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穿过那条长长的、两边都是梧桐树的巷子时,摩托车的引擎声在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那年夏天,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把阳光都喊得有些发白。
我骑着那辆二手嘉陵,车身烫得能煎鸡蛋。
小姨坐在我身后,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风把她的裙摆吹得像一朵挣扎的云。
穿过那条长长的、两边都是梧桐树的巷子时,摩托车的引擎声在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光影斑驳地洒下来,在她和我身上跳跃,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金色小鱼。
她的手轻轻抓着我T恤的下摆,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许犹豫的触碰。
就在快要驶出巷口,拐上大路的时候,我感觉身后的人动了一下,凑得很近。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栀子花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然后,我听见她用几乎快要被风吹散的声音,悄声说:“我后面的拉锁,好像开了。”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刹车。
摩托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在柏油路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停了下来。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知了还在不知死活地叫着,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是在嘲笑我的慌乱。
我不敢回头。
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我的后背僵直得像一块铁板,汗水从额头渗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有点痒,但我不敢去擦。
我能感觉到,她还贴在我的背上。
她的呼吸,平稳了一些,但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怎么办?”她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清晰了一些,带着一丝求助的意味,像一只迷路的小猫。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真的,什么都想不了。
我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毛头小子,暑假里靠着这辆破摩托车在镇上送点货,赚点零花钱。
而小姨,她只比我大五岁。
她不是我妈那边的亲妹妹,是我外婆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因为家里变故,从小就寄养在我外婆家。
所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姐弟还亲。
她上大学,我去送她。
她放假回来,我去接她。
她失恋了,会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那头哭得稀里哗啦,我就骑着车,穿过大半个沉睡的县城,去给她买她最爱吃的那家夜宵摊的烤冷面。
在我心里,她像天上的月亮,干净,明亮,遥不可及。
可现在,这轮月亮,就贴在我的身后,告诉我,她的拉锁开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白色的连衣裙,从后颈一直延伸到腰际的拉链,此刻正咧着一道口子。
风一吹,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的脸“轰”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发烫,像被扔进了火炉里。
“那个……要不,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你……你自己弄一下?”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身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头发蹭过我的后颈,痒痒的。
“我……我够不着。”她的声音更小了,带着一丝委屈和羞赧。
够不着。
这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投进了我那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意味着,需要我来帮忙。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灌了铅,沉甸甸地坠进肺里。
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味、梧桐树叶被晒蔫了的味道,还有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干净的香气。
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让我头晕目眩的奇特氛围。
“那……那我帮你。”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把摩托车往路边推了推,停在了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荫下。
这里更僻静一些,偶尔有骑着自行车的阿公阿婆经过,也只是瞥我们一眼,就慢悠悠地走了。
我熄了火,从车上下来。
双腿有些发软,差点没站稳。
我转过身,第一次,在那个下午,正眼看她。
她还坐在车后座上,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攥着裙角,脸颊绯红,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一颤一颤的。
那条白色的连衣裙,确实如我想象的那样,从后面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能看到她光洁的后背,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玉。
还有……还有那粉色的,带着蕾丝花边的内衣搭扣。
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一片晃眼的白,和那一点点令人心惊肉跳的粉。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喉咙干得要冒烟。
“转……转过去一点。”我听见自己说。
她顺从地侧过身子,把整个后背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我伸出手,手指在离她后背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的手在抖。
抖得厉害。
我能感觉到指尖的血液在疯狂地奔涌,叫嚣着,冲撞着。
我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
从来没有以这样一种方式。
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河里摸鱼,在田埂上赛跑,我摔倒了,她会毫不犹豫地背起我,小小的身躯,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再大一点,我开始长个子,比她高了,有时候打打闹闹,也会有肢体接触,但那都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们都长大了。
有些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发酵、变质,变成了一种我们都心知肚明,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凉的金属拉链头。
触碰到的瞬间,我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像一片被风惊扰的树叶。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自己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她温热的、细腻的肌肤。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触感啊。
像丝绸,像暖玉,像春天里第一片新生的花瓣。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宕机了。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拉链头,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拉。
拉链的齿轮咬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每响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收紧一分。
我能闻到她发丝间洗发水的清香,能看到她耳后细小的绒毛,甚至能感觉到她皮肤下,那细微的、因为紧张而引起的战栗。
终于,拉链被拉到了顶端。
那道令人遐想的口子,被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手却还停留在半空中,忘了收回来。
“好了。”我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没有立刻转过来。
她只是坐在那里,背对着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
然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
那个夏天,就这样被这个小小的插曲,刻上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从那以后,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纱。
我们依然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我依然会骑摩托车送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但我们的话,变少了。
很多时候,都是沉默。
摩托车在路上飞驰,风在我们耳边呼啸而过。
她依然会坐在我的身后,但她的手,不再抓着我的衣角。
她只是轻轻地扶着后座的扶手,和我的身体,保持着一个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我有时候会故意骑得快一点,在转弯的时候,车身会倾斜。
我希望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惯性而贴近我的后背。
哪怕只有一瞬间。
但没有。
她总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技巧娴熟的骑手。
我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或许,这样才是对的。
我们之间,本就应该保持这样的距离。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
她要回学校了。
我去车站送她。
还是那辆破旧的嘉陵摩托。
她坐在我身后,穿着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
一路无话。
到了车站,我帮她把行李箱从车上搬下来。
她站在我对面,看着我,欲言又止。
“到了学校,给我打电话。”我说。
“嗯。”她点点头。
“钱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你转点。”我继续说,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妈子。
“够了。”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检票的广播响了。
她该走了。
她拖着行李箱,朝检票口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
“那天……谢谢你。”她说。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天。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没事。”我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朝我跑了过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T恤。
“你要好好的。”她在我耳边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最后,我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就是那个我曾经用指尖触碰过的地方。
那个拥抱,很短暂。
她很快就松开了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检票口,消失在人潮里。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肩膀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泪水的湿意。
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那股熟悉的、栀子花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我忽然觉得,那个夏天,好像真的结束了。
后来,她真的给我打了电话。
但我们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学校的饭菜,新交的朋友,无聊的课程。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下午,那条梧桐巷,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和那个开了的拉锁。
它像一个我们共同守护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去了另一座城市。
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们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朋友圈。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线,在那个夏天有过短暂的交集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大三那年,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里,我妈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小姨要结婚了。
对方是她大学里的学长,一个很稳重、很优秀的男人,家里条件也很好。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婚礼的安排,问我什么时候放假,能不能回来当伴郎。
我胡乱地应着,脑子里却反复回想着她最后抱我的那个画面。
“你要好好的。”
原来,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找到了那个能让她“好好的”人。
而我,还停留在那个夏天,出不来。
我回去了。
在她婚礼的前一天。
我见到了她,也见到了她的未婚夫。
那个男人,确实很优秀。
高大,帅气,谈吐不凡。
他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宠溺和爱意。
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有礼,包括我。
他伸出手,笑着对我说:“你就是她经常提起的弟弟吧?久仰大名。”
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笑靥如花的小姨。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敬酒服,很漂亮,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执念,好像都释然了。
我应该为她高兴。
真的。
婚礼那天,我作为伴郎,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我看着她挽着新郎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上红毯。
我看着他们交换戒指,深情拥吻。
我看着台下所有的人,为他们鼓掌,为他们欢呼。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敬酒的时候,她端着酒杯,走到了我面前。
“今天,辛苦你了。”她笑着对我说。
“应该的。”我也笑了。
我们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
那杯酒,很烈,烧得我喉咙发疼。
婚礼结束后,宾客都散了。
我一个人,骑着那辆破旧的嘉陵摩托,又来到了那条梧桐巷。
已经是秋天了。
梧桐树的叶子,黄了一半,在风中萧瑟地飘落。
我把车停在那个我们曾经停过的地方。
我靠在树干上,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坐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抓着我衣角的女孩。
那个凑到我耳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她拉锁开了的女孩。
我笑了笑,把烟头摁灭在地上。
我发动摩托车,离开了那条巷子。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生活,总要继续。
不是吗?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那座城市工作。
我谈了恋爱,又分了手。
我换了工作,搬了家。
我和小姨的联系,越来越少。
有时候逢年过节,会在家庭群里,看到她发的照片。
她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得很幸福。
她的丈夫,站在她身边,还是那么英俊儒雅。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那么的幸福。
我每次看到,都会默默地点个赞,然后划过去。
我以为,那个夏天,那段记忆,已经被我尘封得很好。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小姨出事了。
我当时正在开会,听到这句话,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出会议室,订了最早一班回家的机票。
在飞机上,我的心一直揪着。
我不敢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她一定不能有事。
一定不能。
下了飞机,我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姨夫,也就是她的丈夫。
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抱着头,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得不成样子。
看到我,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她怎么样了?”我颤抖着问。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摇了摇头,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从医生那里,了解到了情况。
车祸。
一场很严重的车祸。
她为了保护孩子,自己受了重伤。
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没有脱离危险。
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做什么心理准备?
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鲜活的、爱笑的、像夏天一样明媚的女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我在重症监护室的窗外,看到了她。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如果不是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还在微弱跳动的曲线,我真的会以为,她已经……
我隔着玻璃,看着她。
看了很久很久。
我多想冲进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让她醒过来。
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她说。
我还没有告诉她,那个夏天,当我帮她拉上拉链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有多快。
我还没有告诉她,她去上大学的那天,我一个人在车站,站了多久。
我还没有告诉她,她结婚那天,我喝醉了,一个人在梧桐巷里,哭得像个傻子。
这些年,我交过几个女朋友。
她们都很好。
但我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是留给她的。
那个角落,谁也进不去。
我一直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以为,等到我们都老了,可以坐在摇椅上,笑着谈起那个夏天的午后。
可我忘了,人生,是减法。
见一面,少一面。
她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七天。
这七天,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每天都守在外面,不吃不喝,不睡。
我看着那条心电曲线,从微弱,到平稳,再到有力。
第七天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她脱离危险了。
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这些天积攒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抱着头,放声大哭。
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她转到普通病房后,慢慢地醒了过来。
她很虚弱,说不出话,但她认得我们。
看到我,她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和很多年前一样,干净,明亮。
我看着她,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哭什么,傻小子。”她用口型对我说。
我拼命地摇头,擦干眼泪。
“我不哭。”我说。
在她住院的那段时间,我请了长假,一直陪着她。
我给她喂饭,给她擦身,给她讲笑话。
姨夫公司有事,只能每天晚上过来。
所以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我陪着她。
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相依为命的状态。
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的糗事,聊大学里的趣闻,聊工作后的烦恼。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却唯独,没有聊起那个夏天。
那个话题,依然是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
有一天,护士来给她换药。
需要把她的上衣解开。
我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你别动。”她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因为生病,瘦得只剩下骨头,但依然很温暖。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护士解开了她的病号服。
我看到了她的后背。
那道从车祸中留下的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她光洁的皮肤上。
触目惊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无法呼吸。
护士换好药,出去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丑吗?”她轻声问。
我摇了摇头。
“不丑。”我说,“一点也不丑。”
我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道伤疤,但又不敢。
我怕弄疼她。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抓住我的手,引导着我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了那道伤疤上。
伤疤的触感,是凹凸不平的,粗糙的。
和她原本细腻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的指尖,在那道伤疤上,轻轻地滑动。
像是在抚摸一件破碎的瓷器。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那个夏天,我坐在你身后,裙子的拉链,其实是我自己故意拉开的。”
我的手,猛地一僵。
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我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一丝苦涩。
“我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只是想……只是想找个借口,让你离我近一点。”
“我以为,你会懂的。”
“可是你,像个木头一样。”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原来是这样。
那个困扰了我这么多年的秘密,那个我以为是意外的插曲,原来,是她精心设计的一场独白。
一场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的告白。
而我,这个迟钝的、愚蠢的傻瓜,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以为,是自己亵渎了心中的那轮月亮。
我还因为那短暂的、不经意的触碰,而愧疚了这么多年。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我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
是为了我的迟钝?还是为了我们错过的那些年?
她也哭了。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不怪你。”她说,“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我们都长大了。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责任。
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夏天,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爱意的年纪。
有些话,一旦错过了说的时机,就只能永远地埋在心底。
有些感情,一旦错过了,就只能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我们把这些年,所有不敢说、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把彼此心里的结,一点一点地解开。
说到最后,我们都笑了。
笑中带泪。
那是一种释然的、坦然的笑。
从那以后,她恢复得很快。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姨夫和她的女儿也来了。
小女孩很可爱,扑到她怀里,甜甜地叫着“妈妈”。
她抱着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姨夫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段时间,谢谢你。”他真诚地说。
“应该的。”我说。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或许,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这样。
做一辈子的亲人,一辈子的朋友。
把那份最纯粹、最美好的感情,永远地珍藏在心底。
不打扰,不逾矩。
只是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这就够了。
送他们回家后,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又一次,骑着那辆已经快要报废的嘉陵摩托,来到了那条梧桐巷。
正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把整条巷子,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把车停在老地方。
靠在树干上,我没有点烟。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光影变幻,看着落叶飘零。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坐在我的身后。
风吹起她的长发,和我的衣角。
我们一路向前,仿佛可以骑到世界的尽-头。
我笑了。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小姨,你要好好的。”
很快,她就回复了。
只有一个字。
“你也是。”
我收起手机,发动了摩托车。
引擎发出熟悉的轰鸣声。
我驶出巷口,拐上了大路。
夕阳在我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知道,从今天起,那个夏天,那个女孩,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那个开了的拉锁,将不再是我的心结。
它会成为我生命里,一道最温柔、最明亮的风景。
提醒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用她笨拙而真诚的方式,爱过我。
这就够了。
人生,总会有遗憾。
但正是这些遗憾,才让我们变得完整。
不是吗?
生活回到了正轨。
我回到了我工作的城市,继续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小姨的身体也完全康复了,她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继续做着她喜欢的服装设计。
我们依然不常联系,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夜空中的两颗星星,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却能遥遥相望,互相给予光亮。
有一年冬天,我所在的城市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干净得不真实。
我一个人走在雪地里,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小姨发来的微信。
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款式很简单,但设计得非常巧妙,后背的拉链,被设计成了一片羽毛的形状,精致而优雅。
图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送给你的。不,是送给你未来女朋友的。”
我看着那条裙子,愣了很久。
我知道,这条裙子,对她,对我,意味着什么。
那是我们共同的,关于夏天的记忆。
她把它设计了出来,变成了一件真实存在的、可以触摸到的东西。
她用这种方式,和过去,做了一个最温柔的告别。
也给了我,一个最美好的祝福。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站在漫天大雪里,对着手机屏幕,打下两个字。
“谢谢。”
后来,我真的遇到了那个她。
她是一个很爱笑的女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她不是最漂亮的,但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舒服,很安心。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我把那条白色的连衣裙,送给了她。
她穿上的时候,我有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坐在我摩托车后座的女孩。
“好看吗?”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好看。”我笑着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人。
小姨也来了。
她带着她的丈夫和女儿。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更有韵味了。
她看到我妻子穿着那条连衣裙,愣了一下。
然后,她对我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祝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婚礼上,她作为我的长辈,上台致辞。
她说了很多祝福的话。
在最后,她看着我,说:“我希望你,这一生,都能像那个夏天一样,勇敢,热烈,一往无前。”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夏天。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遗憾,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真挚的祝福。
我们都找到了各自的幸福。
我们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就够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和妻子,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但很快就会和好。
我们会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规划未来。
小姨的女儿,长得越来越像她,是个小美人胚子。
小丫头很黏我,每次见面,都要我抱着转圈圈。
姨夫的事业,越做越大,但他对小姨,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个夏天,我勇敢一点。
如果,我能读懂她那笨拙的暗示。
我们现在,会是怎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次选择,都通往一个不同的未来。
我并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那份青涩的、朦胧的感情,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它没有结果。
它像一颗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种子,永远保持着最新鲜、最纯粹的模样。
它是我青春里,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它教会我,如何去爱,如何去放手,如何去祝福。
有一年,我们全家一起回老家过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外面下着小雪,屋里却温暖如春。
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年夜饭,看着春晚。
孩子们在旁边嬉笑打闹。
一片祥和。
吃完饭,男人们聚在一起打牌,女人们坐在一起聊天。
我不会打牌,就一个人溜达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挂着几个红灯笼,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喜庆。
我靠在树干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姨走了出来。
她披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两罐啤酒。
她递给我一罐。
“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她笑着问。
“没有。”我也笑了,“看星星呢。”
我们并排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喝着酒,看着雪。
“你还记得吗?”她忽然开口。
“小时候,我们最喜欢下雪天。”
“因为可以打雪仗,堆雪人。”
“有一次,你把我堆的雪人推倒了,我追着你打了半个村子。”
我笑了。
“我记得。”我说,“最后你没追上我,自己还摔了一跤,哭得像个小花猫。”
她也笑了。
“是啊。”她说,“那时候,真好。”
是啊。
那时候,真好。
无忧无虑,不知愁滋味。
“你现在,幸福吗?”她忽然问我。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侧脸,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幸福。”我点点头,“你呢?”
“我也很幸福。”她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啤酒喝完了。
“进去吧,外面冷。”我说。
“嗯。”她点点头。
我们转身,准备回屋。
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喂。”她叫住我。
我回过头。
“新年快乐。”她说。
“新年快乐。”我也说。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极了那个夏天,她坐在我身后,告诉我她拉锁开了时的样子。
带着一丝狡黠,和一丝少女的羞涩。
我的心,又一次,漏跳了一拍。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它会一直藏在我们的心底,成为我们之间,最温暖的秘密。
我们回到了屋里。
屋里,依然是欢声笑语。
我的妻子,看到我进来,对我笑了笑。
小姨也走到了她丈夫身边,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行。
我们会遇到很多人,看到很多风景。
有些人,只能陪我们走一程。
但正是这一程,才让我们的旅途,变得更加完整,更加有意义。
我很感谢,在我的青春里,能遇到她。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像夏天一样明媚的女孩。
她是我生命里,最美的意外。
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后来,那辆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嘉陵摩托,终于还是报废了。
我没有把它卖掉,而是把它推回了老家的院子里,盖上了一块防雨布。
有时候,我回去,会掀开布,摸一摸那冰凉的车身。
上面,还残留着岁月的痕-迹。
有我摔倒时留下的划痕,有送货时溅上的泥点,也有那个夏天,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坐垫。
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女孩坐在我身后的重量。
还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栀子花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我的儿子,对这辆老古董很感兴趣。
他总是缠着我,问我这辆车的故事。
我会把他抱到车上,让他握着车把。
然后,我会告诉他。
“这辆车啊,曾经载过一个仙女。”
“仙女?”儿子瞪大了眼睛。
“是啊。”我笑着说,“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仙女。”
“那后来呢?”
“后来啊,仙女飞走了,飞去了属于她的地方。”
“那爸爸你难过吗?”
我摇了摇头。
“不难过。”我说,“因为爸爸知道,仙女过得很幸福。”
而且,爸爸也遇到了自己的天使。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只是摸了摸儿子的头,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知道,我的幸福,就在我的怀里,就在我的身边。
而那段关于夏天的记忆,关于白色连衣裙的秘密,将会永远地,封存在这辆不会再轰鸣的摩托车里。
成为我一个人,独享的,最温柔的宝藏。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也到了不惑之年。
公司里的年轻人都叫我“叔”,我开始有了白头发,眼角也爬上了细纹。
那辆老嘉陵,在院子的角落里,已经锈迹斑斑,像一个沉默的老兵。
小姨的女儿,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考上了她妈妈的母校,学的也是服装设计。
我们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逢年过节,总会聚在一起。
只是,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些过于遥远的往事。
生活就像一条平稳流淌的河,偶尔有些波澜,但终究会归于平静。
直到那一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姨夫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悲伤。
他说,小姨生病了。
很严重。
我当时正在国外出差,听到这个消息,感觉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我立刻中断了所有的工作,买了最快的航班飞回去。
又是在医院。
又是那条熟悉的走廊。
只是这一次,病房里的人,比上一次,更加憔-悴。
她瘦得脱了形,头发也因为化疗,掉光了。
她戴着一顶帽子,看到我,还是努力地对我笑了笑。
“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虚弱。
“我来看看你。”我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没事。”她说,“老毛病了,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医生已经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我。
情况,比上一次,要严重得多。
甚至,可以说,已经没有希望了。
在她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一直陪着她。
我们聊了很多。
聊那些被我们刻意遗忘的,关于童年,关于青春的细节。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
“我想回老家看看。”
我知道,她想回哪里。
姨夫不同意,怕她身体吃不消。
但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我坚持要带她回去。
我租了一辆房车,里面有所有必需的医疗设备。
我们回到了那个我们长大的小镇。
小镇变化很大,很多老房子都拆了,盖起了新的楼房。
但那条梧桐巷,还在。
只是,比以前,更窄了,更旧了。
我推着轮椅,带她走在那条巷子里。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身上。
和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吗?”她轻声说,“就是在这里,我的拉链开了。”
“我记得。”我说。
“你当时,脸红得像个猴屁股。”她笑了。
我也笑了。
“你当时,肯定在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她继续逗我。
我没有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我们走到那棵老梧桐树下。
“就是这里。”她说,“你帮我拉上了拉链。”
我看着那棵树,树干上,还依稀能看到我们小时候刻下的名字。
时光,真是一个残酷的东西。
它带走了我们的青春,也即将,带走她的生命。
“你知道吗?”她转过头,看着我。
“其实,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小时候,和你一起长大的那段时光。”
“还有……还有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我以为,我们会有未来。”
她的眼眶,红了。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我说。
“不。”她摇了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我,没有勇气。”
“如果当时,我再勇敢一点,也许……”
她没有说下去。
我们都知道,没有也许。
“我给你设计了一件衣服。”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素描本。
她翻开其中一页。
上面,画着一件男士的衬衫。
很简单的款式。
但在衬衫的后背,靠近脖颈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羽毛形状的刺绣。
和那条白色连衣裙上的拉链,一模一样。
“我本来想,等你五十岁生日的时候,亲手做给你。”
“现在看来,可能来不及了。”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滴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失声痛哭。
那个下午,我们在那条巷子里,待了很久。
我们说了很多话,也流了很多泪。
我们把这辈子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舍,都留在了那里。
回去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微弱。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死去。
她没有再醒过来。
她在睡梦中,很安详地走了。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站在人群中。
我看着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她笑得依然那么明媚,像那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我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没有病痛,没有遗憾的地方。
她会在那里,继续做着她喜欢的服装设计。
她会设计出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
然后,等着我,在很多年以后,去找她。
葬礼结束后,姨夫把一个盒子交给了我。
他说,这是小姨留给我的。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那本素-描本。
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的衬衫。
就是她画的那一件。
后背上,有一个精致的,羽毛形状的刺绣。
我把那件衬衫,紧紧地抱在怀里。
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栀子花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我穿上了那件衬衫。
很合身。
从那以后,每到夏天,我都会穿上它。
我会骑着我新买的摩托车,去那条梧桐巷。
我会把车停在老地方。
然后,靠在树干上,静静地待一个下午。
我会想起她。
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泪,想起她凑在我耳边,悄声说的那句话。
“我后面的拉锁,好像开了。”
我知道,那道拉锁,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关上过。
它一直开在我的心里。
那是一道通往我整个青春的,唯一的入口。
而她,就是那个站在入口处,对我微笑的,永远的,白衣少女。
来源:乐天枫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