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礼拜四的下午,太阳蔫蔫的,像一块被洗褪了色的黄布,挂在窗户外面。
我妈是在医院的长廊里对我发火的。
那是一个礼拜四的下午,太阳蔫蔫的,像一块被洗褪了色的黄布,挂在窗户外面。
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孔里,带着一股凉飕飕的、属于金属和药片的混合气味。
我刚从公司跑出来,连午饭都没顾上吃,手里提着给她买的排骨汤,保温桶沉甸甸的,勒得我手指发红。
她坐在走廊的公共长椅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小小的、固执的雕像。
护士说她非要出来透透气,谁劝都不听。
我走过去,把保温桶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蹲下身子,想先看看她的脸色。
“妈,怎么跑出来了?医生不是说要多躺着休息吗?”
她没看我,眼睛盯着走廊尽头那扇永远紧闭的安全门,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安静的空气里。
“一个礼拜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
“公司最近忙,她……”
“你别替她找借口。”她终于扭过头来看我,眼睛里混着失望和一种我看不懂的委屈,“我住了一个礼拜的院,她连个面都没露过。我是死了还是瘫了,让她这么不待见?”
走廊里有推着仪器的护士走过,轮子压在地胶上,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像是在为我此刻的窘迫伴奏。
我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低了:“妈,她不是那个意思。她……”
“她什么意思?”我妈的音量陡然拔高,引得旁边一个路过的家属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婆婆。平时在家也就算了,现在我躺在医院里,她都不愿意来看一眼。这是做儿媳妇的本分吗?你告诉我!”
她的质问像一记记闷拳,捶在我的胸口。
我知道,从她的角度看,她的愤怒理直气壮,无可指摘。
一个婆婆生病住院,儿媳妇不闻不问,这在哪儿都说不过去。
可我,却一个字都辩解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这事儿,怪不了林晚。
我站起身,看着我妈那张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那些皱纹里都写满了被忽视的伤心。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公司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手里的排骨汤在一点点变凉,我妈的怒火却在一点点烧得更旺。
“你说话啊!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她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婆是个累赘了?”
“妈。”我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你别逼我了。”
“我逼你?我生你养你,现在生病了,想让儿媳妇来看一眼,就叫逼你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认了。可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良心”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心里又疼又乱。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喉咙发紧。
最后,我几乎是把那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妈,你别再说了。”
“你让她来,我就不说了。”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你并非她亲妈。”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脸上的愤怒、委屈、伤心,所有表情都僵住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的震惊。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走廊里的光线好像一下子暗了下来,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的狂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得我肋骨生疼。
我知道,我说了一句最残忍,也最不该说的话。
可在那一刻,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有什么能让她停下来。
我和林晚认识,是在一个下着雨的秋天。
那天我被客户放了鸽子,心情糟糕透顶,一个人跑到一家常去的旧书店躲雨。
书店很小,藏在一条老街的深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纸张发霉和咖啡混合的奇特香味。
我就是在那股香味里,第一次见到了林晚。
她当时正站在一排很高的书架前,踮着脚,努力去够最高一层的一本书。
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头发很长,被窗外透进来的、湿漉漉的光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
她够了半天,手指尖将将碰到书脊,书却纹丝不动。
我走过去,没说话,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把那本书拿了下来。
是一本很老的,关于古代建筑的画册,封面都有些泛黄了。
她回过头,冲我笑了笑,说:“谢谢。”
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一汪清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起,像月牙。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名古建筑修复师,工作就是和那些沉默的老房子打交道。
她说她喜欢那些老东西,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却承载了所有的故事。
我们开始约会,吃饭,看电影,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
她很爱笑,笑声很清脆,像风铃。
她也很爱吃,尤其喜欢吃甜食,每次看到蛋糕店,眼睛都会发光。
她会拉着我的手,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奔跑,风吹起她的长发,她会回头冲我大喊:“快点呀,追不上我啦!”
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明亮又温暖,像冬日里的一杯热可可。
但我也渐渐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与她阳光外表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比如,她从来不提自己的家人。
我们聊童年,聊大学,聊工作,什么都聊,唯独一碰到“父母”这个话题,她就会很巧妙地岔开。
我带她回家见我爸妈,我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问她家里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只是微笑着,说父母在外地,工作很忙。
我妈是个热心肠的传统妇女,总觉得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
林晚也只是笑着说“谢谢阿姨”,然后默默地把碗里的菜吃完。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问她:“是不是我妈问太多了,你不高兴了?”
她摇摇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没有,阿姨人很好,我很喜欢她。”
她顿了顿,又说:“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一个这么热闹的家。”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一样,飘散在夜风里。
我没再追问。
我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一扇门,那扇门背后,是她不愿让任何人窥探的世界。
我爱她,所以我选择尊重她,等着她愿意主动为我开门的那一天。
我们结婚前,我妈提出来,想和她父母见个面,商量一下婚礼的细节。
这是理所应当的流程。
我把这事告诉林晚的时候,她正在阳台上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她的侧脸安静又美好。
听到我的话,她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水壶里的水洒了一些出来,落在她的鞋面上。
她没说话,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没听见,想再重复一遍的时候,她才转过身来,看着我。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那汪清泉,此刻像是结了冰。
“我……没有妈妈。”她说。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妈妈,在我十六岁那年,就去世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可我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都泛白了。
那天晚上,她对我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她的故事,像一把钝刀,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割着我的心脏。
林晚的妈妈,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出的车祸。
不是当场死亡,而是成了植物人。
整整两年,她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靠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和仪器维持生命。
那两年,是林晚生命里最黑暗的两年。
她的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为了支付高昂的医疗费,一天打三份工,人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能借的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
每天放学,林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
她要给妈妈擦身,按摩,对着毫无反应的妈妈说话,给她讲学校里发生的事,给她读她最喜欢的故事。
她说,那两年的医院,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熟悉医院里的一切。
消毒水的味道,是她每天呼吸的空气。
心电监护仪“滴滴滴”的规律声响,是她每个夜晚的催眠曲。
走廊里护士们匆忙的脚步声,医生们冷静又疲惫的交谈声,病人家属压抑的哭泣声……这些声音,构成了她整个青春期的背景音。
她说,她最怕的,不是累,不是穷。
她最怕的,是希望。
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忍不住想,妈妈今天会不会醒过来?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笑着叫她“晚晚”?
可每天晚上,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医院时,那份希望就会碎成一地玻璃渣,扎得她满心都是血。
这种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拉扯的感觉,几乎要把她撕碎。
转折点,是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
那天,她爸爸被工厂的机器绞断了三根手指。
林晚接到电话,跑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她爸爸缠着厚厚纱布的手,和一张灰败的、毫无生气的脸。
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很冷静地告诉她,她妈妈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继续治疗下去,只是在延长一个没有意识的生命,和一个家庭的痛苦。
医生说:“孩子,你长大了,有些事,你爸爸做不了决定,你得替他做。”
林晚说,她当时站在医生办公室里,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医生的白大褂上,刺得她眼睛疼。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
她只记得,她走回妈妈的病房,在床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看着妈妈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她胸口随着呼吸机轻微的起伏,看着旁边那台永远在“滴滴”作响的仪器。
她说,她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妈太累了,爸爸也太累了,她也太累了。
大家都该休息了。
那天晚上,她签了那份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她说,她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支笔,有千斤重。
那个夜晚,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条线,从规律的起伏,变成了一条笔直的、刺眼的直线。
伴随着那条直线出现的,是一声绵长而尖锐的“嘀——”。
那声音,像一把锥子,永远地凿进了她的记忆里。
从那天起,林晚再也没有进过任何一家医院。
她说,她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就会控制不住地反胃,心慌。
她听到仪器“滴滴”的声音,就会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她说,医院对她来说,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是埋葬了她妈妈,和她整个青春的坟墓。
那天晚上,林晚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把积压了这么多年的痛苦、委屈、自责和思念,全都哭了出来。
我抱着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背,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才明白,她那些阳光灿烂的笑容背后,藏着怎样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从来不提家人,为什么她会羡慕我有一个热闹的家。
因为她曾经也有一个家,只是那个家,碎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医院”两个字。
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办婚礼,只是请了最亲近的几个朋友吃了顿饭。
我跟我妈解释说,林晚不喜欢热闹,我们想旅行结婚。
我妈虽然有些不高兴,觉得委屈了我,但看我态度坚决,最后也还是同意了。
她只拉着林晚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晚晚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
林晚当时眼圈就红了,她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妈”。
我知道,那一刻,她是真心的。
婚后的生活,平淡又幸福。
林晚努力地在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
她学着做我爱吃的菜,把我杂乱的衣柜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对我爸妈也很好,每个周末都会陪我回去看他们,给我妈买她喜欢的丝巾,给我爸买他爱喝的茶叶。
我妈也越来越喜欢她,总跟邻居夸自己找了个好儿媳。
我以为,时间会慢慢抚平一切。
我以为,只要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雷区,生活就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直到我妈这次生病住院。
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年纪大了,血压有点高,加上有点眩晕,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一个礼拜。
我妈住进医院的第一天,我就跟林晚说了。
我跟她说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切水果,刀碰到砧板,发出“笃笃”的声音。
她手里的刀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切。
“严重吗?”她问,没有回头。
“不严重,就是观察一下,住一个礼拜就回来了。”
“哦。”她应了一声,然后就没再说话。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推开门,家里黑漆漆的,只有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我走进去,看见林晚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的身体很僵硬,还有些发冷。
“怎么了?”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我感觉到她在发抖,很轻微的,但很清晰的颤抖。
“是不是……因为我妈住院的事?”我试探着问。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我……我一想到医院,就……”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我控制不住……对不起……”
“傻瓜,说什么对不起。”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没事的,有我呢。你不想去,就不去,谁也不能勉强你。”
“可是……阿姨她……”
“我妈那边,我去解释。”我打断她,“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在家待着,好不好?”
她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然后又点了点头。
那一个礼拜,我就过上了两头跑的生活。
白天在公司上班,下班就直接去医院陪我妈,等她睡着了,再开车回家。
回到家,林晚通常也还没睡,她会给我留一盏灯,给我热好饭菜。
她什么都不问,只是在我吃饭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全是心疼和愧疚。
我知道她也很煎熬。
我跟我妈解释说,林晚公司最近接了个大项目,特别忙,天天加班,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妈一开始还表示理解,说工作要紧。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林晚连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我妈的脸色也一天天变得难看起来。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林晚是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
开始抱怨,说自己养了个儿子,跟没有一样。
我只能一边安抚我妈,一边替林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我感觉自己像个走钢丝的人,底下是万丈深渊,我必须小心翼翼,才能维持两边的平衡。
我累,身心俱疲。
但我知道,林晚比我更难受。
有好几个晚上,我半夜醒来,都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我下床去找她,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她脸上,一片清冷。
我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她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医院的白墙,和那声刺耳的“嘀——”。
她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去看一下阿姨都做不到。”
我把她搂进怀里,跟她说:“你已经很勇敢了。真的。”
我以为我能撑过去。
我以为只要再熬两天,等我妈出院了,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
可我没想到,我妈会在走廊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那层我努力维持的窗户纸,狠狠地捅破了。
当我说出“你并非她亲妈”那句话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过了好久,她的嘴唇才哆嗦了一下,声音嘶哑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用这么伤人的话,去对我自己的妈妈?
她只是一个生了病,渴望家人关心的老人,她有什么错?
我走过去,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妈,我……”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妈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砸在她那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好,好……”她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是她亲妈……所以我就活该躺在这里没人管……”
“我养了你三十年,到头来,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一个只认识了几年的媳"妇……”
“我算是白养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可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抹不完。
我的心,被她每一滴眼泪都烫得生疼。
走廊里开始有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我拉住我妈的手臂,想把她扶回病房。
“妈,我们回去说,好不好?这里人多。”
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不回去!”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回去了!”
我看着她固执又伤心的样子,知道今天这事,是没法善了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口,把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全部吸进肺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扶着旁边的墙,感觉有些站不稳。
“妈,”我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能听见的疲惫和沙哑,“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解释,行吗?”
我妈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拉着她,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
这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
水泥台阶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
我让我妈坐在台阶上,我蹲在她面前。
“妈,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刚才不该那么说,我混蛋,我跟你道歉。”
我妈扭过头,不看我,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
“妈,林晚她……她不是不想来看你。”我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她是……来不了。”
“什么叫来不了?她断手了还是断脚了?”我妈的声音里还带着火气。
“都不是。”我摇了摇头,感觉喉咙发干,“妈,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你答应我,一定要冷静听我说完,好吗?”
我妈没做声,算是默认了。
于是,我就从林晚十四岁那年,她妈妈出车祸开始说起。
我把那个藏在我心里许久,属于林晚的,那个黑暗又沉重的故事,一点一点地,剥开给我妈看。
我说到林晚怎么在医院里度过了两年,怎么每天给没有知觉的妈妈擦身、按摩、说话。
我说到她爸爸怎么为了医药费打三份工,最后累倒在工厂里。
我说到那个医生,怎么把一个残忍的决定,交到了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手上。
我说到林晚怎么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说到那声刺耳的,代表生命终结的“嘀——”声,怎么成了她一辈子的噩梦。
我说的很慢,也很平静。
我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刻意渲染悲伤,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我深爱的女人,曾经经历过的,炼狱般的事实。
楼梯间里很安静,只有我的声音在回荡。
我能感觉到,我妈的呼吸,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急促。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抬起头,看向我妈。
她脸上的怒气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心疼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
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那个孩子……”我妈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她……她才十六岁啊……”
“是啊,”我说,“她才十六six岁。”
“那……那她爸呢?”
“她爸在那之后,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过了两年也去世了。后来是她叔叔把她养大的。”
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在不停地发抖。
“怪不得……怪不得那孩子从来不提她家里的事……”我妈喃喃自语,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委屈和愤怒。
而是因为心疼。
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心疼。
“我……我怎么都不知道……”她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很大,“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怎么说?”我苦笑了一下,“这是她心里最深的伤疤,我不想把它揭开,让所有人都看见。”
“我以为,只要我们不提,她就能慢慢好起来。”
“妈,你知道吗?她到现在,闻到消毒水的味道都会吐,听到救护车的声音都会浑身发抖。”
“这一个礼拜,她没有一天睡过好觉。她每天晚上都坐在客厅里等我回来,等我告诉她你没事了。”
“她不是不想来,她是不敢来。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是地狱。”
我的声音也开始哽咽。
这些天积压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蹲在自己母亲面前,哭得像个傻子。
我妈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那只还在打着点滴的手,有些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我小时候,每次哭鼻子的时候,她做的那样。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愧疚,有自责,还有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亲家母的同情,和对一个苦命孩子的怜惜。
“是妈不好,”她说,声音沙哑,“是妈错怪她了。”
“这个傻孩子……她心里得有多苦啊……”
“走,”她突然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我们回家。”
“妈,你还没出院呢。”
“不住了!”她态度很坚决,“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回家养着也是一样。我不能让她再为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担惊受怕了。”
“你现在就去办出院手续,我们马上回家。”
看着她不容置喙的眼神,我知道,我劝不住她。
我点了点头,说:“好。”
那天下午,我办好了出院手续,开车带着我妈回了家。
车子开到楼下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家的窗户亮着灯,暖黄色的,像一块温润的琥珀,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里。
我知道,林晚在等我。
我扶着我妈上楼,用钥匙打开门。
林晚正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开门声,她探出头来。
当她看到我身后的我妈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光了,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阿……阿姨……”她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松开我的手,朝林晚走了过去。
林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全是恐惧和不安。
我妈停下脚步,看着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张开了双臂。
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
林晚愣愣地看着我妈,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站在门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林晚的肩膀才开始轻轻地颤抖。
然后,她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朝我妈走了过去。
她扑进我妈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有说不出口的愧疚,有无法排解的恐惧,还有一丝丝,终于被理解和接纳的释放。
我妈抱着她,就像抱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什么都没说,但那个拥抱,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她在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苦了你了,孩子。”
“没事了,都过去了。”
“以后,有妈在呢。”
我站在玄关,看着厨房里相拥的两个女人,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屋里温暖的灯光。
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
而是感动的,是释然的,是温暖的。
那天晚上,我妈没有回自己家,就住在了我们这里。
林晚给她收拾好了客房,铺上了新换的床单被套,上面有阳光晒过的,好闻的味道。
晚饭是林晚做的,很丰盛。
饭桌上,谁也没有再提医院的事,也没有再提那些沉重的过往。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林晚夹菜,把她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晚晚啊,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这个鱼你尝尝,补身体的。”
“以后想吃什么,跟妈说,妈给你做。”
林晚低着头,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饭,眼泪却不争气地掉进了碗里。
吃完饭,我妈抢着要洗碗,被林晚拦住了。
两个人在厨房里推来搡去,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和说笑声,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晚上,我妈睡下后,我回到卧室。
林晚已经洗漱完,躺在床上了。
我走过去,躺在她身边,把她搂进怀里。
“今天……吓坏了吧?”我问。
她在我怀里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看到阿姨的时候,我以为……我以为她是来骂我的。”她的声音还有些闷闷的。
“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蹭了蹭,“我知道她人很好。是我不好。”
“不许这么说自己。”我捏了捏她的脸,“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都跟阿姨说了?”
“嗯。”
“她……没有觉得我很……很可怕吗?”
“她只觉得你很可怜,很让人心疼。”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她说,以后她就是你亲妈。”
林晚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黑暗中,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胸口。
“别哭了,”我抱着她,轻声说,“都过去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
我知道,有些伤口,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真正愈合。
它会变成一道疤,留在那里,在阴雨天的时候,隐隐作痛。
但我也知道,爱和理解,是最好的良药。
它或许不能让伤疤消失,但它能让伤疤不再那么疼。
它能让一个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的人,看到光。
从那天以后,我们家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妈开始变着法儿地对林晚好。
她不再是那个端着架子,等着儿媳妇来孝顺的婆婆。
她变成了一个真正心疼女儿的母亲。
她会隔三差五地炖了汤,亲自送到我们家来,看着林晚一碗一碗喝下去。
她会拉着林晚去逛街,给她买衣服,买包,买所有她觉得好看的东西。
她甚至还偷偷去报了一个心理学的课程,说想多了解一下,怎么才能帮助有心理创伤的人。
林晚呢,也变了。
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更真实,更放松了。
她不再刻意地去扮演一个“好儿媳”,而是很自然地,在我妈面前撒娇,耍赖。
她会挽着我妈的胳膊,让她陪自己去看一场无聊的爱情电影。
她会在我妈做了好吃的菜之后,毫不吝啬地夸奖:“妈,你做的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有一次,我妈又不小心提到了医院。
她说邻居家的王阿姨生病了,要去医院看她。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紧张地看着林晚。
我当时心里也“咯噔”一下。
可林晚只是顿了顿,然后很自然地接话道:“那我陪您一起去吧,我给王阿姨买束花。”
我妈和我,都愣住了。
“你……你行吗?”我妈不确定地问。
林晚笑了笑,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干净又明亮。
“没事的,妈。”她说,“有你和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那天,是林晚时隔十几年,第一次主动踏进医院。
她挽着我妈的胳膊,走在那个曾经让她恐惧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长廊里。
她的脚步很稳,脸上带着微笑。
我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的背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想起,我妈那天在楼梯间里,对我说的那句话。
她说:“是妈错怪她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以为,保护她最好的方式,就是为她建起一堵墙,把所有可能伤害她的东西都隔绝在外。
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个秘密,以为这样,她就能安全。
可我忘了,真正的治愈,从来都不是逃避。
而是正视,是接纳,是和过去和解。
而我妈,用她最质朴,也最真诚的爱,给了林晚这份去正视过去的勇气。
她让我明白,有时候,家人之间的那句“你并非她亲妈”,不是一句撇清关系的指责。
它也可以是一句充满愧疚和疼惜的解释。
它是在说:正因为我不是她的亲妈,所以我无法体会她万分之一的痛苦,所以我没有资格,用世俗的眼光去要求她,去评判她。
它是在说:从今以后,我要把她当成我的亲生女儿,去爱她,去保护她,去治愈她。
那天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林晚的心情很好,一路上都在哼着歌。
我妈坐在后座,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儿子,明天,我们带晚晚去看看她妈妈吧。”
我和林晚都愣住了。
“去……去看我妈?”林晚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我妈点了点头,“我们去告诉她,她的女儿,现在过得很好,有很多人爱她。”
“也让她放心,以后,有我这个妈在,不会再让她的女儿受一点委屈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林晚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买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去了郊区的墓园。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我妈第一次,来到林晚妈妈的墓前。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和林晚有七分像。
林晚把花放在墓碑前,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
她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妈说:“妈,这是我妈妈。”
我妈走过去,也蹲了下来,看着照片上的女人,轻声说:
“姐姐,你好。我是晚晚的婆婆,也是她现在的妈妈。”
“你放心,你的女儿,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她是个好孩子,真的,特别好。”
风吹过墓园,吹动了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
林晚靠在我妈的肩膀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这大概就是家人吧。
家人,不是靠血缘来定义的。
而是靠爱,靠理解,靠那份愿意为对方承担痛苦,分享喜悦的心。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愿意成为彼此生命里,最坚实的依靠。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们可以选择,和谁成为一家人。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旋律很舒缓。
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平稳,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妈坐在后座,看着窗外的风景,神情安详。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我知道,我们这个小小的家,经历了一场风雨。
但风雨过后,天空更蓝了,阳光也更暖了。
而我们,也因为这场风雨,变得更紧密,更分不开了。
我想,很多年以后,我大概还会记得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下午。
记得我妈在走廊里对我发的那场火。
记得我说出的那句,让我后悔又庆幸的话。
“你并非她亲妈。”
是啊,你并非她亲妈。
但从今往后,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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