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两个字,钉在李家宗族的耻辱柱上,也钉在我大伯大妈爬满皱纹的脸上。
堂哥李卫民,当了二十五年不大不小的官。
半年前,他从那个位置上,栽了下来。
不是退休,不是调任,是开除。
两个字,钉在李家宗族的耻辱柱上,也钉在我大伯大妈爬满皱纹的脸上。
那天我爸给我打电话,声音压得像做贼。
“你卫民哥,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正忙着改一个甲方催了八遍的PPT。
“他……他工作没了。”
我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一下。
没了?怎么会没了?
堂哥李卫民,那是我整个家族,甚至我们那个小县城里,飞出去的最体面的风筝。
虽然官不大,只是市里一个不大不小部门的副处级,但在我们那个抬头就是玉米地,低头就是泥土路的老家,那就是通了天的人物。
他回来,悄无声息。
一辆黑色的,褪去了机关牌照的帕萨特,像一头疲惫的黑兽,悄悄滑进村口,停在了他家那栋二十年前盖的二层小楼前。
他自己提着行李箱,灰色的夹克,灰色的脸,融进老家同样灰扑扑的初冬里。
没有衣锦还乡的鞭炮,没有前呼后拥的寒暄。
大伯大妈的腰,一夜之间好像更弯了。我们家的门槛,也瞬间冷清了许多。
村里人看我大伯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复杂的、黏稠的、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爸妈三令五申,让我回老家千万别提这事,见了卫民哥就喊哥,递烟,倒茶,别多问一个字。
“丢人啊!”我爸叹气,“咱老李家,什么时候这么丢人过?”
我懂他的意思。
在农村,脸面比命都重要。一个当官的亲戚,是刻在全家人脸上的金字。现在这层金,被人硬生生刮掉了,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肉。
我以为堂哥会就此消沉,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见天日。
或者像村里那些失意的中年人一样,整日抱着酒瓶,眼神涣散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可怪事,就这么发生了。
仅仅半个月后,那栋沉寂的小楼,竟然开始热闹起来。
先是村东头的瘸子三叔。
三叔提着一瓶村口小卖部买的三十块钱的“老村长”,捏着一包花生米,一瘸一拐地摸进了堂哥家的门。
我妈隔着窗户看见,跟我爸嘀咕:“这老三,去看笑话的吧?净干些捅人心窝子的事。”
可三叔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小时。
出来的时候,脸喝得通红,走路都有点飘,但那条瘸腿,好像都比平时利索了点。
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见人就咧着嘴笑,露出满口黄牙。
第二天,村长来了。
村长是个人精,提的是两瓶茅台镇出品的“内供酒”,包装看着唬人。
他又在里面待了半个下午。
出来时,村长没醉,但眉头舒展了,脸上的褶子都像是被熨斗烫过一样。
他拍着胸脯跟我大伯说:“叔,卫民可是咱村的宝!是宝!”
大伯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然后,是村西头搞养殖的王二麻子,是南边开了个农家乐的赵四,是北边在县城包工程的小老板……
一波又一波的人,都像约好了似的,拎着酒,揣着心事,敲开了李卫民家的门。
他家那张老旧的八仙桌,半年来,几乎没有一天是干的。
酒气,从门缝里飘出来,混着北方的风,飘满了整个村子。
村里人不再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我大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但明显带着几分敬畏和依赖的眼神。
他们开始说:“有事,找卫民喝顿酒去。”
“卫民脑子里的道道,比咱村里的路都多。”
我爸彻底看不懂了。
他在电话里跟我咆哮:“这他妈的都怎么了?一个被开除的,犯了错的,怎么倒成了菩萨?人人都去拜?还他妈自带香火钱(酒)!”
我也不知道。
这事儿透着一股邪门。
我决定,回老家看看。
我得亲眼看看,我那个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堂哥,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究竟是彻底废了,在用酒精麻痹自己。
还是……他酿了另一种,我们所有人都没闻过的酒?
我回去的时候,是个周末。
车开到村口,就看到堂哥家门口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本地牌照的本田,另一辆是邻县的五菱宏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阵仗,比他当年在位时回家还热闹。
我提着给爸妈买的保健品,先进了自己家门。
我爸正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爸,我回来了。”
他抬眼看我一下,指了指隔壁:“又来了,跟赶集似的。”
我妈从厨房出来,压低声音:“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看看,你卫民哥那儿,今天来的是镇上开厂子的刘老板,听说厂子要搞什么环保检查,急得火上房了。”
我放下东西,心里揣着一万个问号,朝隔壁走去。
堂哥家的大门虚掩着。
我轻轻一推,一股浓烈的酒菜混合味就扑面而来。
客厅里,那张老八仙桌旁,围坐着三个人。
堂哥李卫民,坐在主位。
他瘦了,也黑了,两鬓添了些霜白,但眼神,却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灰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平静,深邃,像一口古井,你看不透里面到底有什么,但你知道,那井里有水。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毛衣,袖口都有些毛边了,手里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曾经写满“规则”和“威严”的脸,勾勒出几分江湖气。
他对面坐着一个胖子,脑满肠肥,一看就是常年酒桌上混的。此刻,他正举着杯子,满脸焦灼。
“李哥,李处……不,卫民哥!我叫您哥!您给我指条明路!这帮天杀的,说我排污不达标,要给我贴封条!我那几百号工人怎么办?我那刚贷款买的设备怎么办?”
这应该就是我妈说的刘老板了。
桌上摆着四个凉菜,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猪头肉,一盘拍黄瓜,还有一盘皮蛋豆腐。
很家常,甚至有些寒酸。
酒是刘老板带来的,看着像是五粮液。
堂哥没看他,眼神落在面前的酒杯里,那半杯白酒,清澈透亮,晃动着窗外投进来的光。
他慢悠悠地弹了弹烟灰。
“老刘,你那厂子,排污到底达不达标?”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刘老板的胖脸抽搐了一下,声音瞬间小了下去:“这个……哥,标准年年变,谁跟得上啊……总有那么一点点……超标。”
堂-哥笑了,是那种很淡的笑。
“是一点点,还是亿点点?”
刘老板的汗“唰”地就下来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辣得直哈气。
“哥!我错了!我过去就是个混蛋,只想着挣钱,没想过给子孙后代留点什么。可现在封了厂,我是真没活路了啊!”
他“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响亮。
堂哥还是那副表情,他拿起酒瓶,给刘老板满上。
“喝酒。”
“哥……”
“喝!”
堂哥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刘老板哆嗦着,又干了一杯。
我站在门口,像个隐形人,大气不敢出。
我发现,堂哥虽然脱了那身皮,但官威还在,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
它不再是通过权力和位置体现,而是沉淀在他的一呼一吸,一言一行里。
那是一种“我见过你没见过的天,走过你没走过的桥”的从容。
桌上另一个人,一直没说话,是村长。
村长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夹花生米,好像那盘花生米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老刘,”堂哥终于又开口了,“你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你找人?通路子?”
刘老板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哥!您在市里关系多,您一句话,比我跑断腿都管用!”
堂哥摇了摇头。
“我李卫民,现在就是个农民。人走茶凉,谁还认我?”
刘老板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比哭还难看。
“那……那我……”
“但是,”堂哥话锋一转,“我虽然没法帮你找人。但我可以告诉你,人该怎么找,话该怎么说,事该怎么做。”
他掐灭烟头,拿起筷子,在桌上沾了点酒。
然后,画了一个圈。
“这是环保局。”
他又在圈旁边,画了另一个圈。
“这是你的厂子。”
“现在,是他们要来查你,对不对?”
刘老板点头如捣蒜。
“你慌,你怕,你想的,是怎么躲,怎么藏,怎么找人把这事儿压下去。对不对?”
刘emmm点头。
“错了。”堂哥说,“大错特错。”
他用筷子,在两个圈之间,画了一条线。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躲,是迎上去。”
“迎上去?”刘老板和村长都愣了。
“对。明天一早,你,亲自去环保局。”
“啊?我去?自投罗网啊?”刘老板吓得脸都白了。
“听我说完。”堂-哥不理他,继续说,“你去了,不找领导,就去负责你这个片区的科室,找个办事员。态度要好,姿态要低。你跟他说,你代表厂子,来主动汇报思想,承认错误。”
“承认错误?”
“对。你要告诉他,你以前环保意识淡薄,给国家政策拖了后腿,你深刻反省。然后,你要拿出一个方案来。”
堂哥的筷子,在桌上“笃笃笃”地敲着。
“方案分三步。第一,立刻停产整顿,态度要坚决。第二,拿出一笔钱,请专业的环保公司来做评估,出整改方案,把这个合同复印件给他们看。第三,把你厂里那几百号工人的名单,以及他们背后几百个家庭的情况,写成一份情真意切的报告,也交上去。”
刘老板听得目瞪口呆。
“哥,这……这不就是任人宰割吗?我都停产了,钱也花了,他们要是还不放过我怎么办?”
堂哥冷笑一声。
“你以为他们真想让你死?你死了,几百人失业,谁去负责?他们要的,是态度,是面子,是程序。你把这三样都给足了,你猜,他们是愿意处理一个积极整改、态度诚恳、还关系到几百个家庭饭碗的‘问题企业’,还是愿意处理一个到处托人、对抗检查、不知悔改的‘钉子户’?”
他顿了顿,拿起酒杯,看着刘老板。
“他们也是人,也要KPI,也要考虑社会影响。你把皮球,踢回给了他们。你把一个‘要不要搞死你’的选择题,变成了‘怎么帮你活下去’的问答题。”
“你把姿态放得比地板还低,他们就没法站在道德高地上踩你。你主动把刀递过去,他们反而不敢轻易下手了。”
一番话,说得客厅里鸦雀无声。
只有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
我站在门口,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靠。
这他妈……是权谋,是阳谋,是浸淫官场二十五年,提炼出来的生存哲学!
他教的不是怎么钻空子,而是怎么在规则的缝隙里,找到最不费力、也最有效的那条路。
刘老板愣了半天,突然站起来,对着堂哥,深深鞠了一躬。
“哥!我懂了!我懂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又端起酒杯。
“我敬您!这杯酒,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一仰脖,又是一杯。
堂哥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看着窗外,眼神悠远。
“老刘,记住。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做生意,得挣钱,但也得有底线。这次是给你提个醒,以后,别再玩火了。”
村长也站了起来,给堂-哥满上酒。
“卫民,你这脑子……真是……我服了!来,我也敬你一个。”
我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院子里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但我心里,却烧起了一团火。
我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提着酒来找他了。
他们不是来喝酒的。
他们是来“喝药”的。
李卫民,就是一剂药。
一剂能治疗他们“人生疑难杂症”的药。
他虽然被开除了,但他脑子里装的东西,他看问题的角度,他处理事情的手腕,这些东西,没被开除。
这些,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最稀缺的资源。
他失去的,只是一个位置。
他得到的,却是一个更广阔的江湖。
一个由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利益纠葛、人情世故构成的,真实的,烟火气的江湖。
在这里,他不再是李副处长。
他是“解忧杂货铺”的老板,是村里的“地下组织部长”,是人生的“场外指导”。
他用半辈子学来的屠龙术,现在,开始教村民们,怎么杀鸡。
而且,杀得又快又好。
晚上,我跟我爸吃饭。
我把下午看到的一幕,学给我爸听。
我爸听完,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长长叹了口气。
“唉……你卫民哥……他没倒。”
我说:“爸,他不是没倒,他是换了个活法。”
我爸看了我一眼,喝了口闷酒。
“什么活法?”
“以前,他是端着金饭碗,给上面的人服务。现在,他是捧着泥饭碗,给身边的人解惑。”
我爸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杯里的酒喝干了。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跟堂哥聊聊。
我提着我爸珍藏的好茶叶,去了他家。
大妈正在院子里扫地,看到我,脸上挤出一丝笑。
“小建来了啊,快进屋,你哥刚起。”
我进了屋,堂哥正坐在桌边喝粥,就着一碟咸菜。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平和了。
“哥。”我喊了一声。
他抬头,看到我,笑了。
“来了。坐。喝粥不?”
“不了,我吃过了。”我把茶叶放下,“我爸让我拿给你的。”
他看了一眼茶叶,也没客气。
“替我谢谢大伯。”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问他为什么被开除?太残忍。
问他现在什么感受?太虚伪。
还是他先开了口。
“昨天,在门口听了半天?”
我脸一红,有些尴尬。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笑了,摆摆手。
“没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
“觉得你哥我现在,特可悲?”
我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我觉得你特牛。”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很爽朗,震得胸腔都在共鸣。
这是他回来后,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牛?一个被体制踢出来的丧家之犬,牛在何处?”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考究。
“哥,以前你回来,坐在这里,你跟我们聊的,是国家大事,是政策方针。我们听着,觉得你牛,但离我们太远了,就像看新闻联tou一样。”
“现在,你还坐在这里,你跟三叔聊他儿子的工作,跟刘老板聊他厂子的生路,跟村长聊村里的发展。你说的每句话,都像钉子一样,能钉在他们心里,解决他们的问题。”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前的你,是天上的风筝,我们只能仰着头看。现在的你,是扎在地里的树,能给我们遮风挡日。”
“你说,哪个更牛?”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部厚厚的书。
有欣慰,有感慨,有释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伤感。
“小建,你长大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哥,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我还是没忍住。
他沉默了。
他点了根烟,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丫。
“还记得那年,你考上大学,我送你去学校吗?”他突然问。
我一愣,点头:“记得。”
那是我第一次去省城,堂哥亲自开车送我。一路上,他给我讲了很多道理。
他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了大学,要好好学习,以后争取留在大城市,别再回这穷地方。
他说,社会是个大染缸,但你心里得有把尺子,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当时听得懵懵懂g懂。
“我跟你说,心里要有把尺子。”他吐出一口烟圈,“我这二十五年,一直用这把尺子量别人,也量自己。”
“后来我发现,有的人,他没有尺子。或者说,他的尺子,是橡皮筋做的,可以随便伸缩。”
“有一个项目,要建在我们市旁边的一片湿地上。那片湿地,是候鸟迁徙的重要通道。批文下来,要砍掉上千亩的防护林。”
“我没签字。”
他说的很平静。
“我知道签了字,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不签,对我意味着什么。”
“那天晚上,我老婆跟我吵了一架。她说我傻,说我犟,说我为了几只鸟,搭上自己的前途,也搭上了一家人的未来。”
“我跟她说,我叫李卫民。保家卫国我做不到,但守住一片林子,护着一方百姓,这是我当官的初心。”
“如果连这点初心都守不住,我这个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项目还是批了。我,也就回来了。”
他说完,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悔恨,只有坦然。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直以为,他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比如贪腐,比如站错队。
我万万没想到,他是因为“正确”,才犯了“错误”。
他不是被规则淘汰了。
他是因为坚守规则,而被潜规则淘汰了。
“哥,那你后悔吗?”我问。
他摇摇头。
“谈不上后悔。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我以前,太端着了。”他说,“我总觉得,我应该在更高的地方,做更大的事。我看不上村里这些鸡毛蒜皮,觉得那是浪费生命。”
“现在我回来了,我才发现,这些鸡毛蒜皮,才是真正的生活。能帮他们把这些鸡毛蒜皮理顺了,比我在文件上画个圈,有意义得多。”
“你看,”他指着窗外,“太阳升起来了,天亮了。村里的人,要开始新一天的奔波了。他们的烦恼,他们的希望,都那么具体,那么真实。”
“我现在,就想当一棵树。扎根在这里,看着他们,陪着他们。”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疑惑,所有不解,全都烟消云散。
我终于懂了。
李卫民,他不是跌落神坛。
他是走下神坛,回归了人间。
从那天起,我也成了八仙桌旁的常客。
我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
我听着那些带着泥土味儿的诉求,看着堂哥用他那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一一化解。
张大爷家的地,被邻居占了一垄。两家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了手。
张大爷提着酒来找堂哥。
堂哥听完,不说话,只是让张大爷把邻居也叫来,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堂哥说:“张哥,李哥,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了一垄地,伤了几十年的和气,值吗?”
“那地本来就是我家的!”张大爷脖子一梗。
“是是是,法理上是你的。但情理上呢?”堂哥说,“李哥家去年盖房子,是不是你带头去帮忙的?李哥家的孙子,是不是你看着长大的?”
他又转头对李大爷说:“李哥,你占了人家一垄地,心里踏实吗?以后见了面,是不是得绕着走?你家有事,还好意思张口找人家帮忙吗?”
“一垄地,能打多少粮食?能卖几个钱?为了这点钱,丢了邻里情,丢了做人的脸面,亏不亏?”
两个老头,都沉默了。
最后,李大爷一拍桌子:“妈的!我明天就把那垄地还给他!多大点事儿!”
张大爷也端起杯:“李哥,这事儿是我小气了!这杯酒我敬你,以后咱们还是好兄弟!”
一场差点闹出人命的纠纷,就在一顿酒里,烟消云散。
我看得叹为观止。
堂哥用的,不是法律,是人情。
在农村这个熟人社会里,人情,有时候比法律管用得多。
还有村里的年轻人王小帅,高中毕业就不念了,天天在家打游戏。
他爸妈愁得头发都白了,提着酒来求堂哥。
堂哥把王小帅叫来,不骂他,也不讲大道理。
他问王小帅:“游戏打得怎么样?”
王小帅挺起胸膛:“我们服第一!”
“厉害啊!”堂哥一脸佩服,“那你有没有想过,用这个挣钱?”
王小帅愣了:“打游戏怎么挣钱?”
“直播啊,代练啊,做视频啊。”堂哥说得头头是道,“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打游戏打到极致,也是本事。”
然后,堂哥就给他分析,怎么注册账号,怎么做内容,怎么吸引粉丝。
甚至还帮他联系了一个在城里做MCN的朋友,咨询了一下行情。
王小帅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那点“不务正业”的爱好,竟然还有这种可能性。
从那天起,王小帅真的开始做游戏直播了。
他爸妈一开始还半信半疑,但看到他每天准时准点地坐在电脑前,认真研究,积极跟粉丝互动,不再是以前那副混吃等死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半年后,王小帅靠直播,真的挣到了第一笔钱。虽然不多,只有两千块,但他拿着钱给他爸妈的时候,那爷俩,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问堂哥:“哥,你就不怕他学坏了?或者根本做不成?”
堂哥笑了笑:“堵不如疏。你越是禁止他,他越是叛逆。你不如顺着他的兴趣,给他指一条稍微靠谱点的路。就算做不成,他也尝试过了,知道挣钱不容易了,到时候再回来种地,心态也不一样了。”
“你是在教他谋生,更是在教他做人。”我恍然大悟。
“我什么都没教。”堂哥说,“我只是帮他点亮了心里那盏,快要熄灭的灯。”
是啊。
他就像一个点灯人。
用自己的阅历和智慧,去点亮那些在黑暗中迷茫、挣扎、不知所措的灵魂。
他给的,不是鱼,是渔。
不是答案,是思路。
这半年,我亲眼见证了太多这样的“酒局”。
每一场酒局,都是一次精准的“民间问诊”。
堂哥就像一个老中医,望闻问切,然后开出一剂最对症的药方。
药方可能只是一句话,一个思路,一个看问题的角度。
但对那些当局者迷的人来说,不亚于醍醐灌顶。
村里人对他的称呼,也变了。
从一开始的“卫民”,到“卫民哥”,再到后来,一些年纪大的人,都开始叫他“先生”。
这是一个在古代,对读书人的最高敬称。
我大伯大妈的腰杆,也慢慢挺直了。
他们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但已经不再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灰败。
有一天,我爸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小建,我觉得……你卫民哥他,现在比当官的时候,更像个官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是啊。
官,是什么?
《说文解字》里说,官,吏也。从宀,从阜。阜,堆土也。
我的理解是,头顶一片天,脚踩一方土,为这片天和土之下的人,做点实事。
这,才叫官。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卫民,确实比以前更像个“官”了。
他没有了红头文件,没有了公车秘书。
但他有了人心。
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真正的尊重,不是来自于你的头衔和权力。
而是来自于,你为别人,为这片土地,到底做了什么。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天。
那天,村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几辆挂着省城牌照的豪车,卷着一路灰尘,停在了村委会大院里。
车上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的是个大背头,戴着金丝眼镜,一脸精明相。
他们是市里一个大开发商派来的,想在咱们村后面的那片山坡上,建一个高尔夫球场和度假村。
那片山坡,是我们村的命根子。
上面有我们村唯一的水源地,还有几百亩的经济林。
村长接待了他们。
据说,对方开出的条件很诱人。
一亩地给一万块的征地费,还承诺给村里修路,建小学。
村长动心了。
村里很多人,也动心了。
一万块,对我们这个穷了半辈子的村子来说,是笔巨款。
但也有人反对。
以张大爷为首的一些老人说,那是祖宗留下的地,是我们的水源,不能卖!卖了,以后喝水都成问题!
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
村委会开了好几次会,都拍不了板。
那天晚上,村长,张大爷,还有几个村民代表,一起摸到了堂哥家。
桌上,又摆满了酒。
但这次,没人有心情喝。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迷茫。
村长先开口:“卫民,你说,这事儿咋办?签了字,我怕成千古罪人。不签,我又怕断了村里人发财的路。”
张大爷也说:“先生,我们听你的。你说能卖,我们就卖。你说不能,我们豁出这条老命,也跟他们对着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哥身上。
我坐在旁边,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这可能是堂哥回来后,遇到的最棘手,也是最重大的一个“案子”。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改变整个村子的命运。
堂哥沉默了很久。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小的客厅里,烟雾弥漫。
他没有马上给答案。
他问村长:“合同,你带来了吗?”
村长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合同。
堂哥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得非常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他才抬起头,问:“他们说,要给我们修路,建小学。合同里写了吗?”
村长一愣:“他们口头承诺的。”
“口头承诺?”堂哥冷笑一声,“老话说得好,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这么大的事,一句口头承诺就想把你们打发了?”
他又指着合同里的一条:“你看这里,‘乙方(村民)自愿放弃与该土地相关的一切后续权益’。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所有人都茫然地摇头。
“意思就是,他们给了你一万块,这地就永远是他们的了。以后就算地底下挖出了金矿,也跟你们没半毛钱关系。他们要是把山挖空了,把水污染了,你们连告状的地方都没有!”
“还有这里,关于补偿款的发放方式,写的是‘项目启动后分批次支付’。什么叫分批次?分多少批次?什么时候支付完?一个字都没提!这要是项目启动了,他们给你一小部分,后面的钱拖个十年八年,你找谁说理去?”
堂哥每说一条,村长的脸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的嘴唇都在哆嗦。
“这……这是个坑啊!”
“何止是坑。”堂哥把合同扔在桌上,“这是个无底洞!你们要是跳进去,别说发财了,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那我们不卖了!”张大爷一拍桌子。
“不卖?”堂哥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人家费了这么大劲,会轻易放弃吗?”
他看着村长:“你是不是已经收了人家的‘好处’了?”
村长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他支支吾吾地说:“就……就是几条烟,两瓶酒……”
“糊涂!”堂哥一字一顿地说,“你收了人家的东西,就等于给了人家一个把柄!他们现在可以客客气气地跟你谈,谈不拢,他们就有的是办法让你‘同意’!”
“那……那可怎么办啊?”村长快哭了。
堂哥站起身,在屋里踱步。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他的脚步,一起一伏。
“现在,我们不能硬顶,也不能妥协。”堂哥停下脚步,眼神变得异常锐利,“我们要做的,是拖。”
“拖?”
“对。从明天起,村委会成立一个‘土地项目谈判小组’。你,张大爷,还有村里几个有威望、脑子清楚的人,都加进来。”
“开发商再来人,就由谈判小组跟他们谈。记住,每次谈判,都要录音,都要有会议纪要,让他们签字。”
“谈什么呢?就跟他们抠合同细节。补偿款怎么付?一次性付清。修路建学校,写进补充协议,明确规格、工期、违约责任。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我们要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参与项目。”
“技术入股?”所有人都蒙了,“我们农民,有啥技术?”
“我们的技术,就是这片地!”堂哥说,“我们不出让土地所有权,我们只出让使用权。他们建度假村,我们按土地价值,占一定比例的股份,每年参与分红。这叫‘把死钱变成活钱’!”
“他们能同意吗?”
“他们当然不会轻易同意。所以要谈,要磨。他们耗不起,我们耗得起。这地是我们的,我们不急。”
“同时,”堂哥话锋一转,“我们要做好另一手准备。”
他看向我。
“小建,你明天回城里,帮我办几件事。第一,去查一下这家开发商的底细,看看他们以前有没有什么劣迹。第二,去省环保厅的网站,查一下关于水源地保护的相关法规。第三,帮我联系几家有影响力的媒体,把我们村的情况,写成稿子,先备着。”
我用力地点点头:“哥,你放心!”
那一晚,堂哥家的灯,亮了一夜。
一场围绕土地的“卫民保卫战”,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见识到了堂哥真正的厉害之处。
他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他教谈判小组的成员,怎么跟开发商的人周旋。
“他们横,你们要比他们更横。但不是撒泼打滚,是要有理有据地横。”
“他们跟你谈钱,你就跟他们谈感情,谈祖宗基业。他们跟你谈感情,你就跟他们谈法律,谈国家政策。”
“记住,你们是主人,他们是客人。要拿出主人的气势来。”
他还亲自出马,跟那个大背头“喝”过一次酒。
具体谈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天大背头从堂哥家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他再也没有了刚来时的嚣张气焰。
我这边,也按堂哥的吩咐,查到了很多东西。
那家开发商,果然劣迹斑斑。在好几个地方,都因为野蛮征地,跟当地村民发生过冲突。
我还查到了省里刚出台的一条规定:严禁在二级以上水源保护区内,新建、扩建与供水设施和保护水源无关的建设项目。
我们村后面的山坡,正好就在二级水源保护区的范围内!
我把这些材料,连夜送回了村里。
堂哥拿到材料,如获至宝。
第二次谈判,他让村长把那份省里的文件,“不经意”地放在了桌上。
开发商的人看到那份文件,脸都绿了。
最终,开发商妥协了。
他们同意了我们“技术入股”的方案,同意将修路建学校写进合同,同意一次性支付前期补偿款。
合同签订的那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村民们自发地买来鞭炮,在村委会门口放了足足半个小时。
那噼里啪啦的声响,比过年还热闹。
晚上,全村人在村口的空地上摆起了流水席。
几乎所有人都来给堂哥敬酒。
他们端着酒杯,说着最朴实的话。
“先生,您是我们的主心骨!”
“卫民哥,这杯酒,我必须干了!要不是你,我们这帮睁眼瞎,就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大伯也喝多了,他拉着堂哥的手,老泪纵横。
“儿啊……爸以前……错怪你了……”
堂哥的眼睛也红了。
他端起酒杯,站起来,对着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乡亲,我李卫民,不是什么先生,也不是什么主心骨。我只是老李家的一个儿子,是这个村里,喝着这方水土长大的一个农民。”
“我被开除了,我没本事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这前半辈子积攒的一点见识,帮大家伙儿,看清脚下的路,别摔跟头。”
“这杯酒,我敬大家。也敬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说完,他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看着他站在人群中,被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包围着。
他不再是那个孤独的、被流放的英雄。
他像一棵真正的大树,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枝繁叶茂,荫庇着所有的人。
我突然想起他半年前说过的话。
他说,他想当一棵树。
他做到了。
半年前,他被体制开除。
半年后,他被人民“录用”。
虽然这个“单位”,没有编制,没有工资,甚至还要自己“带酒上班”。
但我想,这或许是天下间,最好的一份工作。
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比权力和位置,更重要的东西。
那东西,叫作价值,叫作归属,叫作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