场景,然后平静地敲了敲门。
“纪淮,我来拿我的东西。我走了。”
他的身体僵硬地转过来。
才短短几天不见,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阳光耀眼的纪淮,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眼窝深陷,面色死灰,眼神里只剩下浓重的血丝和麻木的死气。
“许妍。”他开口,嗓音像生了锈的砂纸在摩擦,“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都知道了?”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突然激动起来,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神里是破碎的、濒临崩溃的疯狂,“你明明知道你的骨髓会害死她!你为什么不说!你就是存心想看她死,对不对!”
“对。”
我迎着他那双绝望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甚至还轻笑了一下。
“我就是想看她死。我巴不得她死。”
他大概以为我会狡辩,或者会害怕,却没想到我承认得这么干脆利落。他被我的“对”字钉在了原地,一时失语:“你……你这个……”
“纪淮,”我上前一步,夺回了话语权,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拿我们二十年的青梅竹马当幌子,编造谎言,把我骗进手术室,为你心尖上的女神换命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死活?”
“你和陆哲,和你的父母,把我当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品,把我所有的尊严都踩在脚下践踏时,你们有想过我也会疼吗?”
“当你们一家人围着她庆祝新生,而我一个人被丢在病房,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一样自生自灭时,你又在哪里?”
我每质问一句,就向他逼近一步。
他被我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咚”地一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你真以为,我费尽心机换掉那管药,只是为了报复一个林薇吗?”
我凑近他,看着他惊恐的、颤抖的瞳孔里,映出的我那张冰冷而陌生的脸。
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不,纪淮,我是在报复你。”
“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拼尽一切、不惜牺牲我也要保护的‘女神’,是怎么在你面前,一点点溃烂,一点点发臭,最后变成一具连你都认不出来的、丑陋不堪的尸体。”
“我要你这辈子,每一天,每一晚,都活在这场由你亲手导演的、她腐烂至死的噩梦里,永世不得超生!”
“疯子!你这个疯子!”他终于崩溃了,惊恐地尖叫着,伸出手想把我推开,像在驱赶什么索命的恶鬼。
我赶在他碰到我之前,就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脸上露出一抹快意的、冰冷的笑。
“彼此彼此。”
我扔下这两个字,转身,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这个地狱。
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回头。
医院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消毒水那股冰冷、令人窒S息的味道。
灼热的阳光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刺得我双眼一阵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
我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没有药味,没有病房的沉闷,那是一种混合着尘土和阳光的、久违的……自由的味道。
我的心中默念着三个名字:纪淮,林薇,陆哲。
游戏结束了。
你们的审判日,终于降临了。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我没有片刻停歇。私家侦探在过去几个月里陆续发来的资料,被我从加密硬盘中调出,像外科医生解剖般,冷静地、一条条地分门别类。
陆哲那桩被金钱死死掩盖的交通肇事逃逸案,连同受害者家属血泪斑斑的控诉,被我封装加密,匿名发送到了当年负责此案的警局高层邮箱。
至于纪家和林家——那两条附在医疗体系上贪婪吸血的蛀虫——他们伪造文件、医疗欺诈、大肆进行商业贿赂的铁证,我准备了三份大礼。
一份,飞向了市卫生系统的纪检委;一份,躺进了税务局的举报信箱;而最后一份,我附上了最煽动人心的标题和摘要,群发给了北城那几家向来以“敢说话”著称的媒体。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丝毫犹豫。按下“发送”键的手指异常稳定。
我关掉电脑,拔掉电源,仿佛切断了与这座城市的最后联系。一张去往南方小镇的机票,早已静静躺在我的手机里。
我爸在那儿有一栋带院子的老房子。
我想去那里,陪陪他,种点花,养条狗。
至于北城这场即将掀起的、足以将天都捅破的狂风暴雨,就让他们,自己去承受吧。
我的人刚在南方小镇落地三天,北城那边的天,就塌了。
新闻以一种病毒式的速度引爆了全城。
那些我亲手点燃的火焰,在媒体的助燃下,烧成了燎原之势。各大平台的头条被刺眼的标题牢牢占据:
《豪门惊天丑闻:为救治白月光,不惜偷梁换柱!一场骨髓移植引发的血色纠纷!》
《陆氏公子哥多年前肇事逃逸案重见天日,受害者家属泣血控诉:正义虽迟但到!》
《纪氏、林氏集团涉嫌巨额税务黑洞及医疗欺诈,已被联合立案调查!》
一时间,整个北城的上流圈层,彻底炸开了锅。
纪家、林家、陆家,这三个平日里高不可攀、盘根错节的顶尖家族,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从云端的宝座上狠狠踹下,摔进了最狼狈的泥潭。
公司的股票一泻千里,跌停到无人问津。合作伙伴纷纷发表声明、紧急解约,生怕沾上一点晦气。银行嗅到了血腥味,连夜上门催债。
纪伯山和陆哲的父亲,那两个曾经翻云覆雨的男人,在镜头前焦头烂额,双双在几天后被带走调查。
我呢?
我正坐在南方小镇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慢悠悠地喝着新泡的毛尖。手机屏幕上滚动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新闻,可我的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爸从花圃里走过来,剪掉多余的枝丫,递给我一个刚摘的、还带着露水的西红柿。
“妍妍,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过去了。以后就在这儿,跟爸一起,好好生活。”
我接过西红柿,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
“嗯。”我笑着点头,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手机不合时宜地轻微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许妍,你赢了。你用最狠的手段,毁了我们所有人。”
是纪淮。
我能想象到,他打出这行字时,是何等的咬牙切齿,又是何等的无能为力。
我没有回复,面无表情地,直接将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陈医生的消息。
她说,林薇死了。
死在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中。听说她最后那几天,癌细胞扩散带来的剧痛让她日夜哀嚎,临死前,她用尽力气求着医生,想要见我一面。
我拒绝了。
陈医生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她说,纪淮在林薇死后,整个人就彻底垮了。他被医院以医疗欺诈和故意伤害等多项罪名起诉,面临着天文数字的巨额赔偿。再加上家族破产,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他没有去参加林薇的葬礼,只是把自己反锁在那个曾经属于林薇的无菌病房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个活死人。
再后来,我听说陆哲因为多项罪名并罚,数罪并罚,被判了重刑。
纪伯山和林家的掌权人,也因为偷税漏税和巨额商业贿赂,锒铛入狱,下半辈子基本都得在牢里度过。
曾经风光无限、权势滔天的三个家族,就此烟消云散。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吹过我的耳边,却没有在我的心里,再激起任何波澜。
我开始学着我爸的样子,侍弄院子里那些无辜的花草。
春天播种,夏天浇水,秋天收获。
看着那些植物从一颗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长出嫩芽,开出花朵,结出果实,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和喜悦。
我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腰上那道做骨髓穿刺留下的伤口结了痂,虽然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再影响我的生活。
我剪掉了那头他曾最爱的长发,换上了舒适宽松的棉布裙子,每天素面朝天,跟着镇上的阿姨们一起去赶集,学着做各种各样的小吃。
我爸看着我一天天鲜活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我们妍妍,笑起来真好看。”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直到那天,我在镇上的邮局寄东西时,那个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刺眼的背影,毫无预警地撞入了我的视线。
是他。纪淮。
他瘦得像一根脱了水的竹竿,穿着一件洗到发白、领口变形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凌乱的胡茬爬满了下巴。
那个曾经站在金字塔尖,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骄傲的纪家大少,此刻正吃力地搬着一个沉重的纸箱,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额角的青筋突起。
他转过身,浑浊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神在触及我的那一刻,猛地凝固了。
“哐当!”
他手里的包裹应声落地,里面的东西碎了一地。
“妍……妍……”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声带都被砂纸磨过。
我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转向柜台,仿佛他只是一个碍事的陌生人。
我办完了我的事,转身就走。
“妍妍,你别走!”他猛地扑过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周围那些淳朴的镇民,好奇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们身上。
我嫌恶地皱起眉,用力甩开他的钳制:“放手。”
“妍妍,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扑通”一声,当着邮局里所有人的面,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这个曾经视尊严为生命的男人,此刻正跪在我面前。
“你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原谅我!”他哭得涕泗横流,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不是纪家那个败家小子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听说家里破产了,可怜见的……”
“可怜什么!我可听说了,就是他把人家姑娘害惨了!活该!”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看着他毫无尊严的样子,心中那股翻涌的,不是快意,而是极致的反胃。
“纪淮,”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收起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吧。你演给谁看呢?博取我的同情?”
“你错了。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没有……我不是……”他慌乱地摇头,语无伦次,试图来抓我的裤脚。
我厌恶地退后一步。
“你之所以会像条狗一样追到这里,”我一字一句,戳破他最后的伪装,“不是因为你幡然醒悟,更不是因为你爱我。只是因为,你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了!”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跟在你身后,被你耍得团团转的许妍吗?”
“你以为,你跪下磕两个头,我就该感恩戴德,心软地原谅你,再被你利用一次吗?”
我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剥开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背后,是他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那哭声,再也无法牵动我分毫。
然而,纪淮的出现,终究像一颗肮脏的石子,砸碎了我强装的平静。
夜里,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白天他那副狼狈的模样,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
我输入了那场医疗事故的关键词,那些早已被我抛在脑后的陈年旧事,再次被翻了出来。
在无数的报道和分析中,一个几年前的、毫不起眼的论坛帖子,猛地抓住了我的视线。
发帖人自称是当时参与救治的实习护士。
帖子里,她用一种极度困惑的语气,提出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技术疑点:
“……那场骨髓移植真的太诡异了,我入行这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在给受体(林薇)进行移植之前,那个供体(纪淮)也要被推进去进行预处理?他一个供体,只需要采集干细胞就行了,为什么要跟着受体一起做小剂量的清髓放疗?这在流程上完全是反常的!当时带我的老师还私下开玩笑说,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把流程搞反了……”
把流程……搞反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停止了跳动。
一个被我刻意埋葬在记忆最深处、一个我不敢去想、却又无比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冲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打开了电脑。
我翻出了那个被我封存的、存有所有证据的硬盘。
我点开了那个标记着“绝密”的文件夹,那是私家侦听拼了命才弄到的、最原始的医疗档案。
我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审视。
看着看着,我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全身的血液倒灌,涌向大脑,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我看到了。
在一份林薇最初的、未经篡改的入院病历档案上,诊断结果那栏,清清楚楚地写着:
再生障碍性贫血。
不是血癌!
而另一份,那份被我当做“作弊证据”的、纪淮的“体检报告”里,我看到了一个同样触目惊心、却被我彻底忽略的诊断: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
原来从最开始,一切就都错了。
那个得了血癌、急需骨髓移植来救命的人,根本就不是林薇。
是纪淮。
一直以来,都是纪淮。
林薇,她从头到尾,都只是纪淮推到台前,用来迷惑我、用来让我心甘情愿捐出骨髓的……一个幌子,一个道具。
他太了解我了。
他知道我爱他,爱到可以为他去死。
但他更知道,我恨林薇,恨到巴不得她立刻去死,绝不可能伸手救她。
所以,他自编自导了这出,骗过了所有人的惊天大戏。
他假装自己健康得可以当供体,假装是为了救那个他“深爱”的林薇,才卑微地来求我。
他甚至不惜真的去做了伤害身体的预处理化疗,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合格的“供体”,只为了让这场戏,在我这个“观众”面前,看起来天衣无缝。
他算准了,我会因为对他的“背叛”和对林薇的“嫉妒”而心生恨意。
他甚至算准了,我会去报复,我会去换掉那支“救命药”。
但他没有算到,那支药,根本不是给林薇的。
那支药,是应该用在他自己身上的。
我换掉的,不是林薇的救命药。
是我以为我救了,却又被我亲手推进地狱的……纪淮的救命药。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电脑屏幕那幽冷的光,映着我惨白如纸的脸。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涨潮的海水一般,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要将我溺毙。
为什么纪淮的“病情”发展得那么快,从确诊到移植,几乎没有给我任何犹豫的时间?
因为他等不起了。他才是那个病人。
为什么他明明是“供体”,却也和我一样,被安排在无菌仓附近,做着所谓的“术前准备”?
因为他才是那个真正要进行清髓、等待移植的病人!
为什么陆哲会说,“为了林薇,你这苦肉计也算是下足血本了”?
因为在他们所有人眼里,纪淮冒着生命危险,进行化疗,欺骗所有人,都是为了保护我这个“小青梅”,不让我因为救他而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
他怕我内疚,怕我自责,怕我后半辈子都活在“是我用命换了他一命”的阴影里。
所以他宁愿我恨他。
宁愿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是个为了白月光不择手段的混蛋。
他想让我毫无负担地,开始新的生活。
而他自己,则带着我给他的“生”,独自走向死亡。
“不然呢?总不能让我女神冒险吧。”
那句我曾以为是世界上最残忍、最无情的炫耀,此刻再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脏上。
他口中的“女神”,那个他拼了命,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性命也要保护周全的人……
从始至终,都不是林薇。
是我。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那撕心裂肺的呜咽,还是从指缝中溢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砸在键盘上,模糊了屏幕上的字。
我杀了纪淮。
我亲手杀了我最爱的人。
我以为的复仇,我以为的大快人心,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唐的笑话。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冲进无边的黑夜。
邮局早就关门了。
我发疯似的拍打着那冰冷的卷帘门,嘶声力竭地喊着纪淮的名字。
回应我的,只有小镇寂静的夜风。
我沿着小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像个幽灵一样,疯狂地寻找。
直到后半夜,我才在一个潮湿、散发着恶臭的桥洞底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他。
他发着高烧,浑身滚烫得吓人,嘴里胡乱地喊着什么。
我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他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额头。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如今只剩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是我时,竟然笑了。
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
“妍妍……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在这一刻决堤。
“纪淮……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对不起……”
我除了这三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傻瓜……”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似乎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擦去我的眼泪。
可那只手,在半空中,便无力地垂落。
“不关你的事……是我……是我自己……没有赌赢……”
“别哭……妍妍……你答应我……要……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里的光,在我面前,一点点地,彻底熄灭了。
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在那个肮脏的桥洞里,哭得肝肠寸断。
我以为我赢了全世界。
可我却输掉了,我唯一想要的你。
纪淮的葬礼,是我一个人办的。
很简单,甚至有些冷清。
我把他葬在了这个南方小镇的山坡上,那里可以看见日出,也可以看见我家的院子。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爸。
这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秘密。
处理完纪淮的后事,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整日昏睡,梦里全是他。
时而是他小时候护在我身前,奶声奶气地说“不许欺负许妍”。
时而是他躺在病床上,得意地对陆哲说“总不能让我女神冒险吧”。
时而是他跪在邮局门口,哭着求我原谅。
最后,是他倒在我的怀里,笑着对我说,“妍妍,你要好好活着”。
我爸急坏了,请了镇上最好的医生,中药西药,一碗一碗地给我灌下去。
可我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
心死了,药石无医。
直到那天,陈医生风尘仆仆地从北城赶了过来。她推开院门,看到形容枯槁的我,眼圈当即就红了。
她带来了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子,是纪淮的遗物。
“这是他最后托我办的事。”陈医生看着我,声音哽咽,“他留下了两份遗嘱。一份,是如果你这辈子都不知道真相,那就让这个盒子,连同他所有的东西,一起沉入大海。”
“另一份是……如果你知道了,如果你……来找过他。那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接过了那个盒子。钥匙,就用一条红绳,挂在锁上。
我打开了它。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沓厚厚的、泛黄的信,还有一部屏幕已经碎裂的旧手机。
第一封信,日期是十年前。
字迹稚嫩,却力透纸背。
“今天,许妍那个傻丫头,为了给我摘树上的野果,从墙上摔了下来,膝盖磕破了皮。她哭得震天响,我背着她回家,才发现她那么轻。我想,我以后一定要拼命保护她,不能再让她受一点伤了。”
第二封信。
“许妍好像有点喜欢我。这傻子,藏都藏不住。也好,省得我费劲去追了。但我妈好像不太喜欢她,嫌她家世太普通。真烦,我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
第三封信。
“今天林薇跟我表白了,我拒绝了。我跟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许妍那个傻瓜,好像吃醋了,一天没理我。晚上我偷偷去她家窗下,看见她屋里的灯亮着。真想进去抱抱她。”
……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从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到青年时期的深沉压抑。
那些我曾经求而不得的答案,那些我曾经百思不解的疏离,那些我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自我折磨的遗憾,都在这些信里,找到了血淋淋的答案。
他爱我。
他一直都爱我,爱得那么深,那么卑微,又那么小心翼翼。
手机的密码,是我的生日。
打开它,里面干净得只有我的联系方式。
相册里,满满当当,全都是我的照片。
有我扎着羊角辫,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有我穿着蓝白校服,趴在课桌上午睡,流着口水的样子。
有我大学毕业,穿着学士服,在银杏树下奔跑的样子。
最后一张,是我躺在病床上,刚刚做完骨髓穿刺,脸色苍白如纸,却对着镜头,笑得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
那是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帮”到他的时候。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小的备注:
“我的妍妍,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女孩。”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那个承载了他一生的盒子,失声痛哭。
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原来,我以为的爱而不得,其实是这世间最滚烫的双向奔赴。
原来,我以为的深情错付,其实是全世界最盛大、最悲壮的爱意。
可我,都做了什么?
我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我毁掉了他,也彻底毁掉了我自己。
那天之后,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我不再哭了,也不再发烧。
我开始像从前一样,吃饭,睡觉,打理院子里的花草。
只是,我再也没有笑过。
我爸看着我,总是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他不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他的女儿,心已经跟着那个秘密,一起死了。
一年后,我整理好了所有的东西,离开了小镇。
我回到了北城。
纪家和林家的废墟之上,已经建起了崭新的摩天大楼。
陆家那栋豪宅,也早已易主。
所有的人和事,都像是被一场大雨彻底冲刷过,渐渐淡去了痕迹。
我去了那家医院,找到了陈医生。
我告诉她,我想成为一名志愿者。
专门为那些在血液病房里,被病痛和绝望折磨的患者,提供心理疏导和临终陪伴。
陈医生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
她才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想好了吗?这条路,比死还苦。”
“想好了。”
我把纪淮给我的那些信,在他沉睡的那个山坡上,一封一封,烧成了灰烬。
但我把我们的故事,深深刻在了心里。
我把这个故事,揉碎了,讲给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灵魂听。
我告诉他们,要相信爱,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要勇敢地活下去。
我用尽我的余生,去践行纪淮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他让我好好活着。
而我,只是活着。
来源:深夜emo小土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