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不单是一顿饭,更像是一场权力的展演。他坐在主位上,那是整张红木餐桌的“龙椅”,六十六岁的他,腰板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早已退休,但那股子干部的威严,丝毫未减。
01
周卫国喜欢周日晚上的家宴。
这不单是一顿饭,更像是一场权力的展演。他坐在主位上,那是整张红木餐桌的“龙椅”,六十六岁的他,腰板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早已退休,但那股子干部的威严,丝毫未减。
“小川,你那个破单位,最近有什么新名堂吗?”周卫国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对着儿子周浩川发问。
周浩川今年三十有五,在一家国企里干科员,闻言赶紧放下碗筷,陪着笑脸:“爸,就那样,安稳。我们单位效益一般,但胜在清闲。”
“清闲?”周卫国冷哼一声,筷子在碟子边上重重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清闲能当饭吃?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副处长了,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市里的重点项目哪个不得经过我的手?你呢?守着个铁饭碗,就准备混到退休?”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儿媳孙莉在一旁尴尬地给周浩川夹菜,小声打圆场:“爸,浩川他也是求个安稳,我们现在挺好的。”
周卫国斜了儿媳一眼,语气里的不满不加掩饰:“好什么好?没点追求!我们老周家,不能出庸才!”
“卫国,吃饭呢,别说孩子了。”
李淑芬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鸡汤从厨房走出来,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她将汤轻轻放在周卫国手边,又给儿子和儿媳的碗里添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的火药味根本不存在。
“你就是太惯着他了!”周卫国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色缓和了不少,接过了汤碗。
李淑芬拍了拍儿子的手,柔声说:“听你爸的,他都是为你好。你爸当年多不容易,吃的苦比你吃的饭都多。”
周浩川低下头,喏喏应声。
周卫国很享受这种感觉。他负责发号施令,李淑芬负责安抚后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个家就在他的绝对掌控之下,井井有条。
他喝了口汤,味道鲜美,火候恰到好处。这个女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就是能把他的生活起居伺候得舒舒服服。
饭吃到一半,孙莉的手机响了,她抱歉地笑笑,走到阳台去接电话。
“又是她那个表哥吧?”周卫国问李淑芬。
李淑芬点点头:“嗯,她表哥开了个律所,最近好像接了个大案子,挺忙的。”
“律师?”周卫国嗤之以鼻,“耍嘴皮子的,能有什么大出息。真正有本事的,都在体制里。”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全对。他想起了白月茹的大儿子,那个叫白景明的人,那才是真正有出息的。
一想到白景明,周卫国的心情就明媚起来,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那孩子,才真是继承了他的基因。
02
隔了两天,周卫国找了个“去跟老战友钓鱼”的借口,开着车出了门。车子在市区绕了几圈,熟练地拐进一个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这里是白月茹的家。
门一开,一股温馨的饭菜香就扑面而来。白月茹穿着一条浅紫色的家居裙,虽然已经五十一岁,但保养得极好,风韵犹存。
“卫国,你可来了,就等你了。”她笑着接过周卫国外套,又递上一双崭新的拖鞋。
客厅里,一个身材挺拔、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爸。”
他就是白景明,三十二岁,比周浩川还要小三岁,却已经是国内顶尖一家投资公司的项目总监。
“景明回来了?”周卫国看到这个儿子,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那是发自内心的骄傲,“最近公司怎么样?”
“挺好的,爸。刚带队完成一个并购案,老板很赏识,给我发了一大笔奖金。”白景明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白月茹,“妈,这个您拿着,以后别总让爸那么辛苦了。”
“哎,你这孩子……”白月茹眼圈一红,满脸欣慰地看向周卫国,“卫国,你看,景明多懂事,这都是你教得好。”
周卫国心里乐开了花,他摆摆手,故作深沉地说:“这是他自己有本事!不过景明,你要记住,光有本事还不够,人脉才是最重要的。你那个老板,改天约出来一起吃个饭,我帮你跟他聊聊。”
“好的,爸。”白景明点头应下,眼神里满是崇拜。
这顿饭,周卫国吃得比在家里舒心一百倍。
没有周浩川的唯唯诺诺,只有白景明的意气风发。白月茹不像李淑芬那样只会沉默地添饭,她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听他讲过去的“光辉岁月”,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恰到好处的惊叹。
饭后,白月茹切好水果端上来,状似无意地提起:“卫国,景辉最近学习也用功了,就是英语有点跟不上。他们学校有个去英国的冬令营,我想让他去见见世面,就是费用有点……”
景辉是他们的小儿子,今年刚上高三。
周卫国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去!必须去!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我的儿子,不能比别人差!”
“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们了。”白月茹靠在他肩上,声音又软又糯。
这种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让周卫国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天,无所不能。他从一个几乎被掏空的银行账户里又转了二十万给白月茹,心里没有一丝心疼,反而充满了豪迈。
为了这两个优秀的儿子,为了这个温柔的女人,花多少钱都值。
至于家里的李淑芬和那个不成器的周浩川,他已经懒得去想了。
03
周卫国最近迷上了炒股,听一个牌友说有内部消息,投了三十万进去,结果不到半个月就亏得只剩下零头。
这事他没敢跟任何人说,心里憋着一股火。
晚上回到家,李淑芬正戴着老花镜在客厅的灯下记账。那是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旧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家里的每一笔开销,小到一斤白菜,大到人情往来。
周卫国一看就心烦,没好气地说:“记这些鸡毛蒜皮的有什么用?还能发财不成?”
李淑芬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温和地说:“卫国,我就是随手记记。对了,前几天浩川说,他想跟朋友合伙开个小公司,做点文创产品,可能需要一笔启动资金,你看……”
“他能做什么生意?准是被人骗了!”周卫国立刻打断她,声音提高八度,“家里的钱都在我这,一分都别想!让他老老实实上班去!”
其实家里的活期存款,已经被他挪用得差不多了。一部分给了白月茹母子,一部分亏在了股市里。
李淑芬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过了半晌,才缓缓说:“好,我听你的。家里的事,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卫国,其实你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你年纪也大了,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别太累着自己。我不会管你的。”
又是这句话——“我不会管你的”。
周卫国听了,心里的烦躁顿时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得意。
看,这就是李淑芬。一个传统的、懂事的女人。她从不质疑他的决定,永远把“一家之主”挂在嘴边,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和尊重。
他心安理得地想,她要是不提钱的事,我也懒得跟她发火。她一个家庭妇女,懂什么生意,懂什么投资?告诉她,除了让她担惊受怕,没有任何好处。
“你知道就好。”周卫国缓和了语气,“钱的事,我心里有数。你把家里照顾好就行了。”
李淑芬点点头,合上账本,站起身去给他倒水。
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周卫国心里甚至生出一丝怜悯。这个女人,一辈子就围着锅台和家庭转,世界只有这么大,真是可怜又可笑。但转念一想,也正因为她这么“傻”,他才能在外面活得那么潇洒。
这么一想,那点怜悯也烟消云散了。
04
女儿周晓月结婚纪念日,女婿张磊特意在一家高级酒店订了包厢,请两家老人吃饭。
张磊的父亲是周卫国的老同事,母亲则是市里某医院的退休护士长,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席间,张磊给周卫国敬酒,满脸恭敬:“爸,多亏了您当年的指点,我才能在单位里站稳脚跟。”
周卫国很受用,端起酒杯,以长辈的口吻教导:“小张啊,你还年轻,路还长。要记住,能力是一方面,会做人、跟对人,更重要。”
张磊连连点头称是。
饭桌上,女婿的母亲,也就是周卫国的亲家母,跟李淑芬聊起了家常。
“淑芬啊,你可真有福气,卫国这么有本事,把你和孩子们都照顾得这么好。你看你,比我还小两岁,看起来倒像我妹妹。”亲家母笑着说。
李淑芬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都是卫国在外面辛苦打拼,我就是在家做点杂事。”
“这可不是杂事,管好一个家,比干什么都难。”亲家母说着,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对了,淑芬,上次跟你提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李淑芬的笑容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她轻轻拍了拍亲家母的手:“嫂子,这事不急,等合适的时机再说吧。”
她们的对话声音很小,被包厢里的喧闹声盖了过去。周卫国正跟张磊的父亲推杯换盏,聊着当年的官场旧事,根本没注意到妻子这边的异样。
吃到一半,儿媳孙莉打来电话,说家里有点急事,要跟周浩川先走。
挂了电话,周晓月忍不住抱怨:“我这个弟媳,最近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听浩川说,她那个律师表哥,最近总找她帮忙,好像在查一个什么经济案子。”
“查案子?”周卫国皱了皱眉,“她一个女人家,能帮什么忙?”
“谁知道呢。”周晓月撇撇嘴,“对了爸,孙莉那个表哥可不简单,我听张磊说,他以前是做私家侦探的,后来才考的律师证,路子野得很,黑白两道都认识人。好多大老板的离婚案、财产纠纷案都找他。”
周卫国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自嘲地笑了。
自己心虚什么?孙莉的表哥再有本事,也查不到他头上。他周卫国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这顿饭,他喝得很高兴,最后是被张磊和周晓月搀扶着上了车。
车里,他靠在后座上,醉眼惺忪地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一边是孝顺的女儿女婿,一边是温柔的情人和优秀的私生子,而家里,还有一个永远不会给他添麻烦的、贤惠的妻子。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闭上眼睛,满足地睡了过去,完全没注意到,前排开车的女儿,通过后视镜,给了后座另一边沉默不语的李淑芬一个复杂而担忧的眼神。
05
六十二岁生日后,周卫国的身体开始报警了。
先是爬楼梯时会胸闷气短,然后是晚上睡觉时,总感觉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李淑芬劝他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他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老毛病了,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他害怕去医院。他怕查出什么大问题,怕自己倒下。
他要是倒了,白月茹和两个儿子怎么办?景明事业刚起步,景辉马上要出国,处处都要用钱,处处都要他这个主心骨。他不能倒。
这天晚上,他约了白月茹母子吃饭,庆祝景辉的留学申请顺利通过。临出门前,他在衣帽间里挑了条看起来最精神的领带。
李淑芬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卫国,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今晚别出去了,早点休息吧。”
“说了没事,你别唠叨了!”周卫国正在跟领带较劲,心里烦躁,“朋友聚会,早就约好的。”
“身体是自己的,别总不当回事。”李淑芬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你要是累倒了,想做什么,可就都做不成了。”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周卫国系好领带,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我走了!”
他走到玄关,弯腰换鞋。就在他直起身子,手刚要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把他的心脏捏爆!
他眼前一黑,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闷响,他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意识在剧痛中迅速抽离。
模糊中,他看到李淑芬从卧室里快步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她没有第一时间扑过来,而是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她掏出手机,不疾不徐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120吗?这里是……”
她的声音,清晰、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06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
周卫国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监护仪发出有节奏的“滴滴”声。
急性心肌梗塞,医生说,再晚送来十分钟,就回天乏术了。
他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才转到普通病房。这几天,李淑芬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喂水喂饭,擦身按摩,照顾得无微不至。
女儿和儿子也天天来,围在床边嘘寒问暖。
周卫国虚弱地躺着,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看,这就是他的家人。一出事,还是原配和亲生子女最靠得住。白月茹虽然也打了好几个电话,哭得梨花带雨,但他终究没让她来。这种时候,两个女人碰面,只会添乱。
他享受着李淑芬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盘算着,等病好了,要对她更好一些。这个女人,跟了自己一辈子,不容易。
住院第七天,周卫国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床慢慢走动了。
这天下午,病房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人。李淑芬削好一个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一块一块喂给他吃。
“淑芬,这些年,辛苦你了。”周卫国看着她鬓角的白发,难得地生出一丝愧疚。
李淑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不辛苦。我们是夫妻嘛。”
她喂完最后一块苹果,擦了擦手,说:“卫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家去给你拿几件换洗的衣服,顺便……把一样东西拿过来给你。”
“什么东西?”
“你看了就知道了。”她说完,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走出了病房。
看着她的背影,周卫国心里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他靠在床头,心情颇为不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出院了,他的人生还要继续精彩。
两个小时后,李淑芬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布袋,但神情却和离开时截然不同。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此刻一片冰冷,眼神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漠然。
她走到床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嘘寒问暖,而是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啪”的一声。
周卫国心里一突,有种不祥的预感。
“淑芬,你这是……”
李淑芬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周卫国,看看吧。这是你这三十二年来,亲手为自己打造的牢笼。”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耳膜。
周卫国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个文件袋。袋子很沉,像是装着他一生的罪孽。
他撕开封口,抽出一叠厚厚的文件。
当他的目光落在第一页纸上,看到那几个用黑体字打印的标题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文件散落了一床。
胸口,那刚刚平复不久的地方,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比上次心梗发作时还要猛烈百倍!
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个病房。
他死死地瞪大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站在床边的李淑芬。
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那个伺候了他四十年的女人,那个他眼中“贤惠又愚钝”的妻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逆光中,她的脸庞有些模糊。
但周卫国却清晰地看到,她的嘴角勾出了一抹胜利的微笑。
07
护士和医生涌了进来,场面一片混乱。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胸口的疼痛让他无法呼吸,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穿过所有晃动的人影,钉在那个站在原地、神色冷漠的妻子——李淑芬身上。
他看见了,在她那张永远温柔贤淑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是快意。
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周卫国再次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但这一次,代价是惨重的。他中风了,右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嘴巴歪斜,舌头僵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他成了一个被困在自己衰败驱壳里的囚徒。
当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和李淑芬两人时,他的左手,用尽全身力气,颤颤巍巍地指向散落在床上的那些文件。
李淑芬走过去,将文件一份一份地整理好,重新放回牛皮纸袋里。她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在整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旧报纸。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坐在床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给你念念。”
她抽出第一份文件。
“这是你从1992年开始,给白月茹的每一笔汇款记录。从最初的几百,到后来的几千、几万,再到给白景明交学费,给白景辉报冬令营,给她买房……三十二年,一笔不落,总计八百七十四万三千六百元。”
周卫国眼睛瞪得像铜铃,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李淑芬没有理会,抽出第二份。
“这是白月茹名下那套高档公寓的购房合同,还有你用假身份在邻市买的那套房子的房产证复印件。哦,对了,还有你那三十万炒股的交割单,血本无归,真可惜。”
她轻轻翻过一页,像是在欣赏艺术品。
“这几张照片,你应该很熟悉吧?白景明一周岁生日,你在。白景辉小学毕业典礼,你也在。还有你们‘一家四口’去海南度假的照片,笑得多开心啊。你当时跟我说,是单位组织去党校学习,封闭式管理,半个月。”
周卫国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监护仪的数字又开始不稳地跳动。
李淑芬抬眼看了看仪器,声音依旧平稳:“别激动,周卫国,好戏还在后头。”
她抽出最后一份,也是最薄的一份文件,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白景明和白景辉的DNA亲子鉴定报告。鉴定样本,是他们学校体检时留下的血液样本,还有你……上次体检时,我‘不小心’从你指尖多挤出的那一滴血。结果很明确,亲权概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她顿了顿,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这份报告的鉴定机构,还有前面所有的财务审计、资产追查,都是你儿媳孙莉的那个‘耍嘴皮子’的表哥,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律师,一手操办的。专业、高效,对吗?”
周卫国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成一片废墟。
08
周卫国出院了。
他坐着轮椅,被儿子周浩川推进了这个他曾经主宰了四十年的家。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的大家长,而是一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废人。
李淑芬给他安排在朝南的卧室,每天按时给他喂饭、擦身、做复健。她的照顾依旧无微不至,但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只剩下程序化的冰冷。
一天下午,李淑芬推着他在客厅里晒太阳。她坐在他对面,织着一件毛衣,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发现的吗?”
周卫国的眼珠动了动,死死地盯着她。
“1992年的秋天,”她头也不抬,手里的毛线针上下翻飞,“你那段时间,回家总要先去洗个澡,衣服换得特别勤。有一次,我给你洗衣服,在你的衬衫领子上,闻到了一股不属于我的、廉价又甜腻的香水味。”
“那天晚上,你睡着了,我翻了你的公文包,看到了一张妇产医院的缴费单,上面写着林晓雨的名字。哦,不对,她现在叫白月茹了。”
“我当时,也想过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是然后呢?跟你离婚?我一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带着两个孩子,能分到什么?你又是领导,单位肯定会保你。我只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我没本事,留不住男人的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一锤一锤地敲在周卫国的心上。
“所以,我忍了。你不是喜欢当英雄,喜欢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吗?好,我就给你这个舞台。我说‘让你做自己’,不是让你去放纵,而是让你在我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进我为你准备好的剧本里。”
“你每一次撒谎,每一次把钱拿出去,每一次对着我表现出不耐烦和鄙夷,我都记在心里,记在我的本子上。你以为我记的是柴米油盐,其实我记的是你的每一笔罪证。”
“你以为我让你管钱,是信任你?我是想让你把家里的钱,名正言顺地变成婚内共同财产,再让你亲手把它们转移出去。这样,我将来起诉的时候,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你赖都赖不掉。”
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直视着周卫国惊恐万分的眼睛。
“周卫国,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不就是你所谓的‘本事’和‘魅力’吗?我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是如何被自己的‘本事’,推进万丈深渊的。”
09
白月茹的世界,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崩塌的。
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李淑芬的代理律师,言简意赅地通知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因为涉嫌非法侵占、转移他人巨额婚内共同财产,已经被正式起诉。
随之而来的,是法院的传票和资产冻结令。
她名下的房子、车子,银行卡里那笔周卫国刚转过来给小儿子留学的钱,全都被冻结了。
她疯了一样给周卫国打电话,电话通了,接的却是李淑芬。
“喂,白女士啊,”李淑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客气又疏离,“卫国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哦,对了,以后可能都‘不方便’了。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的律师谈吧。”
白月茹这才知道,周卫国中风了,已经成了个半残废。
她最后的靠山,倒了。
她立刻打电话给大儿子白景明,哭着把事情说了一遍。白景明,那个她引以为傲、事业有成的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当天晚上,白景明回到了家,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和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羞辱和欺骗后的苍白。
“妈,那个男人给你的钱,都是他从家里偷的,是不是?”他的声音沙哑。
白月茹哭着点头:“景明,我们不能没有那些钱啊!你爸他……”
“他不是我爸!”白景明猛地咆哮起来,将一个杯子狠狠摔在地上,“他只是一个让我们蒙羞的偷情者!而我们,是靠着他偷来的赃款,才过上现在这种所谓‘体面’生活的寄生虫!”
“你知道吗?今天我们老板找我谈话了!他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那个律师,把材料也寄了一份到我的公司!我现在是整个公司的笑柄!我苦心经营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尊严,全都没了!”
白景明通红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他一直敬爱的母亲:“你和他,毁了我!”
说完,他摔门而出。
几天后,白月茹收到了白景明的短信,只有一句话:“我辞职了,别再找我。”
而准备出国的小儿子白景辉,在得知家里破产,自己再也无法出国留学后,整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白月茹那个用青春和尊严换来的、看似美满的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10
周家的气氛,也经历了一场剧变。
李淑芬召集了一次家庭会议,周卫国坐着轮椅,像一个道具一样被摆在角落。
当李淑芬平静地将那三十二年的真相全部说出来时,女儿周晓月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这些年总是欲言又止,为什么总是在父亲发威时,用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来平息事端。
而儿子周浩川,则是一脸的震惊和愤怒。他冲到周卫国面前,指着这个他叫了三十多年“爸”的男人,气得浑身发抖。
“我之前想创业,妈跟我说家里没钱,我还以为是真的!原来钱都给你拿去养外面的野种了!在你眼里,我这个亲生儿子,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李淑芬拉住了激动的儿子,看着他说:“浩川,你爸不给你,我给你。”
她从卧室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周浩川:“这是我这些年自己做理财和投资赚的钱,不多,五百万,够你启动了。你爸看不起你,我觉得你有出息。放手去做,妈支持你。”
周浩川愣住了,他看着手里的银行凭证,又看看母亲,眼圈瞬间就红了。
儿媳孙莉走过来,握住李淑芬的手,轻声说:“妈,这些年,辛苦您了。”
李淑芬摇摇头,看向角落里呆滞的周卫国,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不辛苦。现在,都过去了。”
这个家,在经历了最猛烈的风暴后,并没有散。相反,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紧紧地团结在了李淑芬的周围。
她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被忽略的背景板,而是这个家真正的主心骨。
11
法庭上的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在孙莉表哥那位律师提供的、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白月茹一方毫无还手之力。
最终的判决下来:白月茹被认定为恶意第三者,其名下由周卫国出资购买的房产、车辆,以及账户内来源不明的大额资金,均被判定为非法转移的婚内共同财产,需全额返还或折价赔偿给原告李淑芬。
执行判决的那天,白月茹被迫从那套她住了十几年的高档公寓里搬了出去。她所有的奢侈品、名牌包,都被贴上了封条。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太太,变回了三十多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陪酒女郎。
据说,她后来带着小儿子,在市区边缘租了一间狭小的老破小。大儿子白景明,则彻底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周卫国最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一个成了社会上的笑柄,一个成了自闭的失败者。他亲手为他们铺就的“康庄大道”,最终通向了毁灭。
而周卫国自己,则成了这场审判中,最沉默的旁观者。
他每天坐在轮椅上,被李淑芬推到阳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他能听见,能看见,能思考,但就是无法表达。
他看着李淑芬用追回来的钱,给周浩川的公司追加了投资;看着周浩川的生意越做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自信;看着女儿周晓月和女婿对他越来越孝顺,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个家,在他倒下后,非但没有衰败,反而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只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曾经是这个家的皇帝,如今,却成了这个家最多余的摆设。
12
一年后的冬天,又是一个周日的家宴。
餐桌上,坐满了人。周浩川和孙莉带着他们刚满月的孩子,周晓月和张磊也来了。李淑芬坐在主位上,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浩川,你那个文创园的项目,市里很重视,要好好干!”李淑芬给儿子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知道了,妈,您就放心吧!”周浩川笑着应下,眉宇间满是自信。
饭桌上欢声笑语,充满了暖意。
而周卫国,独自坐在客厅角落的轮椅里。
他歪着头,看着那一桌的笑语晏晏,嘴角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能闻到饭菜的香味,能听到家人的笑声,但他就像一个被隔绝在玻璃罩里的人,永远也融不进去。
这就是他的牢笼。不是病床,不是轮椅,而是这种清醒地看着自己失去一切,清醒地看着自己曾经鄙夷的人过得比自己好一百倍的、无尽的折磨。
这时,李淑芬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过来。碗里是没有任何味道的、用料理机打成的白色糊状物。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动作像以前一样温柔,声音也像以前一样平静。
“卫国,吃饭了。”
周卫国张开嘴,麻木地吞咽下去。
李淑芬又舀起一勺,看着他那双浑浊又绝望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
“慢慢吃,别急。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来源:快乐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