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但那天屋里很暖和,暖气烧得足足的,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用手指一划,就能看到外面铅灰色的天,还有被雪压弯了枝条的枯树。
我叔叔的五十岁生日,是在冬天。
黑龙江的冬天,冷得像一块铁,能把人的骨头都冻得嘎嘣响。
但那天屋里很暖和,暖气烧得足足的,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用手指一划,就能看到外面铅灰色的天,还有被雪压弯了枝条的枯树。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奶油和水果的甜香,混着饭菜的热气,闻起来就是“家”的味道。
我叔叔,江河,坐在主位上,穿着一件深色的羊毛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像行星绕着太阳。
我从小就喜欢他,比喜欢我爸还多。
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松木味,像是刚从雪地里走回来,干净又清冽。他会把我举得很高,让我看到天花板上精致的雕花,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能稳稳地托住我整个童年。
那天,他很高兴。
亲戚们轮番敬酒,说着吉祥话,他的笑声在温暖的空气里回荡,很洪亮。
我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橙汁。
我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我的礼物送给他。
那是我准备了很久的礼物,一块老旧的怀表。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从一个旧货市场淘来的。表盘已经泛黄,指针也停了,但黄铜的外壳上,刻着一艘小小的帆船。
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它应该是属于叔叔的。
因为叔叔的名字叫江河,他总说,男人就该像江河一样,奔流不息。
终于,蜡烛吹了,蛋糕也切了。
奶油的甜腻在舌尖化开,甜得有点发慌。
我端着一小块蛋糕,走到叔叔面前,把那个用丝绒布包着的小盒子递给他。
“叔叔,生日快乐。”
他接过盒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我们念念长大了,还给叔叔准备礼物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盒子。
屋子里的灯光照在黄铜表壳上,反射出一种温润的光。
他拿起那块怀表,放在手心,指腹轻轻摩挲着那艘帆船。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怀表的那一刻,我的世界,突然变了。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像潮水一样,毫无预兆地涌进我的脑子。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亲戚们的说笑声变得遥远,像是从水底传来。
我的指尖开始发麻,一股不属于我的记忆,顺着空气,钻进了我的身体。
那是一股混杂着铁锈和雨水的味道。
我看到了。
我看到一个比现在年轻很多的叔叔,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站在一个破旧的站台上。
天在下雨,冷雨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手里紧紧攥着这块怀表,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对面站着一个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星星。
女孩在哭,眼泪混着雨水,把她的脸冲刷得一片苍白。
“江河,你别走……”女孩的声音在发抖,“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年轻的叔叔没有说话,只是把怀表塞进了女孩的手里。
“等我,我会回来娶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像一颗钉子,钉进了那个雨天。
火车鸣笛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像一声悲鸣。
他转身上了车,没有再回头。
女孩站在雨里,手里握着那块怀表,看着火车消失在雨幕的尽头,哭得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
我猛地回过神来。
屋子里很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满了眼泪。
叔叔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手里托着怀表,但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他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冰冷。
“念念,你怎么了?”婶婶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是看着叔叔,那个雨天里的画面,那个哭泣的女孩,还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鬼使神差地,轻轻说了一句。
“她还在等你。”
空气,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看到叔叔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手里的怀表,“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炸在每个人的心上。
屋子里的暖意,好像瞬间被抽空了。
我只觉得冷,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天灵盖。
叔叔缓缓地站起身,他很高大,阴影把我完全笼罩。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地上的怀表。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慈爱,只剩下一种……一种像是看一件坏掉的、需要被处理掉的物品的眼神。
冰冷,陌生,还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决绝。
“念念,病了。”
他说。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需要治。”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生日宴会草草收场,亲戚们带着探究和怜悯的眼神,匆匆离开。
我被叔叔带上了他的车。
车里没有开暖气,和他身上的松木味混在一起的,是一种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一路沉默。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像流星一样向后飞逝,模糊成一片片光晕。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我只是觉得很累,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个雨天,那个女孩,还有叔叔冰冷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转。
我这种“病”,从小就有。
我能感受到物品残留的情绪和记忆。
一块石头,一把椅子,一件旧衣服,只要我触摸它们,那些不属于我的画面和感觉,就会涌进我的脑海。
小时候,我分不清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别人的。
我常常会突然大哭,或者大笑,把大人们吓一跳。
他们带我去看过很多医生,都说我只是想象力太丰富,太敏感。
后来,我慢慢学会了控制。
我尽量不主动去触碰那些有“故事”的旧东西。
我以为,只要我小心翼翼,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直到今天。
我毁了叔叔的生日,也可能,毁了我自己。
车子开了很久,久到城市的灯光彻底消失在身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路灯投下的惨白光柱。
最后,车子在一栋白色的建筑前停下。
这里很偏僻,周围是光秃秃的山和黑黢黢的树林,像一座孤岛。
建筑很高,墙壁刷得雪白,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字:青山疗养院。
这里就是叔叔口中,能“治”好我的地方。
他把我带了进去。
疗养院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比他车上的还要刺鼻。
走廊很长,墙壁和地板都是白色的,白得晃眼。
灯光也是惨白的,照在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接待了我们。
她面无表情,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叔叔和她简单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把一张单子递给我。
“念念,签个字。”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不忍或者愧疚。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
我接过笔,手抖得厉害。
那张纸上写着“自愿入院申请书”。
自愿。
多可笑的两个字。
我没有选择。
从我说出那句“她还在等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签了字。
我的名字,陈念,被我写得歪歪扭扭,像一只迷路的虫子。
叔叔拿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走了。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没有回头。
什么也没说。
护士带我去换衣服。
我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件我最喜欢的、带着一点点阳光味道的毛衣,都被收走了。
换上了一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衣服很宽大,布料很粗糙,磨得皮肤有点疼。
闻起来,也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然后,我被带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所有东西都是白色的。
墙是白的,床单是白的,桌椅也是白的。
窗户很高,装着铁栏杆,像监狱。
透过栏杆,只能看到一小块黑漆漆的天空。
门,“咔哒”一声,从外面锁上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吃完那块蛋糕。
那块甜得发腻的生日蛋糕。
我好像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焚化炉。
这个焚化炉,是白色的。
它不烧人的身体,它烧人的记忆,烧人的感知,烧掉你之所以为你的一切。
它要把我烧成一捧白色的灰,烧成一个“正常人”。
在青山疗养院的日子,像一潭死水。
没有波澜,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时间的流逝感。
每天的生活,被分割成一个个精准的模块。
早上六点,刺耳的铃声会准时响起,把人从混沌的梦里拽出来。
然后是洗漱,吃饭,吃药。
这里的饭菜,永远是白色的。
白米饭,白馒头,水煮白菜,豆腐汤。
没有任何味道,就像在嚼蜡。
药也是白色的,一天三次,一次一把。
护士会盯着你,亲眼看着你把药和着温水吞下去,然后张开嘴让她检查。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
只知道吃了以后,人会变得昏昏沉沉,像踩在棉花上,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
上午是“治疗”时间。
我们会被带到一个大的活动室。
活动室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
他们有的很年轻,有的已经很老了。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麻木和空洞。
我们坐成一排,听一个被称为“张医生”的人讲话。
张医生是个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总是微笑着,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跟我们讲一些大道理。
讲我们要如何控制情绪,如何融入社会,如何做一个“正常”的人。
他说,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我们的大脑里,有一些“错误”的连接。
我们的任务,就是切断这些“错误”,建立“正确”的连接。
他说的话,像催眠曲。
很多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没有。
我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有一棵很高大的杨树,树叶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干枯的手。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
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散步。
院子不大,铺着灰色的水泥地,中间有一小块草坪,草也已经枯黄了。
院墙很高,上面拉着电网。
总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在院子里来回巡逻,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像幽魂一样,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脚步声沙沙作响,像是时间的流沙。
晚上九点,准时熄灯。
黑暗和寂静会瞬间吞噬一切。
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躺在坚硬的单人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是白色的,在黑暗中,泛着一层幽幽的光。
我会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我小时候,叔叔带我去公园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高,他说,念念,你要像风筝一样,飞得又高又远。
想起我第一次因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大哭,妈妈抱着我,手足无措,爸爸在一旁烦躁地抽烟。
想起叔叔走过来,把我抱进怀里,用他温暖的手掌捂住我的眼睛,说:“念念不怕,叔叔在。”
他的怀抱,曾经是我最安全的港湾。
现在,是他亲手把我推进了这个白色的地狱。
为什么?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是因为我让他丢脸了吗?
是因为我撞破了他深埋心底的秘密吗?
那个雨天,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我的心上,越收越紧,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拒绝吃药。
我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等护士走了,再吐到马桶里冲掉。
不吃药的时候,我的脑子会清醒很多。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感知。
这个疗养院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
悲伤,绝望,愤怒,悔恨……
它们像看不见的尘埃,漂浮在空气里,渗透进墙壁,地板,床单。
我触摸到我的床板,就能感觉到上一个睡在这里的人,那种彻夜难眠的痛苦。
我喝水用的杯子,残留着一个女孩的绝望,她想家,想妈妈做的红烧肉。
这些情绪,像潮水一样冲击着我,让我头痛欲裂。
但我宁愿承受这些痛苦,也不愿意再回到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
我必须保持清醒。
我不能被这个地方同化,不能被烧成一捧没有思想的灰。
我开始观察这里的人。
我发现,这里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像我一样,被迫送进来的。
他们的眼神里,还残存着一丝不甘和挣扎。
另一种,是已经彻底放弃了的。
他们的眼神,像一潭死水,看不到任何光。
他们完全接受了这里的规则,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按时“治疗”。
他们变成了张医生口中,“正确”的人。
变成了这个白色焚化炉里,合格的“产品”。
我害怕。
我怕我有一天,也会变成他们那样。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人。
他叫林,一个很瘦小的老头,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他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久到没有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的眼睛,不像死水,也不像燃烧的火。
他的眼睛,像一片深邃的森林。
平静,神秘,好像藏着很多故事。
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院子的角落里,用一小块木头,雕刻着什么。
他的手指很粗糙,但动作很灵巧。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一个下午。
那天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洒在院子里。
我坐在草坪边上,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我一回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
那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不带任何怜悯、探究或者麻木的,纯粹的笑容。
我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过去。
“爷爷,你在雕什么?”
他没有抬头,手里的刻刀没停。
“一只鸟。”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凑近了看,那块小小的木头上,已经有了一只鸟的雏形。
翅膀,尾巴,还有尖尖的嘴。
“为什么要雕鸟?”
“因为,鸟是自由的。”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它们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不像我们,被关在这个笼子里。”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你……也是被关进来的?”
他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苍凉。
“孩子,在这里的,有几个是自己想进来的?”
我们聊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叫林森。
他以前是个木匠,手艺很好。
至于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没说。
他只是说,他得了一种“爱说真话”的病。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午,都会去找他。
我坐在他旁边,看他雕刻那只木鸟。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只是沉默地坐着。
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
反而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把我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告诉他,我能感受到物品的记忆。
我告诉他,我叔叔的生日宴会,那块怀表,那个雨天里的女孩。
我以为他会像别人一样,觉得我是个疯子。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刻刀,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削着木头。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地开口。
“孩子,你这不是病。”
我愣住了。
“这不是病?”
“这不是病。”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肯定,“这是一种天赋。”
天赋?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折磨了我这么多年的东西,会是一种天赋。
“可是……就是因为它,我才会被送到这里来。”
“那不是你的错。”林爷爷看着我,眼神很认真,“错的是那些害怕真相,想要把一切都藏起来的人。”
“他们害怕你,因为你能看到他们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所以,他们说你有病,把你关起来,想把你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的,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瞎子和聋子。”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
他们不是想治好我。
他们是想“弄瞎”我。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守住它。”林爷爷把手里那只快要成型的木鸟,放在我的手心,“守住你的天赋,就像守住你的心。别让他们把它挖走。”
木鸟很小,还没有上色,但能摸到细腻的纹理和翅ą膀的弧度。
我握着它,感觉一股微弱的暖流,从手心传遍全身。
“可是……我好痛苦。”我说,“那些不属于我的情绪和记忆,像潮水一样,快要把我淹没了。”
“那就学着游泳。”
林爷爷说,“别对抗潮水,要学着和它共存。把它变成你的力量,而不是你的负担。”
学着游泳。
和潮水共存。
这几个字,像种子一样,落在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尝试。
我不再抗拒那些涌来的情绪。
我试着去分辨它们,理解它们。
我触摸着饭堂的桌子,感受到了一个男人因为思念女儿而无法下咽的悲伤。
我靠着院子里的墙壁,感受到了一个少年因为被误解而产生的冲天怒火。
我甚至,从护士推过来的药车上,感受到了一丝丝的疲惫和麻木。
原来,她们也只是这个巨大机器上,一颗颗冰冷的螺丝钉。
我不再感到头痛欲裂。
我开始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和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都产生了连接。
我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感受到他们的痛苦。
我不再只是陈念。
我是他们的一部分。
叔叔来看过我几次。
他总是在下午来,穿着笔挺的大衣,身上还是那股好闻的松木味。
他会给我带一些我以前喜欢吃的水果和点心。
他坐在我对面,像以前一样,温和地看着我。
“念念,最近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总是这样回答。
“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
他会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好。张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只要你听话,很快就能出去了。”
出去。
回到那个“正常”的世界。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熟悉的、曾经让我无比依赖的脸。
我心里很平静。
我不再恨他了。
就像林爷爷说的,他只是一个害怕真相的,可怜的人。
他把我关在这里,或许,也是在保护他自己那个摇摇欲셔欲坠的世界。
有一次,他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雪。
雪花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很快就把整个世界都染白了。
我们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的雪。
“念念,你还记得吗?”他突然开口,“你小时候,最喜欢下雪。每次下雪,你都要我背着你,去雪地里踩脚印。”
我当然记得。
那时候,他的后背,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叔叔,”我轻声问,“你……后悔过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的雪,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说:“念念,有些事情,不是后不后悔那么简单。”
“这个世界,就像这片雪地。看起来很干净,很漂亮。但雪下面,盖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有的人,选择把雪扒开,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
“而有得人,选择让雪,就这么一直下着,把所有东西都盖住,越厚越好。”
“我,是后一种人。”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治病’,叔叔等你回家。”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知道雪下面是什么。
他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而我,就是那个不合时宜的,想要扒开雪的人。
在青山疗养院的第二个冬天,林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雕刻木鸟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杨树。
我知道,他快要离开了。
有一天下午,他把我叫到他的病房。
他的病房,是疗养院里唯一一个有“颜色”的地方。
窗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雕。
有鸟,有鱼,有花,有树。
都是他一点一点,用时间和生命雕刻出来的。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递给我。
“孩子,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木鸟。
就是他一直在雕刻的那只。
它已经被上了色,羽毛是漂亮的蓝色,眼睛是黑色的,闪着光。
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送给你。”林爷爷的声音很虚弱。
“不,爷爷,这太贵重了。”
“拿着。”他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样,“这是我这辈子,雕得最好的一只鸟。它叫‘希望’。”
“我走以后,让它替我陪着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爷爷,你不会走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笑了,摇了摇头。
“傻孩子,人总是要走的。就像树叶,到了秋天,总是要落的。”
“我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
“我这辈子,说了太多真话,得罪了太多人。到头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孩子,你能……再让我看看吗?”
我知道他想看什么。
他想看他自己的“雪下面”,到底盖着什么。
我点了点头。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布满皱纹、像枯枝一样的手。
我闭上眼睛。
潮水,瞬间涌来。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雨水和铁锈味。
而是一股温暖的,带着阳光和木屑香味的记忆。
我看到了。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林森,比我叔叔还要意气风发。
他站在一个宽敞的木工房里,手里拿着刻刀,正在雕刻一个巨大的佛像。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是我的叔叔,江河。
那时候的叔叔,眼神里还没有现在的冰冷和疲惫,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眼前这个人的崇拜。
“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
“手艺是死的,心是活的。”年轻的林森头也不抬,“雕佛,先要心中有佛。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画面一转。
还是那个木工房,但气氛很压抑。
叔叔跪在地上,面前是林森。
“师傅,求求您,救救我。”
“我不是不救你,是你自己走错了路。”林森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那笔钱,是用来给孩子们建学校的,你怎么能动?”
“我也是被逼的!他们拿我妹妹威胁我!我不能不管她!”叔叔哭着说。
“那也不是你拿别人的希望,去填自己窟窿的理由!”林森一拍桌子,“江河,你太让我失望了。”
“师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还,我发誓!”
“晚了。”林森摇了摇头,“你心里那尊佛,已经塌了。”
再后来。
林森被带走了。
理由是“挪用公款”。
而指证他的人,是他的亲传弟子,江河。
我看到叔叔站在人群后面,低着头,不敢看他师傅的眼睛。
林森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话。
“江河,你会后悔的。”
……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的脸上,全是泪水。
林爷爷安静地看着我,他的脸上,也挂着两行清泪。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是我看错了人。”
“不,爷爷,不是你的错。”我哽咽着说,“是他的错,是他……”
“不怪他。”林爷爷打断了我,“他还年轻,他有他的身不由己。”
“只是,他为了盖住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为了埋掉一个错误,要亲手埋掉更多的人。”
“这个疗养院,就是他建的吧?”
我点了点头。
“这里面关着的,都是那些知道他‘雪下面’秘密的人吧?”
我再次点头。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疲惫,都叹出来。
“可怜的孩子。”
他说的,不知道是当年的江河,还是现在的我。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想睡了。”
“孩子,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飞出去。”他说,“像这只鸟一样,飞出去。别让这个笼子,关你一辈子。”
“然后,忘了这里,忘了所有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手,从我的手里滑落。
他的呼吸,渐渐停止。
窗外,那棵杨树的枝头,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只蓝色的小鸟。
它歪着头,看了看屋里,然后展开翅膀,飞向了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广阔的天地。
林爷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
疗养院里,没有任何波澜。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湖里,连一圈涟漪都没有泛起。
他的床位,很快就住进了一个新的人。
他房间里那些栩栩如生的木雕,也全都被当成垃圾,清理掉了。
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把他送我的那只叫“希望”的木鸟,藏在了枕头底下。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
感受着它身上,残留的,林爷爷的温度。
“飞出去。”
林爷爷最后的话,像一根针,时时刻刻扎在我的心上。
可是,怎么飞?
这里的墙那么高,还有电网。
这里的门,永远都是从外面锁上的。
我开始策划。
我不再拒绝吃药。
我每天都按时吃,甚至表现得比谁都积极。
我开始在“治疗”课上,主动发言,说一些张医生喜欢听的话。
我说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我说我渴望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我的演技很好。
好到连我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张医生对我,越来越满意。
他开始在叔叔面前,表扬我。
叔叔来看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他脸上的冰,开始融化。
他看我的眼神,又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温情。
他以为,这个白色的焚化炉,已经成功地把我,烧成了一个合格的“产品”。
他错了。
炉子里的火,没有烧掉我的灵魂。
反而把它,淬炼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我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我,把这把刀,插进这个虚伪世界心脏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疗养院要举办一次“康复成果展示会”。
会邀请一些病人家属,和社会上的“爱心人士”,来参观我们的“治疗成果”。
叔叔,作为疗养院的院长,自然是主角。
他要亲自上台,讲述他创办这家疗养院的“初心”。
讲述他如何帮助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重返“正常”的人生。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机会。
那天,疗养院里,布置得像过节一样。
挂上了彩带和气球。
食堂还准备了丰盛的自助餐。
那些平日里麻木空洞的“病友”们,也被要求换上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康复”的微笑,迎接来宾。
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而我,是这场戏里,最重要的一个“道具”。
我被安排在叔叔之后发言。
作为“成功康复”的典型,讲述我在这里,如何“重获新生”。
我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是叔叔特意给我送来的。
他说,白色,代表纯洁和新生。
我站在后台,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蓝色的木鸟。
我能听到外面,叔叔的声音。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
洪亮,沉稳,充满了感情。
他在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爱和救赎的故事。
他说,他有一个从小就“与众不同”的侄女。
他说,他有多么爱她,多么心疼她。
他说,他创办这个疗养院,就是为了能治好她,治好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的孩子。
他说得声情并茂,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笑了。
多好的演员啊。
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可能也会被他感动。
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了台。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很刺眼。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坐满了人。
我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坐在第一排,眼眶红红的。
我看到了张医生,他站在台下,冲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我还看到了叔叔。
他就站在我旁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把话筒递给了我。
我接过话筒,冰凉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我没有看事先准备好的稿子。
我看着台下的每一个人,然后,缓缓地举起了我手里的木鸟。
“在开始我的‘忏悔’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我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了出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身边的叔叔。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个故事,关于一个木匠,和他的徒弟。”
我没有理会他变得惊愕的眼神,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我讲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木匠师傅。
我讲了那个曾经满眼崇拜的年轻徒弟。
我讲了那笔被挪用的,给孩子们建学校的钱。
我讲了那场卑劣的诬陷。
我讲了那个叫林森的老人,如何在这个疗养院里,孤独地度过了他的后半生。
我讲得不快,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向我身边的叔叔。
他的脸色,从错愕,到震惊,再到煞白。
他想来抢我的话筒,被我躲开了。
“江河先生,”我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还记得,你师傅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他说,你会后悔的。”
“现在,你后悔了吗?”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叔叔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疑惑,有愤怒,有不解。
叔叔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张维持了几十年的,温文尔雅的面具,在这一刻,被我亲手撕得粉碎。
“你胡说!”
他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你病得更重了!来人,快把她带下去!”
几个保安冲了上来。
我没有反抗。
我只是看着他,笑了。
那是我这辈子,笑得最畅快的一次。
我知道,我赢了。
我或许,飞不出这个有形的笼子。
但我已经,挣脱了那个无形的牢笼。
我被带走了。
身后,是会场里,炸开锅一样的混乱和嘈杂。
我被关进了一个更小的房间。
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将会面临什么。
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握着那只蓝色的木鸟,闭上眼睛。
我好像听到了林爷爷的笑声。
也好像看到了那只叫“希望”的鸟,飞过了高墙,飞过了雪地,飞向了真正的,自由的远方。
我在那个小黑屋里,待了很久。
久到我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每天,只有一个小窗口会打开,送进来一点食物和水。
没有人跟我说话。
世界,只剩下我自己,和无边的黑暗。
我以为,我会被这样关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门开了。
走进来的人,是我的父母。
他们看起来,苍老了很多。
妈妈一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抱着我,哭得说不出话。
爸爸站在一旁,叹着气,眼眶也是红的。
他们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那天之后,青山疗养院被查封了。
叔叔,江河,因为非法拘禁,和多年前的职务侵占,被立案调查。
很多像我一样,被“自愿”送进来的人,都得到了解救。
那些被掩盖在“雪下面”的肮脏和罪恶,终于,被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是我,亲手扒开了那层雪。
“念念,我们回家。”妈妈拉着我的手说。
家。
多么温暖,又多么遥远的词。
我走出了疗养院。
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自由的空气,那里面,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只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白色的建筑。
它在阳光下,依然显得那么刺眼。
像一座巨大的,白色的坟墓。
埋葬了我的童年,我的青春,和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信任。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故事。
我回了家,但那个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亲戚们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同情,有躲闪,还有一丝……畏惧。
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疯子”,一个亲手把自己叔叔送进监狱的,“不正常”的人。
我走在街上,总感觉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我成了这个小城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一个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试图,回到“正常”的生活。
我去找工作,但我的履历上,有那么长一段空白。
没有人愿意用一个,在“疗养院”待过的员工。
我的“天赋”,也并没有消失。
它变得比以前,更敏锐,更清晰。
我能感受到,每一个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心里的喜怒哀乐。
我能看到,每一栋老房子里,曾经上演过的悲欢离合。
这个世界,在我面前,再也没有秘密。
它像一本被摊开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故事。
这让我感到疲惫。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
我好像,从一个有形的笼子,跳进了另一个无形的笼子。
我开始怀疑。
我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毁了叔叔,毁了我的家,也毁了我自己。
我得到的,就是这样的“自由”吗?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绝望吞噬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
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很旧的,木制的音乐盒。
音乐盒上,也刻着一艘帆船。
和那块怀表上的,一模一样。
我轻轻地,触摸着那艘帆船。
一股记忆,涌了进来。
这一次,是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孩。
她坐在窗前,手里捧着这个音乐盒,眼神里,充满了对远方的期盼。
音乐盒里,放着一首很温柔的曲子。
她一遍一遍地听着,好像那就是她爱人,在她耳边的低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的黑发,变成了白发。
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但她等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
信的字迹,很娟秀,但能看出,写信的人,年纪已经很大了。
信里说:
“陈念小姐,你好。
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叫林婉,是江河,等了一辈子的那个人。
也是,他辜负了一辈子的那个人。
我从新闻上,知道了你的事情。
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很迷茫。
我想告诉你,你没有做错。
你只是,替他说出了那句,他没有勇气说出口的‘对不起’。
江河他,不是一个坏人。
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懦弱的人。
当年,他为了救他被坏人控制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姑,挪用了公款。
后来,他为了掩盖这个错误,诬陷了他的师傅。
再后来,他为了让自己心安,创办了那家疗养院,打着‘救赎’的旗号,其实,只是在为自己建造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象牙塔。
他把我送给他的怀表,一直带在身边。
我想,那不是因为他还爱我。
而是,那块怀表,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曾经,也是一个有过梦想,有过承诺的少年。
他把你关起来,不是因为恨你。
而是因为,他从你身上,看到了他最害怕的东西——真相。
你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不堪和懦弱。
他害怕,所以他想打碎这面镜子。
孩子,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但请你,一定不要对它失望。
不要因为见过黑暗,就忘记了太阳的温暖。
你所拥有的,不是诅咒,是上天赐予你的,最珍贵的礼物。
它让你能比别人,更深刻地理解这个世界的痛苦和美好。
请你,一定要好好地,带着这份礼物,活下去。
就像这艘帆船,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都要勇敢地,驶向远方。”
信的最后,是一个地址。
一个海边小镇的地址。
我握着那封信,泪流满面。
原来,那个在雨中哭泣的女孩,一直都在。
她用她的一生,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也用她的宽容,原谅了一段被辜负的青春。
我决定,去找她。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我坐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那座生我养我的小城,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一个很美的小镇。
有蓝色的海,白色的沙滩,还有红色的屋顶。
空气里,都是咸咸的海风的味道。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林婉奶奶的家。
那是一栋很别致的小木屋,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开门的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奶奶,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很好。
她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微笑着说:“你来了。”
好像,我们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
我在她家,住了下来。
我们每天,一起看海,一起散步,一起在院子里种花。
她会给我讲很多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讲她和叔叔,是如何认识的。
讲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虽然贫穷,但很快乐的时光。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
只有一种,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淡淡的释然。
我问她:“奶奶,你恨过他吗?”
她摇了摇头。
“年轻的时候,有过。但现在,不了。”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也会做错很多事。如果一直活在怨恨里,那太累了。”
“放过他,其实,也是放过我自己。”
在小镇的日子,很慢,很静。
我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我开始试着,去接纳我的“天赋”。
我不再把它,当成一种负担。
我开始用它,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小镇上,有一个小小的博物馆。
里面陈列着很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旧东西。
一个破碎的瓷碗,一个生锈的船锚,一个长满贝壳的瓶子。
我会去那里,做义工。
我会触摸那些物品,把它们的故事,讲给来参观的孩子们听。
我会告诉他们,这个瓷碗,曾经属于一个勇敢的船长,他带着它,航行过七大洋。
这个船锚,曾经在一艘大船上,经历过一场可怕的暴风雨。
这个瓶子里,装着一个水手,写给他远方爱人的信。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
他们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向往的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林爷爷说的,“把它变成你的力量”,是什么意思。
我的天赋,不是用来揭露黑暗和丑陋的。
它是用来,发现和传递,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温暖和美好的。
一年后,我收到了我妈妈的来信。
信里说,叔叔被判了十年。
他在法庭上,承认了所有罪行。
最后陈述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对不起我的师傅,林森。也对不起我的侄女,陈念。”
信的最后,妈妈说,叔叔托她,把一样东西,转交给我。
那是一本很厚的日记。
封面上,是叔叔的字迹,写着“江河”。
我犹豫了很久,才翻开。
里面,记录了他的一生。
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到那个被欲望和恐惧吞噬的中年人。
我看到了他的挣扎,他的悔恨,他的痛苦。
我看到了,在那个下雨的站台,他转身上车后,在车窗的雾气上,写下了“婉,等我”三个字。
我看到了,他诬陷师傅后,一个人在木工房里,跪了一夜,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到了,他把我送进疗养院的那个晚上,一个人坐在车里,抽了一整包烟,眼泪,打湿了方向盘。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念念,谢谢你,让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演下去了。”
我合上日记,走到了海边。
海风吹着我的头发,有点凉。
夕阳,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金色。
远处,有几艘帆船,正在归航。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恨过他。
我只是,心疼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穿着白夹克的少年。
也心疼那个,曾经坐在他温暖的后背上,看风筝飞上天的,小小的我。
我们都只是,被时间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有的人,选择了顺流而下。
有的人,选择了逆流而上。
而我,选择靠岸。
然后,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记录,那些被江河冲刷过的,每一块石头的,故事。
我没有再回北方。
我在海边的小镇,定居了下来。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店。
店里,不卖别的,只卖“故事”。
人们可以把他们的旧物,拿到我这里来。
我会告诉他们,这些旧物里,藏着怎样的记忆。
有的人,拿来奶奶的顶针,听到了奶奶年轻时,在灯下缝补的歌谣。
有的人,拿来父亲的钢笔,看到了父亲为了养家,熬过的无数个夜晚。
有-个人,拿来一块破碎的瓦片,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的线索。
我的小店,渐渐有了名气。
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
他们叫我,“记忆的修复师”。
我不再是那个“不正常”的陈念。
我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和平共处的方式。
我用我的天赋,去治愈别人,也治愈我自己。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我的店里。
她递给我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蓝色的,木头小鸟。
我愣住了。
“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女孩说,这是她在一个旧货市场,无意中淘到的。
她觉得它很特别,就买了下来。
我接过那只木鸟。
触碰到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暖的记忆,涌了进来。
我看到了林爷爷。
他坐在疗养院的院子里,阳光照在他身上。
他一下一下地,雕刻着手里的木头。
他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他好像知道,这只鸟,有一天,会飞回到我的手里。
我抬起头,看着女孩。
她正好奇地看着我。
我笑了。
“你想听听,它的故事吗?”
“它叫‘希望’。”
来源:巫师火电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