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年了,我那只金丝楠木的妆奁,从一开始的空空荡荡,到如今快要阖不上盖。无数圆润的珠子挤在一起,泛着清冷又雷同的光,就像这后院里,那些被锁住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我夫君莫玉临,有个极其风雅的爱好。
他每纳一个妾,就会赏我一颗珍珠。
他越是喜欢那个新入门的女人,那颗珍珠的品相便越是上乘。
五年了,我那只金丝楠木的妆奁,从一开始的空空荡荡,到如今快要阖不上盖。无数圆润的珠子挤在一起,泛着清冷又雷同的光,就像这后院里,那些被锁住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可笑的是,这满盒的珠光宝气里,竟没有一颗称得上是极品。
这说明,莫玉临这五年来,从未真心“中意”过谁。
直到今天,他捧来了一颗世所罕见的粉色南珠。
管家躬着身,将锦盒高高举过头顶,脸上的谄媚几乎要堆成一朵花:“夫人,这颗粉珠,世间仅此一颗,爷说,万万莫要委屈了它。”
我的侍女云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却笑了,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拈起那颗珠子。
珠子入手温润,在日光下折射出如梦似幻的粉色光晕。
“确实是稀世奇珍,”我轻声赞叹,“夫君有心了。”
同日,一顶俗艳到了极点的粉红花轿,无视规矩,敲锣打鼓地从侧门抬了进来。
新入府的,是莫玉临从东郡带回来的采珠女,燕儿。
莫玉临仿佛枯木逢春,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他打破了不在妾室房中过夜的规矩,夜夜宿在燕儿的院中,活脱脱回到了少年时那副为爱痴狂的模样。
满金陵城都在开赌,赌我这个正室夫人,什么时候会从“贤良大度”变成“妒妇下堂”。
他们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他们却不知道,我等的,根本不是我丈夫那点可笑的回心转意。
我等的,是《志怪传》里记载的,那传说中的南海鲛人。
她,终于到了。
我是个穿越女,嫁给莫玉临已经整整五年了。
这五年,我和他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黑色幽默:
他送珠,我收人。
我一房接一房地,替他将那些娇俏的女子纳入府中。
府里的老人儿都说,莫玉临虽然风流,但对主母的敬重却是实打实的。无论后院的女子再多,恩宠再盛,也从没有人能越过我去。
金陵城中,无人不夸我“莫夫人”贤良淑德,是世间最大度得体的当家主母。
日子就这么死水一滩地过着。
直到莫玉临从东郡回来的那日,一切都变了。
他带回了那颗极品南珠,和那位貌美如花的采珠女。
他亲手捧着那颗晶莹圆润、泛着淡淡粉光的珍珠,笑得像个毛头小子。
“苓儿,你看,这是东郡今年品相最佳的南珠,是燕儿亲手所采。”
他刻意强调了“燕儿亲手”四个字。
“这珠子一上岸,便引得无数人哄抢。如今我把它赠予夫人,夫人可莫要辜负了它。”
这么大的粉珠,确实世间少见,称得上是价值连城。
我看着他眼中的光彩,那是我许久未见的神色。我立刻读懂了他所有的未尽之意。
我示意云湘接过珠子,转头,露出了一个主母最该有的,温和而端庄的笑容:
“快去,将临水榭给燕儿妹妹打扫出来。妹妹这般水灵剔透的人儿,可万万不能怠慢了。”
此话一出,莫玉临身后的燕儿,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而我的侍女云湘,则气得浑身发抖。
临水榭,是这莫府之中,最好的一处院子。
它不仅景致最好,离莫玉临的书房也是最近的。
那曾是这府中独一无二的象征。
那是我和莫玉临情意最浓时,他亲手为我打造的爱巢。
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甚至窗棂上的雕花,全是他按着我的喜好,亲自督工布置的。
只是,自我与他离心那日,这院子便被我亲手封存了。
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华苓,多了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莫夫人。
云湘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着唇,领命而去。
莫玉临见我如此“识大体”,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见过姐姐。”
在他身后,那名唤燕儿的女子,含羞带怯地向我行礼。
她看起来毕恭毕敬,楚楚可怜。
只是在敬茶时,她那白嫩的手腕轻轻一滑,一整杯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尽数倒在了我的腿上。
“哎呀!姐姐,我……我并非故意所为……”
皮肉被沸水烫得瞬间发红,那股钻心的剧痛,让我几欲昏厥。
莫玉临眉头一皱,本能地想上前查看我的伤势。
可他刚一动,就被燕儿可怜兮兮地拉住了胳膊。
她满眼惊慌,吓得瑟瑟发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仿佛我才是那个即将欺辱她的恶人。
莫玉临一见她这模样,心立刻就软了,也顾不得我,转而低声哄着她:
“莫怕,莫怕。”
我忍着腿上钻心的疼痛,麻木地看着眼前这刺眼的一幕。
他可能忘了。
曾经的我,只是不小心在剪枝时破了一点皮,他也会紧张得整晚睡不着觉。
他也忘了,我的痛感,是常人的十倍。
那年,为争夺家产,他的长兄设计暗算他。我为他挡了一箭,那一箭,差点让我活活痛死过去。
此后,他就留下了阴影,看不得我受一点半点的伤。
这一切,他如今都忘了。
不过,没关系。
我看着燕儿藏在莫玉临身后,向我投来的、那毫不掩饰的挑衅眼神。
我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勾起了一抹久违的笑。
太好了,我终于能回家了。
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是被洗掉了记忆,强行投入这方世界的。
系统告诉我,我犯了滔天大罪,便被判处了这永世轮回的极刑。
原本给我安排的剧本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女子,一朝抄家灭族,我被充入教坊司。
那里的命运,是“被千人枕、万人偿”,在最不堪的泥淖里挣扎,最终染上脏病后,被送到军营,利用完最后一丝价值。
前半生的无上荣华,与后半生的跌落尘埃,这种巨大的落差,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最终走向疯狂。
想必,在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有人恨我,恨到了极点。
莫玉临,是这个剧本里,最大的变数。
他是上京城最纨绔、最浪荡的少年,却在上元节灯会遇到我后,彻底收了心。
他上门求亲,被我祖父拒了好几回,却依旧不放弃。
直到我家遭了难。
他力排众议,从教坊司的手里,将我“买”了下来。
自此,剧本被彻底改写。
他顶着家族的巨大压力娶我为妻,为了我,他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家业,带着我远走金陵城,做个闲散的富商。
刚成亲的那年,他将我宠得如珠如宝,四处搜罗天下间的奇珍异宝。
只为逗我一笑。
那时候,金陵城中的所有女子,没有一个不羡慕我的。
那时的我,看着他眼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是真的动过念头,想过一辈子就留在这里。
尽管这里只是个监狱。
尽管他,只是个纸片人。
只可惜,浪荡子终究是浪荡子。
他装得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
莫玉临想给燕儿一场盛大的婚礼。
这在莫府,是前所未有的。
他院里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有过这般体面。
“凭什么?!她一个身份不明的贱民,能给夫君做个通房丫头,都算是她祖上烧高香了,竟还敢肖想婚事!”
“你也真是,不给她使绊子就算了,还巴巴地把临水榭给腾了出来!”
对我发火的,是金陵郡守的庶女,柳玉烟,也是莫玉临的第一个妾。
她快要气疯了。
当年她入府时,仗着自己的身份,事事都要与我作对,她也曾开口要过临水榭。
莫玉临当时松了口。
可那时的我,还对他抱有希望,还天真地以为我是他唯一的例外。
我死也不同意,甚至气上头时,带着云湘去将院中那些我与他亲手布置的东西,全给砸了。
尽管那一件件,都是我与他走遍江南,亲自挑选的。
那一日,莫玉临的眼睛,沉得可怕。
“华苓,是我宠你宠得,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而那时还对他抱有幻想的我,毫不畏惧地顶了回去。
“身份?”
“莫玉临,你曾经答应过我,你只会爱我一人,我以为你是不同的。”
“可我忘了,你骨子里,也是个想要三妻四妾的卑劣男人!”
“啪!”
一个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将我扇倒在地。
我的耳中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疼。
男人的眼里全是滔天的怒火,他指着我的鼻子,开始口不择言:
“若没有我,你不过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下·贱玩意儿!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千金?”
“醒醒吧,华苓!我要你时,你才会是受人尊敬的莫夫人。我不要你,你便是地上最低贱的尘埃!”
那一巴掌,和那些话,彻底将我打醒了。
只是当夜,他又坐在了我的床边,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脸上高高肿起的巴掌印,眼里全是愧疚。
“很疼吧?”
“是我不好,我只是……有些激动了。”
我阖上双眼,一言不发。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起身离开。
第二日,珠宝玉石和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儿,像不要钱似的,流水般送入我的院中。
管家讨好地赔着笑:“这些都是刚从西洋船运回来的宝贝,一到府中,爷就吩咐了,全给送到夫人院中。”
府中的下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气了一晚上的云湘,更是破涕为笑:“夫人您看,爷还是最爱您的。听说刚进门的那位,什么都没有。”
世人皆以为他爱我。
可他的巴掌和那些话,还是彻底让我清醒了。
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监狱。
我不属于这里。
自此,我开始变成他想要的样子,那个“大度”的莫夫人。
柳玉烟以为我斗不过她,还私下高兴了好一阵。
谁知,莫玉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纳妾,仿佛是为了报复我一般。
柳玉烟大闹了一场,却被莫玉临彻底冷落。
她这才明白过来,从此不再将我当作大敌,反倒对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作为大夫人,就这么任由夫君胡来吗?”
我放下手中那本已经泛黄的《志怪传》,淡淡地开口:
“府中这么多妹妹,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更何况,一场礼节罢了。你们若是也想要,大可去求夫君。若他同意了,我亲手为你们操办,也不是不可以。”
柳玉烟听得目瞪口呆,气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句嘲讽:
“你你好歹也曾经是世家贵女,如今这般畏畏缩缩,还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而我,却只想着书中那几行被我摩挲了无数遍的字。
书中说:南海鲛人,会在情动到极点时,诞下粉色南珠。
我翻到下一页,又看到一行被我用指甲掐出印记的字:
鲛人之心,可逆转时空,打破桎梏。
我皱了皱眉。
只是这取心的条件,有些苛刻了。
我变卖了莫玉临这些年送给我的那些珠宝,换来的钱,风风光光地为他和燕儿办了场盛大的婚礼。
我本想一切都用规制内的大红色,可莫玉临却少见地,对我露出了一丝愧疚。
他不顾燕儿那瞬间落寞的眼神,冷静地拍板:
“粉色即可。”
不过,即便是粉色,也掩盖不了这场婚礼的盛大与隆重。
作为一名体面合格的夫人,我带着最完美的笑容,招呼了一整日的宾客。
和一旁站着,面色黑沉如水的柳玉烟,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玉临看向我的眼神,越发满意。
只是在一切喧嚣散尽之后。
在他们洞房花烛之夜,我在自己的院子中,弹了一夜的琴。
曲子,是《凤求凰》。
是莫玉临曾经无数次,只为我一人弹奏的,《凤求凰》。
第二日,府中就传遍了。
昨夜,莫玉临并没有睡在燕儿房中,而是去了书房歇息。
燕儿彻底没了脸面。
她在院中发了好大一场脾气,临水榭那些名贵的摆件,被她砸了个遍。
而吹了一夜冷风的我,意料之中地,感染了风寒。
我躺在床上不断咳嗽,却也不忘吩咐管家,将她院中砸坏的东西,十倍地补全。
“如今的你,有些贤惠得过了头。”
“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莫玉临神色复杂地坐在我床边,端起一旁的药碗,用银匙舀起一勺,娴熟地吹凉,递到我唇边。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这是他最擅长,也是最廉价的把戏。
当初。
他纳了柳玉烟,用那个耳光让我“认清现实”后。
府中的人皆以为我得罪了主君,再也无法翻身。
又恰巧,他那阵子外出做生意。
仆人们便渐渐生出了二心,开始克扣我的吃穿用度。
寒冬腊月,我的院中没有炭火。我这副身体本就娇弱,很快就病倒了。
府里的医师,草草为我开了两副方子。可库房的管家,却扣着上好的人参不放,只肯给些残次药材。
云湘急得,用自己的私房钱,去外面为我买药。
可喝下去,却没什么用处。
就在我快要病死时,莫玉临赶了回来。
那一日的他,快要疯了。他将这莫府中的所有仆人,尽数发卖。
包括那个从小跟着他长大的管家。
几个领头刁难我的恶奴,更是被他当着全府的面,活活打死。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暴戾的一面。
此后,这府中,无人再敢轻慢我。
不管新人再多,恩宠再盛。
我始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主母。
这样的日子,本该是这个时代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的。
可是于我而言。
却是如鲠在喉。
我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将那苦涩难忍的药汁,一滴不漏地咽入喉中。
半晌,我才用那嘶哑的嗓子,不咸不淡地反问:
“夫君想要的,不正是这样的我吗?”
他曾爱我的,是我与这世间所有女子的不同之处。
可也是他,一步一步,亲手将我驯化成,最普通、最温顺的内宅妇人。
“夫君想要我大度,却又嫌我不嫉妒。”
“夫君想要的。”
“究竟是什么?”
莫玉临并未如我想的那样,被我质问住。
他的眼里闪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妖异的光芒,嘴角扯出一抹奇异的笑意。
“那你呢?”
“华苓,你又想要什么?”
我头痛得快要裂开。
眼前越来越模糊。
在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我只听见他轻声叹息:
“为什么……想要你……”
“会这么难?”
想要我什么?
自那日之后。
莫玉临许久没有回府了。
听闻,他夜夜宿在金陵城最大的花船上,新晋的花魁娘子,是他的红颜知己。
后院的女人早已习惯被他冷落,都见怪不怪了。
只除了,刚入府的燕儿。
尝过情爱之事的鲛人,是沉不住气的。
更何况,这府里的仆人,一向都是拜高踩低。
燕儿刚入府时,排场极大。大婚之后,她的风头更是直逼我这个正室夫人。
所以仆人婢女们,都前赴后继地去捧着她。
可是从新婚夜开始,她就被莫玉临冷落了。
这府里的种种非议之声,便再也压不住地钻了出来。
“不过是个采珠女罢了,出身甚至还不如我们,也妄图想要爷的宠爱。”
“低贱之人就是心思多,那日将夫人烫得快脱了层皮。夫人不愧曾经是世家女,不计前嫌为她准备了三书六礼,她也配?”
“夫人就算是家道中落了,也是她这种人,远远及不上的。”
燕儿快气疯了。
她摔了一整套前朝的官窑瓷器后,红着眼睛出了府。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真的将莫玉临从花船上勾了回来。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莫玉临像中邪了一样,歇在她院中,日日夜夜与她胡闹。
他没边儿地宠她。
她想吃最新鲜的鱼生,他便让人用冰镇着,从千里之外的海边,八百里加急送来。
她看不惯这府里的其他女人,他便大手一挥,为她遣散了大半的妾室。
大概是骨子里的多情还在作祟,他到底还是留了几个“老人”。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疯狂地宠爱一个人。
“你还不管吗?!”
“再这样下去,下次被赶走的,就会是你我了!”
柳玉烟也疯了。
她那精心熬了八个时辰的鹿茸乌鸡汤,刚在半道上,就被燕儿的婢女给抢了去。
那汤一碗要消耗上百只鸡,配以新鲜鹿茸,文火慢熬,滋补得很。
是莫玉临当初亲自为她寻来的方子。
柳玉烟作为这府里的“老人”,虽然早就没了宠爱。
可因着她郡守之女的身份,这府里也无人敢慢待她。
如今这般,是真的快被气死了。
我将手中的书,轻轻一合,不紧不慢地道:
“怎么管呢?”
“我不过是个被夫君厌弃,等着下堂的妇人罢了。”
府中盛传,莫玉临爱极了燕儿,不日便会将我休弃,扶她为正。
那些奴婢们,都在私下里开盘,赌我哪一日会被下堂。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我合上的那页书中,赫然写着:鲛人善魅惑,若以鲛珠为引,可乱人心智。
我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彻底刺激到了柳玉烟。她气得眼红,咬牙切齿。
“你明明知道,不论他有多少女人,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
“只有你!”
她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股浓烈的愤恨。
初入府时,柳玉烟为了大夫人的位置,使了许多下作手段。
最后,却被莫玉临亲自警告。
他说,不管他有多少女人,莫夫人的位置,只会是我华苓的。
那又如何呢?
这种“唯一”,我一点也不稀罕。
怒到极点后,柳玉烟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抛出了致命的诱饵:
“你不就是想要那条鱼的心吗?”
“我会尽快帮你实现。”
我瞳孔紧缩,猛然抬头看向她,声音瞬间凛冽如冰:
“你怎会知道?”
“因为,”她凄然一笑,“我也来自那个世界。”
又是一个月过去。
莫玉临带着燕儿,去了东郡采珠。
消息传了回来,燕儿采到了一颗百年难遇的血元珠。
那珠子一面向世,便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最后,是莫玉临做主,将那珠子送往皇城,进献给了皇帝。
帝心大悦。
认为燕儿祥瑞在身,不应只做一个妾,竟下旨,将她赐为平妻。
圣旨传回来的那日,柳玉烟嫉妒得眼睛发红。
“凭什么?!”
“我等了这么久……她一个纸片人,凭什么?”
我冷眼看着她,很想回怼她一句:你爱的,不也是个纸片人吗?
同为这个世界的“囚犯”,她竟然这么真情实感地爱上了莫玉临,着实有些异常了。
可我不想探究。
我只想回家。
那日,她坦白了自己也来自现代,也知晓鲛人之事。其他的,她便不愿再多说了。
这个世界,算是个监狱。我猜,她也是同我一样,犯了事的人。
还好,一切都快了。
莫玉临回来的那日,我站在府门口迎他。
许久未见。
他原本如冠玉一般的面庞,变得越发细嫩光滑。
容颜竟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时。
枯木逢春之效……
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起《志怪传》中的另一句话:鲛血,有回春驻颜之功效。
这鲛人,还真是全身都是宝啊。
莫玉临眉宇间神清气爽,一见我,眼底满是欢喜,快步上前将我扶起。
“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可别着了凉。”
我低眉顺眼地回道:
“接到圣旨那日,妾身已将主院腾了出来,还请燕儿妹妹……哦不,该是燕夫了。还请燕夫人搬进去,和爷同住。”
燕儿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欣喜,出口的话,却有些违心。
“姐姐不要折煞我了,我怎么能抢姐姐的院子?”
莫玉临的面色,陡然变冷,眼里的喜意也淡了不少。
“我竟不知,你如今,如此大度?”
“既然腾出来了,那也别浪费了。”
“你就搬去清风院吧。”
此话一出,燕儿控制不住,差点笑出了声。
清风院,是这府里最偏远、最小的院子,被赶去清风院,不啻于被打入冷宫。
我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低声应是。
去了清风院后,我开始夜夜磨刀。
云湘认为我受了冷落,又见了这般情景,以为我有些失常了,担忧地看着我。
“夫人,您这是为何要……”
我放下手中那把已经磨得锃亮的短刀,在月光下映出森然的寒光,轻轻一笑。
“我不过是想练练,怎么杀鱼罢了。”
条件,已经快要达成了。
只剩下……
《志怪传》:鲛人动情至极,以心头血,可炼制血珠。
就在这府中所有人都认为,我已彻底失势时。
我让云湘,为莫玉临送去了一碗梨汤。
云湘欣喜地回来复命。
“夫人!爷吩咐了,让燕夫人搬走,让您即刻回主院!”
一切,如我的预料。
柳玉烟掩下眼中的嫉恨,勾唇一笑。
“只要你拦住爷,不让他去见燕儿,其他的,自然由我来做。”
这碗梨汤,是我对他,最后的服软。
莫玉临早年间浪荡不堪,常常流转于青楼酒馆之中。
他的脾肺和嗓子,都落下了些问题,一到冬日,便会咳嗽不止。
这梨汤,是我亲自去宫中翻阅古籍,为他寻来的方子。
我们婚后的头一年,我·日日都会为他备上一碗。
可自柳玉烟入府后,我便再也没做过了。
去年他喝得烂醉回来,红着一双眼,拉着我的手,求我给他做碗梨汤。
可我只是放下手中的书,面无表情地提笔,写下了方子。
“妾身已经许久不做,忘了。这是方子。”
“想来这后院的妹妹们,都愿意抢着为爷做这碗汤。”
他的脸色瞬间铁青,眼神如冷刀子般,抢过那张纸,撕成了碎片。
“如今的你,就只是莫夫人吗?一点华苓的影子,都没了吗?”
空气一片死寂。
他眼中的怒火,闪过纠结、挣扎。
最后,都归于平静,只剩一声轻叹:
“你就这般……怨我吗?”
不是怨。
是心死。
我知晓他是爱我的,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只是他抵挡不了这世间的诱惑。
他生于这个时代,享受着男子的一切权柄。他无法理解我所追求的平等,也不愿放下自己手中,那理所当然的三妻四妾的权力。
一生一世一双人,从始至终,不过是个笑话。
这些年,他后院中的大半妾室,都是他为了气我而纳。
只余下那两三个,是他真心想要,就如我妆奁中那几颗品相尚可的珠子一般。
他想要的,是我的妥协。
我心知肚明,若我屈服了,他会一如既往地“爱”我。
他会同这时代中的所有男子一般,即便坐拥三妻四妾,也会给我这个正妻,最大的尊荣。
可我并不想要。
我这一生,和别人分享了太多的东西。
不是独属于我的。
我宁愿不要。
捡起了我最厌恶的演技。
这段日子,我和莫玉临,仿佛回到了刚成亲的时候。
回到了我们之间,还没有那些龃龉的日子。
久违地,他又带着我逛起了金陵城。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莫府了,就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鸟。
主人高兴了,就放出来逗逗,不高兴了,便锁在笼中。
我意兴阑珊地看着外面鲜活的一切。
直到,我们去了金陵最大的酒楼,醉月楼。
听说书人,讲起了故事。
“……那三皇子,是出了名的有情人,满京城都是他的红颜知己。直到他遇到了一名奇女子……”
“这女子是孤女,她与三皇子两情相悦,两人挣脱了世俗才走到一起。婚后两人过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美满时光,直到……三皇子想纳妾……”
“三皇子爱她,可也想坐拥天下美人在怀。”
“女子想和离,可是三皇子怎么会答应,强行将她留了下来。这一留,便留出了一场惊天悲剧……”
“最后,那女子一剑,杀了三皇子。”
是个狗血的故事,只是结局得莫名其妙。
听到这里,下面已经有不少茶客高声反对。
“三皇子纳个妾怎么了,这女子真真是不识好歹!”
“就是!世间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这故事也太难听了!”
“一介庶民,也敢弑杀皇子,她不怕被诛九族吗?”
客人们纷纷不买账,吵着要换故事。
一旁的莫玉临,却听得津津有味。
他脸上绽出一抹温柔的笑,带着几分醉意的眸子闭了闭,仿佛不经意地问:
“夫人,若你是那女子,你会如何?”
“作为莫夫人,”我垂下眼帘,“我会替夫君,将心爱之人接回府中。”
“后院多个妹妹,一起伺候夫君,不好吗?”
只是作为华苓,我不会要他。
脏了的东西,是洗不干净的。
莫玉临直直地盯了我一会儿,突然开始仰头大笑。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抓起酒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酒。
在彻底醉倒前,他神色复杂地,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若是你能一直……一直这样骗我。”
“就好了。”
莫玉临已经多日没去看过燕儿了。
甚至燕儿闹到了他的书房,他也不见。
听说她那临水榭里,满地都是碎瓷片,三天两头便要换一批新的。
直到,传来了她有孕的消息。
我看着院中枯黄的落叶,在琴凳上,坐了一夜。
只是这次的曲子,不再是《凤求凰》,而是充满了杀伐之意的《十面埋伏》。
第二日,我“不出意外”地,又染了风寒。
只是这次,我没有再听医嘱。云湘为我端来的药,全被我倒在了窗外的花盆里。
莫玉临来看我,可我却不让他进屋。
最后,他一脚将门踹开,眼里全是滔天的怒火。
可是在触到床上,那个面色惨白、气息微弱的我时,他所有的火气,“腾”地一下,全都灭了。
他站在那里,许久,才无奈地开口:
“你到底,想要如何?”
“你说过,”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不论你有多少妾室,你的孩子,只会从我肚子里出来。”
那是他当初想纳妾时,哄我的话。
如今,也成了我最锋利的,刺向他的利器。
“这是个意外,”他艰难地开口,“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有了。”
这么多年,这院里,没有过一个孩子。
只因为,他宠幸过的所有女人,皆会喂下一碗,特制的绝子汤。
而这府中,唯一能生的人,却不愿生下他的孩子。
直到燕儿出现。
她虽也喝了汤。
可她是鲛人,这世间的凡药,难以对她起效。
“莫玉临,那孩子,和我。”
“你只能,选一个。”
他看懂了我眼里的决绝。
他苦笑着,踉跄着,离开了。
第二日,便传来了燕儿落胎的消息。
我笑着,亲手修剪起院中那几株,许久未开花的海棠枝丫。
《志怪传》:鲛人失子,由爱生恨,空间之力会达到最强。此时,捏碎鲛心,便可逆转时空。
可还没等到我去杀她。
她就先来找我了。
鲛人的体魄,果然强横。
刚小产完,她竟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我的院中。
她神色阴沉,眼中的恨意,如同狂风暴雨,那双漂亮的瞳孔,此刻隐隐泛黑。
“华苓,看来,是我小看了你。”
她的头发开始无风自动,渐渐变为海一般的蓝色,颈边有细密的鳞片浮现,手上凝出了肉眼可见的水汽。
看来,她是不打算再隐藏身份了。
“人类果然狡猾!你害死我的孩子,我要让你偿命!”
“莫玉临呢?”我淡淡地问。
提及莫玉临,燕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随即,又变为了更深的纠结与愤恨。
“我那么爱他!爱到不惜以心头血来供养他,想与他分享这永恒的生命!”
“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只为了你一句轻飘飘的话,便亲手……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鲛人有孕不易,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她边笑边哭,泪水滴落在地,竟化为了一颗颗圆润的珍珠,撒了满地。
她又猛地抬起头,露出阴狠的神色。
“既然他,不愿做我的爱人。”
“那我会断了他的经脉,将他带回深海里,让他永生永世,都只能做我的仆人!”
看来,是条恋爱脑的鱼。
到这种地步,都舍不得杀了莫玉临。
燕儿手中的水团,凝聚成一支长箭。也在所有人眼前,彻底化作了鱼尾人身。
“怪……怪物!”云湘尖叫着,大喊着将我护在身后。
长箭对准我的眉心,高高扬起。
“华苓,你去……死……”
……
她施法的前摇,实在是太长了。
我只好抬手,打断了她的吟唱。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她手中的水箭,瞬间消散。
燕儿呆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三寸之处,插上了一支玲珑精致的袖箭。
《志怪传》有云:鲛人三寸,为鲛珠所在,乃死穴命门。
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得,有些不对劲。
我拿着那把,在清风院磨了足足一个月的短刀,走上前。
鲛人的心脏,触手可及。
可我的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一件很重要的事。
刀尖久久地停在燕儿的心口上方,迟迟未能落下。
“你在等什么?”
“只要杀了她,你就能回家了!”
柳玉烟不知何时出现,她眼中全是急切,那神情,恨不得亲自上来,帮我把刀刺下去。
“只要将那颗心捏碎,你就能回到你心心念念的家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蛊惑。
刀尖,一点一点地,开始下落。
柳玉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她的眼中,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就像是某个巨大的阴谋,即将要达成一般。
可就在刀尖,即将碰到燕儿皮肤的那一刻。
我的手腕,猛地一转,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后一刺!
“噗嗤——”
“为……为什么?”
柳玉烟眼中的喜悦,瞬间停滞。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短刀穿透的心脏。
她直直地倒下。
到死,也不能瞑目。
因为。
我想起来了。
这一切,全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志怪传》!
若我真的捏碎了那颗鲛人之心。
那我,就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而且,我会死。
我将袖中藏了很久的伤药碾碎,敷在了鲛人燕儿的伤口上。
看着她的伤口,在药力的作用下,逐渐愈合,我也彻底放下了心。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
莫玉临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他那张俊朗的面容上,神情极其复杂,有爱意,有可惜。
但更多的,是计划失败后的,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你就不能如我所愿呢?”
“我们就这样,在这幻境之中,过一辈子。”
“不好吗?”
我抱着昏迷过去的鲛人,一股怒意,已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我浑身都忍不住地颤抖。
“幻境?”
“你竟然利用她,引我入这幻境!”
“你篡改我的记忆,编出这本根本不存在的《志怪传》,一步一步地引导我,就是为了让我差点杀了她,让我亲手断了回家的路!”
“你怎么能这么歹毒呢?”
“三皇子殿下。”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金陵城的闲散商人。
而是当今大盛的,三皇子。
我们也从没去过什么金陵,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京城。
所有的不对劲,都有了解释。
只因为。
这一切,都是假的。
在被篡改的,我那混乱的记忆中,我用一把长剑,狠狠穿透了那个男人胸膛的人……
在记忆中,我用剑穿透胸膛的那人。
是莫玉临。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囚犯。
这个所谓的“监狱”,这个“剧本”,这一切……
都是莫玉临和柳玉烟,联手为我编造的,虚假的记忆。
我是穿越女。
只是在来到这方世界后,遇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三皇子。
谦和又狂妄的少年皇子,亲身上沙场,打退了二十万敌军。
他是京城所有适龄女子的,梦中情人。
只是他,爱上了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孤女。
我那时,不过是随手救回了,在野外身受重伤的他。
照顾他两个月,也不过是见他穿得不错,想换些银子。
后来以为他是孤儿,见他生得俊美,想骗他做个赘婿。
可知道他是皇子后,我迅速抽身。
谁料,他从此便对我情根深种,日夜追在我的身后。
在现代,我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
我从未遇到过,像他这般,将如此炙热的情意,不顾一切地捧到我面前的人。
被他打动后,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我向他坦白了,我穿越女的身份。
我为他讲述,我之前的那个世界。
“我的心很小,只能容得下你一人。”
“我不求你一生只有我,只是希望你……若是爱上了别人,能放我回家。”
他恳求我,不要走。
他当着我的面,发下毒誓,永远,只会爱我一人。
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我们也确实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幸福日子。
我为了他,努力地去回忆那些,能帮上他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
而他。
不顾所有人的质疑,执意要娶我……
莫玉临的生母,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宸妃。爱屋及乌,他自然也是皇帝最偏爱的皇子。
天家的婚事向来不由人,皇帝早就为他指婚,对方是手握三十万兵权的定国公府的幺女。这样显赫的家世,天造地设。
而我,一无所有。在皇权面前,我的存在便是个笑话。
可他偏偏就是个执拗的,拼了命地去拒婚。他甚至不惜再次血染沙场,险些丧命。许是这份九死一生终于触动了帝王心,皇帝最终还是松了口,一道赐婚圣旨,全了我和他的名分。
若不是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与他的故事,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收尾。
但世事弄人,偏偏没有如果。
就在我们大婚临近的那段时日,柳玉烟登场了。
她是当朝太傅的孙女,一场落水后,整个人都脱胎换骨,还捣鼓出了许多新奇的物什。
当那块被称为“肥皂”的滑腻之物经人转手递到我面前时,我心中一凛。那种熟悉的化学香气,我瞬间便明白了——她是我的“同胞”。
一个来自比我所处时代更遥远未来的灵魂。
而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莫玉临。
她私下寻到我,坦白了一切。原来,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本话本子。而莫玉临,是书中那个阴鸷狠戾、结局凄惨的疯批反派。
柳玉烟自称是他的狂热拥趸,为了拯救她书中的“男神”,不惜倾尽所有,换取了这次穿越时空的机会。
也正是从她嘴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回家的确切途径。
鲛人。
传说中居于南海的神秘族群,是连接不同时空的唯一活体信标。必须是鲛人自愿催动天赋异能,撕裂空间,才能将我们送回原来的世界。
起初,我并没有离开的念头。
可莫玉临……他变了。
他曾迷恋我的格格不入,迷恋我那身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桀骜的灵魂。但柳玉烟的出现,让他有了新的选择。同为现代人,我有的特质,柳玉烟全都有,甚至她准备得更充分,比我更耀眼。
她是为了这次穿越,做了万全准备的。
她绘制出精巧的农具图纸,默写出火药的配方,甚至找到了高产的红薯与土豆,解决了困扰朝廷的饥荒。她让百姓得以果腹,她造的火药在边关炸开了敌国的城门。
一时间,“柳氏神女”之名,传遍朝野。
我亲眼看着莫玉临望向她的目光,从最初的惊奇,变作欣赏,再到一日胜过一日的柔情。
他眼中的光,曾经是只属于我的。
终于,他还是来找我摊牌了。那日他神色清明,眼底的温柔一如往昔,可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冰。
“华苓,玉烟...我想给她一个名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向你起誓,此生我的后院,只会有你和她二人。她即便入门,也只是平妻,你永远是我唯一的正妻。”
那个温柔许诺的幻影,瞬间破碎了。
“你怎么就不能退让一步呢?” 莫玉临的脸扭曲着,明明在笑,眼底却翻涌着骇人的疯狂。
“安安分分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他的声音忽而又变得低沉,“华苓,我别无选择。我的目标是那个九五至尊之位,你见过哪个帝王的后宫,能为一人空悬?”
他试图描绘一幅蓝图:“我会给你这世间女子最极致的尊荣,我的权柄,尽数与你共享。你将是我的皇后,与我并肩俯瞰这万里江山。”
他的声线最后竟透出一丝罕见的脆弱:
“...只要你,别再想着离开我。”
我静静地回视他,心如止水。“你描绘的这些,无论是后位还是江山,我没有丝毫兴趣。”
我一字一顿,“甚至,连同你莫玉临这个人,我也一并不想要了。”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回家。”
“你做梦!” 他厉声嘶吼。
正在此时,被困在一旁的鲛人悠悠转醒。她泪流满面,声音里满是愧悔:“姐姐,对不起...是我一时贪恋,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被他利用来害你。”
她转头,用淬毒般的目光瞪着莫玉临。
当初,在他提出要娶柳玉烟后,我便死了心,动身前往南海寻找归家的希望。也正是在那里,我救下了被困于渔网中的她。
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鲛人,答应送我回家,但力量尚且不足。于是我将她带回了上京,悉心照料。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莫玉临会发现她,更没算到他会用花言巧语蛊惑了单纯的她,联手造出了这个幻境,将我囚禁。
好在,她现在终于看清了,莫玉临对她,从头到尾只有利用,没有半点真心。
“这不怪你。” 我抚摸着她冰凉的脸颊,轻声安慰。是我将她从单纯的大海,带进了这人心诡谲的京城。该愧疚的人,是我。
她眼中的迷茫与痛苦几番交替,最终化为一种决绝的坚定。
只见她并指成刃,幻化出一支晶莹的水箭,毫不犹豫地,反手刺入了她自己的心脏。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她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抓住了我,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纯净的笑容:
“姐姐,我...我送你回家。”
我的脑中“轰”地一声,想起了《志怪传》中的一行记载:鲛人自戕献祭,可逆转天命,获取无上之力,强行步入成年期。
原来...原来这是真的。我曾以为,鲛人修行千年不易,怎会有人傻到轻易寻死。
巨大的痛楚攥住了我的心脏。泪水决堤而出,滚烫地滴落在她渐渐冰冷的脸上。
“你何苦...这么傻...”
我的追问,终究是得不到回答了。
一阵无法直视的强烈白光自她体内爆发开来,瞬间吞噬了一切。
“不——!”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刹那,我只来得及看见莫玉临眼中那份撕心裂肺的惊恐,以及他发疯般朝我扑来,那只徒劳地想抓住我的手。
华苓走了。
当那阵白光散去,她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最后一刻,她脸上那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像一把淬毒的利刃,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窝。
一股灭顶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我清楚地知道,我永远失去她了。此生此世,哪怕我上天入地,哪怕我掘地三尺,也再寻不回她了。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我伸手接住,那滴泪冰凉,我的心却比它更空。
我是大盛最受宠的三皇子,母亲是父皇的挚爱宸妃。
我生来,便站在了云端。财富、权势、美人...只要我稍稍示意,便有无数人捧到我面前。
开府以来,府中被送来的美人如过江之鲫,可她们在我眼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泥塑木偶,言行举止间充满了谨小慎微的讨好,视我为她们的天。
我早已对这一切,感到了极致的厌烦。
十五岁时,父皇为我敲定了婚事,是定国公府的幺女。我明白他的用意,他在为我登顶铺路。因为对我母妃的爱与愧,他想把这天下交到我手里。
我当时只是在心中冷笑。我的父皇,贵为九五至尊,却终究没能跨过一个“情”字。
不过,他这份情意,是我最大的倚仗,我自然乐得利用。
面对那个在我面前含羞带怯的娇弱女子,我强忍着心底的厌恶,躬身领旨谢恩。
可一转头,我便跪在御书房外,恳求父皇允我带兵出征,驻守边关。
这一去,便是天意弄人。
我遇到了华苓。
战场之上,我遭了大皇子的人暗算,身受重创,坠落悬崖。
是上山采药的她,将我从鬼门关捡了回来。
我昏死了整整七天七夜。醒来时,刚挣扎着想坐起身,就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给推了回去。
“给我老实躺着!” 她没好气地呵斥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这条命拽回来,你要是自己折腾没了,我可不依。”
她眼珠狡黠地一转,开始算账:“为了救你,我可是垫了一百两银子出去买药材!照顾你的人工费就算了,这一百两,等你伤好了,必须一文不少地还我。”
我纵使再不通庶务,也知道一百两银子,足够买下镇上最大的药铺。
有意思。
这怕是世间第一个,敢明目张胆敲诈到我莫玉临头上的女子。
我忽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便装出一副落魄模样,摊手苦笑:“姑娘,在下家道中落,本欲投亲,又遭仇家追杀...如今身无分文,怕是...无力偿还了。”
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只受惊的猫儿,倒有几分可爱。
“那我岂不是血本无归?”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不行,这样吧,你给我打工抵债。我算算...一百两,你就给我打十年工,十年后,咱们两清。如何?”
我垂眸思索。父皇虽偏爱我,但对大皇子始终狠不下心,总念着那点可笑的兄弟情。可生于皇家,哪里来的手足?我若这么快完好无损地回京,父皇必定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倒不如,就在此地“失踪”一阵,也趁机逼一逼父皇,看他究竟能为我做到哪一步。
思定,我便应下了华苓的“霸王条款”。
就这样,我和她过了一段清苦,却是我此生最有趣的时光。
在我伤愈,暗中联系的影卫已经备好一切,我准备离开的那晚, 她却忽然拉住我,将一个粗糙的铁环套上了我的手指。
月光下,她轻笑着,眼中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认真:“这世道艰难,我没亲人,你也没了亲人。不如,你入赘给我,做我的夫君?”
她拍拍胸脯,豪气干云:“从今以后,我养你啊。”
她唇角笑意轻浅,颊边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我的心,在那一刻,微微一动。
鬼使神差地,我听见自己说:
“好。”
然而,当我将她带回上京城,当她站在富丽堂皇的三皇子府前,得知我真正身份的那一刻。
她眼里的光和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草民华苓,蒲柳之姿,身份卑贱,实不敢高攀三殿下。” 她疏离地跪下,“山野间的婚约,不过是儿戏之言,还望殿下莫要当真。”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从我身边逃开。
而我心中,除了势在必得的占有欲,更多的是被拒绝的屈辱。
我莫玉临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自那日起,我抛下了皇子的骄傲,日夜追随在她身后,向她剖白心迹。我遣散了府中所有父皇和母妃赏赐的侍妾,我甚至闹到御前,不惜与定国公府撕破脸,也要退了那门婚事。
定国公气得称病罢朝,满朝言官的弹劾奏折堆满了父皇的龙案。父皇雷霆震怒,罚了我足足一年的俸禄。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但也如我所愿,我用我的态度,终于敲开了华苓冰封的心。
她向我彻底敞开了心扉,坦白了她真正的来历——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自由的灵魂。
情到浓时,我亦对她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去求父皇赐婚,信誓旦旦地说我此生只爱她一人,后院也只会...有她一人。
父皇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一生,可长得很呐。”
那时的我,不懂他话中的深意。
直到柳玉烟的出现。
她就像是另一个华苓,她们都来自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都拥有着这时代女子所不具备的、向往自由的灵魂。
可她又是不同的。她比华苓准备更足,她脑中的奇思妙想仿佛取之不尽。
我不可自拔地...被她吸引了。
所有人都认为我移情别恋,爱上了柳玉烟,连我自己都曾一度这么以为。
直到我向华苓摊牌,说要娶柳玉烟做平妻。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会像寻常女子那样哭闹。
可她没有。她只是长叹一声:“殿下,你我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身份,而是几千年的光阴。三妻四妾对你而言,是寻常。可对我来说,这是揉不进眼里的沙子。”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不会阻拦殿下迎娶神女,但也请殿下成全我,助我回家。”
“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她第二次选择离开我。她孤身去了南海,寻找那渺茫的希望。
我本以为,她再如何特别,终究是个女人。我身边有了一个同样特别的柳玉烟,失去她,也不过是暂时的失落。
可她离开之后。
我夜夜梦回的,却都是在边塞小院里,与她相处的那段清苦日子。那时的她,远比在京城时要鲜活得多。
我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这三皇子府,一草一木都是我们订婚后,她亲手操持布置的。满院的桃树,都是她最爱的。
不过短短半年,这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都烙印着她的身影。
思念如藤蔓般开始在我心头疯长,勒得我喘不过气。
那些不断闪回的记忆,终于让我清醒地意识到。
华苓,是不同的。
她不同于这世间任何女子,更不同于柳玉烟。
然而,我与生俱来的骄傲,我身为皇子的自尊,让我不愿,也不屑向一个女人低头认输。
妻为夫纲,女子天生该臣服于男子。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我变得郁郁寡欢,柳玉烟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再也无法让我提起半分兴趣。
一个月后。
我终究是忍不住了,动用了父皇赐给我的影卫,倾巢而出,去南海寻她。
等待消息的日子里,我心痒难耐。就在我快要按捺不住,准备亲赴南海时。
她回来了。
可她,带回了一个鲛人。
一个能送她回家的鲛人。
回到那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那一刻,我彻底疯了。
我提着长剑,目眦欲裂,便要去将那鲛人斩杀。
华苓挡在我面前,眼底一片冰凉,是彻骨的失望。
“你答应过会成全我。你是要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吗?”
“莫玉临,别让我看不起你!”
“看不起又如何!”
我反手用剑柄将她震开,长剑直指那个瑟瑟发抖的鲛人。
“华苓,这世上,没人能让我莫玉临不如意!我想要你,你就只能是我的!”
在我面前压抑了太久的,那股根植于血脉的占有欲,和刻在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在这一刻,尽数引爆。
我挥剑便要砍下鲛人的头颅,却只觉胸口猛地一凉,剧痛传来。
我错愕地低下头。
华苓握着那把...那把我费尽心思为她寻来的贴身软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我的胸膛。
她惨然一笑,血色尽褪的唇轻启:
“若不能回家,那殿下,便陪我共赴黄泉吧。”
我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身形摇摇欲坠。
眼看侍卫持刀围向她,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下令:
“谁、谁也不许伤她!”
说完,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醒来时,已在皇宫。我得知父皇震怒,已将华苓打入天牢。
我不顾太医的阻拦,拖着重伤之躯,闯入大狱。
可无论我在牢外如何哀求,如何嘶吼,她自始至终,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知道她在怨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
我在她牢前,生生站了一日,伤口崩裂,血染衣袍,面色惨白如纸。父皇亲来相劝,我也一步不退。
直到柳玉烟赶来,她在我耳边献上了一计。
她幽幽一笑:“不知殿下,可曾听过‘熬鹰’?”
在柳玉烟的帮助下,我用计迷惑了那只单纯的鲛人,利用她的力量,构筑了这个幻境。
幻境一月,人间一年。
我在幻境中与她“相守”了六个月。在我的刻意引导下,她渐渐磨去了棱角,变成了我理想中温婉得体、以我为天的世家主母。
她成为了我想让她成为的样子。
可我明明得到了我想要的,却觉得与她之间的距离,比隔着星河还要遥远。
我本想用幻境困住她,可最后沉溺在虚假温情中、无法自拔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爱幻境里这个温顺的“妻子”,可午夜梦回,我又疯狂地想念那个敢敲诈我、敢拿剑刺我的华苓。
我陷入了一种怪诞的偏执中,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现在。
她消失在白光中的那一刻。
我终于明白了。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她。是那个最初的、最真实的她。
可一切都太迟了。
心痛如绞,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出了心脏,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殿...下...”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柳玉烟竟还没死,她拖着重伤的身躯,艰难地朝我爬来,伸出染血的手:
“救我!”
我置若罔闻。
我只是弯腰,捡起了华苓消失时,从发髻上最后掉落的那颗南珠。
我将那颗尚有余温的珠子紧紧按在心口,眼中只剩眷恋,喃喃自语:
“华苓,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我都要找到你。”
我望向她消失的天空,仿佛能看穿那遥远的时空。
“即便隔着的是光阴,又如何。”
“莫玉临!” 柳玉烟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我能帮你...去现代...找到她!”
我准备离开的脚步,停住了。
我冷漠地吩咐侍卫:“带走,救活她。”
恢复理智后,我将手下所有兵力尽数派往南海,只有一个目的——寻找鲛人。
柳玉烟的命虽被太医吊住了,却始终昏迷不醒。
我唯一的希望,只在鲛人身上。
然而,大军在南海搜寻了整整半年,一无所获。
此时,父皇已病入膏肓。
临终前,他将皇位传给了大皇子,却封我为景王,赐封地南海四郡。
他拉着我的手,最后看了我一眼:“朕知你,心已不在此处。”
“去吧。”
我放下了曾经最渴求的权势,启程去了南海。
在那里,我彻底陷入了疯魔。我以景王之名,征用了封地内所有的渔船和人力,日夜不休地出海搜寻。
一时间,南海四郡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
直到一直隐世的国师再也看不下去,他找到了我,叹息着牺牲了百年道行,强行撕开了一道时空裂缝。
我带上了苏醒后虚弱不堪的柳玉烟,只因她说,她有办法在那个世界里,为我定位华苓的所在。
她确实做到了。
不到一天,她就带我找到了华苓。
时隔一年,她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浅蓝色长裙,站在融融的日影下,嘴角漾着我许久未见的笑意。
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看着这个我朝思暮想、刻骨铭心的人,我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我竟有些不敢上前,不敢去打破她脸上那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笑容。
“殿下,你看。” 柳玉烟在我身侧低语,“她若是心中有你,离开了你,又怎会笑得如此开心?”
“只有我...只有我才是从始至终为了你。我爱你,我能包容你的一切...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看看我?”
她的声音,嫉妒得快要发狂。
我并未理会她。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正要上前。
却见一个身形高大、轮廓分明的陌生男人,走到了她身边,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 随即低头,在她光洁的眉间,落下了亲昵的一吻。
她整个人都陷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那瞬间微红的耳廓,却清晰地暴露了她内心的羞怯与甜蜜。
这一幕,如同一把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我脑中“嗡”的一片空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柳玉烟伸手扶住我,语气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已经有了新的爱人。殿下,你该死心了。”
我一把挥开她的手,目眦欲裂,快步冲上前,便要将那个碍眼的男人推开!
但那男人警觉性极高,我的手还未触碰到他,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一个过肩摔,狠狠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束发的玉冠摔碎,发髻狼狈地散开。
“莫玉临?!”
华苓震惊地看着我,满脸的不敢置信。
不该是这样的。
我与她的重逢,我不该是如此落魄、如此不堪的模样!
“宝贝,这家伙谁啊?” 那男人将华苓护在身后,语气不善,充满了占有欲。
华苓拉了拉他的手,似乎在安抚他。
我的心像被泡在了醋里,酸涩难当。她从未...从未这般哄过我。
她对上我狼狈又委屈的目光,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竟坦然地一笑:
“他啊,应该...算是我的前夫吧。”
“前夫?” 听见这话,那男人更是如临大敌,望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和嘲讽:“哦——你就是她提过的那个,劈了腿的前任?”
我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死死地盯着华苓,语气里带上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哀求:
“华苓,跟我回去,好吗?”
“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只会有你一人。我的一切,都只给你一人。我只爱你。”
这是我莫玉临,生平第一次向人低头。
可我赌上所有尊严的乞求,换来的,却是她平静的摇头。
“莫玉临,我丢掉的东西,是从来不会再捡起来的。”
她的目光清澈,却再没有我的倒影。
“更何况,我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是大盛尊贵的三皇子,而我,只是个想过安稳日子的普通人。”
“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华苓一脸平静地说完这番话,便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转身离去。
看着她决绝的、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
我彻底慌了。
我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追上去。
“殿下!!”
柳玉烟撕心裂肺的尖叫在我身后响起。
我这时才注意到,一个巨大无比的“铁盒子”正朝我疾驰而来。柳玉烟曾告诉我,这叫汽车,是这个世界的钢铁猛兽,必须避开。
可我满心满眼都是她离去的背影,此时,已避无可避。
“砰——!”
一声巨响。
我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又如破败的布偶般狠狠摔落在地。
剧痛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传来。
头上流下的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依旧死死地望着前方。
我看见了...
我看见那个身影,在听到巨响后,脚步...停顿了一瞬。
但仅仅只是一瞬。
她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全文完】
来源:玉台新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