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谁是“戴海山”？

摘要：近日，关于“95岁老兵戴海山”的争论不断发酵，多有论者指出其个人经历及所获勋章的不合理处。笔者在假期翻阅其个人自述及勋章照片后，发现此人履历的确矛盾重重，基本可以认定“戴海山”对自身过往进行了严重的歪曲与夸大，下文即分五节具体分析其疑点，并另附《“戴海山”资料

近日，关于“95岁老兵戴海山”的争论不断发酵，多有论者指出其个人经历及所获勋章的不合理处。笔者在假期翻阅其个人自述及勋章照片后，发现此人履历的确矛盾重重，基本可以认定“戴海山”对自身过往进行了严重的歪曲与夸大，下文即分五节具体分析其疑点，并另附《“戴海山”资料选辑》供诸位讨论进行。（当前并不能认定“戴海山”就是其本名，故加双引号，下文从略）

一、“套圈抗日”的自相矛盾

在戴海山的叙述中，“套圈抗日”的故事一直占据了重要位置。在2024年接受威海广播电视台的采访时，他对此事这样描述道：

“当年，中共冀东地下党组织找到了像戴海山一样的10位烈士遗孤，并将他们安置在一起，为这些饱经磨难的孩子撑起了一片新的天空。......‘这些汉奸、日本鬼子的官都使短枪，吃喝玩乐以后，我们就去埋伏他们……’。为了打击敌人，10位孤儿自发分成两组，充分发挥自己灵活机敏的优势，提前在戏院、酒馆附近的胡同里设下埋伏。‘套野狼、勒死狗，就做好了那些个套子，有的是用绳子做的，有的是用铁丝做的，他一出来，找个大个子的人给他套在脖子上，我这一使劲一抻嗷嗷就死了，上吊一样。’戴海山说......‘我们第一天晚上就搞了4支枪，可了不得，这都是大胜利，更来劲了！’戴海山说。”[ 《93岁抗战老兵威海寻亲红色血脉永续流传》，威海广播电视台“直播威海”栏目2024年4月8日报道。]

这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对于一众新闻媒体而言，这样抓人眼球的情节当然也是绝佳的宣传素材。但是，如果我们把时间往后推移，对戴海山故事的具体内容进行纵向观察，那我们就可以发现，戴的故事描述一直处于一个不断变化的状态，而这种变化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回忆的误差范围。就在说出上段内容的一个多月后，戴海山又对同一事件提供了另一个大相径庭的描述：

“在党的地下工作者李霞（女，时年21-22岁）的带领下，他们共十个年幼的孤儿，头挂托盘去煤矿周边卖香烟；在“窑子”门口，拿着准备好的绳子，专门等着“逛窑子”的日本兵出来时，一下子套在其颈脖子上嘎然毙命，然后夺走其手枪和军服，配合地下党绞杀敌人，一时间，闹得满唐山城内声名大振。”[ 《一位抗战老兵的传奇一生（其一）——苦难的童年》，今日头条账号“天相锐评”2024年6月3日发布。]

在短短几十天里，戴海山的故事就在情节上发生了巨大改变：他和其他幼童变成了抗日行动的协助者，而非完全自主的发动者。如果说这只是回忆中常见的微小偏差，那故事内容在之后的急剧变化就更显其故事之疑点。在戴海山接受上述采访后不到一年，他就又为河北日报提供一个另一个新的故事版本：

“眼看就要被野狗吃掉，我被党的地下工作者罗洪林救了下来。生死关头，是共产党救了我，小山子有了第二次生命......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有亲人、有饭吃、有衣穿。大家都说，活着就要杀鬼子，为亲人报仇......我们开始琢磨怎么报仇杀鬼子。有一天，孤儿院的李霞姑姑告诉我们，可以跟着八路军去消灭鬼子。于是我们10人分成两组，在八路军叔叔的带领下，晚上到日伪军经常吃喝玩乐的地方行动，一年多时间里，杀死了不少日伪军，还抢了一些枪。”[ 《94岁抗战老兵戴海山: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小山子”》，《河北日报》2025年7月21日，第1版。]

在这个2025年的最新版本里，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又一次发生了明显变化：“套圈抗日”的时间调到了被救来到山东以后，行动的带领者也从女地下党变成了八路军战士，故事发生的地点也离开唐山，变成了距离甚远的山东地区——但是行动的自发性和其他具体细节又遵照了2024年第二版的描述。

在短短一年间，戴海山对同一个事件的地点、时间、人物、情节的叙述竟发生了如此频繁、如此重大的变化。在2024年，戴海山所述的“套圈抗日”的故事尚且只有微小偏差，这也侧面说明戴对这一故事的记忆应当已经相对固定（如果此事为真）。但在仅仅几个月后，他就对同一事件给媒体提供了一个与先前内容大相径庭的新版本。这些都已经明显超出了受访人回忆的正常偏差值。再者，从最基本的逻辑出发，戴海山讲述的这段故事也非常值得怀疑。一群放在今天还在上小学的幼童（按照戴的说法，此时他只有9-13岁）如何有机会、有能力在日本据点的核心区域，用简单的绳索把日伪军军官活活勒死？如果真有这等事迹，那么为什么笔者找遍常用的史料数据库都未能见到此事的一点影子？

二、围歼战役的人数之谜

在2025年接受河北日报及廊坊日报的采访时，戴海山都提到了他在寿光牛头镇围歼大量日军的事迹：

“怀揣感恩之心，13岁的戴海山成为一名敌后武工队队员。在部队里，少年的他出生入死、勇敢作战。老人说，他曾经在老乡家养伤，得到悉心照料；围歼寿光牛头镇200多名日伪军，缴获了三辆汽车。”[ 《94岁抗战老兵戴海山: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小山子”》，《河北日报》2025年7月21日第1版。]

这段故事最值得怀疑的点是歼灭方式及歼灭人数。按照中国社科院近史所的研究，山东武工队的人数一般在10-60人左右，主要任务则是进行宣传鼓动、根据地建设，以游击的方式侧面瓦解敌军[ 王士花：《全国抗战时期中共山东敌后武工队研究》，《军事历史研究》，2022年第3期。]。这种规模和性质的抗日武装怎么可能采用包围的方式歼灭200人以上的日伪军部队？同样，如果真有如此辉煌的战果（全国闻名的平型关大捷也不过歼灭日伪1000余人），那为什么查遍各种史料都没有这一事件的哪怕半点线索呢？

三、参战时间的冲突

在2024-2025年间的各种采访中，戴海山一直在给自己构建一套非常异常丰富的参战履历：

“戴海山，生于1931年，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进军西南、解放西藏，修过二郎山的公路、四川的成渝铁路。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老兵......戴海山老先生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经历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诸多重大战役，还参与了进军西南、解放西藏等重要历史进程。”[ 《军魂永驻英雄传奇——老兵戴海山》，民生新闻网2024年1月14日报道；《学院工程管理系邀94岁老战士戴海山宣讲红色故事》，内蒙古鸿德文理学院2025年6月11日报道。]

显然，这是一段漏洞百出的“参战经历”，略有历史常识者都能看出其中的问题。二郎山公路的建设时间是1950-1954年，成渝铁路的建设时间是1950-1952年，战争的持续时间是1950年6月25日至1953年7月27日，解放西藏的时间则是1950年10月-1951年5月。一个人单从时间上来看就不可能同时参加解放西藏，抗美援朝以及二郎山公路、成渝铁路的建设。再者，二郎山公路、成渝铁路的建设主要由西南军区工兵部队负责，而解放西藏的主力部队则是PLA第十八军，这两支部队都没有入朝作战的可能性。戴海山自述的参战经历已经完全违背了历史常识。

此外，正如梁启超所言：“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同理，像戴海山这样战功赫赫，功勋卓著的传奇人物（如果他所述的经历为真），也绝不可能在前人著述中毫无位置。但事实是，即使是唐山本地的县志和文史资料，也丝毫没有提及此人此事，“戴海山”几乎是一个2023年以后才忽然出现的全新

人物，对于这种人物和他口中那堪称神奇的“事迹”，我不得不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四、勋章的错配与缺失

最后必须提到的是戴海山所戴勋章的问题。总体而言，此人的勋章有明显的，不合常理的错配及缺失现象，而这种现象也进一步降低了他经历的可信度。

首先是“国旗勋章 ”的错配。从图片来看，戴所拥有的国旗勋章明显是市场上常见的战后70-80年代的插针版本，而非战争时期颁发给志愿军的转轮版本，一个自称参加过志愿军的老人，为什么会戴着三个“穿越”的勋章呢？

（左图是戴的插针国旗勋章，右图是转轮版国旗勋章，注意二者星星外框弧度及金属光泽的差别。左图均截自《老兵戴海山介绍每一枚奖章的来历》，账号“生活帮”2025年8月2日发布于腾讯网。右图均参考Warren E·Sessler在2009年出版的勋章资料书《Military and Civil Awards of the Democratic People's Republic of Korea (DPRK)》，具体参考页码从上到下分别是P106、123、147。）

再者是抗战胜利纪念章及“独立自由”奖章的缺失。按照PRC五五式勋章的条例，戴海山作为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功勋卓著的老兵（按他的说法），一定会被授予“独立自由”奖章乃至勋章。而按照中央纪念活动的安排，他也一定会因为参加抗日战争而被授予抗战胜利70、80周年纪念章。但是，戴海山佩戴的从来都只有“解放”奖章和一个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上文提及的三个必有的勋赏却从未上镜——即使是在他参加各类抗战纪念活动时。为什么他从未展示过这些勋章？难道是三次授勋都忘却他？还是说他会把刚刚拿到的80周年纪念章马上弄丢？

（从左到右：三级独立自由勋章、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抗战胜利80周年纪念章）

最后是戴海山解放系列纪念章的问题。从下图可以看到，戴海山同时拥有淮海战役（1948年11月6日至1949年1月10日）、平津战役（1948年11月29日至1949年1月31日）、解放华中南（1949年5月至1950年5月）、解放西南（1949年11月至1950年4月）、解放华北、渡江战役（1949年4月20日至 1949年6月2日）、解放西藏以及抗美援朝纪念章。正如上文已述，光是解放西藏和抗美援朝纪念章就几乎不可能同时拿到，更不必说这一堆时间完全冲突的战役纪念章了。那么，戴海山到底是如何获得这些在时间赏自相矛盾的纪念章的？难道他真如孙悟空那般有无限神通，能同时出现在全国各地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