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那么小,皮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
产房里的灯,白得像一片雪,直直地砸在我的眼睛里。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是在敲一面快要破了的鼓。
护士把一个软软的小东西放在我胸口。
温热的,带着一股奶味和羊水的混合气息,像刚出炉的面包。
她那么小,皮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
我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蛋,滑得像一块嫩豆腐。
这是我的女儿。
我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
我丈夫沈明在旁边,笑得像个傻子,他伸手想碰,又缩了回去,好像怕把孩子碰碎了。
他低声说:“我们叫她月月吧,沈清月。”
像月亮一样,干净,明亮。
我点点头,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疼,是那种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感觉,涨得发酸。
回到病房,月嫂王婶已经在了。
她是沈明托人找的,据说经验特别丰富,手脚麻利,话不多。
她看起来很和善,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带着那种常年操劳留下的温厚。
她接过月月,动作熟练地换尿布,喂奶,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我看着她,心里觉得踏实。
我从手腕上褪下一个小小的、通体翠绿的玉镯。
这是我妈传给我的,说是外婆的外婆留下来的,专门给家里的女孩儿。
镯子很小,刚好能套进月月那细得像根小树枝的手腕里。
我说:“王婶,这个镯子千万别摘下来,是家里传下来的宝贝。”
王婶笑着点头:“放心吧,太太,我懂。”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
麻药的劲儿过去了,伤口的疼一阵阵地涌上来,像海浪,把我拍得晕头转向。
我太累了,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铁。
半夜,我被一阵哭声吵醒。
不是月月那种清脆的、带着奶气的哭声。
这哭声有点沙哑,很微弱,像小猫在叫。
我睁开眼,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像一层薄纱。
王婶不在。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伤口被扯得钻心疼。
我朝婴儿床里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床里躺着的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月月。
这个婴儿的皮肤有些发黄,脸上还有些细小的红疹,头发稀稀拉拉的,哭起来的时候,嘴巴咧得很大,能看到没牙的牙床。
她很瘦,小胳膊小腿的,不像我的月月,生下来就有七斤重,白白胖胖的。
最重要的是,她手腕上,空空的。
我的玉镯不见了。
我的月月呢?
我的孩子去哪儿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我扶着床沿,一步一步地挪到婴儿床边,死死地盯着那个陌生的孩子。
她还在哭,哭得我心烦意乱。
这不是我的女儿。
我敢肯定。
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气味,触感,哭声,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会认错。
我像疯了一样在病房里找。
卫生间,柜子里,沙发底下……都没有。
王婶和我的月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冲到门口,想喊人,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不能喊。
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不能让别人知道!
如果孩子真的被换了,我说出去,谁会信?
他们只会觉得我产后抑郁,精神出了问题。
到时候,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就会被当成我的女儿,而我的月月,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冷汗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浸湿了我的头发。
我扶着墙,深呼吸。
王婶……一定是王婶。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图钱?还是有别的目的?
我来不及细想,我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我的月月,把她换回来。
我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杂物间的方向。
我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伤口疼,心里更疼。
杂物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手机屏幕的亮光。
我贴在门缝上,悄悄往里看。
王婶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她正在哄那个孩子,声音压得很低。
“乖,不哭,不哭……很快就好了,很快你就能过上好日子的……”
我看到了,那个襁,是我给月月准备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月亮。
我还看到了,从襁褓里伸出来的小手上,戴着那个绿色的玉镯。
是我的月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王婶在跟谁发信息,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侧脸,那张白天还显得温厚的脸,此刻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看不清她手机上的字,只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手术费就快凑够了……安安,奶奶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这家太太……但奶奶没办法……”
安安?
她叫那个孩子安安?
我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病房里的那个孩子,是她的孙女。
她为了给她孙女凑手术费,就把我的女儿偷了出来,换上了她的孙女。
她是想干什么?
用我的女儿去勒索沈明?还是……有更可怕的打算?
我不敢想下去。
我必须马上把月月换回来。
我悄悄退回到病房门口,脑子飞快地转着。
我该怎么办?
冲进去抢回来?
不行,她会喊,会闹,到时候惊动了所有人,事情就闹大了。
我看着病房里那个还在哭的孩子,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我走回病房,抱起床上的那个孩子。
她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她似乎感觉到换了人抱,哭声小了点,只是抽抽搭搭的。
我抱着她,又一次走到了杂物间门口。
我赌王婶还没走。
我赌她会把月月藏在一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回来处理她自己的孙女。
我轻轻地推开门。
王婶果然还在,她已经放下了月月,正在收拾一个背包。
我的月月就躺在一个装满了废旧床单的推车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
王婶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
她看到我,还有我怀里的孩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张着嘴,像是见了鬼。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把怀里的孩子朝她递了过去。
我的眼神很冷,冷得像冰。
王婶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又看看我怀里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们两个女人,就在这个堆满杂物的、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对峙着。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终,她先败下阵来。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我怀里的孩子。
她的孙女,安安。
我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身走到推车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把我的月月抱了起来。
熟悉的重量,熟悉的奶香。
我把脸埋在她的襁褓里,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息。
我甚至不敢看她,我怕一看,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杂物间。
回到病房,我立刻反锁了门。
我把月月放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检查。
她睡得很熟,小手攥着拳头,放在嘴边,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手腕上的玉镯,还在。
我颤抖着手,把镯子摘了下来,紧紧地攥在手心。
那冰凉的玉,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瘫坐在地上,靠着床,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我成功了。
我把我的女儿换回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沈明来了。
他提着保温桶,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怎么把门锁了?”他问。
我说:“怕有贼。”
他笑了,捏捏我的脸:“你刚生完孩子,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这是医院。”
他去看月月,满脸的宠溺。
“我们女儿真乖,一晚上都没哭闹。”
我看着他,心里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我没告诉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不敢。
我怕他会觉得我疯了,更怕他会报警。
如果报警,事情就瞒不住了。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女儿,曾经被一个陌生的孩子替换过。
我无法想象那种后果。
王婶没有再出现。
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里。
医院那边说她家里有急事,不干了,连工资都没要。
沈明还抱怨了几句,说这个人太不负责任。
我什么都没说。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抱着月月,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
回到家,沈明请了新的月嫂,又请了保姆。
家里热热闹闹的。
可我总是觉得不安。
我每天都要把月月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确认。
看她的眉毛,看她的眼睛,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嘴巴。
我想从她脸上,找出我和沈明的影子。
她很像沈明,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所有人都说,这孩子,一看就是沈家的。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会得到片刻的安慰。
可到了夜里,我还是会做噩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晚上的病房。
我梦见我抱错了孩子。
我梦见我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留在了那个冰冷的杂物间。
然后我会惊醒,一身冷汗地冲到婴儿床边,打开灯,仔仔细细地看月月的脸。
直到确认她手腕上,被我用红绳系着的那个小玉镯,安然无恙,我才能重新睡去。
我变得神经质,多疑,不许任何人碰我的女儿。
月嫂给她换尿布,我都要在旁边盯着。
保姆想抱抱她,我都会立刻找借口拒绝。
沈明说我太紧张了。
“你放松一点,孩子没那么娇贵。”
我怎么能放松?
我经历过的那种恐惧,那种差点失去她的绝望,他永远不会懂。
那个叫安安的孩子,像个幽灵,时不时地会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她长什么样?
她脸上的红疹好了吗?
王婶说的手术费……她得了什么病?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恨王婶,恨她差点毁了我的人生。
可我又忍不住去想那个孩子。
她也是一个生命。
她被她的奶奶,当成了一个换取金钱的工具。
她何其无辜。
月月满月那天,家里办了酒席,来了很多亲戚朋友。
大家都在夸月月长得漂亮,长得有福气。
我抱着她,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我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女儿,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张蜡黄的、布满红疹的小脸。
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
对不起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叫安安的孩子。
在那个晚上,我为了夺回我的女儿,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回了她奶奶的手里。
我把她推回了那个未知的、可能是深渊的命运里。
我做错了吗?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我没错。
我保护了我自己的孩子。
可从另一个角度……我好像又错了。
这种矛盾的心理,像两条毒蛇,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的心。
时间过得很快。
月月会笑了,会翻身了,会爬了。
她长得越来越快,像一棵春天的小树苗,每天都有新的变化。
她很健康,很活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她是我生命里全部的光。
可光越亮,我心里的那片阴影,就越黑暗。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从天黑坐到天亮。
沈明很担心我,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说我是产后抑郁,给我开了很多药。
我把药都扔了。
我知道,我的病,吃药是治不好的。
我的病根,在那个叫安安的孩子身上。
我必须要找到她。
我必须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我开始偷偷地调查王婶。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一个模糊的籍贯。
我托人去查,像是大海捞针。
沈明问我为什么突然要找一个不负责任的月嫂。
我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找到她,问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沈明没怀疑,还帮我找了人。
半年后,终于有了一点消息。
有人说,在邻省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见过一个和王婶很像的女人,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小孙女。
我拿到地址的那天,手抖得厉害。
我跟沈明说,我想回娘家住几天,散散心。
他同意了。
我把月月交给了保姆和沈明,我知道他们会照顾好她。
然后,我一个人,踏上了去那个小县城的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了一夜。
我一夜没合眼。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找到她们之后,我该做什么。
去质问她?去骂她?
还是……去看看那个孩子?
下了火车,一股混杂着煤烟和尘土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小县城很破旧,街道两旁的房子,墙皮都剥落了。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
这里就像一个迷宫,到处都是狭窄的、昏暗的巷子。
空气里飘着一股酸腐的、类似垃圾没及时清理的味道。
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王婶住的那栋楼。
楼道里没有灯,黑漆漆的,墙上都是小广告,脚下黏糊糊的。
我扶着栏杆,一层一层地往上爬。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在五楼的一扇门前停下。
门上贴着一张催缴电费的单子,已经发黄了。
我抬起手,想敲门,可手悬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我害怕。
我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画面。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王婶。
她比半年前老了十岁不止。
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没有一点光。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身上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她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石像。
她手里的垃圾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我们两个,就这么隔着一扇门,对望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
过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我没回答她。
我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了屋里。
屋子很小,很乱,光线很暗。
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孩子。
就是那个孩子,安安。
她比在医院的时候更瘦小了,脸色还是蜡黄的,嘴唇有点发紫。
她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天花板。
那双眼睛,很黑,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看到那双眼睛,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
王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侧过身,让我进去。
“进来吧。”她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认命。
我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闷,中药味更浓了。
我走到床边,看着安安。
她也转过头来看我。
我们对视着。
她的眼神很干净,很纯粹,像一泓清泉。
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一片安静。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凭什么去摸她?
我差一点,就让她代替我的女儿,去过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而现在,我自己的女儿,在明亮的、温暖的家里,被所有人宠爱着。
而她,却躺在这里,被病痛折磨。
王婶在我身后说:“她心脏不好,先天性的……医生说,要做手术,要很多钱……”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儿子儿媳,前年出车祸没了……就留下这么一个根苗……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她开始哭,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抽泣。
“我那天晚上,抱着你的孩子,我就在想,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孙女就要等死,你的孩子就能健健康健康的……”
“我知道我不是人,我畜生不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孩子……”
“你报警吧,我认了。”
她瘫坐在地上,像一堆烂泥。
我没有看她,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安安。
安安好像听懂了我们的话,她伸出小手,抓住了我的手指。
她的手很凉,很小,没什么力气。
可就是这么轻轻一握,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剩下心疼。
铺天盖地的心疼。
我反手握住她的小手,低声问她:“你叫安安,对吗?”
她好像听懂了,眼睛弯了弯,像是在笑。
我回头对王婶说:“我不报警。”
王婶愣住了,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孩子的手术,需要多少钱?”我问。
王婶报了一个数字。
那是一个我需要努力一下,但完全可以承受的数字。
“我来出。”我说。
王婶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跪在地上,就要给我磕头。
我扶住了她。
“我不是为了你。”我说,“我是为了这个孩子。”
“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您说,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答应。”
“从今以后,忘了你见过我,忘了你见过我的孩子。带着安安,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生活。”
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我帮安安,只是为了求我自己的心安。
王婶哭着点头,说不出话来。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
“密码是六个零。钱应该够了,如果不够,再想办法。”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办法,但话赶话就说出来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安安。
她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回到家,沈明和月月都在。
月月一看到我,就张开小手要我抱,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抱起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有奶的味道,有家的味道。
这是我的女儿,我用尽一切换回来的女儿。
沈明问我:“回娘家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
我看着他,点点头:“好多了。”
我撒了谎。
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反而更沉重了。
我骗了我的丈夫,用我们共同的财产,去救了一个差点取代我们女儿位置的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下半辈子,都会活在噩M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王婶和安安的消息。
她们就像我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来过,然后又消失了。
我的生活,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照顾月月,陪着她长大,看着她从一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奶娃,长成一个会跑会跳,会撒娇会耍赖的小姑娘。
我的失眠好了,也不再做噩M了。
我把那个秘密,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永远地过去。
直到月月五岁那年。
她上幼儿园,体检的时候,查出来血型是AB型。
而我,是O型。
沈明,也是O型。
两个O型血的父母,是生不出AB型血的孩子的。
我拿着那张体检报告,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感觉天都塌了。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
月月是我的女儿,是我亲手从王婶那里换回来的!
我亲眼看到她手腕上的玉镯!
玉镯……
我疯了一样地冲回家,冲进卧室,打开保险柜。
那个小小的玉镯,静静地躺在丝绒盒子里。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阳光下。
翠绿的,通透的。
是我妈给我的,没错。
可为什么……为什么血型会对不上?
难道……难道那天晚上,我太慌乱,我看错了?
还是说,王婶有两个玉镯?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我的手脚冰凉,浑身都在发抖。
沈明下班回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体检报告递给他。
他看完,也愣住了。
“这……这是不是搞错了?医院弄错了吧?”
我也希望是弄错了。
第二天,我们带着月月,又去了一家更大的医院,重新验了血。
结果,还是一样。
月月,AB型。
沈明沉默了。
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他在怀疑。
他没有问我,但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不能让他这么想。
我必须告诉他真相。
那天晚上,我把五年前那个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他。
从我发现孩子被换,到我如何把孩子换回来。
我讲得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情绪。
可我的心,在滴血。
沈明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所以……”他开口了,声音很哑,“你换回来的,可能不是我们的女儿?”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玉镯,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血型……”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这五年来,我一直以为,那个夜晚的噩梦,已经结束了。
我以为我守住了我的女儿,守住了我的家。
可现实,却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我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换回来的,根本不是我的孩子。
那我的月月呢?
我真正的女儿,现在在哪里?
是那个叫安安的孩子吗?
我不敢想。
如果安安才是我的女儿,那我这五年,都做了些什么?
我把我的亲生女儿,当成了一个需要我施舍和救赎的对象。
我给了她钱,治好了她的病,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把她推出了我的世界。
而我,却把别人的孩子,当成宝贝一样,疼了五年,爱了五年。
这太荒唐了,太可笑了。
沈明走过来,抱住我。
他的手,很有力。
“别哭了。”他说,“我们去做个亲子鉴定。”
“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亲子鉴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我跟月月,没有血缘关系。
沈明跟月月,也没有血缘关系。
拿到报告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沈明扶住了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我们两个,养了五年的女儿,竟然是别人的孩子。
而我们的亲生女儿,却流落在外,生死未卜。
那天晚上,家里很安静。
月月已经睡了,睡得很香。
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
看了五年,爱了五年。
我熟悉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熟悉她睡觉时轻微的鼾声,熟悉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可她,不是我的女儿。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沈明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他握住我的手,说:“我们得把她找回来。”
我点点头。
“那月月呢……月月怎么办?”我问。
这是我最害怕的问题。
养了五年,她早就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是我身上的一块肉。
要把她送走,比剜我的心还疼。
沈明沉默了很久。
“先找到我们的孩子再说吧。”他说。
寻找安安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王婶带着她,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当年给她的那张卡,早就被注销了。
我只知道,她带着安安去做手术了。
可是在哪个医院做的,术后又去了哪里,一概不知。
我和沈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我们去了很多城市,找了很多医院。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就拿着安安小时候的照片,到处去问。
可没有人认识她们。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
希望,也一点一点地被磨灭。
我变得越来越憔悴,也越来越沉默。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如果我发现了孩子被换,第一时间就报警,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果?
可是,没有如果。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一个在慈善基金会工作的朋友,偶然间看到了我们发布的寻人信息。
他说,几年前,他经手过一个求助案例,是一个叫王桂兰的奶奶,为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孙女筹集手术费。
那个孙女,就叫安安。
他说,手术很成功,后来祖孙俩,被一个南方的远房亲戚接走了。
他给了我们那个亲戚的联系方式。
我的手,抖得连电话都拿不稳。
是沈明打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
沈明说明了来意。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了一个地址。
是南方的一个小城。
我和沈明,买了最快的机票,飞了过去。
在飞机上,我的心一直悬着。
我既期盼,又害怕。
我期盼见到我的亲生女儿。
我又害怕,见到她之后,我该怎么面对她?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不是不要她,我只是……认错了。
还有月月,我该怎么跟她说?
到了那个小城,我们按照地址,找到了一个很普通的小区。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亲戚。
他把我们让进屋。
屋子里很干净,很温馨。
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积木。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那张脸……
那张脸,和沈明,和我,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尤其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就是我的女儿。
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
她看到我们,有点怕生,往那个男人身后躲了躲。
王婶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看到我们,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比我上次见她,更老了,头发全白了。
她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安,过来。”我朝那个孩子伸出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我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小小的身体,很温暖。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
我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对不起……宝宝,妈妈对不起你……”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沈明也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们母女。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可是,这个团聚,却让我觉得无比的沉重和心酸。
王婶跪在了我们面前。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天晚上,她偷走我的孩子之后,心里一直很害怕。
她怕被发现,就把我给孩子戴的那个玉镯,撸了下来,戴在了她自己孙女的手上。
她想着,万一被发现了,她就说是我自己弄混了,玉镯就是证据。
可她没想到,我竟然会那么快就发现,而且还那么冷静地,把孩子换了回去。
她当时吓坏了,以为我换回去的是我自己的孩子。
她不敢在医院多待,连夜就带着孩子跑了。
后来,她用我给的钱,给孩子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她把我的女儿,当成了她的孙女安安,养在身边。
而她真正的孙女,那个被我当成月月养了五年的孩子,她以为早就死了。
因为她孙女的病,如果不及时手术,是活不长的。
她哭着说:“我不是人,我该死……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月月……”
是的,她真正的孙女,叫月月。
而我的女儿,被她叫做安安。
命运,就是这么会捉弄人。
我们把安安,也就是我们真正的女儿,沈安安,带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安安一直很沉默。
她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看着窗外。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回到家,月月看到我们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很开心。
她拉着安安的手,说:“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一起玩吧。”
安安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
一个,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却错过了五年。
一个,是我含辛茹苦养了五年,却没有血缘关系。
我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我该怎么办?
沈明说:“我们不能把月月送走。”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我们养了她五年,她就是我们的女儿。”
“安安也是我们的女儿。”
“从今以后,我们有两个女儿。”
我看着沈明,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坚定。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我们跟月月解释,说安安是我们在外面找回来的,走失的妹妹。
月月很高兴,她终于有伴了。
她对安安很好,把自己的玩具,自己的零食,都分给安安。
可安安,始终很沉默。
她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
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
我知道,她心里有伤。
被最亲的奶奶欺骗,突然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父母。
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我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想弥补这五年来的亏欠。
我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最好玩的玩具。
我每天晚上,都抱着她睡觉,给她讲故事。
我希望能用我的爱,来温暖她那颗受伤的心。
渐渐地,安安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她会对我笑了。
她会拉着我的手,让我陪她玩。
她开始叫我“妈妈”。
当她第一次开口叫我妈妈的时候,我抱着她,哭了很久。
而月月,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她发现,爸爸妈妈的爱,好像被分走了一半。
她开始变得敏感,爱哭,爱发脾气。
她会故意跟安安抢玩具。
她会跟我们告状,说安安不理她。
我看着月月,心里充满了愧疚。
这个孩子,也是无辜的。
她原本可以拥有全部的爱,可现在,她却要学着去分享。
我努力地想一碗水端平。
我给安安买礼物,就一定会给月月也买一份。
我抱安安,就一定会回头去抱抱月月。
我告诉她们,她们都是妈妈的好宝宝,妈妈都爱她们。
日子,就在这种小心翼翼的平衡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两个孩子,也在磕磕绊绊中,慢慢地长大。
她们会吵架,会打架。
但更多的时候,她们会一起玩,一起笑,一起分享彼此的小秘密。
她们成了真正的姐妹。
而王婶,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报警。
沈明说,算了。
她已经受到了惩罚。
让她带着那份愧疚,过完下半辈子吧。
后来,我听说,她一个人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出来过。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个晚上。
那个改变了两个孩子,也改变了我一生的晚上。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那么果断,没有那么“聪明”,结果会是怎样?
如果,我当时选择了报警,把一切都交给警察处理。
也许,安安会更早地回到我身边。
也许,月月就不会来到我们家。
可是,那样的话,月月可能就活不到今天。
而我,也不会拥有两个如此可爱的女儿。
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然后,用尽全力,去爱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现在,安安和月月都已经上中学了。
安安的性格,还和是小时候一样,安静,内敛,但学习很好,是学校里的学霸。
月月的性格,活泼,开朗,朋友很多,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
她们两个,性格迥异,但感情很好。
她们会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会为了抢一个鸡腿吵架,也会在对方被欺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
她们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关于她们的身世,我和沈明,一直没有告诉她们。
我们想等她们再大一点,等她们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承受这一切的时候,再告诉她们。
我们相信,不管真相如何,她们之间的姐妹情,都不会改变。
因为,爱,可以超越一切,包括血缘。
去年我生日那天,两个女儿,偷偷地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
她们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条项链。
吊坠,是一个小小的月亮,旁边,依偎着一颗小小的星星。
月月说:“妈妈,你是月亮,我和姐姐,就是你的星星,永远陪着你。”
安安在一旁,虽然没说话,但她看着我,眼睛里,也闪着光。
我抱着她们,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皎洁,明亮。
我想,我的人生,虽然经历过一场巨大的风暴,但最终,还是迎来了晴天。
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
那个小小的玉镯,现在还躺在我的保险柜里。
它曾经是我辨认女儿的唯一信物,却也让我犯下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但现在,它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警示。
它提醒我,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比血缘,比身份,更重要。
那就是爱,和责任。
对安安,是找回她的责任。
对月月,是养育她的责任。
而对她们两个,是让她们幸福成长的,为人父母的,最根本的爱。
这爱,像一根坚韧的线,把我们四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吵吵闹闹,却又无比温暖的家。
这就够了。
来源:优雅晚风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