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不是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笑,而是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仿佛完成了一项此生最重要的课题。周围的抽泣声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齐刷刷地扎在我身上。我的岳父,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气得浑身发抖
在妻子林晚的葬礼上,我笑了。
那不是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笑,而是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仿佛完成了一项此生最重要的课题。周围的抽泣声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齐刷刷地扎在我身上。我的岳父,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却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岳母则直接哭昏了过去。
他们眼中的我,是一个怪物,一个魔鬼。一个在两年时间里,把原本只有九十斤、身姿窈窕的妻子,硬生生喂到一百八十斤,最终眼睁睁看着她“幸福”死去的冷血丈夫。在他们看来,我就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向深渊的凶手。
我没有辩解。因为我的笑,是只属于我和林晚的秘密。这个秘密,沉重得像重庆的夏天,潮湿、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浓雾之下,隐藏着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救赎。
我叫陈望,是重庆一所大学的社会学教授。我和林晚是大学同学,她是我见过最灵动的女子。她喜欢穿着棉布长裙,在黄桷树下读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一幅会呼吸的油画。我们从校园恋情走到婚姻殿堂,生活平淡却充满了细碎的幸福。我做我的学术研究,她在一所中学教美术,我们把家安在学校分的旧公寓里,窗外就是嘉陵江,日日夜夜能听到江水流淌和轮船的汽笛声。
变故发生在两年前的秋天。林晚开始莫名地消瘦,起初我们都没在意,以为是她工作太累,胃口不好。可渐渐地,她连画笔都快握不住了,曾经能一口气爬上南山看夜景的她,从客厅走到卧室都会气喘吁吁。我带她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等结果的那几天,我心里像压了块巨石。
诊断书下来那天,我记得格外清楚。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他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用一种极其委婉但又冰冷的语气告诉我,林晚得的是一种罕见的运动神经元病,俗称“渐冻症”。这个病,会让她全身的肌肉一点点萎缩,从四肢到躯干,最后是呼吸肌。她会逐渐失去行动、说话、吞咽的能力,但意识却始终清醒。她会像一个被禁锢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清醒地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医生说,这个病目前没有治愈的方法,平均存活期是三到五年,而且最后阶段会非常痛苦,因为无法吞咽,只能靠鼻饲管维持生命,整个人会瘦到皮包骨头,毫无尊严。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感觉手里的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走出办公室,我看到林晚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她见我出来,对我笑了笑,那笑容依然明媚,却让我心如刀绞。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抱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的骨骼硌着我。我无法想象,这个鲜活的、热爱生命的女人,将要如何面对那样残酷的结局。深夜,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我把她抱得更紧,说:“别怕,有我呢。”
可我自己都在怕,怕得浑身发冷。作为一个研究社会学的教授,我分析过无数社会现象和人性困境,可当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所有的理论都显得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跑遍了重庆和北京的大医院,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林晚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体重从九十斤掉到了八十斤。她开始拿不稳筷子,吃饭时饭菜会洒得到处都是。每次看着她努力地想把一小块豆腐夹进嘴里,却因为手抖而掉落时,她眼里的那种绝望和羞愧,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
一天晚上,她把一碗汤全洒在了身上,她愣在那里,然后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那是她确诊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情绪崩溃。她哭着说:“陈望,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最后变成一具骷髅,插满管子,像个怪物一样死掉……我宁愿现在就……”
我冲过去捂住她的嘴,眼泪也决了堤。我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那样痛苦,那样没有尊严地离开。
冷静下来后,我看着她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萌生。我说:“晚晚,我们跟这个病对着干,好不好?”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医生说,这个病会让你肌肉萎缩,会让你瘦得不成人形。那我们就反过来,我们拼命吃,我们要长胖。我们不让它把我们打败,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决定我们最后的样子。”
林晚愣住了,她大概觉得我疯了。
我继续说:“你不是最喜欢吃吗?火锅、串串、毛血旺、烧烤、甜品……以前你总怕胖,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现在,我们没有这个顾虑了。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就是吃,吃所有你想吃的东西。我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让那些萎缩的肌肉,被厚厚的脂肪包裹起来。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疼,身体也能储存更多的能量。我们不求活多久,我们只求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是充满烟火气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晚晚,请你把最后的生命交给我来安排。我保证,不会让你插着管子,不会让你瘦骨嶙峋地离开。我会让你在最喜欢的味道里,安详地、有尊严地走。你愿意相信我吗?”
林晚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眼神里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疑惑,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最终,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增肥计划”就这样开始了。
这听起来像一个荒诞的笑话,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场庄严的仪式,一场向死而生的抗争。我辞去了学校的课程,只保留了一些研究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林晚的生活中。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早上是加了黄油和芝士的吐司,配上浓浓的牛奶麦片;中午是她最爱的红烧肉、糖醋排骨,米饭里拌上肉汁;晚上,我们甚至会在家里支起小火锅,毛肚、鸭肠、黄喉,在翻滚的红油里涮着,满屋子都是辛辣又温暖的香气。
起初,因为吞咽功能开始退化,她吃得很辛苦。常常吃一口要休息很久,有时候还会呛到。我便把所有的食物都用料理机打成糊状,一勺一勺地喂她。我像一个饲养员,而她是我的珍宝。我只有一个目标:让她长肉,让她储存能量。
邻居们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们看到我每天提着大包小包高热量的食物回家,看到林晚像气球一样迅速地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解。他们大概在想,这个大学教授是不是心理变态,竟然这样折磨自己的病妻。
岳父岳母更是无法理解。他们来看林晚,看到她臃肿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岳母拉着我的手,哭着求我:“阿望,别再这样喂她了,你看她都胖成什么样了,这对她的病不好啊!”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不能告诉他们,林晚的病是绝症,我们这样做,只是想用一种看似荒谬的方式,来换取她最后生命的质量和尊严。我只能沉默地承受着所有的误解和指责。
林晚的体重,从八十斤,慢慢回到九十斤,然后突破了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五十斤……她整个人都变得圆润起来,脸上有了肉,胳膊和腿也变得粗壮。虽然她的行动能力越来越差,从一开始的拄拐,到后来的轮椅,但她的精神状态却出奇地好。
因为有了脂肪的保护,肌肉萎缩带来的疼痛感减轻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每天沉浸在食物的香气和味道里,让她暂时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我们聊天的内容,不再是病情和未来,而是明天吃什么,后天去哪家老店打包一份她念叨了很久的糯米藕。
我推着轮椅上的她,穿梭在重庆的大街小巷。我们去了解放碑,去洪崖洞,去磁器口。她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或者一碗酸辣粉,吃得满嘴是油,笑得像个孩子。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看着这个胖得有些夸张的女人和她身边那个清瘦的男人,但我毫不在意。在他们的目光里,我们或许是一对奇怪的组合,但在我眼里,那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记得有一个傍晚,我们坐在江边,看着夕阳把江面染成金色。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望,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很幸福。以前,我总担心自己不够漂亮,不够瘦,不敢吃这个,不敢吃那个。现在我才明白,能自由自在地吃东西,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谢谢你,让我以一个‘胖子’的身份,重新活了一次。”
我握着她肉乎乎的手,心里又酸又暖。这场以“增肥”为名的告别,竟然真的让她感到了幸福。
第二年冬天,林晚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说话也几乎说不出来了,只能用眼神和我交流。医生建议我们住院,上呼吸机,插鼻饲管。我拒绝了。
我把她带回家,把床安在能看到江景的窗边。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我没有再强迫她进食,只是每天用棉签蘸着鸡汤或者果汁,湿润她的嘴唇,让她能感受到一丝味道。
我二十四小时守在她身边,给她读她喜欢的诗,放她喜欢的音乐,跟她讲我们从前的事情。她的意识一直很清醒,她会用尽全力眨眨眼睛,回应我。
她离开的那天,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已经好几天没法睁开眼睛了,但那天上午,她奇迹般地睁开了眼。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眷恋和一丝解脱。
她用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我……饱了……很……幸福……”
然后,她在我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没有哭。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庞是圆润的,安详的,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她不像一个被病魔折磨至死的病人,更像一个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睡去的孩子。
我成功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我没有让她在饥饿、痛苦和毫无尊严中离开。我用两年时间,用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为她构筑了一道对抗绝望的堡垒。我们输给了病魔,但我们赢得了这场关于爱与尊严的战争。
所以在葬礼上,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时,我看着她的遗像,想起了她靠在我肩上说“我很幸福”的样子,想起了她最后满足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
那是一个丈夫,在送别他此生挚爱时,发自内心的欣慰。我为她骄傲,她那么勇敢,陪我完成了这个疯狂的计划。我也为自己骄傲,我用我全部的力气,守护了她最后的体面。
葬礼结束后,我把那份尘封已久的诊断书,交给了我的岳父。当他们看完那上面冰冷的文字和残酷的预言后,所有人都沉默了。岳父颤抖着手,老泪纵横,他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明白,他们终于懂了。
如今,林晚已经离开一年了。我依然住在那间能看到江景的公寓里,只是家里少了一个爱笑的“胖姑娘”。我常常会做上一桌她爱吃的菜,对着她的照片,自言自语。
很多人说,爱是长相厮守。但我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爱,是尊重她的意愿,是成全她的尊严,哪怕要用一种全世界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哪怕要背负所有的骂名。
如果爱是一场修行,那么我和林晚,已经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修到了圆满。我的笑,是这场圆满的句点。晚晚,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也吃饱了,笑了吧。
来源:云中尺素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