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名将张灵甫的遗孀,她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流落香港,昔日所有的光环都熄灭在九龙城寨阴暗潮湿的板房里,身后刺眼的霓虹,是这座城市对她最无情的嘲讽。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十九岁的王玉龄,已经尝尽了一生才有的苦楚。
作为名将张灵甫的遗孀,她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流落香港,昔日所有的光环都熄灭在九龙城寨阴暗潮湿的板房里,身后刺眼的霓虹,是这座城市对她最无情的嘲讽。
就在绝望即将把她彻底吞噬时,一根救命稻草从权势赫赫的姨父孙立人手中,递了过来
——一张去往日本的船票,一条通往新生的路。
然而,这张能救命的船票并非馈赠,而是一场交易。
他给了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却附上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条件。
究竟是怎样一个条件,让这个已在谷底的年轻母亲,感到了比贫穷更刺骨的寒意?
一九四九年初冬,香港的冷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九龙城寨,这片被遗忘在繁华都市角落里的棚户区,像一块巨大的伤疤,丑陋地贴在山坡上。
在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的出租屋里,王玉龄正经历着她十九年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草药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呛得人嗓子发紧。她怀里抱着不足周岁的儿子张道宇,孩子小小的身体滚烫得像个火炉,呼吸急促,小脸蛋烧得通红,连哭闹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猫叫似的呻吟。
“宇儿乖,睡一觉,明天就好了。”王玉龄的声音沙哑干涩,她一遍遍地亲吻着儿子的额头,试图用自己冰凉的脸颊给他降一点温。
窗户没有玻璃,只糊着一层发黄的报纸,寒风从破洞里灌进来,吹得墙角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火苗乱窜,将母子俩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透过报纸的缝隙,能看到山下维多利亚港不夜的灯火,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像一把揉碎了的钻石,肆无忌惮地炫耀着它们的璀璨。
就在不到一年前,她还和丈夫张灵甫在南京最好的西餐厅里,凭栏远眺秦淮河的灯影,他握着她的手,笑着说:“玉龄,你看这万家灯火,真美。以后我们的家,也要有一扇大大的窗户。”
家?她的家在哪里?她的丈夫,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允诺她一世安稳的男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几个月前那片叫孟良崮的红色土地上。
身上最后一点钱,刚才都在楼下药铺换回了那包苦涩的草药。老板娘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鄙夷的眼神打量着她,从她那件虽然陈旧但依旧能看出精良剪裁的旗袍上扫过,最终把药包重重地拍在柜台上,像是打发一个乞丐。
“咚咚咚!”粗暴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催命的鼓点还要刺耳。
“王小姐!听见了没有!这个月的房租!明天再不交,就抱着你的病痨鬼儿子给我滚出去!”房东太太尖利的嗓音像一把锈了的锯子,在木板门外来回拉扯。
王玉龄浑身一僵,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些。她怕惊扰了本就难受的孩子,更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泄露出那份几乎要将她吞没的绝望和屈辱。她,王玉龄,长沙商会会长的千金,曾经的将门之妇,如今却沦落到连区区几十块港币的房租都付不起的地步。
等楼道的脚步声终于远去,她才敢松开已经咬出血丝的嘴唇。
她颤抖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件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耳环,碧绿通透,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一对,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在上海逃难时,她当掉了其中的一只,换来了来香港的船票。她原想,这剩下的一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动的念想了。
可现在,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儿子,所有的念想和尊严都变得无足轻重。她小心翼翼地将耳环重新包好,塞回口袋里。明天,明天天一亮,就去当铺。
夜更深了,孩子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王玉龄却毫无睡意。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饥饿和寒冷让她的胃一阵阵抽痛。
她不敢闭眼,一闭上,就是丈夫张灵甫那张带着血迹的脸。他总是那样笑着,眼睛里有星星,他说:“玉龄,委屈你了,等仗打完了,我带你和孩子去美国,我们去看看那边的大学,让你继续念书。”
他食言了。他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兵荒马乱的人世间。
就在她几乎要被回忆溺毙的时候,门板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门缝底下被塞了进来。王玉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房东又来了?还是……她不敢想下去。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面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她才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信封。她捡起来,入手很薄。
她的心狂跳不止,慢慢撕开封口,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小叠折得整整齐齐的港币。她数了数,不多,刚好一百块,却足够她交上房租,再给儿子买些好一点的药和奶粉。
她猛地拉开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声在呜咽。她冲到楼梯口,往下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人也没有。
是谁?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帮她?是过去南京官邸的旧识?可他们大多自身难保,又怎会知道她在这里?这突如其来的善意,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温暖,反而让她升起一股强烈的寒意。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份没有来由的馈赠,往往比公开的恶意更加危险。她攥紧了那叠钱,感觉那不是纸币,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靠着这一百块钱,王玉龄撑过了最艰难的一周。儿子的烧退了,精神好了许多。她不敢再住在这里,交了拖欠的房租后,立刻带着孩子搬到了另一个更偏僻的巷子里,她害怕那个神秘的送钱人。
可是钱很快就见底了。她知道,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必须找点活干。可她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女人,除了会说一口标准的国语,会弹几首钢琴曲,读过几本诗集,她什么都不会。那些工厂不要她这样一看就吃不了苦的“小姐”,稍微体面一点的文职工作,别人一听她的口音,又看看她身边嗷嗷待哺的孩子,便都摇着头拒绝了。
这天,她抱着儿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看看有没有哪家餐厅在招洗碗工。拐过一个街角,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正在一个小摊前跟人讨价还价,那微胖的背影,那习惯性叉腰的动作……
“李嫂?”王玉龄试探着喊了一声。
妇人回过头,看到王玉龄,脸上的表情先是愣住,随即变成了巨大的惊喜:“太太?真的是您?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李嫂是以前在南京张家官邸帮佣的下人,对王玉龄一直很好。在这举目无亲的香港,能遇到一个故人,王玉龄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刚想上前说几句,诉一诉自己的苦楚,看看能不能求她帮衬一二。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的男人,也就是李嫂的丈夫,从旁边一个店铺里冲了出来,他一把拽住李嫂的胳膊,像是见了鬼一样,惊恐地看着王玉龄。
“你疯了!跟她说什么话!”男人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话里的恐惧。他拖着李嫂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眼神复杂地对王玉龄说:
“张太太,您……您是惹麻烦的人,我们这种小人物沾不起。您快走吧,别连累我们。”
说完,他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拉着还在发愣的李嫂,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王玉龄僵在原地,怀里的儿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李嫂丈夫的那句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到脚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惹麻烦的人”。
这五个字,比任何侮辱都来得更加沉重。她终于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张灵甫遗孀”这个身份,不再是昔日的荣光,而是一个危险的、会传染的烙印。
她被彻底孤立了,像一片被风暴打落在维多利亚港里的浮萍,除了下沉,再也看不到任何方向。
02李嫂丈夫那充满恐惧的眼神,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王玉龄的心里。在此之前,她尚且抱着一丝幻想,以为凭着过去的人脉,总能找到一丝生机。可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一记耳光。她所代表的“过去”,在这里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
她抱着哭泣的儿子,失魂落魄地走在摩肩接踵的街头。周围的喧嚣和热闹,都和她无关。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为了生计而奔波,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的绝望。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抱着儿子,就这么走进那片冰冷的海水里,也许就能见到灵甫了,也许一切的痛苦就都结束了。
可是,怀里儿子温热的身体和无助的哭声,又将她从那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这是她和灵甫的孩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她可以死,但孩子必须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她开始变卖身边所有还能换钱的东西。一支派克钢笔,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张灵甫送给她的礼物。他曾笑着刮她的鼻子说:“我们家玉龄是才女,以后要用这支笔,给我写一辈子情书。”如今,这支承载着甜蜜回忆的钢笔,在当铺老板挑剔的目光下,只换来了几顿饭钱。
每一次变卖,都像是在凌迟她的记忆。她的行李越来越空,心也越来越空。夜里,她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孟良崮的炮火连天,是丈夫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她尖叫着醒来,紧紧抱住身边的儿子,分不清刚才的画面是梦境还是尚未到来的现实。她对丈夫的思念,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儿子那份原始而强烈的保护欲,像三座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天晚上,她把最后一件能卖的东西——一件料子不错的旧旗袍——也送进了当铺,换回的钱只够买两罐最便宜的奶粉。回到那间只能勉强遮风挡雨的小屋,她看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山穷水尽。
也许,明天真的要带着儿子去街上乞讨了。
就在这种彻底的无望中,她开始整理箱子里最后剩下的一些杂物,那是一些已经不值钱的、只剩下纪念意义的东西。一张她和丈夫的合影,一本她最喜欢的诗集,还有一本家庭相册。
她木然地翻动着那本厚重的相册,里面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是长沙王家昔日的繁华和体面。翻到最后几页,是一些母亲家族的旧照。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合影上。
照片上,她年轻的母亲依偎在外祖母身边,笑靥如花。而在母亲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英姿飒爽的青年军官。他的眼神锐利,神态坚毅,即便是在一张小小的合影里,也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场。
王玉龄记得这张照片。她小时候听母亲提过,照片里的这个青年,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哥,很早就投笔从戎,在军中发展得很好。她鬼使神差地将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翻到背面。母亲娟秀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认出两个名字和一行标注。
一个是她母亲的名字,另一个赫然写着:孙立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民国二十五年,于南京。
孙立人!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王玉龄脑中混沌的黑暗。她想起来了,母亲说过,这位表哥后来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是她血缘关系上,可以被称作“姨父”的人。只是两家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关系早已疏远,多年不曾来往。
但在此刻,这层疏远的血缘关系,成了她能在黑暗的深海里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管他认不认自己这个外甥女,不管他愿不愿意帮忙,她都必须试一试。
第二天,王玉龄把儿子托付给一个还算和善的邻居,揣着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打听。她不知道孙立人在哪里,官居何职,只知道他是个大人物。她去了报馆,去了茶楼,在那些南来北往的落魄文人和消息贩子中间周旋。她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和尊严,陪着笑脸,递上微薄的“茶水钱”,换来一个个或真或假的消息。
终于,一个过去在南京当过报社记者的老先生,喝了她敬的三杯茶后,眯着眼睛告诉她,孙将军现在身在台湾,权势极大。但他同时也警告王玉龄,她丈夫的身份太敏感,去找孙立人,是福是祸,很难说。
王玉龄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只想活下去。她又花光了身上最后的铜板,从那个老记者手里,买到了一个据说是孙立人部队驻香港办事处的联络电话。
拿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找到一个街角的公共电话亭,那里面又小又闷,混杂着汗味和烟味。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几乎是她全部身家的几个硬币投了进去,然后,颤抖着拨通了那个决定她和儿子命运的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声,被人接了起来。
“喂,哪位?”一个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男人声音传来。
王玉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攥着话筒,手心全是汗。
“喂……我找……我找孙立人将军……”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沙哑、干涩,听起来像个老妇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更加警惕的语气问道:“你是什么人?有预约吗?”
“我……我是他的亲戚……”王玉龄的声音都在发抖,她知道,这话说出来有多么苍白无力,“我叫王玉龄,是张灵甫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生硬地打断了:“你等一下。”
接着,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王玉龄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电话里传来的微弱的电流声。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已经做好了被立刻挂断电话,或者被痛骂一顿的准备。她想,也许自己真的太天真了。这个电话,可能就是她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03电话并没有被挂断。那段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两分钟,然后,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却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你现在住在哪里?”
王玉龄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木板,连忙报上了自己那个破败的地址。
“知道了。待在那里,不要乱走。会有人联系你。”说完,对方不等她再问什么,便“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王玉龄握着已经没了声音的话筒,呆立在电话亭里,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外面等得不耐烦的人开始敲打亭子的玻璃,她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他说会有人联系她。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接下来的三天,是比任何时候都更难熬的等待。
王玉龄守着儿子,寸步不离那间小屋。她每天都在希望和恐惧之间来回摇摆。她既盼着有人来,又怕来的人会给她带来更坏的消息。
第三天下午,正当她抱着儿子,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时,门被敲响了。不是房东那种粗暴的砸门,而是极有礼貌的三声,“叩,叩,叩”。
王玉龄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她把儿子放在床上,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旗袍,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一身熨帖的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大概四十多岁,身材中等,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扫了一眼屋内的景象,目光在简陋的床铺和王玉龄怀里的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又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怜悯。
“是王玉龄女士吗?”男人开口了,他的国语字正腔圆,语气却公事公办,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我是。”王玉龄局促不安地回答,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孙将军知道了你的情况。”男人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他现在身在台湾,军务繁忙,不方便亲自过来,所以派我来处理你的事情。”
“处理”这两个字,让王玉龄刚燃起的一点关于亲情的幻想瞬间熄灭了。她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见一个远房长辈派来的使者,更像是在接受某个机构组织的审查或援助。
男人并没有立刻提出要如何帮助她,反而像个查户口的警察,开始详细询问起她的情况来。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南京的?”
“从上海到香港,路上都和什么人接触过?”
“关于你先生……张军长阵亡的事情,你了解多少细节?”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冰冷。男人像是在解剖一只蝴蝶标本,冷静地让她把自己从南京沦陷到流落香港的全部过程,连同那些最痛苦、最不堪的回忆,一点点地重新翻出来,摊开在他的面前。
王玉龄一边回答,一边感到一种巨大的屈辱和不安。
她不明白,姨父孙立人为什么要派人来打探这些?这些问题,除了让她重新揭开那些血淋淋的伤疤,又有什么意义?她感觉男人的每一个问题背后,都藏着她看不懂的深意和试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盘问中,床上的道宇大概是饿了,开始“哇哇”大哭起来。王玉龄急忙过去抱起儿子,笨拙地哄着。
孩子的哭声在这间小屋里显得格外响亮,也让她的处境显得更加狼狈。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这哭声震碎了,然后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她的脸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男人看着她哄孩子的窘迫模样,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站起身,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王女士,这里面是将军私人给你的一些生活费,你先拿去用,给孩子买点需要的东西。”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至于你今后的安排,将军会仔细考虑的。你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需要从长计议。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说完,男人对她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多说一句安慰的话。
王 a龄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信封,直到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她才回过神来。她走过去,拿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崭新的港币,厚厚的一沓。她数了数,足足有五百块。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巨款,足够她和儿子暂时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了。
她紧紧攥着那笔钱,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不真实感。姨父孙立人愿意帮她,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可他这种独特的帮助方式——派一个陌生人来盘问、留下钱又不说清后续——又让她心里升起了更大的疑问。
他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和儿子接到台湾去?以他的权势,这应该是举手之劳。为什么他要用“处理”、“安排”这样冰冷的词汇?为什么那个男人要问那么多关于过去,关于丈夫战死的细节?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王玉龄隐隐觉得,这笔钱不是单纯的亲戚间的接济,更像是一种……预付款。而她将要付出的代价,还远未揭晓。
04有了这笔钱,王玉龄的生活立刻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改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九龙城寨。她在相对干净、安静的湾仔区租下了一间朝阳的小单间。虽然依旧不大,但有了干净的床铺,和一扇能照进阳光的窗户。
她给儿子买了进口的奶粉和柔软的新衣服,小道宇在充足的营养下,脸蛋很快就变得红扑扑、肉嘟嘟的,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越来越有父亲张灵甫的影子。
王玉龄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用温水给儿子擦洗身子,然后抱着他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玩耍。
这段短暂而安稳的日子,是她失去丈夫以来,唯一能喘口气的时候。她会像所有普通的母亲一样,抱着儿子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看其他的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荡秋千、放风筝。
每当这时,她心里总是五味杂陈,既为儿子的可爱而感到欣慰,又为他缺失的父爱而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
她也渐渐从最初那种纯粹的求生本能中挣脱出来,开始冷静地思考未来。她知道,孙立人这种接济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她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子,未来的路究竟在哪里?她不能永远依附于别人,她渴望一种“新生”,一种能让她和儿子彻底摆脱过去阴影的、有尊严的生活。
大约半个月后,那个中山装男人再次如约而至。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任何令人不快的问题,而是直接带来了一个明确的方案。他依旧是在那个小单间里,看着窗边玩耍的张道宇,然后将目光转向王玉龄。
“王女士,这几天过得还好吗?”他破天荒地问候了一句。
“托您的福,很好。”王玉龄客气地回答,心里却绷紧了弦。她知道,正题要来了。
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她的面前。“将军已经为你和孩子的未来做好了安排。”他沉声说,“这里有两张去日本的船票,还有一笔足够你们在日本安家落户的费用,以及一张银行存单,之后每个月都会有一笔生活费按时存入这个账户。”
王玉龄彻底愣住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日本?
为什么是日本?一个刚刚在战争中带给中国无尽伤痛的国家,一个她和她丈夫都曾无比痛恨的侵略者。让她带着丈夫的遗孤,去那里生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为什么……为什么是去日本?”她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震惊和不解,“为什么不是去台湾?或者……或者美国也行啊……”
男人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那张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硬。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王女士,这不是菜市场买菜,没有给你挑选的余地。”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将军的这个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基于对你和孩子人身安全的最高考量。”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你想想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张灵甫的遗孀。这个身份在台湾,就是一块活靶子。无论是对你们有好感的,还是有敌意的,都会把你们母子俩卷进无穷无尽的政治漩涡里去。你希望你的儿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吗?时刻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成为别人政治斗争的工具?”
王玉龄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虽然年轻,但并非不谙世事。她知道男人说的是事实。在台湾那个复杂的地方,她的身份确实是个巨大的麻烦。
“至于美国,”男人继续说,“路途遥远,手续复杂,你在那里无亲无故,将军也鞭长莫及。只有去日本,那个地方刚刚战败,百废待兴,政治上相对单纯,而且离我们不远,方便照顾。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彻底斩断过去,开始全新的生活。”
“斩断过去”……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地扎在了王玉龄的心上。她明白了,姨父的“保护”,代价就是要她舍弃自己的身份,舍弃与丈夫有关的一切。这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王女士,你应该明白,将军为你做的,已经仁至义尽。这份安排,是目前情况下对你们母子最好的选择。”他转过身,最后说道,“船是后天早上九点的。明天,我会在同样的时间再来一次,做最后的交待。有些事情,非常重要,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这是将军的原话。”
男人的话语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最终通牒般的意味。王玉龄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她知道,明天等待她的,绝对不仅仅是几句简单的嘱咐。那将是一个决定她和儿子一生命运的交换。
那一整晚,王玉龄抱着熟睡的儿子,对着桌上那两张薄薄的船票,一夜无眠。船票上的日文她一个字也看不懂,却仿佛能看到一片樱花林下,一个孤单的母亲带着一个没有过去的儿子,在陌生的国度里,过着被安排好的人生。她预感到,明天,她将要面对一个无比残酷的选择。
05第二天,男人没有再来王玉龄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他派人送来一张纸条,约她在铜锣湾一家临街的茶楼二楼见面。
王玉龄抱着儿子,怀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心情,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茶楼里人声鼎沸,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市井的嘈杂。可当她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上二楼,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二楼只有寥寥几桌客人,那个中山装男人独自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已经为她点好了一壶茶。
窗外是香港最繁华的街景,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人流如织。窗内,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气氛显得愈发压抑和诡异。
王玉龄在他对面坐下,将睡着的儿子小心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男人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氤氲的茶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王女士,喝茶。”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开门见山,“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在你带着孩子踏上那艘船之前,我代表孙将军,需要你亲口答应一个条件。”
王玉龄的心猛地一沉,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旗袍的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您……您说。”
男人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着王玉龄的眼睛。“这个条件,是你和孩子未来能够安稳生活的唯一保证,也是将军这份资助的前提。你必须毫无保留地遵守。”
“将军对你丈夫张军长是敬重的,对他为国捐躯感到惋惜。”男人先是铺垫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也正因为此,他才更要不计代价地保护好你们母子,尤其是这个孩子。”
他看了一眼旁边熟睡的张道宇,声音压得更低了:“王女士,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张灵甫的儿子’这个身份,在这个时代,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一副沉重的枷锁,甚至,是一道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催命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玉龄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她以为,男人要说的条件,无非就是让她隐姓埋名,或者为了孩子的安全,不能再嫁人之类的。这些,为了儿子,她都能做到。
然而,男人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用一种冰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说出了那个决定性的条件:
“所以,将军的条件是——从你踏上那艘开往日本的船开始,你必须答应,永远、永远不能对你的儿子,提起任何关于他父亲张灵甫的事情。”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在王玉龄的脑海中炸开。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只有男人那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放大。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震惊,他像一个宣读判决的法官,继续冷酷地补充道:
“不只是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职业、他的照片、他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从你儿子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你要让他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你可以告诉他,是个远航失踪的商人,或者是个早逝的教书先生,甚至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说他没有父亲。但你,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那个叫做‘张灵甫’的军人。这是你接受这份资助,唯一的,也是绝对的条件。”
“不……”
王玉龄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句话抽空了。她失声喃喃道,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不……这太残忍了……他有权利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是个英雄!”
让她忘了丈夫?让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撒一个贯穿一生的弥天大谎?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难受!张灵甫是她短暂青春里唯一的光,是她所有骄傲和念想的源头,更是她怀里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剥夺儿子认识父亲的权利,等于连她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一并剥夺了。
“英雄?”男人听到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王女士,你太天真了。在一些人眼里是英雄,在另一些人眼里,就是万劫不复的罪人。你想让你的儿子,从懂事起就活在这种身份的撕裂和仇恨中吗?你想让他有一天被人指着鼻子骂‘你爹是杀人凶手’吗?将军这不是在剥夺什么,他是在救他!是在给他一条活路!”
男人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刀刀都插在她的要害上。
她无力反驳。她想起了李嫂丈夫那恐惧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对她避之不及的旧识。她知道,男人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男人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船票,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她的面前。
“船,明天早上九点,在三号码头。码头会有人等你,看到你手里的这方白色手帕就会接应你。”他指了指王玉龄用来擦泪的手帕。“去,或者不去,你自己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说道:“如果你选择留下,那今天我们所说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这张船票会作废,那笔生活费……你也不必再指望了。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说完,他戴上帽子,转身下楼,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茶楼二楼,只剩下王玉龄一个人,还有她身边熟睡的儿子。她泪流满面,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两张薄薄的船票。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船票上的字迹映得格外清晰。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两张纸片,看到了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庞,看到了丈夫临别前充满爱意的眼神。
一边,是她用生命去爱、去怀念的丈夫的记忆和尊严。
另一边,是她视若生命的儿子的生存和未来。
这个选择,就像一道天堑,横亘在她面前。无论选择哪一边,对她来说,都如同坠入地狱。
06最终,母亲的天性压倒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维多利亚港时,王玉龄抱着儿子,手里紧紧攥着那方白色手帕,出现在了三号码头。她一夜未眠,双眼红肿,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当那个接头的男人从她手中接过行李时,她感觉自己交出去的,是自己的灵魂。
轮船起航的汽笛声,像一声绵长的哀鸣。她站在甲板上,任凭带着咸味的海风吹乱她的头发。香港的轮廓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化作海天之间一个模糊的墨点。她没有流泪,因为眼泪在昨晚已经流干了。她只是麻木地看着,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自己也随着那座远去的城市,一起死了一次。
日本的生活,正如那个中山装男人所承诺的,安稳,且富足。
接头的人将她安排在东京郊外一处安静的居民区。那是一栋小小的、带着庭院的日式木屋。院子里有几棵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树,和一棵樱花树。
屋内的榻榻米、纸拉门、木质家具,一切都干净而精致。每月都会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日本妇人,准时送来足够她们母子俩过上优渥生活所需的一切费用和物资。
她不需要工作,不需要交际,更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作为一个普通的、没有过去的女人,把孩子抚养长大。
起初,这种安稳让她有片刻的喘息。儿子道宇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照顾,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像一棵健康的小树苗,茁壮成长。
他白白胖胖,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第一句话。
但对王玉龄来说,这种物质上的安稳,带来的却是精神上日复一日的凌迟。那个“残酷的条件”,像一个无形的紧箍咒,时刻禁锢着她。
道宇开始牙牙学语时,有一次,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关于战争的老电影,里面一个穿着军装的 人物,让他看得目不转睛。他忽然伸出小手指着屏幕,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
那一瞬间,王玉龄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几乎是扑过去,立刻关掉了电视。在儿子不解和委屈的目光中,她强行把他抱进怀里,用玩具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咬着被角,哭得浑身发抖。
她把所有关于张灵甫的东西——他的照片,他的勋章,他写给她的信,甚至那支没舍得当掉的派克钢笔——全部放进一个木箱里,用一把小小的铜锁锁上,然后藏在了壁橱最顶层、最深的角落。那个箱子,成了她内心的一个禁区,一个她不敢轻易触碰的坟墓。
每到夜深人静,儿子睡熟之后,她会像个贼一样,悄悄地搬来凳子,取下那个箱子。她不敢开灯,只借着窗外泄进来的月光,打开箱子。
她会一张张地抚摸丈夫的照片,对着那张英武而温柔的脸,无声地流泪,一遍遍地在心里说:“对不起,灵甫……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我也不是一个好母亲……对不起……”
当道宇稍微大一些,开始好奇地问:“妈妈,我的爸爸呢?同学都有爸爸。”
王玉龄的心,就像被刀子反复切割。她想起那个男人冷酷的话语,深吸一口气,然后按照那个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剧本,温柔而残忍地对儿子说:“宝宝,你的爸爸……他是一个要去很远很远地方航行的船员。有一次,他的船遇到了很大的风暴,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编造了一个“父亲是远航失踪的英雄船员”的故事。每一次对儿子讲述这个谎言,她都感觉像是在用谎言的毒药,亲手喂给自己的孩子。她看到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对那个“船员爸爸”的崇拜和向往,她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
就这样,在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循环里,日子一天天过去。王玉龄像一个守着巨大秘密的孤魂,游荡在这座陌生的异国城市。她学会了说简单的日语,学会了穿着和服踩着木屐去市场买菜,学会了对邻居们点头微笑。她把自己伪装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日本主妇。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早已是一片荒芜的废墟。那个锁在壁橱顶端的箱子,和那个关于“船员爸爸”的谎言,成了她生命中无法摆脱的两个枷锁,将她牢牢地囚禁在这座名为“安全”的华丽牢笼里。
07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温柔的利刃。
转眼间,七八年过去了。王玉龄已经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十九岁少女,变成了一个沉静内敛的年轻妇人。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在她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忧郁的眼眸里,沉淀下了化不开的沧桑。
儿子张道宇,也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长成了一个聪明、英俊的半大少年。他在日本的学校里读书,说一口流利的日语,甚至比国语还要标准。因为母亲的精心教导,他懂礼貌,成绩好,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
王玉龄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直到那个谎言被时间彻底掩盖,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可是,她低估了一个孩子对真相的渴望,以及“父亲”这个词在一个男孩成长过程中的分量。
随着道宇渐渐长大,他对那个“远航失踪的船员爸爸”的故事,开始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疑问。尤其是在学校里,每当开家长会,或是进行一些亲子活动时,他总是那个唯一只有母亲陪伴的孩子。
起初,是一些同学无心的嘲笑。“道宇君,你爸爸真的还在海上吗?他是不是不要你们了?”
后来,这种嘲笑变成了一种恶意的欺凌。“喂,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几个调皮的男同学在放学路上围住他,冲他做鬼脸。
道宇遗传了父亲的倔强和傲气。他会涨红了脸,和那些孩子争辩,甚至打架。每次他带着一身的泥土和脸上的伤痕回到家,王玉龄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只能一边为他擦药,一边继续用那个苍白的谎言安慰他:“别听他们的,你爸爸是个英雄,他只是回不来了。”
终于,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那扇被紧紧关闭的记忆之门,被儿子用最直接的方式叩响了。
那天,十二岁的道宇放学回家,一进门就一声不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母亲打招呼,而是把书包重重地扔在地上,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王玉龄走过去,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道宇却猛地抬起头,那双酷似张灵甫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泪水、愤怒和怀疑。
“妈妈!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他冲着她大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今天老师让我们写关于‘我的父亲’的作文!所有人都写了!只有我!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们都笑我!他们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失踪那么多年的船员!他们说我爸爸早就死了,或者他根本就是不要我们了!你告诉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儿子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王玉龄的防线上。她看着儿子那张涨得通红、挂满泪痕的脸,看着他那双充满痛苦和诘问的眼睛,她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谎言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个关于“船员爸爸”的故事,在儿子那双渴求真相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如此不堪一击。
“妈妈!你说话啊!”道宇哭喊着,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王玉龄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天人交战。她脑海里回响起当年那个中山装男人冰冷的话语:“你想让他一辈子活在这种撕裂中吗?这是在救他!”
可是,看着眼前痛苦的儿子,她第一次开始激烈地反思:这真的是“救”他吗?这种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安全”,真的是对的吗?一个连自己从哪里来、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孩子,他的根在哪里?他的人格能够健全吗?这种所谓的“保护”,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刻、更残忍的伤害?它牺牲的,不仅仅是丈夫的尊严,还有儿子最基本的权利,以及她自己作为母亲的灵魂。
那天晚上,母子俩第一次陷入了冷战。王玉龄彻夜难眠。
几天后,为了散心,也为了逃避儿子的目光,她独自一人来到神保町的旧书街。这里是东京最大的旧书集散地,她偶尔会来这里淘一些中文书籍,以慰藉自己的思乡之情。
她漫无目的地在一家书店里翻阅着。忽然,在一本积满灰尘的日文历史画报里,一张熟悉的面孔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眼帘。
她的呼吸瞬间停止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身戎装,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眼神坚毅而明亮。照片下面的日文图注写着:国民党军第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将军。
王玉龄拿着那本画报,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么多年了,她以为她把他藏得很好,藏在了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可她忘了,历史是无法被彻底锁进箱子里的。她可以欺骗儿子,但她无法欺骗整个世界。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谎言迟早有一天会被揭穿,与其让儿子从别人口中,从一本冰冷的历史书里,知道一个被符号化、甚至被曲解的“父亲”,不如由她,由他最亲近的母亲,来亲口告诉他真相。
那一刻,一个无比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王玉龄的心中升起:她要打破那个“残酷的条件”。她要亲手打开那个锁了十多年的箱子。她要夺回自己作为妻子和母亲的权利,把一个真实、完整、有血有肉的父亲,还给她的儿子。
她买下了那本画报,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回家的路上,她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母子俩的人生,将要迎来一个真正的转折。
08回家的那一刻,王玉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她知道,她即将要做的决定,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将要主动放弃孙立人提供的安稳生活,意味着她要独自一人,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承担起养育儿子的全部重担。
但她一点也不害怕。与这十几年来日复一日的精神枷锁相比,未来的任何艰难困苦,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向儿子坦白,而是为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做准备。她拿出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点私房钱,报名参加了一个夜校的财会学习班。白天照顾儿子,晚上就点着台灯,从最基础的借贷记账法开始学起。她曾经是名门闺秀,有着极好的文化功底,学起来虽然吃力,但进步很快。
她还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工作机会。通过一位好心的邻居介绍,她在一个小的贸易公司里,找到了一份整理单据的兼职工作。
薪水微薄,而且辛苦,但当她拿到第一份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工资时,她感觉那几张薄薄的日元,比之前每月收到的任何一笔巨款都更让她踏实。
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地,为即将到来的“独立”铺路。
大约半年后,当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时,她做出了一个标志性的举动。她通过一个极其复杂和隐秘的渠道,辗转联系上了当年那个安排她来日本的系统。她没有长篇大论地解释,也没有任何抱怨和指责,只是托人传递了一句简短但信息量巨大的话:
“孩子的未来,从今往后,将由我这个做母亲的来全权负责。感谢孙先生多年的照顾。”
这句话,是一份礼貌的告别,更是一份决绝的“违约声明”。她知道,对方能听懂。
果然,从那之后,每月准时送来的生活费,中断了。那个沉默的日本妇人,再也没有出现过。王玉玲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军奋战。但她没有丝毫的恐慌,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自由。
终于,在一个樱花开满庭院的夜晚,王玉龄将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道宇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开灯,只是点燃了桌上的一支蜡烛。跳动的烛光,给这个宁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肃穆的仪式感。
道宇有些不解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王玉玲没有说话,她搬来一把椅子,踩上去,从壁橱的最顶层,取下了那个尘封了十多年的木箱。箱子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用袖子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当着儿子的面,拿出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一声,锁开了。那声音,仿佛是开启了一段被封印的时光。
王玉龄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摆在桌上。
一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同一个英武俊朗的男人,他有时穿着军装,英姿勃发;有时穿着便服,笑容温柔。一枚枚在烛光下闪着光泽的勋章。一支笔帽上刻着“灵甫赠”的派克钢笔。还有一叠叠用娟秀字迹写满的信件。
道宇看呆了。他看着照片上那个陌生的男人,再看看母亲,他从那个男人的眉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如此相似的轮廓。他心中那个关于父亲的谜团,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答案的线头。
王玉龄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张她最珍爱的、张灵甫穿着军装的单人照,递到儿子的面前。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
“道宇,妈妈……骗了你很多年。”
她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释然的微笑。
“今天,妈妈要告诉你一个关于你爸爸的,很长很长的故事。他……不是在海上失踪的船员。他的名字,叫张灵甫。他是一名军人,一个真正的……英雄。”
烛光下,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庄重。她从她与他如何相识、相爱讲起,讲到他们在南京度过的甜蜜时光,讲到他对未出世的孩子的期盼,讲到那场将他们永远分开的战争,讲到他最后的诀别……
她没有刻意去渲染战争的残酷,也没有去评判历史的功过。她只是作为一个妻子,在向自己的儿子,讲述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爱笑,他喜欢读书,他写得一手好字,他会笨拙地为妻子剥橘子,他曾幻想过带着妻儿去过最平凡的生活……
随着母亲的讲述,那个模糊的、被符号化的“父亲”形象,在道宇的心中,渐渐变得清晰、立体,有血有肉。
他不再是教科书上一个冰冷的名字,也不是同学们口中那个不存在的人。他是那个会温柔地看着母亲微笑的男人,是那个给了自己生命和样貌的源头。
道宇静静地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满面。他没有打断母亲,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故事的结尾,王玉龄拿出了那本她买回来的历史画报,翻到印有张灵甫照片的那一页。
“你看,这就是你的父亲。世界没有忘记他,你也不应该忘记他。”
窗外,晚风拂过,庭院里的樱花簌簌飘落,宛如一场无声的雪。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母子俩相握的手,和那张英武的黑白照片。
从这一天起,王玉龄的世界,重新有了光。她不再是一个背负着秘密和谎言的囚徒,而是一个坦荡、坚强的母亲。她用自己的选择,打破了那个残酷的条件,不仅找回了自己的灵魂,也给了儿子一份最珍贵的遗产——那便是关于“根”的记忆,和足以支撑他一生的身份认同。
未来的路或许依旧漫长而艰辛,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孤单了。因为从今往后,她的身边,将有一个懂得自己父亲是谁的儿子,与她并肩前行。
来源: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