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一角,A4纸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上面沾了点若有若无的咖啡渍,像一张疲惫的脸。
那张报销单,像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卡在我跟老李的喉咙里。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一角,A4纸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上面沾了点若有若无的咖啡渍,像一张疲惫的脸。
我每次路过老李的办公室,都能透过那扇永远虚掩着的玻璃门,看到它。
它被压在一堆文件中,只露出一个签着我名字的角落,像是在无声地求救。
老李,我们部门的总监,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领口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的男人。
他看文件的姿势很特别,身体微微前倾,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审视那些黑色的宋体字。
而我的那张报销单,他已经用这种姿势审视了快半个月了。
金额不大不小,一万三千六百块。
是我为客户陈总垫付的一笔定制费用。
这笔钱,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它几乎是我那个月工资扣掉房租和基本开销后,能剩下的所有。
我刚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口袋里的钢镚儿碰撞的声音,都比手机铃声更让我心头一紧。
第一次催他,是在报销单交上去的第三天。
我抱着一摞文件,借着汇报工作的机会,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
“李总,那个……陈总项目的报销单,您签了吗?”
他头都没抬,目光依然粘在那份密密麻麻的数据报表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墨粉和中央空调吹出来的、有点沉闷的混合气味。
“放着吧,我看完手头这个就处理。”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机器设定好的回答。
我“哦”了一声,把文件放在他桌上,退了出来。
办公室的走廊很长,白色的灯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显得空洞又孤独。
我当时觉得,可能他就是忙。
毕竟,他手下管着几十号人,每天要签的字,可能比我一个月说的话都多。
又过了三天,那张报销单依然躺在原地,姿势都没变一下。
我银行卡的余额提醒短信,像个准时报到的催命符,又来了。
这次,我没带文件,直接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他正在喝茶,紫砂壶的壶嘴冒着袅袅的热气,一股浓郁的铁观音茶香扑面而来。
他看到我,抬了抬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李总,我的报销单……”我开门见山,不想再绕圈子了。
他放下茶杯,杯底和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小张啊,”他慢悠悠地说,“公司的流程,你也是知道的。财务那边最近查得严,每一笔支出都要有详细的说明。你那个单子,我看了一下,‘定制服务费’,太笼统了。”
我愣住了。
这笔钱是用来给陈总的儿子定制一个特殊的康复座椅的。
陈总的儿子,天生患有一种罕见的肌肉萎缩症,常年需要轮椅。
这个项目我们跟了很久,陈总对我们非常信任,几乎把我们当成了朋友。
签合同那天,他喝了点酒,红着眼睛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儿子坐得舒服一点,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看看窗外的风景。
那个座椅,是找一位很有名的老工匠手工打造的,从设计到用料,都倾注了无数心血。
当时为了赶工期,工匠那边要求先付全款,陈总公司那边的流程又慢。
我为了拿下这个单子,也为了能让那个孩子早点用上新椅子,一咬牙,就用自己的信用卡垫付了。
这些情况,我在提交报销单的时候,附了一份详细的说明报告,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上面。
老李不可能没看到。
“李总,我附了详细说明的,是给陈总儿子定制康复座椅的钱,发票和工匠的收款证明也都在后面。”我的声音有点急了。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慢条斯理地转着拇指。
“我知道,我看了。”他说,“但是,这种费用,严格来说,不属于我们的业务招待范畴。写得太详细,反而容易让审计抓住把柄。”
我感觉一股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这是什么逻辑?
为了公司业务,为了维护客户关系,我垫付了这笔合情合理的钱。
现在,到了他这里,反倒成了我的问题?
“那……那您说该怎么办?”我强压着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呷了一口。
“这样吧,”他沉吟片刻,“你先把钱给工匠结了。这张单子,我再研究研究,看看怎么处理更稳妥。别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跟陈总的合作。”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让我继续垫着,而且还不知道要垫到什么时候吗?
“李总,”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信用卡这个月就要还款了。我手头……确实没那么多钱。”
这不是谎话。
为了这笔钱,我这个月已经吃了半个月的泡面了。
闻到食堂的饭菜香,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他终于正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giác的审视,和一种我读不懂的疲惫。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他摇了摇头,像是在感叹什么,“一点困难都扛不住。你先去想办法解决一下,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他低下头,又开始看他的文件,不再理我。
我像一尊雕像一样,在他办公室里站了足足一分钟。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那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我的耳朵里,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转身走了出去,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工位,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团湿棉花,又闷又重。
我不是没想过,找朋友借钱周转一下。
但这件事,它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的问题。
这笔钱,是为公司花的,凭什么要我自己扛着?
如果这次我妥协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是不是以后所有的灰色地带,所有的麻烦,都要我这个最底层的小兵来填坑?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老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平时虽然严厉,但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上,如此刁难我?
第二天,工匠的电话打来了。
一个声音苍老但很洪亮的男人,问我尾款什么时候能结。
他说,椅子已经做好了,打磨上了最后一遍木蜡油,就等钱到账发货。
“师傅,您再宽限我两天,就两天。”我对着电话,声音都有些发虚。
挂了电话,我直接走进了老李的办公室。
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这张报销单找他。
“李总,我没钱垫付了。”我把手机上的银行余额截图给他看,“如果您今天再不签字,我只能跟陈总说实话了。”
这是一种威胁,也是我的最后通牒。
老李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恼怒,还有一丝……失望?
“小张,”他声音沉了下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是按公司的规矩办的。现在出了问题,责任不在我。”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办公室里的那盆绿萝,叶子有点发黄,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最后,他拿起笔,却没有在我的报销单上签字。
而是在一张便签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扔给我。
“出去。”
我拿起便签纸,上面是他秘书的电话。
我没懂他什么意思,但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谈崩了。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心里,一片冰凉。
我没有打那个电话,也没有再去找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给那位工匠师傅回了电话。
我告诉他,公司的流程出了点问题,款项可能要延迟几天。
然后,我给陈总发了条微信,委婉地解释了情况,告诉他椅子可能要晚几天才能送到。
我以为,这件事,会以一种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拉锯战形式,继续下去。
直到我被彻底拖垮,或者,老李大发慈悲。
我万万没有想到,暴风雨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公司,就被部门助理叫住。
“张哥,大老板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马上。”助理的表情很严肃,还带着一丝同情。
大老板,我们分公司的总经理。
一个我只在年会上见过几次的、传说中的人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走进那间位于顶楼的、装修豪华的办公室时,我看到老李也在。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身形显得有些萧索。
大老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你就是张伟?”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我点了点头。
“你看看这个。”他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封邮件。
发件人,是陈总。
收件人,是集团总部最高层的邮箱。
邮件内容很长,措辞极其严厉。
投诉我们分公司办事拖沓,毫无信誉,指名道姓地投诉了我,说我欺骗了他。
邮件的最后,陈总表示,要重新评估与我们公司的合作关系。
我看着那一行行刺眼的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大脑一片空白。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温和儒雅的陈总,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把事情直接捅到了天花板上。
“张伟,”大老板的声音像冰碴子一样,“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我能解释什么?
我说,是我的直属领导卡着我的报销单不签,导致我没钱付给工匠,才耽误了工期吗?
我把目光投向老李。
他依然背对着我们,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
我说完了,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老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转头看着老李,沉声问:“李总,他说的是事实吗?”
老李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
布满了红血丝,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悲伤。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以为,他会辩解,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但他没有。
他承认了。
大老板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响声把我吓了一跳。
“胡闹!”他怒吼道,“李建国!你知不知道陈总这个客户对我们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损失?”
老李,或者说李建国,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那永远挺得笔直的腰杆,在那一刻,似乎弯了下去。
“还有你,张伟!”大老板的怒火又转向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向我汇报?为什么非要等到事情闹得这么大?”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我为什么不越级汇报?
我怕被穿小鞋,我怕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我怕在这个复杂的职场里,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说到底,我还是太懦弱,太天真。
“你们两个,”大logging a report on your desks by the end of the day. And you, Li Jian-guo, you're suspended from your duties, pending further investigation."
(你们两个,今天下班前,一人一份检讨报告,交到我桌上。还有你,李建国,暂时停职,等候处理。)
我走出大老板办公室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走廊里的灯光,白得刺眼。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刚从刑场上被拖下来的犯人,魂都丢了。
完了。
我的职业生涯,可能就要在这里,画上一个不光彩的句号了。
回到工位,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好奇和幸灾乐祸。
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我打开电脑,盯着空白的文档,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检讨?我该检讨什么?
检讨我不该垫付那笔钱?还是检讨我不该那么强硬地去催款?
或者,我该检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连一万多块钱都拿不出来?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请问,是张伟先生吗?我是总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王经理。”
总公司?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您好,我是。”
“是这样的,张先生。关于今天陈总投诉的事情,集团高层非常重视。我们想跟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您现在方便吗?”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我把早上在大老板办公室里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王经理,一直很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她在听。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
“张先生,谢谢你的坦诚。这件事,我们已经了解了。你不用写检讨了,安心工作吧。至于李建国总监……”
她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叹息。
“公司,会处理的。”
挂了电话,我依然觉得很不真实。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我不用被开除了?
傍晚的时候,我看到老李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公司。
他走的时候,谁也没看,步履有些蹒跚。
经过我工位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第二天,公司内部系统发了通告。
李建国,因个人原因,暂时离岗。
部门总监的位子,由副总监暂代。
我的那笔报销,当天下午就批下来了。
财务打来电话,让我去签字领钱。
我拿着那笔失而复得的钱,心里却没有一丝轻松。
我把钱转给了工匠师傅,又给陈总打了个电话,诚恳地道了歉。
陈总在电话里,语气缓和了很多。
他说,他也是一时情急,没想到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他说,他儿子的事情,让他变得很敏感,很焦虑。
他还说,谢谢我为他儿子做的一切。
我们聊了很久,从工作聊到生活,聊到孩子。
挂电话的时候,他说:“小张,以后来我这边,我请你喝酒。”
我知道,这个客户,保住了。
而这一切,都是用老李的“离岗”换来的。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总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
老李,他不像是一个会因为这点事,就犯这么低级错误的人。
他为什么要卡我的报销单?
为什么在最后关头,他选择了自己扛下所有?
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一周后,那位总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王经理,给我打来了第二个电话。
她约我出去喝杯咖啡。
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她告诉了我一个,关于老李的故事。
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故事。
王经理和老李,是大学同学,也是多年的朋友。
她说,老李曾经,也有一个儿子。
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男孩。
那个男孩,在七岁那年,被诊断出和陈总儿子一样的病。
肌肉萎症。
从那天起,老李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就是陪着儿子,和病魔赛跑。
他带着儿子,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大医院。
尝试了所有能找到的治疗方案。
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卖掉了房子,欠下了一屁股债。
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为生活奔波的中年男人。
他说,他这辈子,没求过人。
但为了儿子,他跪下过,磕过头,流干了眼泪。
可最终,他还是没能留住那个小生命。
男孩在十岁那年,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天,永远地离开了他。
“从那以后,建国就变了。”王经理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眼圈泛红,“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没日没夜地加班,像一头不知道疲倦的牛。他对自己狠,对下属也狠。很多人都怕他,觉得他不近人情。但我们这些老朋友知道,他只是……把自己的心,给锁起来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喘不过气来。
“那……我的那张报销单……”我声音沙哑地问。
“他看到了那份详细说明。”王经理说,“看到了‘康复座椅’那几个字,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年龄和病情。他……崩溃了。”
“他不是想为难你,他是在为难他自己。那张单子,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那些无能为力的夜晚,那些看着儿子受苦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他不敢签字,他怕自己一签下去,就会想起自己的儿子。他把那张单子压在文件下面,就像是想把那段痛苦的回忆,也一起压下去。他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选择用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来逃避。”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窗外的阳光很好,落在桌面上,暖洋洋的。
可我却感觉,浑身冰冷。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那段时间的沉默和反常。
明白了他眼神里,那抹我读不懂的悲伤。
他不是在刁难我,他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做一场无声的抗争。
而我,却像一个无知的闯入者,用最尖锐的方式,撕开了他血淋淋的伤口。
“那他为什么不解释?”我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怎么解释?”王经理苦笑了一下,“对一个刚入职场不久的年轻人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签这张报销单,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儿子?他做不到。他是个那么骄傲,又那么脆弱的人。”
“在大老板办公室里,他选择承认一切,也是为了保护你。他知道,这件事总要有人承担责任。与其让你这个年轻人背上处分,不如他自己来扛。对他来说,这个位子,或许早就是一种负担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咖啡杯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想到我理直气壮地去质问他。
我想到我把银行余额拍在他面前。
我想到我用客户来威胁他。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
我用我的“原则”和“正义”,把一个遍体鳞伤的父亲,又一次推下了悬崖。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公司的。
我请了假,向王经理要了老李的家庭住址。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皮斑驳脱落。
很难想象,一个年薪几十万的总监,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来开。
是老李。
他穿着一件旧的灰色T恤,头发乱糟糟的,几天没刮的胡茬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岁。
他看到我,愣住了。
眼神里,没有了在公司的威严,只有一片茫然和疲惫。
“你……怎么来了?”
“李总,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吗?太轻了。
安慰吗?我没有资格。
他侧了侧身,让我进去。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版的、笑得一脸灿烂的老李,抱着一个同样笑得眉眼弯弯的小男孩。
男孩坐在一个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奥特曼。
背景,是蓝天,白云,还有一片开得正盛的向日葵。
那就是他的儿子。
“坐吧。”老李给我倒了杯水,声音很沙哑。
我们在沉默中,坐了很久。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李总,对不起。”
我站起来,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没有扶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不关你的事。”他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儿子,叫亮亮。明亮的亮。”他看着窗外,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很喜欢画画,喜欢奥特曼,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
“他生病以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但他从来没哭过,没抱怨过。他总跟我说,‘爸爸,我不疼’。”
“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下午。阳光很好。他对我说,‘爸爸,我想看看天上的云,是什么形状的’。”
老李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他的肩膀,却在微微地颤抖。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上。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个在职场上杀伐果断的总监,在那个下午,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流着泪。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铺天盖地的心疼。
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李总,这里面,是一万三千六百块。是公司报销给我的钱。”
他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知道,您为了给亮亮治病,欠了很多钱。”我说,“这笔钱,您先拿着。我知道不多,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别过头,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强硬。
“这不是同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个晚辈,对一个父亲的敬意。”
他愣住了,浑身一震。
“您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多年的哭声,终于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的痛哭。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等他哭够了,发泄完了。
窗外的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没有开灯,我们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坐在黑暗里。
“谢谢你。”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说,“您给我上了,比任何职场培训都重要的一课。”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他给我讲亮亮小时候的趣事,讲他怎么偷偷把零花钱攒起来,给爸爸买生日礼物。
讲他怎么在病床上,用颤抖的手,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
他说,他书房里,有一个柜子,里面装的全是亮亮的画。
他从来不敢打开。
那天晚上,他打开了。
一张张稚嫩的画纸,上面是用蜡笔画的太阳,房子,小草,还有手牵着手的爸爸和儿子。
有一张画上,画了一个站起来奔跑的小男孩。
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爸爸,等我好了,我们去踢球。
老李抚摸着那张画,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我陪他,把那些画,一张一张地看完,又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地收好。
临走的时候,他把我送到楼下。
小区的路灯,昏黄而温暖。
“小张,”他叫住我,“那张卡,你拿回去。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的债,我自己还。”
他把卡塞回我手里。
“还有,别叫我李总了。我叫李建国。”
我看着他,路灯下,他原本佝偻的背,似乎又挺直了一些。
“建国叔。”我叫了一声。
他笑了。
那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笑得,有些苦涩,但很真实。
后来,公司撤销了对他的处分。
大老板亲自找他谈话,让他回来继续上班。
他拒绝了。
他说,他想换一种活法。
他用剩下的积蓄,和一个朋友,在家乡开了一个小小的画室。
专门教那些有残疾的,或者家庭困难的孩子画画。
免费的。
画室的名字,叫“亮亮画室”。
我去看过他一次。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画室不大,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作品,五颜六色,充满了生命力。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身上沾着颜料,正在手把手地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调色。
他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而满足的笑容。
看到我,他招了招手。
“来啦。”
“嗯,来看看你。”
我们坐在画室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打闹。
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我以前总觉得,是这个世界,亏欠了我和亮亮。”
“现在呢?”我问。
他笑了笑,指着院子里的那群孩子。
“现在我觉得,我得替亮亮,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些像他一样,努力发光的孩子们。”
“他没走,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那天,我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幅画。
是画室里的一个孩子画的。
画上,是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花田。
花田里,一个大大的身影,和一个小小的身影,手牵着手,走向远方的太阳。
我把那幅画,挂在了我办公室的墙上。
每次工作累了,烦了,我都会抬头看看它。
它像一个无声的提醒,告诉我,我们看到的,往往不是事情的全部。
在那些冰冷的制度和坚硬的原则背后,可能隐藏着一颗,你无法想象的,柔软而破碎的心。
那张报销单,最终,还是改变了我的职业生涯。
但不是以我当初预想的那种,糟糕的方式。
我学会了,在坚持原则的同时,多一份理解和体谅。
我学会了,在看待问题的时候,不只看表面,更要看背后的人。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故事,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有时候,一句简单的问候,一个耐心的倾听,一次不计前嫌的握手,或许就能成为,照亮彼此前方道路的那一束微光。
来源:诗意芒果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