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用一块半干不湿的抹布,擦拭一盆君子兰的叶子。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用一块半干不湿的抹布,擦拭一盆君子兰的叶子。
窗外的阳光很好,是那种秋天午后独有的,带着一点点懒洋洋的金色,透过玻璃,在深绿色的叶片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屋子里很静,只有抹布擦过叶子时那种轻微的、沙沙的摩擦声,还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
我喜欢这种安静。
退休以后,我的世界就缩小到了这间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每一件东西,都摆在我熟悉的位置上,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空气里有淡淡的旧书和樟木箱子的味道,混着阳台上飘进来的桂花香。这是我熟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我慢悠悠地擦完最后一片叶子,把抹布在水池里洗干净,拧干,挂好,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接。
是女儿琳琳打来的。
“妈。”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带着一丝不易察emen的紧绷。
“嗯,吃饭了吗?”我问,这是我们之间最常用的开场白。
“吃了吃了,”她答得很快,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电话那头传来一些模糊的背景音,好像是有人在小声说话。
我没追问,只是“嗯”了一声,等着她开口。我知道,我的女儿,没事的时候,电话通常是晚上九点以后才打来,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下午这个时间点,一定有事。
果然,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
“妈,我就是……随便问问啊,你别多心。”
“嗯。”我依然只有一个字。
“你跟爸……以前攒的那些钱,你退休后,都取出来了吗?现在大概……有多少啊?”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就像是走在平地上,突然一脚踩空了。
手里的听筒,瞬间感觉有千斤重。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着的老伴儿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他笑得温和,眼神里满是暖意,仿佛也在看着我。
我们俩,一辈子省吃俭用,像两只勤劳的蚂蚁,一点一点地往家里搬东西,搬回来的不是粮食,是一张张带着我们体温的钞票。
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老了,能活得有尊严一点,不给孩子添麻烦。
为的就是,万一哪天走不动了,能请得起一个护工,而不是躺在床上,闻着自己身上的味儿,等着孩子来搭把手。
那笔钱,是我最后的体面,是我晚年生活的底气,是我对我老伴儿的承诺。
一百万。
不多,但在我们这个小城市,足够我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铠甲。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静,甚至还带了点自嘲的笑意。
“我能有多少钱?你爸走的时候,看病花了一大笔。我这点退休金,平时买买菜,交交水电费,还能剩下几个子儿?”
我顿了顿,故意让语气显得有些无奈和窘迫。
“前阵子我整理了一下,所有的存折、乱七八糟的加起来,大概……也就八万来块钱吧。”
八万。
这个数字,是我临时想出来的。
它不多,不至于让他们觉得我富得流油。
但也不算太少,听起来像一个勤俭的老人辛苦一辈子能攒下的体己钱,真实,可信。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清晰地听到琳琳的呼吸声,变得有些急促。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我几乎听不出来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说:“哦……才八万啊……”
那语气里的失望,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
不疼,但是很凉。
“嗯,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关心关心你嘛!”她的声音立刻拔高了,透着一股刻意的轻松,“行了妈,我不跟你说了,我这边还有点事。你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啊!”
“嘟……嘟……嘟……”
电话挂了。
我握着听筒,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偏西了,金色的光变成了橘红色,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慢慢走回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坐垫里。
这个沙发,还是我和老伴儿结婚时买的,上面的花布套子都洗得泛白了,坐垫的弹簧也有些塌陷,但坐上去,总有一种被包裹住的安稳感。
可今天,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浑身发冷。
我为什么要撒谎?
我问自己。
我害怕。
我害怕那笔钱,在他们眼里,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而是一块随时可以取用的肥肉。
我害怕他们会用“孝顺”和“亲情”作为绑架,让我心甘情愿地把铠甲一片片卸下来,最后变得手无寸铁。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隔壁楼的王大妈,退休金比我高,儿子做生意赔了钱,天天回家哭穷。王大妈心一软,把自己的养老钱全拿了出来。
结果呢?
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没见着。儿子儿媳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感激涕零,变成了后来的理所当然,甚至还埋怨她当初拿出来的太少。
现在王大M妈,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外面捡纸箱子卖钱,一身的病痛,也不敢去医院。
每次在小区里碰到她,看着她那佝偻的背影和浑浊的眼神,我的心就一阵阵发紧。
我不想变成她那样。
我答应过老陈的。
我还记得他最后的那段日子。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呛得人喘不过气。
他的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握在我的手里,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力气。
他看着我,眼睛里已经没什么神采了,但还是努力地对我笑。
“秀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走了以后,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怎么也止不住。
“那笔钱,”他喘着气,说得很艰难,“是我们俩的。我没福气花了,你……你替我好好花。”
“别……别都给了孩子。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我们……我们能帮的,已经帮完了。”
“你要……为自己活。去旅旅游,买点好吃的,别再……什么都舍不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我趴在他的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我答应他,我点头,我说“好,好,我都听你的”。
那个承诺,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那一百万,不仅仅是钱,那是老陈留给我最后的爱,是我对他承诺的载体。
所以,当琳琳问起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就撒了谎。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以为,我的试探,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以为,他们听到只有八万块,就不会再有什么念想了。
我错了。
我严重低估了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时的 desperation。
下午四点多,门铃响了。
急促,响亮,一下接着一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的心,又“咯噔”一下。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我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一张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是我的女婿,小张。
他的脸色很难看,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几天没洗了。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敞开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焦躁和颓败的气息。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男人。
那两个人,很高,很壮,穿着黑色的T恤,手臂上露出大片的纹身。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神像鹰一样,四处扫视。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没有开门。
我隔着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小张?你……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妈!你开门啊!我有急事找你!”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嘶吼。
他身后的一个男人,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门板,发出“咚咚”的闷响。
“别废话了,赶紧让你妈开门拿钱!”那个男人的声音,粗粝,沙哑,像砂纸在摩擦。
拿钱?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琳琳的电话,不是试探,是确认。
确认完了,就轮到他上门来“取”了。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愤怒,像一团火,在我胸中熊熊燃烧。
但是,看着猫眼外那两张凶神恶煞的脸,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开门,无异于引狼入室。
我不能开。
“小张,你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吧。家里……不方便。”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妈!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小张在门外吼道,“我跟您说实话吧,我生意上出了点问题,急需一笔钱周转!琳琳说,您这儿有八万块钱!您先借给我,等我周转过来了,加倍还您!”
借?
说得真好听。
他身后的那两个人,是来“借”钱的样子吗?
那分明是来讨债的!
“我没有钱。”我冷冷地回答,“那八万块钱,是我给自己准备的看病钱,一分都不能动。”
“妈!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我们可是一家人啊!我跟琳琳都快活不下去了,你那点钱留着能干嘛?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自私?
我自私?
我跟老陈,从琳琳出生开始,哪一件事不是先想着她?
她上学,我们给她买最好的文具,报最贵的补习班。
她工作,我们托遍了所有的关系,才让她进了一家不错的单位。
她结婚,我们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给她买房,买车,办了一场风风光光婚礼。
我们以为,把她交到小张手里,她会幸福。
小张当初追琳琳的时候,嘴巴像抹了蜜一样。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琳琳好的。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琳琳过上好日子,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和老陈,信了。
我们看着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家境普通,但有上进心,有冲劲,对琳琳也是真心实意。
可是,结婚以后,一切都变了。
他辞掉了稳定的工作,说要自己创业,要当大老板。
我们劝过,琳琳也劝过。
但他听不进去。
他说我们思想陈旧,不懂得抓住时代的机遇。
他画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饼,说等他公司上市了,就给我们买大别墅,请保姆。
结果呢?
几年下来,公司没见着,项目换了一个又一个,钱倒是赔进去不少。
家里的积蓄赔光了,就开始到处借钱。
琳琳的工资,刚发下来,就被他拿去“周转”。
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琳琳每次回娘家,都瘦了一圈,眼里的光,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我问她,过得好不好。
她总是强颜欢笑,说:“挺好的呀,妈,你别担心。”
我知道,她是在报喜不报忧。
她怕我担心,怕我为她难过。
可是,我的傻女儿啊,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过得好不好,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我跟老陈,背地里没少接济他们。
每次都说是单位发的奖金,过节的福利。
我们不敢给多了,怕小张知道了,又拿去填那个无底洞。
我们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偷偷地,补贴着女儿的生活。
老陈还在的时候,经常叹气。
他说:“秀兰啊,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们把琳琳保护得太好了,让她不知道人心险恶,不知道生活不易。”
是啊。
我们倾尽所有,想为她撑起一片晴空。
却没想到,她自己选择了一场暴风雨。
而现在,这场暴风雨,已经刮到了我的家门口。
“妈!你开门!你再不开门,我就撞了!”小张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他身后的一个男人,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了门上。
“砰!”
一声巨响,整个门框都在震动。
我的心,也跟着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怕了。
我不是怕他们伤害我。
我这把老骨头,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怕的是,我守不住老陈留给我的东西。
我怕的是,我守不住自己的底线和尊严。
我扶着墙,慢慢地退回到客厅,拿起电话,手抖得几乎拨不出号码。
110。
我按下了这三个数字。
就在我准备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我的手机响了。
是琳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妈!你千万别报警!”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得像是要断了气,“妈,我求求你了!你别报警!”
“琳琳,”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让他来的?”
“不是……不是我让他去的……妈,你听我解释!”她在那边泣不成声,“我就是……我就是跟他抱怨了几句,说我们实在是没钱了,到处都借不到……我说,你要是有个十万八万的就好了……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他会直接去找你!还带了人去!”
“妈,你先把钱给他吧!那两个人是放贷的,我们欠了他们高利贷!今天要是还不上钱,他们……他们会打死小张的!”
高利贷。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压下,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欠了多少?”我问,声音干涩。
“……三十万。”
三十万。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妈,你那八万块,先给他们!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妈,我求求你了!你就当救救我,救救小张!他要是出事了,我也不活了!”
她在那边,哭得肝肠寸断。
每一声哭喊,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那是我的女儿啊。
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
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门外,踹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老太婆!我数三声!再不开门,我们把门给你卸了!到时候,可就不是八万块钱能解决的事了!”
“一!”
“二!”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电话里,是女儿绝望的哭求。
门外,是催命的倒数。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老陈的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他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
“秀兰,为自己活。”
为自己活……
可是老陈,如果看着女儿去死,也算是为自己活吗?
如果我的安稳,是建立在女儿的痛苦之上,那我下半辈子,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三!”
门外,最后一声倒数落下。
我猛地睁开眼睛。
“琳琳,你听着,”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马上到我这里来。立刻,马上。”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我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反锁的门栓,“咔哒”一声,被我拧开了。
我拉开了门。
门外,小张和他身后的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真的会开门。
小张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贪婪的喜悦所取代。
“妈!我就知道,你最疼我跟琳琳了!”
他想上来扶我,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我没有看他,我的目光,直接落在了他身后那两个男人的脸上。
“进来吧。”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转身,走进客厅,在沙发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那是我和老陈的位置。
老陈走了以后,我一直空着他旁边的位置。
今天,我坐下了。
小张和他身后的两个人,跟着走了进来。
那两个男人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的家。
他们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其中一个刀疤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黄牙。
“老太太,挺识相的嘛。钱呢?准备好了吗?”
我没有理他。
我看着小张,我的女婿。
“小张,”我平静地开口,“你还记得,你娶琳琳的时候,跟我跟她爸,说过什么吗?”
小张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妈……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先解决眼前的事……”
“你回答我。”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小-张-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说-话-。
“你说,你会对琳琳好,一辈子。”我替他说了出来,“你说,你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你带着两个外人,来逼你妻子的母亲,来抢她的养老钱!”
“这就是你说的,对她好?”
我的声音,越来越严厉,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他的心里。
小张的头,埋得更低了,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也是没办法……”他小声地辩解。
“没办法?”我冷笑一声,“没办法就可以去借高利贷?没办法就可以把自己的妻子和丈母娘推到火坑里?”
“小张,你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有担当!自己惹出来的祸,就要自己去扛!而不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女人的背后!”
那两个催债的,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上演家庭伦理剧了!”刀疤脸打断了我的话,“老太婆,我们没时间听你在这儿说教。要么拿钱,要么,我们就把你女婿的一条腿,留在这儿!”
他说着,从后腰摸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张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着刀疤脸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大哥,大哥,再宽限几天!我妈她有钱!她肯定有钱!她就是在考验我!”
他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看着他,心里最后一点情分,也消失殆尽。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站起身,慢慢走到卧室门口,回头对那两个男人说:
“你们在这儿等着。”
然后,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没有去开那个装着我所有积蓄的樟木箱子。
我走到床头柜前,拉开了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金条。
这是当年,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她说,这是女人的底气。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
我跟老陈,最苦最难的时候,都没舍得动它。
我把它拿了出来,握在手里。
金条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冷静了一些。
然后,我又从抽屉的夹层里,拿出了一本相册。
我翻开相册。
第一页,就是琳琳刚出生时的照片。
小小的,红红的一团,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我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奶香味。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她第一次走路,摔倒了,趴在地上,冲着镜头傻笑。
她第一次上学,背着比她人还大的书包,回头冲我挥手。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公园里追逐蝴蝶。
她考上大学,我们一家三口,在校门口的合影。
……
一幕一幕,像是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放映。
我的眼眶,湿了。
我合上相册,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我拿着金条和相册,走出了卧室。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当他们看到我手里的金条时,眼睛都亮了。
尤其是小张,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了狂喜的光芒。
“钱!妈!我就知道你有钱!”
我没有理他。
我走到刀疤脸的面前,把手里的金条,递了过去。
“这个,够不够?”
刀疤脸接过去,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又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够了,够了!老太太,还是你爽快!”
他把金条揣进兜里,冲另一个男人使了个眼色。
“我们走!”
他们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我叫住了他们。
他们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把手里的相册,递到小张的面前。
“小张,你看看这个。”
小张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他翻开相册,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他的手,开始发抖。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当他看到最后一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时,他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跪在地上,抱着相册,哭得像个孩子。
“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琳琳……我对不起爸……”
那两个催债的,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小张,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悔悟了,还是只是在演戏。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走到他的面前,从他手里,拿回了那本相册。
然后,我看着那两个催债的,一字一句地说:
“钱,你们拿走了。”
“现在,我要跟我的女婿,单独谈谈。”
“你们,可以出去了。”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刀疤脸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大概是被我的气势镇住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带着另一个人,走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跪在地上,依旧在抽泣的小张。
我没有让他起来。
我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张,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开门吗?”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琳琳。”
“我是为了我那个傻女儿,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
小张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妈……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惨笑一声,“我是她妈!她瘦了,吐了,闻到油烟味就恶心,我能不知道吗?”
“她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心,也是怕你,拿孩子当借口,再去找我要钱!”
小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我……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人……”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拍门声。
“妈!开门!妈!你怎么样了?”
是琳琳。
她终于到了。
我走过去,打开门。
琳琳冲了进来,看到屋子里的情景,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看到瘫坐在地上的小张,又看到安然无恙的我,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跑到我面前,紧紧地抱住我。
“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我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我安慰她那样。
“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
我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然后,我看着依旧瘫坐在地上的小张,开口了。
“小张,起来吧。”
小张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我们面前,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妈,琳琳,我对不起你们。”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没有说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依旧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过了很久,我才缓缓地开口。
“小张,我今天,可以不追究你带人上门的事。”
“那块金条,就当我,替琳琳,替她肚子里的孩子,买一个安宁。”
“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小张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
“妈,您说!别说几个,就是几百个,我都答应!”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从今天起,你搬出去住。”
“什么?”琳琳和小张,同时惊叫出声。
“妈,你这是要我们离婚吗?”琳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让你们离婚。我是让你,小张,一个人搬出去。”
“你什么时候,能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双手,把欠下的债还清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见琳琳,见你的孩子。”
“在此之前,琳琳住在我这里。”
小张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妈……我……”
“这是第一个条件,你答不答应?”我打断了他。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琳琳,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你所谓的‘创业’,到此为止。”
“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哪怕是去工地搬砖,去餐厅洗盘子,都行。”
“我要你,脚踏实地地,去挣每一分干净的钱。”
“你挣来的钱,除了维持你自己的基本生活,剩下的,全部用来还债。”
“我会帮你记账。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我都要看到。”
小张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
但是,当他看到我坚决的眼神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好……我也答应。”
“第三,”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也是最重要的。”
“戒掉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戒掉你那颗投机取巧的心。”
“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夜暴富的神话。所有的财富,都来自于一点一滴的积累。”
“就像我跟你爸,我们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生意,没发过什么大财。我们就是勤勤恳恳地工作,省吃俭用地生活。”
“我们攒下的每一个子儿,都带着我们的汗水和体温。”
“那笔钱,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那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希望,我们的一辈子。”
我说着,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老陈。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在炎热的夏天,满头大汗地修理着机器。
他把每个月省下来的钱,小心翼翼地夹在一个旧本子里。
本子的封面上,他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为了秀兰和琳琳的未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琳琳和小张,都沉默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哭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张“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一次,他没有哭。
他只是重重地,给我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都那么响,那么实。
“妈,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您放心,您说的,我全都做到。”
“我不是为了琳琳,也不是为了孩子。”
“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要……重新做回一个人。”
说完,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琳琳一眼,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琳琳再也忍不住,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色的余晖。
夜,要来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
小张能不能真的改过自新,是个未知数。
琳琳要一个人,面对怀孕和生产的辛苦。
而我,要用我这把老骨头,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守住了老陈的嘱托,也守住了我的底线。
我没有用那一百万,去填一个无底的欲望黑洞。
我用一块金条,和几十年的母爱,去唤醒一个男人的良知,去拯救我的女儿,和我未出世的外孙。
这笔交易,我觉得,值。
那天晚上,琳琳就住在了我的房间。
她躺在我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紧紧地挨着我。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和小张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聊她心里的委屈和恐惧。
聊她对未来的迷茫。
我没有责备她,也没有安慰她。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倾听,就是最好的治愈。
说到最后,她趴在我的枕边,小声地问:
“妈,你真的……只有八万块钱吗?”
我沉默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骗她了。
我们母女之间,需要的是坦诚,而不是猜忌。
“不是。”我轻轻地说。
“那……到底有多少?”
我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琳琳,妈有多少钱,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些钱,是妈的。”
“是妈用来养老的,是妈最后的保障。”
“妈可以帮你,可以救你,但妈不能用自己的晚年,去为你的人生买单。”
“你明白吗?”
琳琳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疑惑,慢慢变得清澈,明亮。
最后,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妈,我明白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女儿,长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忙碌。
我每天陪着琳琳,给她做各种好吃的,陪她去散步,陪她做产检。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和笑容。
小张,没有再出现过。
他只是每个月,会准时托人送来一笔钱。
钱不多,有时候一千,有时候两千。
但每一笔,都用信封包得整整齐齐。
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
我知道,那是他挣来的,干净的钱。
我把那些钱,都存了起来。
我跟琳琳说:“这是你孩子的奶粉钱,是他爸爸,亲手挣来的。”
琳琳每次听到,都会红了眼眶。
秋去冬来,春暖花开。
第二年春天,琳琳生了。
是个男孩,很健康,很可爱。
孩子出生的那天,小张来了。
他站在产房门口,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
他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浮躁和虚妄,多了一种沉稳和踏实。
他没有进来。
他只是站了很久,然后,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了。
后来,我听说,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班,很辛苦,但干得很卖力。
他还清了所有的债。
一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回来了。
他手里,没有提任何贵重的礼物。
只有一束,开得正艳的,向日葵。
他走到我们面前,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不是金的,也不是钻的。
是银的,款式很简单。
但他把它擦得很亮,很亮。
他看着琳琳,眼睛里,满是深情。
“琳琳,嫁给我,好吗?”
“这一次,我没有大别墅,也没有上市公司。”
“我只有一双手,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一颗,想要跟你,跟孩子,好好过一辈子的心。”
琳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我转过身,看着墙上老陈的照片。
照片里,他依旧在温和地笑着。
老陈,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女儿,幸福了。
我也守住了,对你的承诺。
我用我的方式,守护了这个家。
后来,他们搬回了自己家。
小张踏踏实实地工作,琳琳在家照顾孩子。
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很安稳,很踏实。
他们再也没有跟我提过钱的事。
只是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孩子,回来看我。
小小的房子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外孙很喜欢黏着我,听我讲故事。
我经常会给他讲,一个关于两只老蚂蚁的故事。
那两只老蚂蚁,一辈子,都在努力地搬东西。
他们搬回来的,不是粮食,而是一颗颗,闪着光的,叫做“爱”和“责任”的石头。
他们用这些石头,盖了一座坚固的房子。
房子,可以抵御风雨,可以带来温暖。
但房子,不是用来索取的。
是用来守护的。
每次讲完,小外孙都会似懂非懂地问我:
“外婆,那后来呢?那两只老蚂蚁呢?”
我就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
“后来啊,其中一只老蚂蚁,飞到天上去,变成了星星。”
“另一只老蚂蚁,就住在那座房子里,守着那些闪光的石头,也守着所有她爱的人。”
我的那一百万,还安安稳稳地躺在银行里。
我偶尔,会拿出那个旧旧的樟木箱子,打开,看看那几本存折。
上面的数字,没有变。
但是,我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它不再是我的铠甲,我的壁垒。
它变成了一种更柔软,也更坚韧的东西。
是一种底气,一种智慧,一种选择的权利。
我可以选择,用它来让自己过得更舒适。
我也可以选择,在关键的时候,用它来捍卫我的家人。
但这个选择权,必须,也只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那天下午,阳光依旧很好。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君子兰的叶子,又长出了一片新的,绿得发亮。
空气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旧书和樟木的味道。
只是,还多了一丝丝,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鸡汤的香味。
那是琳琳,在为我炖的。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好。
这就是我想要的,晚年。
有尊严,有安宁,也有爱。
我想,天上的老陈,一定也会为我感到高兴吧。
来源:乐观的小红花7L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