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夏姑娘,这些年多谢你照拂夫君。他心里有你,我自当有容人之量。"
这是我与赵撷宁的初次相见。
眉眼如远山含黛,肌肤似凝脂白玉,弱柳扶风之态惹人怜惜。
她亲热地执起我的手,腕间玉镯相碰清脆作响:
"元夏姑娘,这些年多谢你照拂夫君。他心里有你,我自当有容人之量。"
叹气时锦帕轻掩朱唇:"只是今日乃我新婚,虽非刻薄主母,却也不能立刻给你名分。待过些时日,再抬你进门可好?"
话虽如此,她身旁婢女却用鼻孔看我,甚至暗啐一口:
"哪来的不要脸外室,偏在小姐大喜之日闹上门来。小姐宽宏大量,还不快跪谢恩典?"
我气极反笑:"说要娶我的是他,骗我说是表兄妹的也是他,拿我攒的银钱从教坊司赎你的还是他!既已成亲,我绝不再纠缠,只请将银钱归还,拿了钱我便回乡,此生不再踏足京城!"
话音未落,那婢女突然惊呼出声。
赵撷宁面色骤白,锦帕掩面软软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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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桓眼疾手快将她接入怀中,转头看我时目光如刀:
"元夏,我当你真如表面清高,要银子我给你便是,为何这般逼迫撷宁?"
怀中人泪珠簌簌滚落,楚楚可怜:
"夫君莫怪纪姑娘,她也没说错,沦落教坊司这两年是我洗不掉的污名,谁都能来唾我一句......"
说话间突然以帕掩唇,重重咳嗽起来。
谢桓瞥见帕上血丝,神色愈发冷峻:
"纪元夏......"
"背信弃义的是我,你打骂我都认了,可不该专挑她伤疤撒盐。"
"且不说这桩姻缘是圣上钦赐——"
他望向我的眼神陌生得可怕:
"你可知,撷宁表妹当年何等金尊玉贵?若非遭此横祸......"
"别说与她同侍一夫,便是你卖馄饨的营生,连见她一面都不配。"
这话如晴天霹雳,震得我僵在原地。
曾几何时,我也问过他:"若你日后金榜题名,可会嫌我出身低微?"
那时的谢桓甚至动了怒:"元夏,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嫌贫爱富、贪慕权势之人?"
而今,他字字如刀,将我贬入尘埃。
赵撷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谢桓长叹一声:
"表妹宽厚,元夏,我最多许你贵妾之位。"
"除了正妻名分,她愿与你平起平坐,你还有何不满?"
满室目光如针,似在责备我的贪得无厌。
赵撷宁苦笑着扯他衣袖:"我已非丞相千金,如今是我配不上桓郎,只是圣旨难违,你该体谅夫君才是。"
霎时间,耳鸣如擂鼓。
我死死盯着谢桓,嗓音沙哑:
"她姓赵......你说自己是丞相嫡女......"
"这京城之中,除了因贪墨赈灾银两下狱的赵家,还有第二户姓赵的丞相吗?"
6
轰隆一声,暴雨如注倾泻而下。
风雨从未关严的窗棂缝隙间钻入,将摇曳的烛光吹得愈发昏黄。
谢桓的面容也笼上一层阴翳。
他懊悔地瞥了赵撷宁一眼,嘴唇嗫嚅两下,终究没有辩驳。
我与谢桓相知三载,他早该明白——
我父亲为给母亲筹集治病银钱,在宋州做苦工。
宋州突发水患,旋即爆发疫病,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被各级官员层层克扣。
父亲直至咽气,都未等到那笔救命钱。
我连他的尸骨都未能寻见。
故而初遇他时,我才会孑然一身。
若谢桓只是负了我,我尚能咬牙吞下这苦果。
可他竟敢骗我,用我省吃俭用攒下的银钱,去救自己杀父仇人的女儿。
我几乎丧失理智,抓起桌上的茶盏,迎面朝谢桓砸去。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她父亲吞了我父亲的救命钱!"
"你还拿我辛苦攒下的银子读书,中榜后第一件事,竟是给杀父仇人的女儿赎身?"
"事到如今,你还想让我给你做妾,与杀父仇人的女儿共侍一夫?"
"谢桓,你还有半点良心吗!"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嘶吼着喊出,喉咙顿时涌上一股腥甜。
直到婆子丫鬟将我牢牢制住,谢桓都只是捂着渗血的额头,沉默不语。
"夫君可是新科探花,你怎敢让他破相!"
赵撷宁又惊又怒,慌忙查看谢桓的伤势:"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来人,把她关起来!"
"让她走!"
谢桓额角的血迹蜿蜒至眼角,他随意抹了一把,血水混着雨水滑落。
他望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元夏,我从未打算瞒你一世,可撷宁是无辜的,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欠你的,定会补偿。"
"你从未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懂哪怕为妾,也强过起早贪黑卖馄饨百倍。"
他递来几张银票:"这是给撷宁赎身的银子,还有这些年你花在我身上的,都还给你。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我等你想通。"
我冷笑:"那我祝你早日归西。"
而后果断冒雨离开谢府。
7
我硬撑到天光放亮,雇了辆牛车返回镇上。
左邻右舍见我脸色惨白,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
我先去还了欠债,又到当铺赎回母亲留下的镯子。
走出几步,我忽然折返,掏出一只银钗放在柜台上。
这是定情时,谢桓送我的信物。
即便在最拮据的日子里,我都未曾动过当掉它的念头。
当铺老板精明的目光在银钗上逡巡片刻,又掂了掂分量。
"姑娘,这是银包铜的假货,不值几个钱。"
轰隆一声,连日来的阴雨在此刻骤然加剧。
冰凉的雨水浸透衣衫,连骨头缝里都泛起湿冷,心却像在冰水里反复煎熬。
我想起与谢桓初见那日。
那时我被几个地痞纠缠,正要抡起条凳反抗。
谢桓却突然挡在我身前。
他厉声喝退地痞,转身看我时,眼底才闪过一丝后怕。
我默默放下条凳,刚要道谢,谢桓腹中却传来咕噜声。
他愣住,摸着肚子,耳尖瞬间通红。
我忍着笑意:"多谢郎君相助,今日剩下的馄饨还有十几只,可要尝尝?"
遇见谢桓前,我以为自己会嫁给隔壁刘屠夫那样的汉子。
遇见他后才明白,原来不需要虎背熊腰、满脸横肉。
瘦竹般的身躯,也能挺身而出,护我周全。
父亲染疫离世后,母亲也相继病故。
院中杏花开了又谢,偌大的宅院只剩我一人,孤寂得让人窒息。
幸而有谢桓相伴,日子才渐渐有了温度。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梦。
老板又问:"换不了几个钱,姑娘确定要当?"
我笑了。
"既然如此,我还留着作甚,死当。"
8
回镇第二日,谢桓找上门来。
他轻轻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支我当掉的银钗,他竟又赎了回来。
"拿走,我不需要了。"
谢桓摩挲着钗身,声音沙哑:"元夏,我没想过骗你,是后来你提及爹娘之事,我才惊觉你与赵家——"
"可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怕你知道真相后,连我都不要了。"
我嘲弄地扯起嘴角。
往昔的甜蜜与谢府的冷漠交织浮现。
"喜欢?你的喜欢,一文不值。"
谢桓眼神受伤:"你曾对我那么好,满心满眼都是我,就因为赵家的事,就要连我一并怨恨,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给吗?"
"你似乎根本不懂,爱与不爱,此刻都不重要了。"
"这三年你做的每件事,但凡有一件不是只考虑赵家和赵撷宁,但凡真心为我着想半分,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
谢桓对我的感情,就像这包铜的银钗。
看似光鲜的外壳下,从来都是虚情假意。
谢桓眼眶泛红:"那钗子,是当时我能给出的最好的了。"
"陛下赐婚不可违,许你贵妾之位已是我能给的全部了。"
"元夏,再信我一次可好?"
"绝无可能。"
谢桓难以置信:"可你爹的事已经过去了啊,赵丞相已死,女眷也受尽折磨,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你还在执着什么?"
是啊,所有人都认为该翻篇了。
我再揪着不放,倒显得我斤斤计较。
"可就是过不去。"
"什么?"
活着的人是要往前看,但不能以遗忘为代价。
我在谢桓的震惊中缓缓开口:"每日清晨,再没有娘温柔唤我起身,为我准备朝食;院中再没有爹爹劈柴的声响;晚归时,看不到娘为我缝补衣裳,听不到爹爹问我是否饥寒。每一年春夏秋冬,都是我独自熬过,当我想到爹娘为何再也不能陪在我身边时——"
"在我这里,就永远过不去!"
9
我与谢桓不欢而散。
只是在临走时,他说:「元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过不去的。」
半月后,我懂了他的意思。
那天清晨,大家发现日常打水的井边,都被罩了网。
布网之人趾高气昂:「你们这有种稀奇鸟儿,宫里贵人想要,为了捕鸟,你们不许再在此处汲水!」
是五坊使。
他们横行霸道,经常借着给宫里搜罗稀奇玩物之名,鱼肉乡里。
他们不止逼着百姓去更远处汲水。
下午,又嘻嘻哈哈来我铺子,和隔壁孙娘子的小饭馆大吃大喝。
而后留下一笼子的蛇。
「这蛇吃鸟雀,得关起来,今日没带钱,就拿这蛇抵债吧,好生养着,若是死了,抓你们进大牢!」
食客惧怕,都不敢来吃饭。
又劝我忍让,道他们并非随便说说,此前经常用这行径盘剥京中富商。
可为何针对我这小小的馄饨铺子。
五坊小儿临走前,意味深长地为我答疑解惑:
「咱们探花郎前途大好,姑娘与其犯倔,不如服个软,享荣华富贵去啊。」
一瞬间,我的血液都要凉透了。
曾经的谢桓拼了命,不许他人仗势欺我。
而如今他有了权势,却明白告诉我:
认命给他做妾。
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就能让我的日子过不下去。
孙娘子是被我连累。
我去向她赔不是时,她搂着我叹息道:「罢了,咱们一介草民,拿什么同他们斗。」
「若铺子开不下去,我们走便是,天大地大,总有他谢桓管不着的地方。」
孙娘子的夫君同我爹一样,死于宋州那场水患。
她抹了把泪:「元夏,你爹娘肯定也只想你好好活着。」
就在此时,孙娘子的胞弟气喘吁吁跑进来:
「塌了!」
「朱雀桥塌了!」
10
......
「会做什么?」
八字眉的监厨官员居高临下看着我。
「回大人,汤饼、饽饦、炊饼都会的,奴家在京郊镇上有馄饨铺子,客人都说味道好呢。」
我赔着笑脸。
我是跟着孙娘子和她弟弟一同入京的。
连日的阴雨冲塌了朱雀桥。
朝廷负责劳役的厢军人手不够,官府从民间招工。
做工的做饭的都要。
我犯了倔。
爹娘亡故后我都没有丧气,自食其力把自己养活得好好的。
如今更不可能。
丰乐县是我的家,是留着爹娘念想的地方。
偌大京城,我不信没有我能讨生活的地方。
监厨皱着眉:「纪元夏,丰乐县人氏,你得罪人了?有人说,你那馄饨铺子偷工减料——」
我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我刚想求情,却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清肃声音。
「让她试试。」
他去了里间,我在屋外惴惴不安。
「大人,就算从民间寻,也该从京中那些食铺——」
「永安七年黄河决堤,官府曾征用民妇制作急造饼。」
「先皇在世时修永定桥,亦有馄饨张氏,日供汤饼二Ťŭ̀⁼百碗的记载。」
「纪姑娘一为良籍,二有做馄饨的好手艺,有何不可?」
「可大人,您不认识她,也没尝过宋氏的馄饨,怎知是污蔑还是实话呢?」
「谁说我没尝过?」
屋内交谈暂歇。
门一开,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只要见过这张脸的人,大概都会觉得。
若此人今年也应举,探花郎,怕是轮不到谢桓。
他就那么笑盈盈看着我,我惊喜万分。
「公子,居然是您!」
11
是三年前的一个雪夜,喝了我一碗馄饨。
后来又光顾过我的摊子,给我留下那锭金子的公子。
方应闲。
监厨的官员来回打量我俩,一撇嘴小声道:「大人早说是旧相识啊,我何苦做这恶人。」
「好了,早些把名单定下来,把桥修好。」
他冷哼一声:「省得有心之人又拿此事做文章。」
这不是我能听的,我签了文书便默默离开。
第二日送完朝食,民役们热火朝天忙了起来。
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去,方应闲却走了进来。
「还有多的吗?来一份,我自己付钱。」
我忙道:「不用不用,大人那次给的金子,都够赁两间铺子了,一碗汤饼哪还能收您的钱。」
水汽蒸腾中,方应闲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
他如今愈发气势摄人。
和当年那个眸中几乎存了死志的落魄公子,完全不一样了。
只听他温声道:「既然如此,为何姑娘为何不好好赁个铺子营生,你那心上人,怎么放心你一人来京中讨生活?」
我同他提过,我有个读书应举的心上人。
没想到这种小事他还记得。
我勉强笑了笑:「大人帮我许多,于情于理,我不该隐瞒。」
我只说了五坊使之事,没有提及谢桓。
方应闲敛眸:「我既知晓此事,便绝不会视而不见。」
方大人是好人。
谢桓如今在朝中势头正好,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12
修桥的第七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赵撷宁的目光落在后厨的灶台上,轻轻用帕子掩唇。
「纪姑娘还在赌气?宁愿受这种罪,也不愿向夫君Ťŭ⁸服个软?」
她的丫鬟嗤笑一声:「她这种做惯了苦活的贱民,有什么受罪的,给福气都不知道享!」
我把手里的热汤泼过去之前,赵撷宁居然冷了脸,给了那丫鬟一巴掌。
丫鬟委屈地捂着脸,不敢再说话。
赵撷宁又看向我:「姑娘别动怒,我这丫鬟心直口快,没坏心眼的。」
她叹了口气:「可桥终会修好的,姑娘日后要作何打算?左右都是要入府的,不如早些服个软。」
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叹了口气:「要知道,男人是没什么耐心的,早些服软,别生生消磨了情分。」
我冷眼看着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为当初的自己感到不值。
就算没有仇怨。
攒钱来救这种人,也是糟蹋了我那些馄饨。
Ŧŭ̀⁵我冷笑道:「应该没有女子愿意跟他人分享夫君吧,夫人与其在这劝我服软,不如劝谢桓早日放弃针对我。」
赵撷宁却也笑了:「我确实不想姑娘入府,可那些五坊小儿,是受我驱使。」
「得不到就容易惦念着。」
「不如放在府里,说不定很快就成了鱼眼珠子。」
我不想再浪费口舌。
索性拿起菜刀吓唬她:「你怎么敢只带个小丫鬟就来的?不怕我动手?我们这种做惯苦活的,可不懂你们后宅弯弯绕绕,有的是力气,杀你跟杀鸡一样简单!」
赵撷宁吓得连连后退。
八字眉监厨突然冷着脸进来赶人:「工役上人员闲杂,谢夫人还是早点离开。」
又佯怒:「你也是,自己的地盘还被人欺负到头上?跟她废话什么?」
赵撷宁脸色青了又白,不甘而去。
这几日,监厨的官员也会对我挑三拣四,但本心还是为了百姓。
役夫自己出钱买朝食,他担心我们偷工减料。
可挑剔归挑剔,见我被欺负,也护犊子一般护着我。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京城这地方,一砖头下去,不知能砸到多少个状元榜眼,那谢桓算个球。」
「他们欺人太甚,你自己动手不等着吃官司吗?去跟方大人告状啊,还收拾不了他们了。」
我道:「方大人那么忙,我与他非亲非故,怎能一点小事就去叨扰。」
方大人名为应闲,却忙得很。
这段时间我也渐渐听闻。
方应闲有从龙之功,颇受天子爱重。
监厨撇嘴:「这谢探花不是刚娶了故丞相嫡女,转眼就让自己夫人来帮着纳妾?没皮没脸!」
「赵家人做的事,你放心去求方大人,方大人和赵家可是积怨已久,他父亲当年在宋州知州任上,就是被他们家陷害的!」
13
「宋州……知州?」
我还想细问,方应闲却进来,见状挑了挑眉。
「忙完了这里,还不回官署?」
监厨忙小声道:「嗐,你自己问吧。」
一溜烟走了。
方应闲道:「五坊使之事,已经解决了。」
方应闲一句话,便吓得他们收回所有针对。
见我眼中仍有忧虑,又道:
「宫市五坊史沉疴已久,前几日,朝中白拾遗已经上奏,还写了首诗,陛下读了很是痛心,只是陛下刚继位,总得一件件解决。」
「纪姑娘相信我,要不了多久,百姓不必再受烦扰。」
他一派胸有成竹。
我也被他感染,露出笑容。
「只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纪姑娘——」
他定定看着我:「事到如今,能否告诉我,你为何会与新科探花谢桓结下梁子?」
我默然。
良久道:「谢桓便是我那上京赶考的心上人。」
方应闲手指微动:「居然……是他。」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没听懂。
但直觉方应闲在骂人。
但现在顾不上谢桓的事,我装了满腹疑问,可方应闲又匆匆走了。
我也和孙娘子一起回了趟丰乐县。
方应闲不仅让五坊使撤了蛇笼。
为防食客顾虑,还逼着他们给我擦洗桌子地面。
摆明了告诉所有人,日后五坊小儿再不敢针对我。
孙娘子感叹:「方大人真是……真是个好官!」
我重重点头。
我也准备重新开张,关了门忙里忙外收拾着。
刚剁好馅料已是日头西沉,我突然眼前一阵阵发晕。
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太多。
我强撑着一口气,还是病了。
我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提到宋州,我做了很多梦。
一会是总角之时,爹爹把我扛在脖子上。
我伸长了手,去摘院内杏树上最甜的那颗果子。
娘亲在一边笑盈盈地看,嗔着爹爹小心些,别摔了我。
一会是爹爹背上包袱,满眼忧虑不舍。
交代我他要去宋州做工,要我好好照顾娘。
恍惚间,又是孙娘子惨白着脸带回噩耗。
娘亲躺在床上,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气息衰败。
一会是天降暴雨,我一路淋着雨都没哭。
却在打开家门,看见大雨冲刷着杏树光秃秃的枝头。
屋内只有黑暗空寂后嚎啕大哭。
一会是天上下着雪,谢桓执了一把十二骨的伞,挡在我头顶。
温柔道:「元夏,以后有我陪着你。」
14
醒来时,屋内一灯如豆。
有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边,拿着调羹凑到我唇边,苦意弥漫。
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谢桓身着官服的身影。
方应闲说吏部还有一堆待制的进士,谢桓居然这么快就授了官。
是陛下爱重,还是谢桓有什么靠山?
我一口口喝光了苦涩的药汁,谢桓又端来一碗粥。
旁边的侍女要代劳,谢桓却坚决要亲自喂我。
喝完粥,身上渐渐有了力气。
我哑着嗓子道:「谢桓,我要回家。」
他应当是在我昏沉时,把我带回了谢府。
可谢桓平静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谢桓却慢慢不平静了。
他突然问:「你怎么认识方应闲的?」
我冷冷地道:「与你无关。」
谢桓猛地钳住我的下巴,逼我睁眼看他:「元夏,你就是不肯原谅我吗?」
我嘲弄道:「谢大人都要把我往死路逼了,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谢桓沉默了一会,手上松了力道。
「我被陛下派了差事,刚刚回京,我不知道撷宁做的这些事,她也是为了我,太心急了。」
他又道:「那方应闲受天子爱重,肯定还要高升。」
「元夏,这样的人,更不可能娶你的。」
15
我怒极,面上反而更是平静如水。
「照你这么说,给你当贵妾,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谢桓眼神一亮,试探着看着我:「元夏,你想通了?」
又软了声音:「五坊使之事,我本来就没准备坐视不管,更加不可能逼迫你,只是还未来得及,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跑去应征修桥的差事,我心疼得要命。」
「下个月,不,三天后,我以贵妾之礼迎娶你可好?」
谢桓想来摸我的脸,却被我一巴掌打得愣在原地。
这一巴掌几乎用光了我所有力气。
我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我早就该打你了。」
「什么生气,什么原谅!」
「谢桓,你凭什么觉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欺我辱我,我都能不计前嫌?」
「就凭你现在是探花郎,我是商户女吗?」
「你凭什么觉得到了如今这地步,我还会跟你扯什么情情爱爱?」
「你滚,你给我滚!」
我红了眼,端起旁边的碗勺朝他砸去,谢桓狼狈不堪,钳住我的手腕喝道:「纪元夏,你疯了不成!」
「我如今受舒王看重,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你老实待在我身边,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吩咐婆子看好我,正起身要走。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大人,方御史深夜造访——」
谢桓眉头重重一跳。
他没想到方应闲会找上门来。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谢桓让丫鬟婆子把我扶了出去。
谢桓向他行礼,方应闲却瞥都不瞥一眼,走到我跟前:「纪姑娘,没事吧?」
我强撑着,笑着摇摇头。
方应闲将我拦腰抱起,我昏昏沉沉依偎在他的怀中。
谢桓黑了脸。
「方大人,纪元夏与我定情三载,我正要纳她入府,即便大人是上官,也没有夺人爱妾的道理吧!」
「可你负了她,她也不愿做妾,不是吗?」
方应闲沉声道:「谢探花刚刚授官,还是爱惜点羽毛,言官们可是整日盯着呢。」
谢桓在身后急道:「方大人何出此言?她同你说了什么?大人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尤其是这种出身市井,成日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姑娘。」
「她什么也没说。」
谢桓愣住了。
方应闲回眸,一字一句道:「纪姑娘从未同我说过你一句不是。」
「谢探花,我不会听信谁的一面之词,是非曲直我自有评判,只是探花郎莫忘了——」
「凡事,都要讲个良心。」
谢桓的嘴唇翕动着,眸中渐渐有了些许悔意。
可已无人在意。
方应闲把我带去了医馆。
不得不说,在谢桓的照料下,我的风寒已经大好了。
只是还需几服药固本培元。
大夫去了外间抓药。
方应闲道:「孙娘子来找我说你不见了,我猜到可能与谢桓有关。」
我低声道:「多谢大人,我已经欠您很多了——」
「是我欠你。」
他这么说,那些堵在喉咙里的疑惑,再也忍不住了。
「方大人,您父亲当年是宋州知州,他在任时,可是……宋州水患时?」
方应闲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塞了个汤婆子在我手里,又倒了杯茶,推到我面前。
「纪姑娘,你想知道的,我慢慢同你说。」
16
阴沉沉的天空,没有一颗星子。
那些痛入骨髓的往事,更清晰地显露在我眼前。
当年的宋州水患,赈灾银子迟迟下不来。
宋州知州急怒之下,连上好几道折子,矛头直指当朝宰相。
包庇妻舅,贪墨赈灾银两。
当年的宋州知州,姓方。
......
方应闲曾经也人如其名,在严厉却也慈爱的父亲护佑下,闲散安乐。
后来父亲得罪当朝宰相,被诬陷入狱。
无人敢伸出援手。
几近绝望时,他找到曾经的老师——早已退居田园的大儒。
而对方不愿再沾染官场是非,听闻后也只是一声叹息,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京中传来消息。
方知州在牢中,畏罪自尽。
可谁都清楚,那绝不是畏罪自尽。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
方应闲本想跟着一起去了。
可是我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往河边走的时候,叫住了他。
「公子,你脸都冻红了,我还有一碗馄饨没卖完,可要暖暖身子?」
我也渐渐回忆起了那晚。
我不知道当时的方应闲遭遇了什么。
只是他眸中的绝望让我觉得,如果我不拦住他,说些什么。
日后想起来,我一定会后悔。
因为曾经,我也想跟着爹娘一起离开的。
可是我还记得爹说过的话。
我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劝着当时的方应闲。
「越是难过,越要好好吃饭,吃饱了肚子,然后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不是吗?」
17
方应闲一字一句,复述出了我当时说的话。
他居然记得那般清楚。
他看着我:「回京后,我投效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圣上,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皇权更迭的大事,也将当时的艰难险阻生死攸关。
统统一笔带过。
再后来,赵家倒台,依附赵家的这些旁支,也树倒猢狲散。
我遇见了谢桓。
跟谢桓定情后,他因风寒错过了科举考试,本来懊悔不已。
我当时劝他:「你还年轻,还有时间呢。」
可谢桓说:「我没有时间了……」
我以为他是想尽快考中后迎娶我。
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急着救赵撷宁脱离苦海。
没想到只过了小半年。
新帝ťů₊登基,又开了一场制科。
方应闲助新帝登基后,曾又来丰乐县小住过几日。
几乎日日光顾我的馄饨摊子。
偶尔闲叙,他未曾细说,只是道他的事有了转机。
当时我很开心:「公子,你看我说的对吧,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就会有希望。」
「比如我那心上人,生了病错过考试,以为又要蹉跎好几年,却没想到天子开了恩科!」
我还记得当时方应闲怔了一瞬。
而后,释然地笑了笑。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走时,默默给我留了锭金子。
谢桓便是用这锭金子,加上我攒的银钱。
赴京赶考,还帮赵撷宁赎了身。
我明明不想哭的。
可不知何时,眼泪落了满脸。
雪泥鸿爪,我以为毫不相关的人和事,居然全都串联在一起。
灯花噼啪作响,方应闲探身,温柔地帮我拭去。
我向他行了一个礼。
郑重道:「方大人,你和你父亲都是好人。」
好人,应该有好报。
方应闲道:「这世上的事,选择了就不必后悔。」
「我爹说他不后悔,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所以,我也不后悔当初回京,虽然错过了很多,但至少现在的我,更能护得住我想保护的人。」
我的心一跳。
烛火摇动,方应闲神色温柔,却未再说出令人心颤的话语。
他只说:「纪姑娘,我们现在至少是朋友了。」
「丰乐县是你的家,无人能逼迫你离开,更不能逼你做不想做的事。」
「本官会替你撑腰。」
18
没几日,京中流言四起。
御史中丞方应闲,在早朝参了新科探花一本。
罪名有数条,其中一条是私德有亏。
京中开始传言,探花郎娶妻前就有心仪女子。
那女子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科举,可探花郎一朝高中,却对她弃如敝屣。
不仅如此,连为Ṱű₁新夫人赎身的银子,也是从那女子手中哄来的。
众人哗然。
谢桓的风评肉眼可见地跌落下来。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他却没有辩驳。
甚至自请外放岭南。
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句。
探花郎原本大好的前途,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方应闲休沐,约我饮茶。
我因为铺子的事晚了几分,刚准备推门进去,就听见里面已有说话声。
「方大人的面可真难见,若非今日打听到您在这家茶楼,怕是一句话都跟您说不上呢。」
方应闲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有话直说,跟有妇之夫单独共处一室,我怕引人非议。」
赵撷宁苦笑一声:「方大人何必呢,我夫君与您无冤无仇,何苦逼迫至此?」
「我本就跌落谷底,好不容易脱身,以为苦尽甘来,如今竟又要沦落到岭南瘴气之地吗?方大人,我以为您至少会同情我几分,我与你何其相似,曾经无忧无虑,一朝父兄获罪被连累,可方大人是男子,还能重新振作打拼,我呢,我能怎么办?」
「方大人不愿帮我,是嫌弃我吗?可我宁愿投生为男子,追随父兄去了,好过教坊司里受人亵玩,日日煎熬!」
赵撷宁的声音带着细细的哭腔,惹人怜惜。
可方应闲依旧平静,这平静对比起来甚至有些残忍。
他说:「我从来不会看不起你,但是我们不相似。」
「我父亲是遭污,可你父亲是实打实贪墨了赈灾银两,把你锦衣玉食娇养大的,是沾了血的银子,所以不论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帮你父亲翻案。」
赵撷宁一愣:「于私?你我之间没有过交集,何来龃龉?」
方应闲轻笑一声:「令尊加害过的无辜官员不知凡几,区区一个宋州知州,谢夫人应是听都未曾听过。」
「以及——纪姑娘是我的朋友,我自是护着她。」
就在这时,小二来推门送茶。
猝不及防,里面两人都看到了我。
19
赵撷宁脸上仍挂着泪痕。
看到我后,眼神震惊夹杂着愤恨。
她含泪道:「可那是我爹做的事,我能左右吗?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就活该遭受这些屈辱吗?」
「谢桓现在惦记着她冷落我,你也偏袒她,我到底哪里不如这个贱人!」
这Ṭū́₊话一出,一直很平静的方应闲,语气有了怒意。
「谢夫人,你可以恨天道不公,那么多贪官污吏,偏偏你爹被查到,让你不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更可以怨恨这世道,同样是问罪,男子为何就能引颈一刀,女子却要受百倍煎熬。」
「但你唯独不该恩将仇报,恨这个自己省吃俭用,用一碗碗馄饨攒出来的钱,帮你赎身的纪姑娘!」
他一句又一句,将赵撷宁打击得面无血色。
赵撷宁咬咬牙:「呵,我都身在泥沼了,哪还顾得上拉我出来的这条绳索,出自谁之手。」
「我只管得了我自己,顾不上旁人。」
她忽然看向我身后,凄然一笑。
「纪姑娘想必还是完璧之身吧,我这个残花败柳,确实不如你。成婚这么久,他未曾碰过我。」
我回头,是脸色难看的谢桓。
她嘲弄地看着谢桓,却在对我说话。
「纪姑娘,方大人不是欠你一个恩情吗?」
「只要你让他放过谢桓,谢桓就以平妻之礼待你,如何?」
「你死活不愿意做贵妾,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撷宁,你住口!」
「那我直接挟恩要方大人娶我,不就好了。」
我与谢桓几乎同时出声。
谢桓愣住了。
方应闲轻咳一声,别开了眼。
我走到赵撷宁面前,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她。
「你要问你父亲做错事,你为何受牵连吃尽苦楚,是吗?」
「好,我现在告诉你。」
「谢桓说,你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我卖十年馄饨,都买不起你当年绣鞋上一颗明珠。若你还是那个高门嫡女,我连见你一面都原是不配的。」
「所以,我从未想过为你攒了赎身钱,你就欠我什么。不是因为我烂好心,而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
「这就意味着,你父亲未曾犯下弥天大错,意味着赈灾银两能顺利到百姓手上,我父亲病好后,开开心心回家,同我和娘亲团聚。」
我笑着笑着,却笑出了眼泪。
「不至于被一把大火烧了,我连他的尸骨都见不到。」
「我宁愿从未遇见过谢桓,若我父亲还在,他又怎忍心我孤身卖馄饨谋生。」
我笑得讽刺,眼角却渐渐沁出泪。
「你问父兄获罪你为何被连累时,可有想过,他们手上沾了血的银子,你可曾享用过!」
20
赵撷宁再说不出一句话。
谢桓让丫鬟把她带了出去。
看向我,声音哑涩:「元夏,是我对不起你。」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断颤抖:「我要去岭南了。」
「我真的早就对撷宁没有男女之情了,我心里一直装的只有你。」
「如果我……立了功,跟撷宁和离,你可还愿嫁给我?」
我摇头:「惟愿与君不复相见。」
「不论是天高路远,还是生死之隔。」
谢桓的身影摇摇欲坠。
他站在那里,仿佛终于意识到。
那个自己都舍不得添件冬衣,却能为了他温书不费眼睛,买来更贵灯盏的姑娘。
那个凑过来一枚枚数着铜钱,数着还要多少日子能和他成亲的姑娘——
再也不爱他了。
甚至,只剩下恨。
曾经他拥有过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可他用欺瞒和谎言毁了一切,却还自以为,他可以两全。
是他自作自受。
他曾有机会与她成就良缘,相伴终生。
如今,后悔莫及。
谢桓走后,我和方应闲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陡然间,两个人都逃开了。
我摸了摸鼻子:「方大人对不住,我那是怼他们的气话,我没想过挟恩要你……娶我。」
方应闲长长叹了口气。
「我明白。」
「唔,来了两个讨厌鬼,还惹你又掉眼泪了,不过总算走了。茶也凉了,茶果子还吃吗?」
我坐下拿起豌豆黄咬了一大口。
「当然吃,人生在世,第一件要紧的就是吃饱肚子。」
21
赵撷宁跟着谢桓去了岭南。
方应闲也慢慢忙碌起来。
有时都快打烊了,他才带着满身倦意进来。
要杯粗茶,闲坐一会,与我聊上几句。
托他的福,莫说五坊小儿,我的馄饨铺子连个地痞都不敢招惹。
谢桓一开始也有几封书信寄来。
我未曾看过,后面就越来越少。
直到半年后,方应闲给我带来一个消息。
谢桓死了。
「陛下继位,舒王假意乖顺,背地里在岭南练兵,想要谋反。」
方应闲眸光沉沉:「他们以为陛ṭṻ⁻下不知,可当年太上皇去之前,就给陛下留下过口谕,要他提防舒王。当年赵丞相贪墨的许多银两,背地里也是输送给了他。」
我深吸一口气,一时有些失语。
陛下为谢桓赐婚赵撷宁。
谢桓投靠舒王。
谢桓去了岭南……
包括朱雀桥因多日暴雨而塌一事,舒王一派也想拿此事做文章,甚至想编造谣言,是陛下德行有亏才会如此。
所以方应闲堂堂御史中丞,才会对修桥之役如此上心。
原来一切,早有前因。
他说,谢桓成了叛贼,已被乱箭穿心而死,赵撷宁知道后,当晚就饮了毒酒。
这一次,她的命运,她自己做了回主。
方应闲轻声道:「谢桓死了,你是难过了吗?」
我怔了许久,摇摇头。
「只是,有些唏嘘。」
我与谢桓,当真一语成谶。
死生不复相见。
方应闲走后,我打开了一封谢桓此前寄来的信件。
他说:「元夏,不日也许我将回京,也许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最近总是梦见,你院内那棵杏树,你说那是你爹栽的,积德杏树,福泽姻缘。他若还活着,一定也想你觅得如意郎君。」
「我们相伴三载,我知欠你良多,你可愿给我机会弥补所有过错?」
我凝神良久,又把信件折起来凑近灶台,看着火舌慢慢卷上纸笺。
最后,只余灰烬。
可是谢桓,你写信的时候是春日。
我打开的时候,已是深秋。
院中的杏花,早就谢了。
22
日子又过了一年。
那些烟波诡谲,伴着舒王之死,也渐渐平息。
这一年,方应闲做了很多事,在百姓中的官声越来越好。
宋州百姓若是提起方应闲,也不免竖起大拇指:「方大人肖其父!」
他主持裁革宫市,罢免五坊使。
他整治教坊,罪人女眷即便没入教坊,也只以歌舞为业,官员不得亵娱。
如赵撷宁一般的人是有辜,可不该是此种代价。
当然,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朝中也有反对之声。
只是陛下正值壮年,野心勃勃,方应闲也有志同道合之辈。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一年,我和孙娘子决定一起做生意。
打通了两家铺子,又招了几个伙计。
孙娘子促狭道:「等再攒攒钱,咱们给元夏招个赘。」
重新开张那天,方应闲同许久不见的八字眉官员一起来了。
孙娘子又改了口,趁我在灶间忙活时捅了捅我:「元夏,我怎么瞧着方大人对你——」
「嘘,莫胡说。」
我出去送菜,孙娘子在身后悻悻道:「你俩谁都不开口,我看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慌乱。
一出去正好撞上方应闲在看我。
他刚想开口,我猛地瞥见桌上醋瓶子空了,说:「我去买醋!」
匆匆跨过门槛往屋外走。
日头正好,街上熙熙攘攘。
我走了几步才发现我连醋瓶子都没拿。
暗恼自己真是慌了神。
刚回去,还没进门,听见八字眉问:「大人,您到底准备什么时候跟纪姑娘求亲?」
方应闲猛地一咳:「别胡说,妨碍纪姑娘的清誉。」
他急得一拍大腿:「你跟纪姑娘,我看连孙娘子那个只知道吃和做工的弟弟都能看出来!」
「你不捅破这层窗户纸,难道要让纪姑娘一个姑娘家先说吗?」
方应闲摩挲着手中茶盏,叹了口气。
「纪姑娘一直说,她欠我很多恩情。」
「我若说喜欢她,想娶她,她大概会答应,可我怕,是为了这些所谓的恩情。」
「更何况,她和谢桓那段情,其实也还没过去多久,若纪姑娘还没走出来,我就跟她表明心迹,不是让她为难吗?」
「我不想让她为难。」
八字眉道:「你不说她不说,就这么耗着是吧。」
方应闲笑了笑:「来日方长,我有耐心。」
23
春日枝叶扶疏。
历经一载春夏寒冬,杏花又热热闹闹挤满枝头。
日光漏过花与叶,透过窗牖,斑斑点点落在方应闲的脸上。
方应闲温声道:「陛下派我去鄘州,过了今天,就得走了。」
「要去多久?」
「约摸至少三月。」
孙娘子从后厨出来,听到这话,看看他又看看我。
道:「鄘州姑娘豪爽,方大人又这般俊美,你再不说,小心人家后来者居上。」
她以为自己很小声,但屋内所有人都听到了。
方应闲仔仔细细打量我的神色,直到把我看红了脸。
他眸中却慢慢盛满笑意。
「不会有什么后来者居上。」
「此心,只归一人。」
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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