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A4纸,上面的字印得又黑又方正,标题是“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那天,人力资源的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像个冰窖。
冷气顺着我的后脖颈子往下钻,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A4纸,上面的字印得又黑又方正,标题是“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觉得有点陌生,像是在看一门刚学的外语。
坐在我对面的HR,姓李,一个总是画着精致妆容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的女人。
她正公式化地念着条款,什么N+1,什么离职手续,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在冰冷的空气里飘。
我的主管,王经理,就坐在李HR的旁边。
他没坐直,整个人陷在椅子里,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脸上挂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介于看戏和不耐烦之间的表情。
他今天特意换了件新的条纹衬衫,领口挺括得能划破纸。
李HR终于念完了,把一支笔推到我面前。
“在这里签个字。”
我没动。
我的目光越过那张纸,落在王经理的脸上。
他终于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微微前倾,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怎么?舍不得走?”
他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很强,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耳朵里。
“出去以后,凭你这把年纪,这套过时的东西,还能找到工作吗?”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即将被扔进垃圾堆的旧家具。
“现在外面的年轻人,可比你猛多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HR的眼皮跳了一下,似乎觉得这话有点过火,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整理着桌上的文件。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变热,从心脏出发,涌向四肢百骸。
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也扯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很淡的冷笑。
“王经理,”我开口,声音很平静,“别着急。”
说完,我拿起笔,唰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有点潦草,但很有力。
然后我站起身,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那间能冻死人的办公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世界。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一步,一步,踩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声音。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一个靠窗的位置,我曾经很喜欢它,因为一抬头就能看到外面那棵巨大的香樟树。
现在是夏天,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黑,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敲击键盘的声音像一阵密集的夏雨。
没有人看我,但我觉得有无数道目光正从显示器后面,从文件的缝隙里,偷偷地射向我。
他们都知道了。
公司里没有秘密。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的。
一个用了好几年的马克杯,上面印着一只已经褪了色的卡通猫。
一盆半死不活的多肉,被我养得歪歪扭扭。
几本专业书,边角都卷了起来。
还有一个旧相框,里面是我和爷爷的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了,是在一座灯塔下面拍的。
爷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脸上全是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海边的月牙。
他是个守塔人。
一辈子,守着一座孤零零的灯塔。
我把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纸箱的底层,用一件旧衣服包好。
王经理的话,还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过时的东西。”
他指的是我正在做的那个项目。
一个游戏。
一个关于灯塔和守塔人的游戏。
这个项目,是我提出来的,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从一个模糊的想法,到几百页的设定文档,再到第一个可以运行的demo。
它就像我的孩子。
王经理一开始是支持的,因为这个题材很新颖,在立项会上拿到了很高的分数。
但后来,他渐渐失去了耐心。
他要的是“爆款”,是“快速变现”,是“迎合市场”。
他开始频繁地干涉我的设计。
“主角能不能更酷一点?加点机甲元素怎么样?”
“剧情太慢了,能不能加点PVP?让玩家打起来!”
“这个守塔人的设定太土了,能不能改成一个美女AI?”
每一次,我都据理力争。
我说,这个游戏的核心是孤独,是坚守,是人与海之间的那种原始又深刻的联系。
它不是一个打打杀杀的爽游。
王经理看着我,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情怀能当饭吃吗?”他不止一次这样说。
我们之间的矛盾,在一次次的会议上,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直到上周,他直接从别的项目组调来一个策划,接手了我的项目。
那个策划,叫小张,刚毕业两年,最擅长的就是把市面上所有火爆的游戏元素缝合在一起。
我被架空了。
然后,就是今天这张“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理由是“组织架构调整”。
多么标准,多么冰冷。
我抱着纸箱,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我坐了五年的位置。
窗外的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
世界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下午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汽车尾气和尘土的味道。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一瞬间有点恍惚。
接下来,要去哪里?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银行发来的短信,N+1的补偿金到账了。
一串数字,不多不少,足够我活一阵子,也仅仅是活一阵子。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抱着纸箱,开始漫无目的地走。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腿脚发酸,才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像一幅油画。
几个孩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我打开纸箱,拿出了那个相框。
照片里,爷爷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
我记得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灯塔上找他。
那是一段漫长又孤独的旅程。
要先坐很久的绿皮火车,再转长途汽车,最后还要坐一艘突突响的小渔船。
灯塔建在一座孤零零的礁石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白天的海是蓝色的,晚上是黑色的。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有时候温柔,有时候狂暴。
爷爷的生活,就像灯塔一样,简单,规律,周而复始。
每天,他会擦拭巨大的灯罩,检查机器,记录航海日志。
他会给我讲海的故事。
他说,每一艘从这里经过的船,都认识这座灯塔的光。
那光,是独一无二的。
就像人的指纹。
“这光,就是家。”爷爷说,“只要看到它,就知道方向了。”
我问他:“爷爷,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孤单吗?”
他摸着我的头,笑了。
“傻孩子,怎么会孤单呢?我有海,有风,有海鸥,还有天上的星星。”
“而且,”他指着远处的海面,“我是在给别人照亮回家的路啊。一想到这个,心里就热乎乎的。”
那些遥远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爷爷身上的海盐味,灯塔里淡淡的机油味,还有他煮的海带汤的鲜味。
这些味道,构成了我的童年。
也构成了我那个游戏的雏形。
我叫它,《最后的灯塔》。
我想做的,不仅仅是一个游戏。
我想重现那种感觉。
那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看到一束光的温暖。
那种坚守一个信念,直到世界尽头的执着。
王经理不懂。
他永远不会懂。
他看到的只是数据,是留存率,是付费率。
他看不到那束光。
我把相框放回箱子,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别着急。”
我对王经理说,也是对我自己说。
是的,别着急。
路还长着呢。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家小小的模型店。
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船模,从古老的帆船到现代的航母,做工精致。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主是个戴着眼镜的大叔,正在低头用镊子给一个微缩模型上色,神情专注得像个外科医生。
我逛了一圈,目光被角落里一个蒙着灰尘的盒子吸引了。
那是一个灯塔的模型套件。
很老旧的款式,包装纸都泛黄了。
“老板,这个怎么卖?”我问。
大叔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了看那个盒子,说:“这个啊,放好多年了,没人买。你要是喜欢,便宜点给你。”
我买下了它。
回到我那间租来的小公寓,天已经全黑了。
我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坐在地板上,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好。
最后,我拿出了那个灯塔模型。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几百个细小的零件,和一本厚厚的说明书。
那一晚,我没有睡觉。
我把所有的零件都铺在地板上,借着一盏台灯,开始拼装。
那是一个极其需要耐心的过程。
每一个零件都要用小刀从板件上切下来,打磨掉水口,再用胶水粘合。
我的手指很快就被胶水粘得发硬,被小刀划出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缩小到了这方寸之间。
只有我和这座正在一点点成形的灯塔。
凌晨四点,当最后一块零件装上,我看着眼前这个半米高的灯塔模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它虽然是塑料的,但在昏黄的灯光下,却有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力量。
我仿佛又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最后的灯塔》做出来。
用我自己的方式。
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为爷爷,为那些曾经照亮过我的光。
第二天,我开始行动。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整理出来。
加上那笔N+1,钱不多,省着点用,大概能撑一年。
第二件事,我联系了小余。
小余是我之前的同事,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程序员,也是公司里唯一一个真正理解我游戏理念的人。
他是个技术宅,话不多,但代码写得像诗一样优美。
我被架空的时候,只有他偷偷给我发信息,问我怎么样了。
我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把我的想法,我的计划,全都告诉了他。
我说,我一分钱工资都发不出来,只能承诺,如果游戏成功了,利润我们对半分。
小余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慢慢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一圈,又一圈。
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我,说:
“哥,你知道吗?我早就受够了王经理那套了。”
“天天改需求,把我们当猴耍。做的那些东西,都是垃圾,骗钱的。”
“我早就想走了。”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着光。
“我跟你干。”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
就这样,我的“工作室”,在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成立了。
成员,两个人。
我,负责策划、美术、音效,以及一切杂活。
小余,负责程序。
我们的设备,就是两台半旧的电脑。
我们的工作餐,是楼下便利店的便当和泡面。
日子很苦。
但心里是甜的。
我们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开发。
我把之前在公司的所有设计稿,凭着记忆,全部重新画了一遍。
这一次,没有任何妥协。
主角,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守塔人,有点秃顶,有点啤酒肚,就像我的爷爷。
游戏里没有战斗,没有升级,没有炫酷的特效。
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守塔工作。
擦拭灯罩,给发电机加油,在暴风雨来临前加固门窗,用望远镜观察海面,记录下每一艘过往的船只。
玩家要做的,就是体验这种孤独。
在孤独中,发现一些细微的美好。
比如,清晨海面上跃出的第一缕阳光。
比如,偶尔飞来窗台歇脚的海鸥。
比如,深夜里,通过无线电,和远方船只上陌生水手的短暂交谈。
我还设计了很多随机事件。
有时候,会有遇难的船只发出求救信号,玩家需要引导他们避开暗礁。
有时候,会有信鸽带来远方家人的信件。
有时候,在海滩上,能捡到装着故事的漂流瓶。
每一个细节,我都反复打磨。
小余把我的这些想法,用代码一行行变成了现实。
我们经常为了一个细节争论到面红耳赤。
比如,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嫌他找的音效素材太假,没有灵魂。
于是,我背着录音设备,坐了很久的车,跑到海边,在礁石上待了一整天,录下了不同天气、不同时段的海浪声。
当我把录音文件放给小余听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很久才说了一句:“就是这个感觉。”
再比如,灯塔的光。
我希望那束光,在穿透浓雾时,能有一种温暖而朦胧的质感。
小余为了实现这个效果,研究了无数篇关于体积光的论文,重写了好几遍渲染管线。
当那束逼真的光,第一次在屏幕上亮起,缓缓扫过漆黑的海面时,我们俩像个傻子一样,盯着屏幕看了足足十分钟。
那束光,也照亮了我们小小的房间。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和外界断绝了联系。
每天睁开眼,就是电脑。
累了,就在地板上睡一会儿。
醒了,就继续干。
泡面的味道,咖啡因的味道,还有我们俩因为长期不洗澡而散发出的奇怪味道,混合在小小的房间里,形成了一种“奋斗”的气味。
有时候,深夜里,我会感到一阵阵的恐慌。
我不知道我们做的这个东西,会不会有人喜欢。
我不知道我们的钱,还能撑多久。
我甚至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有勇气继续下去。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出那个灯塔模型,静静地看一会儿。
它就立在窗台上,沉默地陪着我。
仿佛在说:别怕,我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
游戏,也在一点点成形。
它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有血有-肉。
我们给它取好了名字,就叫《最后的灯塔》。
没有改。
就在我们的游戏开发进入尾声的时候,我从一个还在前公司上班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王经理他们,也要推出一款新游戏了。
一款航海题材的,生存冒险游戏。
名字叫,《怒海争霸》。
朋友偷偷给我发来了几张游戏截图。
我看到截图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熟悉的场景,那熟悉的建筑风格,甚至连主角的剪影,都和我最初的设计稿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一切都变了味。
我的灯塔,变成了一座可以升级的、发射激光的战斗堡垒。
我的守塔人,变成了一个肌肉发达、手持鱼叉的猛男。
宁静的海面,变成了布满海怪和敌对玩家的战场。
朋友说,王经理把我的核心设定,和我团队里的一些美术资产,全都拿了过去,然后找小张,用那套缝合怪的理论,把它改成了一个迎合市场的“爆款”模板。
“据说,公司对这个项目期望很高,投入了大量的宣发资源。”朋友在微信里说。
“你……没事吧?”
我关掉聊天窗口,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愤怒。
真的,一点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很可笑。
还有一点点悲哀。
他们偷走了我的“形”,却永远偷不走我的“神”。
他们把一座灯塔,变成了一座炮楼。
他们以为,这就是玩家想要的。
小余也看到了截图,他气得差点把键盘砸了。
“这不就是抢劫吗!我们要不要去告他们?”
我摇了摇头。
“没用的。”我说,“我们没有证据。而且,他们改动了很多,在法律上很难界定。”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小余不甘心。
我看着他,笑了笑。
“谁说就这么算了?”
“我们有我们的《灯塔》。”
“让市场来评判吧。看看玩家们,到底想要一座炮楼,还是一座真正的灯塔。”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
这不是为了复仇。
这是为了证明。
证明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金钱和数据来衡量的。
我们加快了进度。
最后的调试,优化,打包。
每一个环节,我们都做得小心翼翼。
我们没有钱做宣发,只能把游戏上架到一个小众的独立游戏平台。
我们自己剪辑了一个宣传片,用的是游戏里的实录画面,配上我找了很久的一段舒缓的钢琴曲。
宣传片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献给所有在黑夜里,寻找光的人。”
上线的那天,是周五。
和《怒海争霸》的公测,是同一天。
王经理他们铺天盖地的广告,早就占领了各大游戏媒体的头条。
“S级大作!”
“开启航海新纪元!”
“千万玩家预约!”
相比之下,我们的《最后的灯塔》,就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平台的角落里。
点击“上架”按钮的时候,我的手心全是汗。
小余坐在我旁边,也是一脸紧张。
“哥,你说……会有人玩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会的。”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游戏上线后,最初的几个小时,像死一样寂静。
后台数据显示,销量是“1”。
那个“1”,是我自己买的。
我和小余谁也没说话,就坐在电脑前,一遍遍地刷新着页面。
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是不是真的,像王经理说的那样,是个固执的、过时的老顽固。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后台的销量,突然跳了一下。
变成了“2”。
然后,是“3”。
“5”。
“10”。
数字开始缓慢但坚定地增长。
同时,游戏的评论区,出现了第一条评论。
是一个叫“深海的鱼”的玩家写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款游戏。它不像个游戏,更像一段可以亲身体验的诗。我玩了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干,就是坐在灯塔的窗边,看日出日落,听海浪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了。谢谢你,开发者。”
这条评论下面,很快出现了回复。
“我也是,玩着玩着,就想起了我爷爷。”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能有这样一款让人慢下来、静下来的游戏,太难得了。”
“没有氪金,没有PVP,简直是一股清流。”
我和小余看着那些评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读着读着,我们的眼睛都红了。
原来,真的有人懂。
原来,我们不是孤单的。
那天晚上,一个在游戏圈小有名气的主播,偶然发现了我们的游戏。
他当时正在直播,抱着“看这是什么奇葩游戏”的心态,点开了《最后的灯塔》。
他一开始还在吐槽:“这什么啊?走路这么慢?也不能打怪?”
但玩了半个小时后,他渐渐不说话了。
他只是默默地操作着那个有点笨拙的守塔人,修好了被暴风雨打坏的栏杆,然后坐在塔顶,看着雨过天晴后,海面上出现的彩虹。
直播间的弹幕,也从最初的“哈哈哈”和“主播快换游戏”,变成了:
“这画面,好美。”
“这音乐,听得我好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感动。”
主播在下播前,对着麦克风,用一种很真诚的语气说:
“兄弟们,我今天,可能玩到了一款神作。”
“我不想剧透太多。我只能说,如果你最近觉得很累,很迷茫,去试试这款游戏吧。”
“它会给你力量。”
那一晚,我们的游戏,火了。
销量开始以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速度飙升。
成千上万的玩家,涌入了我们创造的那个孤独的世界。
他们叫它“精神SPA”,“灵魂按摩器”。
他们自发地为我们宣传,把游戏推荐给自己的朋友。
我们的《最后的灯tǎ》,在没有任何商业推广的情况下,靠着口碑,冲上了平台热销榜的榜首。
而另一边,《怒海争霸》的境遇,却截然不同。
公测当天,服务器就因为BUG太多而崩溃了好几次。
玩家们涌进去之后,发现这不过又是一个换了皮的、逼氪的、毫无新意的缝合怪。
“又是这一套,吐了。”
“宣传片里的大海呢?怎么游戏里跟个澡盆似的?”
“吃相太难看了,上线第一天就开各种充值活动。”
游戏的评分,在几个小时内,就跌到了谷底。
各大游戏论坛里,全是玩家们的口诛笔伐。
王经理的名字,也被人扒了出来,和他之前搞砸的几个项目一起,成了业内的笑柄。
我看到了那张流传很广的截图。
是《怒海争霸》的评论区,一条被顶到最高的热评。
“想玩真正的航海游戏?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出门左转,《最后的灯塔》,谢谢我。”
我把那张截图发给了小余。
我们俩看着手机,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是释放,是宣泄,是苦尽甘来。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前公司的老板打来的。
他在电话里的语气,非常客气,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他先是祝贺我取得了成功,然后开始拐弯抹角地,问我有没有兴趣,回来。
“公司可以给你开一个独立的工作室,给你最好的资源,最高的权限。”他说。
“至于王经理……他已经被辞退了。”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
然后,我笑了笑,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不用了。”
“我现在,有自己的灯塔了。”
挂掉电话,我走到窗边。
那个我亲手拼装的灯塔模型,静静地立在那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它身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小余发来的微信。
“哥,快看!我们收到一封邮件!”
我点开他转发的邮件。
发件人,是一家国外的独立游戏节组委会。
邮件里说,他们注意到了《最后的灯塔》,被游戏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深刻的情感内核所打动,正式邀请我们,参加今年的游戏节评选。
信的末尾写着:
“我们相信,好的游戏,是能够跨越语言和文化的,因为它触及了人类共通的情感。你们的作品,就是这样一款游戏。”
我拿着手机,手有点抖。
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在对我笑。
他脸上的皱纹,像海边的波浪,一圈圈荡漾开来。
他说:“孩子,你看,你的光,也有人看见了。”
几个月后,我们带着《最后的灯塔》,飞到了大洋彼岸,参加那个独立游戏节。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小余第一次。
我们俩像两个刚进城的土包子,对什么都感到新奇。
游戏节在一个巨大的会展中心举行,里面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戏开发者和玩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热情、梦想和汗水的气味。
我们的展位很小,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周围都是一些大厂的华丽展台,巨大的屏幕,震耳欲聋的音响,还有穿着夸张服饰的Coser。
相比之下,我们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台用来展示游戏的笔记本电脑。
显得有些寒酸。
一开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人们匆匆走过,目光都被那些更酷炫的展台吸引。
我和小余有点尴尬,只能互相打气。
“没事,酒香不怕巷子深。”
转机发生在下午。
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了我们的展台前。
他看起来对周围的喧嚣毫无兴趣,只是低头看着我们的笔记本屏幕。
屏幕上,正播放着游戏的演示画面。
一个孤独的守塔人,在黄昏中,点亮了灯塔的灯。
那束光,缓缓扫过金色的海面。
老爷爷看得很专注。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问我:“这个游戏,是你们做的吗?”
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我听懂了。
我点了点头。
“是的,先生。”
“能让我试试吗?”
我赶紧把椅子让给他坐。
他戴上耳机,拿起了鼠标。
然后,他就沉浸了进去。
他玩得很慢,很仔细。
他会操控着角色,在海滩上散步很久,只是为了听听海浪的声音。
他会爬到塔顶,用望远镜,看远方的海鸥。
他没有去追逐那些主线任务,他只是在那个世界里,安静地生活着。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一个小时后,他摘下耳机,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
“先生,您这是……”
他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谢谢你,年轻人。”他说,“谢谢你做了这么好的一个游戏。”
“我的父亲,就是一位守塔人。”
“我小时候,就在灯塔上长大。你游戏里的一切,都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想起过他了。但是今天,在这里,我感觉,他又回到了我身边。”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我是这个游戏节的评委会主席。”
我愣住了。
我和小余,都愣住了。
我们看着手里的名片,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是游戏节的颁奖典礼。
当颁发“最佳独立游戏”奖项时,那位评委会主席,亲自上台,宣布了获奖者的名字。
“The Last Lighthouse!”
聚光灯打在我们身上。
整个会场的人,都在为我们鼓掌。
我和小余,穿着我们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懵懵懂懂地走上台。
我从那位老爷爷手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奖杯。
他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说:
“替我,向你的爷爷问好。”
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准备好的获奖感言,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我只是举起奖杯,对着麦克风,用中文,大声地说了一句:
“爷爷,我们做到了!”
那一刻,掌声雷动。
回国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后的灯塔》拿奖的消息,在国内游戏圈引起了轰动。
我们成了媒体追逐的焦点,各种采访、合作邀请,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们成立了真正的公司,租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招募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伙伴。
小余终于可以不用再吃泡面,他给自己买了一把很贵的人体工学椅,宝贝得不行。
我也搬离了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搬家的时候,我把那个灯塔模型,小心翼翼地打包好。
它现在,立在我新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它提醒我,不要忘记,我们是从哪里出发的。
我们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
我们拒绝了很多商业化的合作,推掉了很多可以快速赚钱的项目。
我们还在做我们想做的游戏。
慢一点,没关系。
赚得少一点,也没关系。
重要的是,我们的游戏里,要有光。
有一次,我接受一个杂志的专访。
记者问了我一个问题。
“很多人都说,你的成功,是对你前主管最好的报复。你怎么看?”
我想了很久。
然后,我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谁。”
“王经理,他只是一个缩影。他代表着一种价值观,一种认为成功只有一种标准,那就是赚快钱的价值观。”
“我以前,也差点被这种价值观同化。我焦虑,我迷茫,我害怕自己被时代淘汰。”
“是那段被裁员后,独自做游戏的经历,让我找回了自己。”
“我明白了,真正的成功,不是要赢过谁,而是要找到自己的那束光,然后,坚定地守护它。”
“就像守塔人一样。”
记者听完,沉默了很久。
采访的最后,她问我:“你现在,还会想起被裁员那天吗?”
我笑了。
“当然会。”
“那一天,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它结束了我的一段路,也开启了我的另一段路。”
“我现在,甚至有点感谢那一天。”
“感谢它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也让我下定了决心,去走一条更难,但更值得的路。”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一个标准的热血逆袭故事。
但生活,往往比故事,更有意思。
去年冬天,我去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在会场的茶歇区,我端着一杯咖啡,正在和几个朋友聊天。
突然,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我一回头,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王经理。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人也瘦了一圈,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看起来有些落魄。
他正站在不远处,手里也端着一杯咖啡,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看过来,显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躲开。
我身边的朋友,也注意到了他,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那不是……”
我对着朋友们笑了笑,说:“你们先聊,我过去一下。”
我端着咖啡,朝他走了过去。
他看到我走近,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王经理。”我先开口,语气很平静。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哦……是你啊。”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只有会场里嘈杂的背景音。
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你的游戏……做得很好。”他说,声音有点干涩,“恭喜你。”
“谢谢。”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端着咖啡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我后来,也试着做了几个项目,都……都失败了。”
“这个行业,变化太快了。”他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疲惫和迷茫,“我有点……跟不上了。”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把我踩在脚下的人,如今这副模样。
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真的。
我只是觉得,有点唏-嘘。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
他只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拼命想往上爬,却最终被浪头拍下来的普通人。
他信奉的那套“成功学”,曾经让他风光无限,也最终让他迷失了方向。
“王经理,”我说,“其实,有时候,慢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爷爷,是个守塔人。”我继续说,“他一辈子,就守着一座塔,做着一件事。”
“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很失败。没赚到什么钱,也没什么地位。”
“但他自己,很快乐。”
“因为他知道,他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他在为别人,照亮回家的路。”
“我们做游戏,其实也一样。”
“我们可以选择去做一个绚丽的烟花,‘砰’的一声,很热闹,但很快就没了。”
“我们也可以选择,去做一座灯塔。它可能不那么起眼,但它会一直亮着,给那些在黑夜里航行的人,一点温暖和方向。”
王经理静静地听着。
他手里的咖啡,已经凉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轻蔑和算计。
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或许,是释然。
“谢谢你。”他说。
我也对他笑了笑。
“别着急。”我说。
和那天,在HR办公室里,说的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意思,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
透过会展中心的巨大玻璃幕墙,洒了进来,暖洋洋的。
我看着王经理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座孤岛。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人生的这片大海上,建造着属于自己的灯塔。
有的人,把塔建得很高,很华丽,装上了最亮的灯,想让全世界都看到。
有的人,只是默默地,守护着一束微弱但温暖的光。
没有谁对谁错。
只是选择不同。
而我,很庆幸,我找到了我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那束光。
峰会结束后,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开车,去了海边。
那个我曾经录制海浪声的地方。
我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人,坐在礁石上。
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把海面染成了橘红色,和天空连成一片。
海风吹来,带着咸咸的味道。
远处,一座真正的灯塔,在暮色中,亮起了灯。
一闪,一闪。
坚定,而温柔。
就像爷爷的眼睛。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最后的灯塔》。
游戏里,也正好是黄昏。
那个和我爷爷很像的守塔人,正站在塔顶,眺望着远方。
我看着屏幕,又看看远处真正的灯塔。
一瞬间,现实和虚拟,交织在了一起。
我仿佛听到了爷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孩子,天黑了。”
“该点灯了。”
我笑了。
是啊。
天黑了。
该点灯了。
为自己,也为那些,还在路上的人。
来源:仁爱光束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