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5年8月15日午后,济南北门内的一家小诊所里,收音机传出断断续续的日语广播。站在药柜旁的“山大夫”把手里的听诊器放下,久久地盯着那只老旧木盒——那是天皇宣读投降诏书的声音。屋外暑气正盛,诊所里却静得出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自言自语般低声吐出一句:“这一
1945年8月15日午后,济南北门内的一家小诊所里,收音机传出断断续续的日语广播。站在药柜旁的“山大夫”把手里的听诊器放下,久久地盯着那只老旧木盒——那是天皇宣读投降诏书的声音。屋外暑气正盛,诊所里却静得出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自言自语般低声吐出一句:“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
这名头发花白、说一口地道胶济官话的老人,户籍叫“山连增”,可三十里外的村民早就知道,他并非土生土长的山东人。时间往前推近四十年,1908年,他在日本冈山县一个行医世家出生,取名山崎宏。祖父与父亲都是医生,小小年纪,他就能辨草药、包纱布。1929年进东京医科大学,毕业前夕,兵役通知书像催命符一样落到手里。医科生也要上战场,那是军国主义时代的铁律,他无从拒绝。
1937年冬,他随第三师团登岸天津。本想在野战医院当军医,却被指派给骑兵联队做兽医,看护战马。一路南侵,他见惯了放火、屠戮与强掳,所受的医学教育与这一切格格不入。曾有一次,他试图阻止同袍刺杀平民,一个转身就挨了皮带抽。夜里做梦,满眼都是废墟与血迹,他几乎每日从梦魇中惊醒。
真正压垮他的是1938年4月的一幕。某村口,一名妇女抱着三岁男童,被士兵们拖到队列前“练胆”。长刀劈下的瞬间,小孩的哭喊像利刃一样扎进他心口。回到驻地,他整夜未眠。第二天凌晨三点,他趁岗哨打盹,揣了把手术刀,沿着津浦铁路的枕木狂奔,赌上一切脱离军营。逃兵被抓是死罪,但那一刻,他已不惧生死。
三天三夜,他踏着荒田和残垣断壁向南窜。饥饿像铁钳勒着胃,语言不通更让处境雪上加霜。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撕掉肩章、藏起军帽,装聋作哑乞讨度日。有意思的是,沿途遇见的中国农户虽然家贫如洗,却总能从锅里抠出半个冷窝头递给他。第一次有人递来杂粮团时,他讷讷鞠躬,泪水直往下掉——当初的宣传说中国人“愚昧凶残”,可现实却是陌生人伸出了善意的手。
一路躲躲藏藏,他走进济南。那年冬天,他病倒在城郊一所土屋门口,醒来时被一床旧棉被裹得严严实实,旁边放着稀饭和热窝窝头。屋主人不肯露面,只在门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快吃,别冻坏了身子。”饱含善意的普通话击中了他的软肋。那天夜里,他对着冷月发誓:此生要用手里的医术,为这片土地上的穷人抵一点罪孽。
为了活下去,他用化名“山连增”进了济南铁路局材料库当保管员。夜里值班的第一周,就碰上三名搬运工翻窗偷毯子。巡逻兵远远过来,他索性自己把毯子卷成小包递出去,还示意几人躲到床底。第二天早晨,仓库账目对不上,他被拖去罚跪钉板,脊背血肉模糊,却咬死不供出任何人。那仨小伙子扛着馒头跟高粱烧儿找他磕头认义兄,他只说一句:“欠的,是我自己要还的债。”
1940年,他在城西菜市口租下一间青砖房,挂了块“惠民诊所”小牌。最初没人敢进门,他就提药箱上门义诊。哪家孩子烧得发昏,他蹲在炕沿上掐人中、喂退热粉;哪位老太太咳得喘不上气,他拆了自家唯一的棉被扒出棉絮当敷料。一来二去,街坊开口就喊“山大夫”。诊金?穷户一分钱不要,日子好一点的,递俩鸡蛋也行。诊所后院常年堆着病人塞来的地瓜干、旧棉裤,照样揭不开锅,他就自己饿两顿。那几年,大家记住了他两件事:医术高,脾气好。
1944年,经热心邻居张婶牵线,他娶了从唐山逃难来的寡妇王桂荣。婚宴没有八大碗,只有一锅芹菜猪头肉。新娘带来的女孩儿叫小淑,他给改名“山雍蕴”,寓意“平安丰盈”。夫妻相敬如宾,可谁也不知道,新郎是日本逃兵。孩子偶尔听见他夜里说梦话,夹杂几句日语;桂荣问,他笑着打岔:“老家方言。”
抗战结束后,外侨登记开始,他主动到市公安局说明身份。多方调查证实,他从未参与屠杀,反而救济村民。组织决定:不予追究,可保居留。1952年,他的小诊所改编为街道联合诊所,他成了公费医生。每逢工资结算,他总把涨薪名额让给年轻同事;遇上赤脚医生培训,他自掏路费跑去莱芜、曲阜做讲师,手把手教人缝合伤口、配制青霉素溶液。
时间来到1972年,中日建交的消息见诸报端。那天晚上,山连增把妻子叫到堂屋,借着煤油灯,一五一十说出真名与过往。桂荣听完,只说两句话:“你救了这么多人,就是好人。咱家,不搬。”从那以后,邻里之间再无隐晦,不过众人更护着他,不许外人乱嚼舌根。
1976年,他随友协访问团回冈山省省亲。兄长拉着他的手,劝他留下,连医院都替他联系好了。他站在自家祖坟前,看着刻着自己名字的衣冠冢,沉默良久,回头告诉兄长:“根在哪儿,更看人心。”二十天后,他带着满箱医学书籍重返济南,把书全捐给省图书馆。
1983年,和歌山市拟与济南结成友城,需要人牵线。他飞回济南,从外办、卫生厅到老同事的家,一家接一家地跑;那封写给中曾根康弘的信,也是他熬夜三次改稿后寄出的。三年后,友城协议签字,他借酒给自己庆功,一杯糟烧下肚,连连咳嗽,还乐得直抹眼泪。
晚年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捐遗体。2003年,他提出愿望,却因外籍身份遇阻。四年奔走,手续总算批下。2007年12月30日,百岁生日那天,市里办了场简朴的寿宴。吹完蜡烛,他对女儿说:“这回,身子骨还能再用一趟,就值了。”
2010年春,他因肺部感染住进山东警官总医院。病榻旁,常年受过他恩惠的病患家属排队探望,走廊里挤得水泄不通。一位老矿工握着他的手,说得断断续续:“山大夫,当年你给我看了三回尘肺,一分钱不要,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老人眯着眼,微微点头。
同年8月凌晨,心电监护器发出细长的鸣声。按照生前嘱托,他的遗体被送去解剖室,供医学生做解剖教学。济南红十字会将他的名字刻在福寿园山坡上的“博爱碑”侧,碑文仅八字——“医者无疆,苍生为念”。
来源:史海挖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