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于哲学专业的学生而言,普鲁塔克是一位绕不开的重要人物。他是罗马帝国时代杰出的希腊知识分子,他的作品《希腊罗马名人传》在文艺复兴时期重回西方学术视野,成为希腊与罗马文化融合的象征,蒙田、莎士比亚和卢梭也对他推崇备至。
对于哲学专业的学生而言,普鲁塔克是一位绕不开的重要人物。他是罗马帝国时代杰出的希腊知识分子,他的作品《希腊罗马名人传》在文艺复兴时期重回西方学术视野,成为希腊与罗马文化融合的象征,蒙田、莎士比亚和卢梭也对他推崇备至。
仲树是播客“独树不成林”的主播,在全网拥有超过百万粉丝。鲁豫邀请她参与自己“岩中花述”的播客录制,称“小树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她在播客里暴风骤雨般输出一个又一个哲学观点,让我真切感受到智慧博学的大脑是如此迷人”。
2025年春天,仲树收到译文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邀约做普鲁塔克《道德论丛》的中文译本。合作一拍即合,几个月后,《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出版面世。在书中,仲树凭借对古希腊语的精通将原著中的古希腊智慧穿透古今。我们与仲树的对话,试图从她的现实生活经验中发掘当代年轻人阅读古典哲学的魅力。
仲树在《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上海书展签售会现场
古希腊语和
人生榜样
多年后,在逃离婚姻的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时,仲树重新产生了对普鲁塔克的兴趣。那时的她因前夫出轨陡然陷入“愤怒前妻”的境地,学术和生活也不得不因接踵而至的麻烦而停摆。好在普鲁塔克却耐心地劝说,我们可以从敌人身上获益——这成为仲树重回现实生活的抓手。
早在私立预科格罗顿学校修习古希腊语时仲树就接触过普鲁塔克的文本,彼时还只是作为语料出现,供她咀嚼、消化。依循正统的古典语言学习流程,仲树从色诺芬开始、途径普鲁塔克、尔后再流连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或索福克勒斯笔下精微的词语风景,故而在她眼里,普鲁塔克就是一位擅长用口头白话写作的作家,所以在后来当她看到那些晦涩难懂、故作古雅的普鲁塔克译文时,她感讶异。这也是为什么她从古希腊语原文迻译的《道德论丛》选章《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在措辞行文时,尽量与其他译本不同,选择用贴近普鲁塔克原文生活化、口语化的鲜活表达。
《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封面。译者:仲树,作者: (古希腊)普鲁塔克,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仲树在美国,我们与她的采访隔着半日时差。这边是正午,不倦的车声中一条柏油路如磁带般运转;那边是子夜,偶尔有人声几句,此外惟余寂静。
仲树15岁时下定决心要去美国学习古希腊语与拉丁语,至今已过去十余年光景。彼时在美高留学还未沦为一桩生意时,仲树仅仅出于对语言学习的偏好就从浙江台州一个小县城来到了美国东海岸马塞诸塞州的格罗顿学校。这是一所纪律严苛的寄宿制学校,拉丁语是该校学生的必修课,除此之外,学生还可以选修古希腊语。仲树喜爱古希腊语课,因为“在古希腊语中,我们都是外来者”,仲树说。在课堂上,所有人都是初学者,都需要磕磕绊绊地去接近和抵达那古老的音色;她不再需要被强迫者融入主流美国文化,聊天气、聊体育;她就是仲树,一个天生热爱语言,立志要学会全世界所有晦涩语言的孩子。
仲树饲养了2只狸花猫,每当她准备读书,猫咪们也都会跃跃欲试。仲树曾以猫为题做过一期播客“猫咪在哲学思想中的意义”。播客讨论了猫咪在笛卡尔、叔本华和蒙田的哲学体系中的地位,为什么笛卡尔认为猫和机器没有区别?为什么叔本华认为全世界的猫只有一个灵魂?他这辈子拥有的所有猫都是同一只猫吗?
也是在格罗顿,仲树遇到了她的古希腊语启蒙老师、考古学家Andres Reyes。在《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序言中,仲树说,正是“Reyes为我开启了这门古老语言的大门,也以毕生学养向我展示了何为真正学者的典范人生”。
“本来依照Reyes的资历,他完全可以去研究型大学里谋个教职,但他选择留在格罗顿,因为这里有着不亚于研究型大学的工资,并且无需负担学术研究压力。从八九十年代开始,每逢寒暑假Reyes都会去叙利亚的希腊化城市考古。他真正热爱这份事业。Reyes曾经和我分享他人生中最悲伤的时刻。2015年伊斯兰国恐怖组织占了叙利亚历史古城帕尔米拉,在该恐怖组织近10个月的残暴统治下,帕尔米拉的历史遗迹几乎被夷为平地:建于公元1世纪的巴尔神庙被炸毁,用毕生守护帕尔米拉古城的前文物局局长哈立德·阿萨德遭到极端分子处决。那时我还是高中生,不懂得历史的厚重和国际政治的波诡云谲,只记得Reyes第二天来上课时精神恍惚,仿佛已经支离破碎。那一刻我意识到,对这位老师而言,古希腊文明不是历史的陈迹,而是活生生存在于当下的具体事物。”
在古典哲学中
重构日常
进入大学后,仲树才发现,在格尔顿学校的四年她已学完了大学古典系中最难的古希腊语课程。那时她还不知道古典政治哲学,更没有想过进入这一领域。但是她在和研究古典政治哲学的教授接触时发觉自己曾经接触过这些文本。“就好像以前学过的东西,又以别的方式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一种更专业的方式。”仲树说道。
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给仲树寄的 How To古典哲学系列书。在“如何有品位地饮酒”一集播客中,仲树介绍了16世纪德国人文主义者Vincent Obsopoeus 所著的讽刺诗《饮酒的艺术》(De Arte Bibendi),出版社知道后把How To古典哲学系列书全部寄给了她
和绝大多数古典政治哲学研究者先进入古典政治哲学的语境再反过来学习古典语言的路径不同,仲树是因为多年来的古典语言的濡染才自然地过渡到了古典政治哲学的研究之中。毫无疑问,她过人的语言天赋是她最大的才能。所以相较那些构建了完整学术体系的哲学家,她反而更偏爱普鲁塔克、蒙田之类,用常识来思考、用散文来书写的哲学家。“现在很多时候,我们出于史学的兴趣去接近普鲁塔克,通过《希腊罗马名人传》了解古典时代的历史。”仲树说道,“对作为政治哲学家的普鲁塔克的研究相对较少,因为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没有理论的作家。”
或许,我们的生活本来也并不需要那么多理论,我们需要的是常识,是对日常的关怀。这也是仲树的播客“独树不成林”所表达的。
最开始,仲树因为不熟悉剪辑视频的复杂流程选择而播客,一个相对容易制作的媒介。她往往一个人、一支麦克风、一部笔记本就开始录制,节目往往都是一长段录音加头尾音乐的组合。一天,鲁豫的制片人给她发邮件,说最近鲁豫在遛狗时一直在听她的播客,因此想邀请她一起参与一集“岩中花述”的录制。对于儿时名人发出的邀请仲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节目播出后,“独树不成林”和仲树小小的火了一把。
左:“独树不成林”播客频道;右:仲树播客录制中
仲树最初的普鲁塔克译文就是出现在播客中的,出版社编辑也是听到这系列的播客才与她取得联系。当然,相较成书的版本,播客中的译文更加口语化。“其实回到最初,翻译这些文本只是我自己为了维持语言能力而做的微小工作。”仲树告诉我们。当出版社编辑提出做一本普鲁塔克的书的想法时,仲树已基本完成了译稿。当然余下的工作也不简单,他们需要一起确定选篇,调试文风,增加脚注,使之成为一个能够被最广泛的大众阅读的古典文本。
采访结束时,美国那边正是子夜。和播客中一般,仲树三言两语就解开理论与概念的死结,使我们回到常识之中,更纯粹、更自然地生活着。或许,这便是古典哲学的之于现代社会的效用——它们能够在这个变动不居的现代世界里,为我们重建日常。
Q
《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让我们想到卡尔·施密特在《政治的概念》中对政治的定义,在他看来“政治,就意味着区分敌我”。放在现今的网络时代,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似乎也经常彼此颠倒,在这种语境下,我们又该如何理解敌人与朋友这一组二元对立?
仲树:普鲁塔克在此构成一种对施密特的批评。我们需要回到施密特的语境中,在他看来,他所批评的是自由主义,《政治的概念》这本书的主题大概就是讲现代性瓦解了真正的政治,因为现代性瓦解了敌我之分,我们要回到真正的政治空间之中,需要重建敌我之分。但问题在于,施密特的敌人是抽象的,而古典作家们是无法理解抽象敌人这一概念的。譬如在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里,对雅典来说它的敌人就是斯巴达和科林斯这些具体的城邦。因此在我看来,《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作为一种古典态度,它是对施密特的抽象的敌我之分的一种批评。普鲁塔克没有提供理论,这恰恰是他的世界观:我们要通过典范、要通过模仿,而不是通过抽象的理论来生活。抽象的理论无法指导生活,而现代人的生活恰恰是被抽象的理论所指导的。在网络空间的网络中,我们同样倾向于把与你骂战的人变成一个抽象的敌人,变成女人的敌人、国家的敌人、人民的敌人,这时你怎能从“人民公敌”身上学到东西,或者与他和解呢?
Q
我们是否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古典政治哲学?或者说,古典政治哲学如何关涉当下的具体的人?
仲树:我觉得有两种使用方法:一种之于普通人,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专心读懂古典政治哲学;另一种之于学者,或者说更有追求的人,就是那种处在文化场域之中的人,阅读的闲暇相对更多。普通读者可以把古典政治哲学当成生活的一面镜子,因为这些学问不像现代哲学一样,它的起点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习俗或常识。譬如你看到普鲁塔克的话题,他谈论的都是生活中的一些现象:什么喋喋不休的人、女人、年轻人......如此种种。对于更专业的读者,我觉得古典哲学是打开一整个哲学世界大门的钥匙。从普鲁塔克开始,你可以串联起一张思想地图:莎士比亚在读他,美国建国先贤在读他,卢梭与尼采也在读他。读完普鲁塔克,你就明白莎士比亚在塑造马可·安东尼时所参照的范本是什么。这时你就找到了莎士比亚的灵感来源,这是你独再多莎翁二手文献也很无法抵达的独特视角。
Q
如果一位普通读者想要入门古典政治哲学,你会推荐他去读哪些著作?
仲树:我先从入门哲学讲起,美国学者威尔·杜兰特的《哲学的故事》是一本很不错的通史。杜兰特还有一套《文明的故事》,那套书卷帙浩繁,有12卷。我觉得,杜兰特的这部通史要比伯兰特·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好很多。虽然罗素这本书在中国因为受到某位前高层的推荐而大受欢迎,但美国学界很少有人读这本书,他们倾向于认为《西方哲学史》只有三流水平,因为罗素带有浓厚的分析哲学的偏见,德国哲学和古典哲学在他的书中被严重贬低。要入门古典政治哲学,我觉得最好的途径就是阅读原典。其实古典哲学的原点并不难读,读懂柏拉图对话要比读懂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简单很多。这时你就不必接触太多二手文献。与其读古典政治哲学的二手文献,不如去读那些受其启发而写出来的经典文学著作,如莎士比亚的罗马剧。如果你把莎士比亚的罗马剧都看过一遍,你也就会得到一个比较深刻的对于普鲁塔克、对于罗马历史的了解。透过文学和历史进入古典政治哲学,在我看来,是相对妥当的一种方法。
Q
有了AI之后,人文科学的重要性一直在受到质疑。你怎么看这种说法?
仲树:对我而言,未来一个人和一个猴子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人能够读书,而猴子不能。将来会有完完全全在AI影响下长大的年轻人,他们会逐渐无法分辨 AI 话语的真伪;但一个读过书的人,他能够做出判断,他能够知道,肤浅的伪史论和深刻的历史叙事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分别,这就是判断力。判断力的构建惟有透过阅读来完成。你读过普鲁塔克,读过古典哲学,你自然会明白伪史论是胡说八道。我们必须用阅读来训练自己的判断力。
部分内容源于《周末画报 Reading Life》
采访 、撰文 - 谈炯程
图片 — 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 — Emin
来源:iWeekly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