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农村屋外很普遍又普通的一条小水沟,被硕大的一片片绿叶覆盖,远看如一片片被荷叶覆盖着的池塘,只是这一片片大如蒲扇的叶却不是荷叶的规矩的圆,而是一个个的椭圆形,不似规则的荷叶叶底一层薄薄的似白霜的膜,漏斗状似的叶底一个如青纽扣的圆豆,那叶面的纹路却似一个个的箭头,
芋魁,农村叫水芋头,一般长在小水沟里或土坡下。
农村屋外很普遍又普通的一条小水沟,被硕大的一片片绿叶覆盖,远看如一片片被荷叶覆盖着的池塘,只是这一片片大如蒲扇的叶却不是荷叶的规矩的圆,而是一个个的椭圆形,不似规则的荷叶叶底一层薄薄的似白霜的膜,漏斗状似的叶底一个如青纽扣的圆豆,那叶面的纹路却似一个个的箭头,所以这椭圆形的叶头指向那里,就似一枚绿色的箭头指向那里,每一个纹路就是一年的栽种期。这是农村最常见到的植物叶子,叫水芋头叶,等到沟底的水在初冬时风干了,便是挖取这并未枯萎的硕大的箭叶下的果实——水芋头的最好时节。
冬天里的雨雪大,经常是下得不停,雪夹着雨或是鹅毛大雪纷纷飞扬,不到半刻,大路上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哪还有路的踪影,坐在堂屋里的人便觉浑身起了寒意,早早地在东墙或西墙的角落里架起了一个燃着的老树桩,那西头新搭的杂物间早拾掇好了过冬过年要用的如一垛垛小山似的木柴秸秆等物件,加上东头一个地窖里收藏好的白菜、萝卜、带泥巴的莲藕、水芋头、土豆等分门别类的丰富的蔬菜堆。
农村人待客视最好的最显珍贵的菜就是荤菜,荤菜就是猪栏里养的黑毛土猪,鸡圈里圈养的红冠公鸡,下蛋的芦花母鸡,走到面北的厨房里,旁边堆满柴木的一个土灶上面,早已挂着十几刀用铁钩钩着的腊猪肉、腊牛肉、腊鸡肉等的年货了,有的人家人特别勤快的,还有腊野鸡、腊凫子、腊野猪肉等的稀货。
这时如果来了一个接客的亲戚或是一个熟识的故知,那就有了待客喝酒的理由了。自家的婆娘会三下五除二不到半个时辰烧弄好几个下酒菜,倒上一杯自酿的烧酒,与来访者豪气冲天、把酒话桑麻。婆娘则一脸幸福地坐在旁边边听边在纳着平时已纳了一半的棉鞋或织着一件半袖的毛衣。
那下酒的菜,最好吃或烹饪最方便的当属水芋头,用一个土罐装好早在土灶锅里放好的青椒或水辣椒加五花肉炒好的水芋头和水盖上陶盖开始埋在向着火的树桩下煨着,待其他的菜上桌,这火堆上煨着的水芋头早已芬芳四溢香味扑鼻了。
大舅就是这么一个爱吃煨水芋头的人,加上一碟炒花生,一碟酱洋姜,喝上个半斤八两,那生活的惬意溢于言表了。记忆中的大舅喝得最热闹的一次酒是与父亲在一个冬雪天里的一次酒,本来说好要昨天离去的父亲被好心情的大舅挽留了一夜,没想到半夜时分被陡起的大雪把个回去的道路覆个严严实实的,让父亲的自行车无法骑行,于是在外婆与大舅母的安置下,又留下来陪大舅喝了个欢快的烤火观雪酒。
除大舅喜欢的煨土芋头、酱洋姜、花生米外,外婆今天还加上了一盘蒸腊货,就是各类冬天暖阳晒好的腊猪肉、腊鱼,腊猪肉切成一片一片的,半透明的肥肉与褚红色的瘦肉相间,碟底的一层薄薄的油慢慢浸透出来,向一半切成块的腊鱼散浸开去,一团团如雾的热气从腊货盘与煨土芋头碗上升腾,看的人直流口水。大舅母早从房间的瓷缸中用舀子舀出了一瓶老酒,大舅与父亲各倒上一瓷杯,这一瓷杯大约八钱酒,等到父亲举起杯来邀大舅畅饮时,大舅早已美滋滋地先尝了一口,眼闭着如神仙般美美地凝固了几秒钟,也许世上最甜美的回味正是那喝上了一口然后痛快地发出“滋滋”声来,一声深呼吸把一杯如小火龙的酒慢慢地游向深喉和肠胃,等到睁开眼时用一双木筷准确夹起一块又润又滑的土芋头来,没有丝毫犹豫和滑溜放入口中,大口朵颐。
耳边听到父亲传来劝酒的轻拂声,外婆与大舅母正在议论庄里王二狗前几天嫁女时穿的镶金边的大红袄,发出那真是一个好看的啧啧称奇的品鉴声,甚至是墙角正在烤火的花猫一声懒洋洋的呵欠声,等到大舅故意把剩下一小块挂在鱼刺上的鱼肉掷在地上时,刚才还是一脸慵意,以为吃不到“香烟”(地方言为讨好的意思)的花猫,以迅捷不及掩耳之势如一只弯弓直射过来,正中地上的带着一小块鱼肉的鱼刺,喵喵喵地直呼快乐或是如人类的言谢词,开始吐出可爱的小红舌来,吧唧吧唧着眼,用两颗凸凸的猫牙有节奏地呑咽下去了。
那是大舅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回乡,村里的小学差老师,大舅被安排在村小学任老师,那时的大舅正意气风发,加上与父亲又谈得来,父亲记忆中的这餐酒不知是因为大雪的原因还是替大舅高兴的原因,竟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七八点,中途又有邻居水生叔的加入,外婆在厨房里又反复忙碌了三四次,不是添腊货,就是添花生的,但少不了又加煨了两罐土芋头。因为今年沟里土芋头格外发,一条水沟都填满了。
下雪之前的日子里,外婆与大舅母两人竟挖了三天,装了五麻袋子,这土罐煨的土芋头,闻着香喷喷的,吃起来又是一个滑嫩柔软的,特别是小一点的嫩土芋头,有时不用牙搅入口即化,入到肚里,口里竟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据父亲讲,我外公喝酒的时候也是对五花肉煨土芋头情有独钟,那时穷,不一定有五花肉,但外公有一双勤快的手,经常能用火剪(农村使用的一种工具)从树林里夹来一两只刺猬,用刺猬肉煨土芋头,那时的鲜味才是一个香的。
外公一个人也能从早上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一个土芋头可以喝一海碗酒,父亲说外公每舔一下芋头,就端起土瓷碗喝一口酒,这一碗酒一口一口地喝完,土芋头一口一口地舔,一碗酒喝完了,那舔了无数口的土芋头除了碗中的汤汁一点不剩外,还剩下大半个土芋头。有时一天酒喝过三五斤,外公不见醉,而一罐煨好的土芋头竟吃得不剩半粒了,看到当天要喝的五斤酒都喝完了,外公才恋恋不舍地最后夹起仅剩的半粒土芋头扔进嘴里,然后痛快地吃了下去。
土芋头在农村的吃法有很多种,一般有蒸、煮、红烧、卤制等四种吃法。可在大舅的手里却又多了几种吃法,那就是把未除净光的土芋头放在蒸汽格里蒸熟,用麻布兜装着,要外出公差或走亲戚,饿了可以当干粮吃,也可以直接带着一麻布兜生芋头,到了哪个亲戚家或投宿的旅馆里,在人家的灶头或煤炭炉上直接烤着吃,只要看到大舅吃得忘乎所以津津有趣的姿态,那种热乎乎、香喷喷、软糯糯的滋味,惹的亲戚或老板馋水直流。大舅忙招呼着亲戚或老板一起坐下麻二两,当然,少不了参与者主动添上的一碟油炸花生米或兰花豆。
如果说世界上有没有记名的平凡的民间发明家这种说法,那么大舅与外婆应该算是平凡中颇有伟大风范的民间发明家了,他们娘俩对于芋魁的利用发明各占了一种。
那就是外婆把长年累月用沟头坡上积攒下来堆积如山的土芋头,综合利用,竟发明制造了一种芋头糕和芋头饼,做出的芋头糕松松软软,入口即化,比世界上任何的糕点都清甜可口,入口留香。发明的芋头饼焦脆清甜,吃得人津津有味,口齿留香,这种儿时甜美的记忆,至今犹在回味。
好酒喜食的大舅,竟发明了用土芋头酿酒的法子,在地窖里,用老缸酿造出清香扑鼻的美酒,让每一位到大舅家做客的亲戚朋友津津乐道,在酒桌上吧唧吧唧的品酒声,入肚如火龙的满脸的如春风扑面的陶醉感让人如入天界天宫中看见翩翩起舞的梦中美人嫦娥仙子一样,把人世间最美好的最丰富的想象与感受用大舅酿造的人间尤物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临走时,都不忘用一只罐头瓶或洗净的酱油瓶醋瓶带上一瓶,回家与朋友分享时又增添了一份神侃的谈资。
我在百度里查了一下土芋头,又叫芋魁、蹲鸱(dūn chī),有健脾补虚,散结解毒的功效,有“皇帝供品”之称,中国在2300年前便已栽培了芋,在公元前1世纪《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汶山之下沃野,有蹲鸱,至死不饥”。芋这个字来源《说文解字》:“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意即“芋犹言吁,吁,惊辞也,故曰骇人。”
父亲某种程度上与外公能喝酒的能力不相上下,也能喝过一斤酒的。而大舅的酒量就不行了,没有得到外公的遗传,喝过半斤八两地醉意就已显露出来了,所以他每口酒是小心翼翼地呷一小口,我称之为“神仙口”,量小而意味绵长地,有一种似神仙逍遥般的感觉。
父亲印象中还有一次深刻的酒,就是大舅离世前一天的酒。那时是大舅的民办教师位置被村长的儿子顶替后,又有文人般清高和傲骨的大舅因不擅长农活,自己做得多而却没有别人做得好,每天都劳累在田间地头,加上心情郁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大舅每天不是累倒在田间地头,就是醉倒在田间地头,直至有一天清晨不能醒来时,才被乡邻送到乡卫生院,等到父亲与母亲得到消息后赶到,才把醒来后的大舅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外婆和母亲每天轮流在镇医院照顾大舅,这段治病期间大舅不能喝酒,但每餐必吃土芋头的。母亲每天变着法子煨土芋头给视芋如命的大舅吃,有排骨煨土芋头,有羊肉煨土芋头,甚至有土鸡和财鱼煨土芋头,因为土鸡补身体,财鱼养伤口,大舅在镇医院里住院期间,在父亲熟识的医生精心治疗下,在外婆和母亲细心照顾和料理下,一个月后身体竟奇迹般地康复并出院了。
在出院的第二天,大舅竟开心地向父亲提议到我家去喝上几杯酒,这治病期间的一个月竟有几年没喝酒的感觉。一家人又齐聚到了位于镇郊的我家里,我家是农村典型的三间平房,门前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右前方是农村人养猪常见的一个露天的凹形猪池。傍晚时分,家里养的一头花白相间的土猪仔正拴在猪池中间的木桩上划着圈圈,看到一行人在门前开阔的地上摆上小木桌,坐在竹椅上开始品尝酒菜,于是嗷嗷的喊叫声顷刻变成了尖锐的号叫声,这畜生看到人在吃饭了,它也忍不住地咧着一嘴垂涎哈唎的要吃猪食了。
外婆就着烧菜后的铁锅煮开了水,把早已切好的猪菜和上米糠,又搅拌上昨天或上午没吃完的剩菜,用煮开的洗锅水倒入木桶猪食盒盆中,用烧火棒反复搅拌均匀,就听到土猪从外面传来如杀猪般尖锐而急切的唤食声,俗话说心急等不得饭煮烂,那土猪仔也是比人更要急切些,外婆用手试试温度,差不多不烫手了,才要我赶紧端了去喂。那土猪的眼竟比人还精明贼亮的,向我端着猪食的方向拼命地叫喊,仿佛要挣脱那中间木栓的羁绊。待到猪食盒盆快近时,不等完全放下,那土猪的嘴就开始伸进盒盆里吧唧吧唧地,也如梁山好汉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份惬意不输人分毫。
桌上大舅和父亲正端起酒杯,夹着土芋头开始痛饮了。今天母亲特意在煨土芋头里加了海参,那是父亲的战友从烟台寄来的干海参,几年了,母亲一直舍不得吃,今天正好趁着大舅和外婆在,听说海参特补身体,母亲于是毫不吝啬地拿了出来全部煨在了土芋头汤里。
这餐大病初愈的酒,大舅是喝了个痛快,父亲也是陪了个痛快,父亲还喊上了在村里任会计的邻居柱头叔,那柱头叔的酒量与大舅一样也能喝个半斤八两的,酒局快结束时,突然发生了变故。刚才还在谈笑风生,感怀人生的大舅却在桌旁开始呕吐,不是平常的一口一口地呕吐,而是食物呈喷射状的呕吐,食物中夹杂着鲜红的血,看得父亲与柱头叔迅速扶起站不稳的大舅,柱头叔借来一辆农村里常用的两轮板车拖着大舅直直地向镇医院奔去。
大舅最终没能熬过当天,因饮酒过猛,加上病灶没有彻底清除,而带着遗憾离去。
却可怜了七十多岁的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从小兄妹情深的母亲早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哭得昏厥过去,差一点也被送到了急诊室。
大舅的葬礼是在农村老家举办的,这是一个仲夏时分,参加大舅的葬礼的人有很多是从外地赶来的大舅曾经的学生,一身整齐衣服的大舅平躺在堂屋的木板上,一本曾经的课本从中张开盖在他腊黄僵硬的脸上,近头部的木板边单独立着一只小四方形独木凳,上面摆着用木米升(农村里量米的容器)装满白米,上面插着一把正在冉冉燃烧着的红香,一个大土瓷碗装着由母亲连夜亲手熬制的五花肉煨土芋头。
房前屋后的如蒲扇大的郁郁葱葱的土芋头叶,正茂盛地在清风中摇曳着,那苍翠欲滴的频频祈首的似箭头的蒲面仿佛也如人的哀泣。那是大舅生前播下的一块块的芋魁,数年间竟如带出的学生,茎肥叶茂,多得数也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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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汀舟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