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却说贾敏产后调养三日余,这日方能扶着丫鬟红杏的手缓缓下床。时值深秋,院中梧桐叶落萧萧,残菊犹抱枝头,几丛晚桂尚余暗香。
却说贾敏产后调养三日余,这日方能扶着丫鬟红杏的手缓缓下床。时值深秋,院中梧桐叶落萧萧,残菊犹抱枝头,几丛晚桂尚余暗香。
贾敏抱着裹在杏子红绫襁褓中的琰哥儿坐在临窗暖榻上,三岁的黛玉踮着脚尖逗弄弟弟,小手轻抚婴孩粉嫩面颊,稚声念着前日新学的诗句:"弟弟笑,姐姐抱,娘亲教玉儿念诗稿..."
正说着,忽见林如海面色凝重进来,连朝服都未及更换,便挥手令奶娘抱走孩儿。贾敏见他神色有异,强撑笑颜问道:"老爷今日下朝何早?莫不是衙门里有什么喜事?可是京中来了佳音?"
如海欲言又止,在房中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枯竹发怔,终是颤声道:"京中来人...珠儿他..."话到此处,竟哽咽难言,背过身去拭泪。
贾敏手中捧着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哐当"落地,碎瓷混着茶水溅湿了裙裾。她强自镇定道:"珠儿...可是病重?前日来信还说见好些,正要寄些新采的菊花给他..."
如海垂泪道:"前日已去了...说是临终前还念着'潇湘姑母'..."贾敏闻言,只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直喷在月白绫裙上,登时晕厥过去。
慌得黛玉扑到母亲身上哭喊,如海急唤太医,阖府上下乱作一团。老管家林忠忙令小厮速请扬州名医,丫鬟们端水的端水,递帕的递帕,连院中的老鸹都惊得扑棱棱乱飞。
贾敏悠悠转醒时,窗外已换了三回月色。她挣扎着靠在引枕上,只觉浑身骨头都似散了架,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
伺候的丫鬟忙要去叫大夫,却被她轻轻按住手。“不必了。”
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目光落在案头那盏琉璃灯上——灯影里衬着张素笺,是她昏沉前便铺好的。
丫鬟忙扶她坐起身,又在案边垫了软垫。贾敏颤巍巍拈起狼毫,笔尖刚触到墨汁,便簌簌落了几点墨痕,倒比泪痕先染了笺纸。
她望着那墨点发怔片刻,才缓缓落笔,字迹虽轻飘,却透着股执拗的劲:
"秋窗竹影忆旧篇
秋灯凝泪映空棂,竹影横阶似旧形。
开箧忽惊霜色字,墨痕犹带藓痕青。
忆昔垂髫阶下绕,身量未过阶前草。
纤指轻萦衫角柔,跌来花径沾香袄。
偶指新红问'桃夭',笑拂东风鬓丝袅。
共逐粉蝶过回廊,同放纸鸢冲碧昊。
那时竹露滴衣轻,称谓模糊浑不较。
你攀竹节折新枝,我倚石阑教识字。
稍长同翻诗卷绿,竹坞深深坐忘午。
你吟'蒹葭'白露寒,我续'霜天'孤雁渡。
偶因一字辩声迟,颊上红潮凝似雾。
夜剔银灯校《楚辞》,细注山鬼云中语。
你言'骚客骨应孤',我叹'人间知音苦'。
竹影遮书书半掩,鬓边风过轻相触。
一朝风雨催帆挂,红烛照江江月泻。
长亭笛音穿竹来,轿里春衫沾泪洒。
此后鱼书寄岁华,只说'庭前竹初谢'。
岂知残账烛边摊,夜夜咳声惊落瓦。
我寄寒衣衬锦茵,却闻秋榜名空挂。
尺素难书心底事,墨痕淡处是牵挂。
忽传病榻淹缠久,江南烟雨迷汀洲。
欲跨江潮寻旧迹,奈何身是林家妇。
梦魂常到梨香院,见你挑灯书案瘦。
谁料云鸿送讣音,翠屏风里人惊仆。
醒来惟抱旧诗笺,残墨模糊痕尚留。
'寒塘'二字凉侵骨,似你当年指尖透。
如今药鼎烟初定,竹影摇窗人渐病。
鬓边霜色胜灯花,恍惚阶前立身影。
你执诗卷问'关雎',我拂琴丝调未竟。
人间何处觅同心,竹下空留题诗径。
窗外竹声依旧寒,不见垂髫并肩影。
若教重觅当年路,愿化竹间双宿鸟。
不随风雨各东西,只共清阴遮晚照。"
这诗用的是古歌行体,字字泣血。一旁的小黛玉虽不识几字,却懂得捧着诗稿递给母亲,小声道:"娘亲莫哭,玉儿念诗给娘听..."说着竟咿咿呀呀地学着吟诵起来,那稚嫩声调惹得贾敏愈发伤心,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泪如雨下。
此时老嬷嬷端来汤药,劝道:"夫人保重身子要紧,哥儿姐儿还小..."
话未说完,贾敏又咳出血来,吓得黛玉小手发抖,却仍记得用帕子替母亲拭唇。如海在门外听见动静,忙进来探望,见妻女这般光景,也不禁潸然泪下。
忽闻窗外风雨大作,竹声萧瑟,贾敏望着摇曳的竹影,恍惚又见少年贾珠执卷而立,轻声吟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般幻影,更添悲痛。
却说自此之后,贾敏终日茶饭不思,常独坐窗前,对着一管湘妃竹笛出神。这竹笛乃是用洞庭君山湘竹所制,笛身刻着"沅芷澧兰"四字篆文,原是那年贾敏及笄礼上,贾珠特特寻来相赠的。
这日黄昏,斜阳透过茜纱窗,正照在笛上那行小字:"赠潇湘姑母雅玩"。
贾敏抚着冰凉的竹节,恍惚间又见总角之年的贾珠立在竹影里,执着一卷《楚辞》笑道:"姑母教的《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侄儿已能倒背如流了。待来日侄儿中了三甲,定要为姑母建一座藏书楼..."
正神伤间,忽闻内间琰哥儿啼哭起来,贾敏猛然惊醒,这才想起自己已是林家妇,那两个在竹坞吟诗作对的岁月,早已是前尘旧梦。不由泪如雨下,对侍立一旁的醉墨泣道:"都是我害了珠儿...若不是我当年将家事尽数托付,他何至于此...可怜他临去还记挂着那些诗稿..."
却说林如海携家眷在苏州任上,倏忽已是一年光景。这日正值腊月严冬,姑苏城内朔风凛冽,雪花如絮。谁知祸从天降,未及琰哥儿周岁,这孩子竟染上了痘疹。
起初只是额间几点红疹,贾敏还以为是冬日里起的风疹,亲自调了薄荷膏擦拭。谁知不出三日,那红疹便如星火燎原,迅速蔓延全身。琰哥儿浑身滚烫,啼哭不止,小脸涨得通红。
林如海急得团团转,当即延请苏州城内所有名医。什么"儿科圣手"王大夫、"痘疹专家"李太医,连扬州、金陵的几位名医也都快马加鞭请来。一时间林府门前车马络绎,药香弥漫。
那王大夫诊脉后捻须叹息:"此乃逆痘之症,最是凶险。需用紫雪丹先退高热,再以安宫牛黄丸清心火。"
李太医却摇头:"不妥不妥,小儿脏腑娇嫩,安宫牛黄药性太猛。依老夫之见,当以犀角地黄汤徐徐图之。"
众医议论纷纷,方子开了数十剂,什么"人参败毒散""黄连解毒汤",药罐子在灶上日夜不停地煎着。
贾敏日夜守在孩儿榻前,亲自尝药喂药,眼瞅着就瘦了一圈。
这日傍晚,姑苏城最热闹的"天水茶楼"里,几个老茶客正围炉闲话。但见一个穿着藏青棉袍的老者叹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林大人那般清官,怎就摊上这等事体?"
旁边一个商贾模样的接口道:"王老爹说得是。林大人在咱们苏州这一年,减免赋税,整顿漕运,可是个青天大老爷。他那公子哥儿,前儿我还见过,生得眉清目秀,跟画上的金童似的。"
这时跑堂的提着铜壶过来续水,插嘴道:"我听说林家太太日日以泪洗面,亲自守着哥儿。那般金尊玉贵的人儿,竟也受这等苦楚。"
角落里一个穿着半旧绸袄的中年人忽然道:"你们可知道这位林家太太的来历?"见众人都望过来,他压低声音,"原是金陵贾府的姑奶奶,最是知书达理的。前年嫁到林家,可是十里红妆,轰动扬州城哩。"
正说着,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探头望去,但见几个差役护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车帘掀起处,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位白发老医。
"瞧见没?"那中年人又道,"这是去请金陵的孙神医了。连这位退隐多年的老神仙都惊动了,可见情形不妙。"
这时邻桌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儒生忽然开口:"老夫昨日在玄妙观求得一签,乃是'昙花一现'之象。只怕..."说罢连连摇头。
茶楼里顿时一片唏嘘。那跑堂的又添了句:"我有个表亲在林府当差,说哥儿这两日已是水米不进了。"
却说林府内,贾敏正抱着琰哥儿垂泪。那孩子浑身滚烫,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林如海在一旁急得踱步,忽然道:"再去请!把太医院的院判请来!便是千金散尽,也要救得我儿!"
贾敏抬起泪眼:"老爷,已经请了十几位大夫了..."
"不妨!"林如海斩钉截铁道,"我这就修书进京,求王爷相助。"
是夜,风雪愈急。琰哥儿忽然睁开明眸,那一双瞳仁竟与贾敏一般无二,清澈如秋水照人。小手在空中虚抓,似要握住什么,小嘴微张,似要唤"娘亲"。
贾敏忙俯身去听,却只闻得一声微弱的喘息。那小手终是缓缓垂下,再不动弹。
"琰儿!"贾敏一声悲呼,当场晕厥过去。
林府上下顿时哭声震天。林如海抱着已然冰冷的孩儿,老泪纵横:"天乎!天乎!何夺我儿之速也!"
消息传到茶楼,众人无不扼腕叹息。那老儒生颤巍巍起身,对空长揖:"林大人清廉爱民,竟遭此劫,岂非天道不公?"
跑堂的悄悄对茶客们道:"听说林家太太哭晕过去三次,至今水米不进。林大人也是须发皆白,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窗外,风雪依旧。姑苏城的百姓们都在窃窃私语,为这位清官的不幸遭遇叹息不已。唯有那天水茶楼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仿佛也在为这人间悲剧垂泪。
贾敏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昏死过去,连四岁的黛玉都懂得拿着自己的绣帕给母亲拭泪,稚声劝道:"娘亲不哭,弟弟睡着了..."
贾敏此番悲痛更甚,自此一病不起。这日见母亲咳血,黛玉忙踮脚捧来药盏,那药盏是定窑白瓷,衬得她小手愈发玉雪可爱。"娘亲吃药,"小人儿鼓起腮帮细细吹气,"玉儿吹凉了。"
贾敏强撑着喝了一口,抚着女儿鸦青的发髻道:"好玉儿,娘亲有你这般孝顺,便是够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咳,吓得黛玉小手直颤,却仍记得用帕子接住母亲唇边血丝。
夜深人静时,贾敏倚在绣枕上,望着窗外竹影对如海泣道:"妾身无能...既不能为林家延续香火,又让老爷为我这般操心..."
如海握着她枯瘦的手,只觉触手冰凉,不由心酸叹道:"夫人说哪里话?玉儿前日还对着满月念'床前明月光',这般聪慧,胜似男儿百倍。况且你我结缡十载,相敬如宾,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正说着,贾敏又咳血不止,慌得如海亲自递上温水,轻拍其背。
这时京中贾母遣人送来信札,洋洋洒洒数千言,尽是宽慰之语。信末特意用朱笔添了一句:"闻玉儿伶俐可人,眉目间颇有你幼时风韵。敏儿当善自珍重,莫负老母倚闾之望。"
贾敏读至此处,泪如雨下,对如海道:"母亲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不幸,我还让她这般牵挂,实在不孝..."
这日秋风萧瑟,贾敏强撑病体临窗远眺,但见满园落叶纷飞,残菊在风中瑟瑟发抖。忽然想起那年重阳,与贾珠在荣府园中赏菊。
少年执着一枝"玉壶冰",笑道:"姑母品性高洁,恰似这白菊。"而今物是人非,不由长叹:"人生如梦,聚散无常。早知如此,当年何必教他那些诗书,倒不如让他做个寻常富贵公子..."
正伤感间,忽觉袖口被轻轻拉扯。低头见黛玉举着一枝残菊,笑靥如花:"娘亲看,这菊花瓣儿卷卷的,像不像弟弟睡觉时的小拳头?"
贾敏接过残菊,见那花瓣虽已枯萎,形态却真与婴孩小手相似,一时悲从中来,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泪落如雨。窗外秋风愈紧,卷起满地枯叶,打着旋儿往天际飞去,恰似命运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忽闻廊下小丫头们在低声议论:"听说珠大爷临终前,还强撑着整理诗稿,说要给姑奶奶留着..."
"可不是,连药都顾不上喝,直说'这些诗稿是姑母心血'..."贾敏听得此言,更是心如刀绞,对如海道:"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珠儿...若早知道..."
话未说完,一阵秋风卷入,将案头诗稿吹得满地皆是。如海俯身拾起一页,但见上面写着:"疏窗摇竹影,冷苑闻蛩声。"墨迹淋漓,恰似泪痕斑斑。
正是:
秋窗风雨暗伤神,稚子纯真慰母心。
可叹浮生如朝露,空余残菊泣黄昏。
来源:斐纪岛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