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气压很低,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毛毡,严严实实地盖在城市的上空。
那天气压很低,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毛毡,严严实实地盖在城市的上空。
会议室里的空气也是一样,沉闷,粘稠,带着一股高级地毯清洁剂和速溶咖啡混合后的古怪味道。
坐在我对面的陈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笃,笃,笃。
那声音不响,却像小石子一样,一颗一颗精准地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他是我服务了五年的甲方,也是我们公司最大的客户。
他今天没谈新一季的产品,也没聊市场反馈。
他只是看着我,目光温和又锐利,像手术刀,想剖开我,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我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像我此刻的心情。
换个地方?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在我心里扎了一下。
不疼,但是很清晰。
我当然想过。
在无数个加班到深夜,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想过。
在看到自己呕心沥血做出的方案,被老板轻描淡写地归为“团队的功劳”时想过。
在年终奖的信封薄得像一片纸,而公司的年度财报上,我负责的业务线利润增长了八千万时想过。
八千万。
一个我只在报表上见过的数字。
它像一个遥远的星球,而我,只是一个观测到它光芒的地面人员,仅此而已。
我为这家公司工作了八年。
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到现在,圈内人提到我的名字,会客气地称呼一声“老师”。
可是在公司内部,我的职位,依然是“高级产品策划”。
一个听起来还不错,实际上和八年前没什么区别的普通员工。
没有股份,没有分红,甚至连个像样的独立办公室都没有。
我的工位,就在人来人往的过道边上,背后是复印机,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像一只永远不会疲倦的夏蝉。
陈总见我没反应,又往前探了探身子。
他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表盘,在会议室顶灯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克制而冰冷的光。
“我们正在组建一个新的品牌中心,独立的,预算没有上限。”
“我需要一个能真正理解‘气味’的人,一个能把灵魂装进瓶子里的人。”
“不是工匠,是艺术家。”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你。”
艺术家。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老板老周,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一台性能优越的机器。
只要给他足够的原料和指令,就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能换成真金白银的“爆款”。
他会拍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在年会上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定海神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定海神针,大概就是插在海底,不见天日,却要承担所有重量的那根柱子吧。
我放下咖啡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陈总,您太抬举我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笑了笑,没再逼我。
“我的提议,长期有效。这是我的私人号码,随时可以找我。”
他递过来一张名片,质地很厚,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我接过来,指尖能感觉到上面凹凸的字迹。
那是一种踏实的,被尊重的感觉。
送走陈总,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复印机还在嗡嗡作响,旁边的同事正在为了一份PPT的字体和颜色争论不休。
空气里飘散着外卖盒饭的味道,油腻,辛辣,混杂着廉价的空气清新剂。
这就是我的日常。
一个每年能为公司创造八千万利润的人的日常。
我拉开抽屉,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打开它,里面是一排排装着各种颜色液体的小玻璃瓶。
那是我自己的“原料库”,是我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不属于公司的,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有普罗旺斯夏天清晨带着露水的薰衣草,有西西里岛午后阳光晒过的柠檬皮,有印度雨季后潮湿泥土里的广藿香,还有……
还有一瓶,是空的。
瓶身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是我用钢笔写的两个字:“记忆”。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什么味道都没有。
可是在我的脑海里,却翻涌起一片气味的海啸。
那是外婆家老房子的味道。
是夏天午后,雷阵雨来临前,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是外婆用蒲扇给我扇风时,扇子上竹子的清香,和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是她端给我的那碗冰镇绿豆汤里,薄荷叶清凉的,带着一丝丝甜意的味道。
这些味道,构成了我童年里最安稳,最幸福的底色。
也是我最初,对“气味”这件事,产生迷恋的根源。
外婆常说,人的记性是靠不住的,今天记得的事,明天就忘了。
但是味道不会。
只要你闻到过一次,它就会钻进你的脑子里,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
等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再次闻到它,所有忘记的人,忘记的事,都会一下子跑出来。
所以,我一直想调配出一款香,就叫“记忆”。
不是为了卖钱,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
只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留住那些,快要被时间冲刷干净的,温暖的过去。
可是我一直没有成功。
因为记忆是复杂的,立体的,流动的。
它有前调,中调,后调。
前调是夏日午后的燥热和蝉鸣。
中调是雷声滚滚,大雨倾盆的酣畅。
后调是雨过天晴,空气里清新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甜。
我试过无数种组合,都无法完美地复刻出那种感觉。
它总是在某个环节,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就像我的生活,看起来什么都有,但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最关键的东西。
我把空瓶子放回盒子,关上抽屉。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老板老周发来的微信。
“陈总那边怎么样?新一季的合作意向敲定了没?”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回了两个字:“定了。”
他很快又回过来一个竖着大拇指的表情。
“辛苦了!这个月奖金给你加一千!”
一千块。
我看着这三个字,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八千万的利润,换来了一千块的奖金。
这笔账,老周算得真精明。
我没有再回复,关掉了手机屏幕。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写字楼里,一格一格的窗户,像巨大的蜂巢,透出明明灭灭的光。
我们都是被困在里面的工蜂,日复一日,酿造着不属于自己的蜜。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工作照常进行,开会,写方案,跟进项目。
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完成每一个指令。
但我的灵魂,好像飘走了。
它飘到了陈总描述的那个“独立的品牌中心”,飘到了那个“预算没有上限”的未来里。
老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工位旁。
一会儿给我带杯咖啡,一会儿问我项目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甚至有一次,他破天荒地提了一句:“最近辛苦了,等这个项目忙完,给你放个长假。”
我只是点点头,说“谢谢周总”。
我知道,他慌了。
他不是怕失去我这个人。
他是怕失去我这台,能为他创造八千万利润的机器。
他开始给我画饼。
说公司明年准备上市,到时候核心员工都会有期权。
说准备成立一个新的事业部,让我来负责。
说年底会给我一个“总监”的头衔。
这些话,在几年前,或许还能让我热血沸腾。
但是现在,我听着,只觉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那些声音传到我耳朵里,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因为我知道,那都是假的。
就像我调配过的一款商业香水。
前调是花香果香,甜美得让人沉醉。
可一旦前调散去,露出的中调和后调,就只剩下廉价而刺鼻的工业合成香精。
老周的许诺,就是那短暂的前调。
而我过去八年的经历,就是那漫长而真实的,中后调。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一次争吵。
为了一个新产品的核心香调,我和老周在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吵了起来。
我坚持用一种天然的,但是价格昂贵的“鸢尾根”作为主料。
因为只有鸢尾根那种带着泥土和粉质感的独特气息,才能完美地诠释我们想要表达的“沉静的力量”这个主题。
而老周,坚持要用一种人工合成的,价格只有鸢尾根十分之一的替代品。
“消费者分不清的!”
他在会议室里咆哮,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的脸上。
“他们闻到的就是一股香味!好闻就行了!谁会去管你用的是什么鸢尾根还是狗尾巴草!”
“成本!成本你懂不懂!你这是在拿公司的钱,去满足你自己那点可笑的艺术追求!”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在看自己的笔记本。
我看着老周那张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做一件有创造性的,美好的事情。
我们是在用气味,去讲述故事,去唤醒情感,去构建一个看不见,却能被感知的世界。
可是在他眼里,这一切,都只是一门生意。
一门可以用成本和利润来精确计算的,冷冰冰的生意。
我没有再和他争辩。
我只是平静地站起来,说了一句:“我保留我的意见。”
然后,我走出了会议室。
回到工位,我第一次,在上班时间,打开了那个装着我私人香料的木盒子。
我拿出了那瓶叫“记忆”的空瓶子。
然后,我给陈总发了一条信息。
“陈总,我们能见一面吗?”
他几乎是秒回。
“随时欢迎。”
我和陈总约在了一家很安静的茶馆。
没有会议室里那种压抑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檀香。
我把我遇到的困境,我的理念,以及我对老周的失望,都告诉了他。
我甚至把我那个关于“记忆”的,不成熟的想法,也分享给了他。
他一直很安静地听着,偶尔给我续上茶水。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我理解你。”
他说,“一个好的厨师,不会愿意用不新鲜的食材。一个好的裁缝,不会愿意用劣质的布料。这不是什么可笑的艺术追求,这是一个创作者最基本的,对作品的尊重。”
“你说的那个‘记忆’的构想,非常好。”
“气味的本质,就是情感的载体。我们卖的不是香水,我们卖的是一段回忆,一个梦想,一种渴望。”
“如果你愿意来我这里,我保证,你将拥有百分之百的创作自由。”
“你不需要考虑成本,不需要考虑市场,你只需要,做出能打动你自己的东西。”
“因为我相信,能打动你自己的东西,一定也能打动别人。”
他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水流,缓缓地淌过我干涸的心田。
我一直以为,我是孤独的。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会偏执地去追求气味里那些虚无缥缈的“灵魂”。
原来,有人懂。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从香水的历史,聊到不同文化里对气味的理解。
从古老的蒸馏技术,聊到最新的分子萃取科技。
我感觉,我身体里那个沉睡了很久的,对气味充满热情的小孩,被唤醒了。
我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跋涉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
告别的时候,陈总对我说:“不用急着做决定,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坐车。
我沿着街道,慢慢地走。
城市的黄昏,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车流,人潮,霓虹灯,广告牌。
所有的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我眼前缓缓流过。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钱吗?
想。
但如果只是为了钱,我八年前就不会选择这个行业。
我想要名吗?
也想。
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知道和喜爱呢?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我最想要的,是尊重。
是对我专业能力的尊重,是对我创作理念的尊重,是对我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台“机器”的尊重。
而这些,是老周永远给不了我的。
我走到了公司楼下。
抬头看去,那栋高耸的写字楼,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钢铁怪兽。
我突然觉得,我不想再走进去了。
我拿出手机,打开和老周的对话框。
我打了很多字,又删掉。
删了又打。
最后,只剩下简单的一句话。
“周总,我准备辞职。”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前所未有的轻松。
手机立刻就响了,是老周打来的。
我挂断了。
他又打过来。
我又挂断。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他终于放弃了,转而用微信给我发来一连串的语音。
每一条,都是六十秒。
我没有点开听。
我能想象得到,他会说什么。
无非是震惊,愤怒,质问,然后是挽留,许诺,画更大的饼。
这些,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去了郊区的一个植物园。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不对外开放的香草温室。
是我几年前,无意中发现的。
温室的管理员,是一个很慈祥的老爷爷。
他允许我随时进去,条件是,要帮他给那些花花草草浇水,除虫。
我喜欢那里。
喜欢那里潮湿而温暖的空气,喜欢阳光透过玻璃屋顶,洒在叶片上的光斑。
喜欢那里混合着泥土,植物,和水汽的,生命的味道。
我在那里待了一整天。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坐着,用我的鼻子,去感受每一种植物的气息。
薄荷的清凉,迷迭香的辛辣,天竺葵的甜美,薰衣草的安神。
它们各自独立,又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那一刻,我脑子里关于“记忆”的那个香调,突然有了一丝灵感。
我好像知道,我缺的那一点点东西,是什么了。
是“雨”。
是雨水冲刷过万物后,空气里那种干净的,清透的,带着一丝丝尘土腥气的味道。
那种味道,在香料里,被称为“土臭素”。
它是一种非常难以捕捉和驾驭的元素。
用得好,是点睛之笔。
用得不好,就是一股土腥味。
我立刻冲回我的工作室。
那是我租的一个小阁楼,也是我的秘密基地。
里面堆满了我的各种瓶瓶罐罐,和一些专业的调香设备。
我把自己关在里面,整整三天三夜。
我像一个疯狂的炼金术士,不眠不休地进行着实验。
我把代表着“青草”的白松香,和代表着“泥土”的广藿香,以一种全新的比例进行融合。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滴入了一滴,仅仅是一滴,浓度极高的土臭素溶液。
瞬间,一股奇妙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就是它!
就是这个味道!
我闻到了童年夏天的那个午后。
我闻到了外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我闻到了雨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蒸腾起的那股熟悉的水汽。
我成功了。
我终于,把我的“记忆”,装进了瓶子里。
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初霁》。
雨后初晴的“初霁”。
我拿着这瓶小小的,装着透明液体的香水,像拿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没有把它喷在身上,也没有喷在试香纸上。
我只是打开瓶盖,放在鼻尖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这不仅仅是一瓶香水。
这是我的童年,我的外婆,我回不去的故乡。
是我这八年来,所有的坚持,委屈,和不甘。
也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份,迟到的礼物。
在我闭关的这几天里,老周几乎把我的手机打爆了。
微信里,未读信息99+。
有威胁,有利诱,有服软,有哀求。
到最后,他甚至说,只要我回去,公司的股份,可以分我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
按照公司目前的估值,那是一笔足以让我实现财务自由的巨款。
说实话,我有一瞬间的心动。
但很快,我就把这个念头掐灭了。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拿了股份,成了所谓的“合伙人”。
我和他之间最根本的矛盾,依然没有解决。
他依然会把成本看得比创意重要。
他依然会为了利润,去牺牲产品的灵魂。
我们就像两条不同轨道上的火车,就算暂时并行,也终将驶向不同的方向。
我给他回了最后一条信息。
“周总,谢谢您的好意。我已经决定了。下周一,我会回公司办离职手续。”
这一次,他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他只是回了一张图片。
是我那个靠着复印机的工位。
上面,空空如也。
我的电脑,我的文件,我养的那盆小小的多肉,都不见了。
我知道,这是他无声的,最后的示威。
他在告诉我,我的一切,都是公司给的。
离开公司,我什么都不是。
我看着那张图片,笑了笑。
然后,我把老周,拉黑了。
周一,我回到了公司。
很多人看到我,都露出了惊讶和复杂的表情。
大概是我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
我的工位,果然已经被清空了。
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坐在了那里,正手忙脚乱地操作着那台嗡嗡作响的复印机。
我没有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径直走进了老周的办公室。
他坐在大大的老板椅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想清楚了?”他问,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想清楚了。”我把签好字的辞职信,放到他的桌子上。
他看都没看那封信。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八年了。”
他说,“我把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带到今天这个位置。没有我,没有公司这个平台,你以为你是谁?”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公司对我的培养。”
我说,“我也用我这八年的青春和努力,回报了公司。我们之间,不拖不欠。”
“不拖不欠?”
他冷笑一声,从抽屉里甩出一份文件。
“这是你和公司签的竞业协议!两年之内,你不得到任何同行业的公司任职!否则,你将赔偿公司三百万的违约金!”
我看着那份协议,心里很平静。
来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了。
“我知道。”我说,“我会遵守协议。”
他愣住了。
他大概以为,这招能吓住我。
他以为我离开这里,唯一的去处,就是去陈总的公司。
“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疯了?不去陈总那里,你能去哪?你以为这个圈子,除了我们,还有谁能给你那么高的薪水?”
“周总,你还是不明白。”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离开,不是为了更高的薪水,也不是为了更高的职位。”
“我是为了,能继续做我自己喜欢,并且认为正确的事情。”
“你说的对,也许离开这里,我什么都不是。”
“但是留在这里,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他在我身后吼道。
“你以为你走了,公司就转不动了?我告诉你,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我分分钟就能找到人替代你!”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祝公司,前程似锦。”
我轻轻地说。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我待了八年的世界。
走出写字楼,外面阳光正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中央空调沉闷的味道,没有了复印机墨粉的味道,没有了外卖盒饭油腻的味道。
只有阳光,风,和路边花坛里,不知名小花的淡淡香气。
自由的味道。
我给陈总打了个电话。
告诉他,我辞职了。
也告诉他,因为竞业协议,我两年内,无法加入他的公司。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没关系,我等你。”
“不,您不用等我。”
我说,“我有自己的打算。”
挂了电话,我去了我外婆留给我的老房子。
那是一个很小的,带着一个小小院子的平房。
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那棵老槐树,却依然枝繁叶茂。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房子和院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把我那个小阁楼工作室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搬了过来。
我把外婆以前住的那个房间,改造成了我的新工作室。
窗外,就是那棵老槐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工作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开始着手,完善我的《初霁》。
我不再有任何压力,不用考虑成本,不用考虑市场,不用赶着截止日期。
我只是凭着我的感觉,我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调整着配方。
我甚至在院子里,开辟出了一小块地。
我种上了薄荷,迷迭香,还有几株薰衣草。
我像外婆一样,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慢慢地生长。
我开始学习,如何从这些我自己亲手种下的植物里,提取精油。
过程很繁琐,很辛苦,出油率也很低。
但我乐在其中。
因为我知道,我得到的每一滴精油,都是独一无二的。
它们带着这片土地的阳光,雨水,和风。
带着我的汗水,和期待。
这期间,陈总来看过我一次。
他看到我那个简陋的工作室,和我院子里那几株长得歪歪扭扭的香草,没有露出任何鄙夷或者同情的神色。
他只是很认真地,闻了闻我正在调试的《初霁》半成品。
然后,他说:“很特别,我闻到了故事。”
临走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五十万。不算借,算是我对你这个‘故事’的投资。”
“我不要股份,也没有任何要求。我只有一个请求。”
“等你觉得,你的作品完美了,第一个,让我闻到它。”
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他投资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梦想。
而一个人的梦想,是值得被尊重的。
有了这笔钱,我更新了一些设备,也买到了更多,更稀有的天然香料。
我的调香之路,走得更顺畅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半年就过去了。
这半年里,我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我像一个隐士,沉浸在我的气味世界里。
我的《初霁》,也终于,达到了我心中最完美的状态。
我把它装在一个很朴素的,没有任何标签的玻璃瓶里。
然后,我约了陈总,在我那个小院子里见面。
那天,天气很好。
风很轻,云很淡。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个小瓶子,递给了他。
他打开瓶盖,闭上眼睛,把瓶口凑到鼻尖下。
很久,很久。
他都没有动。
我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有了一点点湿润。
“我闻到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闻到了我小时候,在外婆家,下过雨的那个下午。”
那一刻,我知道,我成功了。
我的“记忆”,和他的“记忆”,在那一小瓶液体里,产生了共鸣。
后来,陈总帮我,用《初霁》这个作品,报名参加了一个国际性的独立调香师大赛。
我没抱什么希望。
因为参赛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非常有才华的调香师。
而我,只是一个躲在自己小院子里的,无名小卒。
没想到,三个月后,我接到了组委会的邮件。
我入围了。
而且,是最终的决赛。
决赛在巴黎举行。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
站在那个金碧辉煌的颁奖大厅里,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当主持人用我听不懂的法语,念出《初霁》的名字,念出我的名字时。
我整个人,都懵了。
是陈总在旁边推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
我走上台,从评委手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奖杯。
聚光灯打在我脸上,很刺眼。
台下,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行业的顶尖人物。
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欣赏和赞许。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老周。
想起了他说的,“离开公司,你什么都不是”。
我想,他错了。
真正的价值,从来都不是平台赋予的。
而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
获奖之后,很多国际大牌,都向我抛来了橄榄枝。
他们开出的条件,比陈总当初给我的,要优厚得多。
但我都拒绝了。
我回到了我的小院子。
回到了我那个简陋,却让我安心的工作室。
我用比赛的奖金,和陈总后期的追加投资,成立了我自己的独立香水品牌。
品牌的名字,就叫“初霁”。
我们不追求量产,不追求爆款。
我们只做,能打动自己的,有故事,有灵魂的香水。
第一批产品,只有《初霁》这一款。
限量一千瓶。
没有做任何宣传,只是在陈总的帮助下,放在了他旗下最高端的那家买手店里。
定价很高。
高到我觉得,可能一瓶都卖不出去。
结果,上架的第一天,就卖光了。
后台的预定订单,排到了第二年。
有一个客户,在我们的品牌主页下留言。
她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因为我觉得,那些味道都太假了。”
“但是闻到《初霁》的那一刻,我哭了。”
“我想起了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是在一个下过雨的午后,离开我的。”
“这么多年,我快要忘记他的样子了。”
“但是这个味道,让我想起了他抱着我时,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泥土的味道。”
“谢谢你,让我找回了我的爸爸。”
我看着那段留言,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这段话,截图发给了陈总。
我没有配任何文字。
但我知道,他懂。
这就是我们当初,想要做的事情的意义。
我们卖的,从来都不是香水。
我们卖的,是情感的慰藉,是记忆的钥匙。
后来,我的品牌,慢慢地走上了正轨。
我们依然很小,很慢。
一年,只出一到两款新产品。
每一款产品背后,都有一个真实的故事。
有的是我的,有的是我朋友的,有的是从陌生人那里听来的。
我成了自己的老板,也成了自己的员工。
我不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不再需要为了成本而妥协。
我拥有了最宝贵的,创作的自由。
有一次,我在一个行业峰会上,又见到了老周。
他好像老了很多,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他公司的生意,听说不太好。
因为市场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像我们这样,有特色,有故事的独立品牌。
消费者,不再满足于那些千篇一律的,没有灵魂的工业产品。
他们开始追求更个性化,更深层次的情感体验。
老周那一套,过时了。
他看到我,眼神很复杂。
有尴尬,有嫉妒,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意。
他想过来和我打招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
我们擦肩而过,像两个陌生人。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们早已走在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那条路,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我只是,选择了一条,能让我更像我自己的路。
峰会结束,我走出酒店。
外面,又下起了雨。
我没有打伞。
我走在雨里,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我的头发和衣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雨后的味道。
干净,清冽,带着一丝丝尘土的腥气。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的下一款作品,有灵感了。
它会叫什么名字呢?
也许,就叫《自由》吧。
来源: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