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叼着烟,蹲在灵堂门口的台阶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看着院子里稀稀拉拉的人。
爷爷的葬礼,办得不怎么体面。
至少我爸是这么觉得的。
他叼着烟,蹲在灵堂门口的台阶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看着院子里稀稀拉拉的人。
“来的人,还没咱家亲戚多。”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摁,声音闷闷的。
我妈在旁边择菜,闻言撇了撇嘴,“人一走,茶就凉,你爸又不是什么大官,指望谁来看?”
话糙,理不糙。
爷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认识的人,除了亲戚,就是村里那几张老面孔。
灵堂是临时搭的,白色的帆布棚子,风一吹,呼啦啦地响,像是在叹气。
正中央挂着爷爷的黑白遗像,是他七十岁生日时我给他拍的,特意让他换了件新衣服。
照片上的他,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有点陌生。
我记忆里的爷爷,总是不苟言笑的,腰杆挺得笔直,像院子里那棵老杨树。
奶奶就坐在遗像下面,一张小马扎上,不哭也不闹,就是呆呆地看着,谁跟她说话,她就“嗯”一声,眼睛都不眨一下。
从爷爷走的那天起,她就没掉过一滴眼泪。
亲戚们都说,奶奶这是伤心过度,脑子有点懵了。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就在这乱糟糟、冷清清的氛围里,那个人出现了。
他看起来六十多岁,也可能七十了,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
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显得很精神。
脚上一双黑布鞋,鞋面干净得能反光。
他跟院子里所有穿着黑、白、灰的亲戚们格格不入。
最主要的是,我们家,没人认识他。
他一个人走进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灵堂前。
他没鞠躬,也没上香,就那么站着,仔仔细细地看爷爷的遗像。
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久到我爸都忍不住站起来,想过去问问他是谁。
可那人看完,又自己转身,找了个最角落的空桌子坐下了。
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和廉价的糖果,他也不客气,抓了一把瓜子,慢悠悠地嗑起来。
那姿态,闲适得像是来邻居家串门。
我爸走到我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这人谁啊?你认识?”
我摇头。
“你大伯那边的人?”
我又摇头。
我爸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吃白食吃到咱家来了?”
农村的葬礼,流程繁琐又讲究人情。来吊唁的,要么是亲戚,要么是关系特别好的邻里朋友,都会在账房先生那里随个份子。
可这人,两手空空地来,坐下就吃,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大伯也注意到了,走过来跟我爸嘀咕:“老二,那人怎么回事?”
我爸:“我哪知道,我还以为是你请的老同事。”
“放屁,我同事我能不认识?”大伯眼睛一瞪。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先按兵不动。
毕竟是葬礼,把人赶出去,不好看。
吹鼓手在外面卖力地吹着唢呐,调子悲悲戚C戚,可院子里的人心,早就被那个陌生人勾走了。
大家都在偷偷打量他,小声议论。
“这谁家的?”
“没见过啊,脸生得很。”
“穿得倒挺干净,不像要饭的。”
那人却恍若未闻,瓜子嗑完了,又开始剥花生,一颗一颗,吃得有滋味得很。
我一直盯着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就是一种很平静的漠然。
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院子里转悠。
他在看灵堂,看忙碌的亲戚,看哭哭啼啼的女眷,甚至还抬头看了看那棵老杨树。
他的眼神,不像个陌生人,倒像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这种感觉很奇怪。
很快就到了开席的时候。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圆桌,流水席。
菜是村里请的土厨子做的,大锅乱炖,卖相不好,但油水足。
那人依旧坐在角落里,没人跟他一桌,他也不在意。
一桌空荡荡的,就他一个人。
菜一上来,他拿起筷子就吃。
吃相不难看,但速度很快,一块红烧肉,两三口就没了。一碗豆腐汤,咕咚咕咚就见了底。
他好像饿了很久。
隔壁桌是我二姑家的亲戚,有个小孩不懂事,指着他喊:“妈妈,那个人吃得好快!”
二姑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尴尬地笑了笑。
那人听见了,抬头看了一眼,非但没生气,反而冲那孩子笑了笑。
他的牙不是很齐,有点黄,但笑起来,眼睛里有光。
一种很温和,很亮的光。
这顿饭,他吃得比谁都香。
甚至还有邻桌的人看他一个人,主动过去跟他搭话。
“老师傅,哪儿的人啊?”
“远地方的。”他口音有点南方的味道,不重。
“跟咱家老爷子是?”
“老朋友。”他言简意赅。
“哦哦,老朋友好,老朋友好。”那人讪讪地回来了。
大家更好奇了。
爷爷的老朋友,我们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而且,哪有老朋友来吊唁,是这副样子的?不哭不闹,有说有笑,吃得比谁都欢。
简直就像是来……赶集的。
我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里的酒杯捏得咯吱响。
要不是我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他估计当场就要发作。
吃完席,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走了。
那人也站了起来。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像来的时候一样。
他走到院子中间,又回头看了一眼灵堂,看了一眼那张黑白遗像。
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离得太远,我听不见。
然后,他就转身,双手背在身后,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出了院门。
从头到尾,没带走一片云彩,也没留下一句告别。
他一走,院子里瞬间炸了锅。
“这人到底谁啊?太没礼貌了!”
“就是,白吃白喝一顿就走了?”
“我看就是个骗吃骗喝的疯子!”
我爸气得脸都青了,骂骂咧咧地就要追出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奶奶,突然有了动静。
她慢慢地,慢慢地从马扎上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院门口的方向,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
奶奶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不是那种小声的抽泣,也不是嚎啕大哭。
是一种无声的,压抑了太久的崩溃。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娘!”
“妈!”
我爸和我大伯惊叫着冲过去,一把扶住她。
奶奶趴在我爸的怀里,终于哭出了声。
那哭声,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充满了绝望和委屈,听得人心都碎了。
她捶打着我爸的胸膛,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你爸……你爸他……不是人啊……”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啊……”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唢呐那不知疲倦的悲鸣。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那个陌生人。
那个有说有笑,吃席比谁都香的陌生人。
他和爷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又为什么,能让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哭成这个样子?
奶奶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人也虚脱了,被我爸和大伯扶进了屋。
院子里的亲戚们面面相觑,议论声更大了。
“这咋回事啊?”
“老太太刚才说啥?说老爷子不是人?”
“天哪,这都走了,还闹这么一出。”
我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心里烦躁得像有一团火在烧。
我走进屋,奶奶躺在床上,眼睛闭着,但眼角还挂着泪。
我妈在旁边给她擦脸,眼圈也是红的。
“妈,奶奶没事吧?”我小声问。
我妈摇摇头,“哭累了,让她睡会儿吧。”
我爸蹲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已经一地烟头。
“爸,那个人……”我忍不住开口。
我爸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别问了!”
他的语气很冲,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被他吼得一愣,没再说话。
家里的气氛,因为那个陌生人的出现,变得诡异而紧张。
葬礼的流程还在继续,烧纸,守夜。
可所有人的心,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飘到了别处。
晚上守夜的时候,我陪着我爸。
灵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香烛的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疼。
我爸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陈阳,你觉得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很严厉,不爱说话,但……是个好人。”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
爷爷确实严厉,我小时候淘气,没少挨他的揍。
他也确实不爱说话,一天到晚,你说十句,他能回你一句就不错了。
但他是个好人。
村里谁家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搭把手。有一年发大水,他背着邻居家的残疾孩子,在泥水里走了十几里路。
“好人?”我爸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要是好人,你奶奶会哭成那样?”
我没说话。
我爸把烟蒂扔进火盆,火星子“刺啦”一声。
“有些事,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爷爷这辈子,心里藏着事儿。一件能把他压垮,也把你奶奶压垮的事儿。”
我的心猛地一跳,“什么事?”
我爸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跟我妈有关,跟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有关。”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小时候,听我妈跟我爸吵架。吵得很凶,我妈哭着骂他,说他没良心,说他对不起人家。”
“我爸就闷着头,一句话不说,任我妈打,任我妈骂。”
“后来,我妈就不骂了,也不吵了。日子就那么过下来了。”
“但我知道,那根刺,一直扎在我妈心里。”
我爸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迷茫。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父亲,我的大伯,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对这个家的秘密,一无所知。
他们只是模糊地感觉到,父母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而今天,那个陌生人,就像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那道裂痕上。
第二天,送葬。
奶奶没有去。她说她走不动。
送葬的队伍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唢呐声传出很远。
我捧着爷爷的骨灰盒,感觉沉甸甸的。
我脑子里一直在想,那个骨灰盒里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他的一生,除了我们看到的勤劳、沉默、善良,还藏着些什么?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走了。
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奶奶还是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我决定留下来多陪她几天。
我想弄清楚,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爸,问我大伯,问家里的长辈。
但他们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讳莫如深,摆摆手让我别管。
“都过去的事了,翻出来干啥?让你爷爷在底下也不安生。”大伯说。
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
这不像是一个简单的陈年旧事,更像是一个家族的禁忌。
一天下午,我帮奶奶收拾爷爷的遗物。
一个很旧的木箱子,上面落满了灰。
我打开箱子,里面是爷爷的一些旧衣服,一本毛主席语录,还有一些奖状,都是“劳动模范”之类的。
在箱底,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个铁皮盒子,有点生锈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信,信纸都泛黄了,字迹也有些模糊。
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褪色,变成了黄褐色。
上面是两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军装,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
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爷爷。
英气逼人,和我印象里那个干瘦沉默的老头,判若两人。
而另一个……
我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另一个人。
虽然年轻,虽然意气风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张脸,那双眼睛,那种温和又明亮的笑。
就是葬礼上那个陌生人。
不,是年轻时的那个陌生人。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拿起信,信封上的地址很模糊,只能看清是“云南边防”几个字。
寄信人的名字是:周卫国。
收信人是:陈建军。
陈建军,是我爷爷的名字。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一封信。
信上的字是钢笔写的,字迹很隽秀。
“建军吾兄:
见字如面。边疆苦寒,然卫国之心,热血难凉。近日与越寇周旋,颇有斩获,兄勿念。家中一切可好?嫂夫人身体如何?小侄儿可曾长大?……”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这些信,都是那个叫周卫国的男人写给我爷爷的。
信里,他称呼爷爷为“兄”,称呼奶奶为“嫂夫人”。
他们是战友。
信的内容,大多是聊些边疆的战事,说说自己的近况,再问问家里的情况。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1979年。
信里写道:
“……此次任务,凶险异常。若我此去不回,烦请建军兄,代我照看家中老母与幼弟。我那幼弟,名唤卫民,今年刚满十六,性子顽劣,劳兄多费心管教。我周卫国此生,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做牛马,报答兄之恩情……”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的手在发抖。
周卫国,周卫民。
一个“卫国”,一个“卫民”。
我几乎可以肯定,葬礼上来的那个陌生人,就是信里的周卫民。
那个周卫国,大概是牺牲了。
他在牺牲前,把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托付给了我爷爷。
那后来呢?
爷爷尽到他的承诺了吗?
为什么周卫民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出现在爷爷的葬礼上?
奶奶的崩溃,又是因为什么?
我拿着照片和信,找到了奶奶。
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子。
“奶奶。”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睁开眼,看了看我。
我把照片递到她面前。
她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照片上,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他……”
“奶奶,这是爷爷的战友,叫周卫国,对吗?”我问。
奶奶没有回答,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还有一个叫周卫民的,是他的弟弟。”我把信拿出来,“爷爷的葬礼上,来的人,就是周卫民吧?”
奶奶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她点了点头。
“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告诉我,好不好?这件事,憋在心里太久了,会憋出病的。”
也许是我的话触动了她,也许是她再也撑不住了。
奶奶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杨树,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那个被尘封了四十多年的故事。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和我猜的差不多。
爷爷和周卫国,是生死之交的战友。
他们在战场上,互相挡过子弹,一起在猫耳洞里啃过压缩饼干。
周卫国牺牲了。
为了掩护爷爷,他拉响了身上的最后一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
爷爷活了下来,带着一身的伤,和战友的遗言,回到了家乡。
“你爷爷回来那天,跟变了个人似的。”奶奶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以前他多爱笑啊,回来之后,几个月都听不到他笑一声。晚上天天做噩梦,喊着‘卫国’的名字。”
爷爷没有忘记他的承诺。
他把部队发的抚恤金,大部分都拿了出来,托人带信,想寄到周卫国的老家去。
周卫国的老家,在南方一个很偏远的山村。
那时候交通不便,通信也困难。
信寄出去,石沉大海。
爷爷不放心,第二年,他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一个人去了南方。
他要亲自去看看战友的母亲和弟弟。
“他走了三个月。”奶奶说,“那三个月,我天天在村口等,心都快等碎了。”
三个月后,爷爷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半大的小子。
女人是周卫国的母亲,那个小子,就是周卫民。
“你爷爷说,卫国他娘,身体不好,卫民又还小,在那边山沟沟里,孤儿寡母的,活不下去。他得把他们接过来,养着。”
我愣住了。
爷爷把他们接回了家?
“那……然后呢?”
奶奶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然后?然后这个家,就再也没安生过。”
周家的老太太,因为唯一的儿子牺牲了,精神受了刺激,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就呆呆地坐着,不说话。
坏的时候,就又哭又闹,骂我爷爷是害死他儿子的凶手,是扫把星。
周卫民,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更是个大麻烦。
他因为哥哥的死,恨透了爷爷。
他觉得是爷爷抢走了他哥哥的生命。
“他在咱家,天天摔盆打碗,指着你爷爷的鼻子骂。你爷爷呢,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随他折腾。”
“家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还要多养活两张嘴。你爸那时候才几岁,天天饿得哇哇哭。”
奶奶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心里苦啊,陈阳。我不是怨他们,我知道卫国是为了救你爷爷才没的,我们陈家欠他们周家的。”
“可我也是个女人,是个当妈的。我看着自己孩子饿肚子,看着自己男人天天被人数落,我心里能好受吗?”
“我跟你爷爷吵,我说你把他们送回去吧,我们给钱,给粮,怎么都行,就是别在家里了,这个家快散了。”
“你爷爷不肯。他说,他答应了卫国,要替他尽孝,要看着他弟弟长大成人。他说,要是把他们送回去,他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那段日子,是奶奶记忆里最黑暗的时光。
家里穷得叮当响,外面人还说闲话。
说我爷爷在外面养了小的,把人都带回家了。
说我奶奶没用,连自己男人都看不住。
“最难的时候,我都想抱着你爸跳河算了,一了百了。”
奶奶的声音在颤抖。
我无法想象,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妇女,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才能挺过来。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周卫民跑了。”
“跑了?”
“嗯。有一天,他跟你爷爷又吵了一架,骂你爷爷是伪君子,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他走的时候,还把你爷爷给他哥准备的抚恤金,全都偷走了。”
奶奶说到这里,气得浑身发抖。
“你爷爷当时就气病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病好了,人也彻底垮了,再也没了以前的精气神。”
“那周家的老太太呢?”
“卫民一走,她那病,更重了。没过两年,也去了。”
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都叹出来。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过‘周卫国’这三个字。你爷爷,也再也没去过南方。”
“这件事,就成了我们俩心里的一个疙瘩。一个解不开,也说不出的疙瘩。”
“他觉得,他对不起卫国,没完成承诺。”
“我觉得,他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爷爷一辈子的沉默和严厉,那背后,是多沉重的愧疚和责任。
我也明白了奶奶的眼泪。
那不是恨,也不是怨。
那是一种积压了四十年的委D屈、心疼和……释然。
周卫民的出现,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奶奶心里那把锁。
“那……他这次来,是干什么的?”我还是不解,“他为什么要有说有笑,吃得那么香?”
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不是来要债的,也不是来示威的。”
“他是来……告诉你爷爷一声。”
“告诉他什么?”
奶奶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他来告诉你爷爷,他过得很好。”
“他用那种方式,吃得那么香,笑得那么开心,就是想让你爷爷在天之灵看看。”
“‘陈建军,你看到了吗?你不用再愧疚了。我周卫民,没有被当年的事打垮。我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你用我哥的命换来的这条命,你也没有白活。你儿孙满堂,你走得安详。我们……两清了。’”
奶奶模仿着周卫民的语气,说到最后,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不是没礼貌,不是挑衅。
那是一个男人,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来和一个逝去的人,和一个沉重的过去,做一场跨越了四十年的告别。
他吃得越香,笑得越开心,就越是在证明,他没有辜负那份生命的嘱托。
他是在告诉我爷爷:老战友,安息吧。你的债,还清了。
而奶奶的崩溃,也不仅仅是因为委屈。
她是在替爷爷哭。
她哭那个男人,一辈子把愧疚扛在肩上,到死都没能释怀。
她哭那个男人,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等来了这场迟到的原谅。
她哭自己,也终于可以放下那段沉重的往事,和心里的那个疙瘩,和解了。
那天下午,我和奶奶聊了很久。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包括周卫民偷钱跑了之后,爷爷每年还是会偷偷存一笔钱,说要是哪天周卫民回来了,就把钱给他,让他娶媳妇,安个家。
那笔钱,爷爷一直存到自己干不动活为止。
就藏在那个铁皮盒子的最底下,用一块红布包着。
我打开红布,里面是一沓沓旧版的钞票,码得整整齐齐。
还有一张纸条,是爷爷的笔迹,歪歪扭扭:
“卫民,哥对不起你。”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和我大伯。
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我爸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总觉得我爸不爱我,对我那么凶……原来……原来他心里这么苦……”
大伯拍着他的肩膀,眼圈也红了,“咱爸……是条汉子。”
是啊,是条汉子。
一个用一辈子,去偿还一份承诺的汉子。
一个把所有的苦和痛,都自己咽下去,留给家人一个沉默而坚实背影的汉子。
几天后,我要回城里上班了。
走之前,我给奶奶的银行卡里,打了一笔钱。
我对她说:“奶奶,爷爷存的那些钱,你留着自己用。周卫民那边……我去想办法。”
我想找到他。
不为别的,就想当面跟他说一声“谢谢”。
谢谢他,让我爷爷走得安心。
也谢谢他,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爷爷。
回到城市,我开始利用网络,寻找一个叫“周卫民”的人。
我知道这很难,同名同姓的太多了。
我只知道他大概的年龄,和口音。
我试着在一些老兵论坛,寻亲网站上发帖子,把我知道的故事,写了上去。
我没有抱太大希望。
毕竟,人海茫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两点一线的轨道。
加班,开会,做方案。
爷爷的葬礼,和那个叫周卫民的陌生人,像一场遥远的梦。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很清脆。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
“是我,你是?”
“我在网上看到了您发的帖子,关于您爷爷和一位叫周卫民的先生……”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爷爷,就叫周卫民。”女孩说。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你……你爷爷他……现在在哪里?”
女孩告诉我,她爷爷看到了我的帖子,是她孙女念给他听的。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让她联系我。
他说,他想见我一面。
我们约在了一个公园见面。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心情忐忑不安。
很快,我看到了他。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还是那双干净的黑布鞋。
他身边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应该就是他孙女。
他比葬礼上看起来,要苍老一些。
或许是因为,那天他是在用尽全力,扮演一个“过得很好”的人。
而今天,他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爷爷……是个好人。”
我点了点头,“您也是。”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当年,就是个混账小子。”
他告诉我,他当年跑出去之后,心里又悔又恨。
他恨爷爷,也恨自己。
他拿着那笔钱,在外面闯荡,吃了很多苦。
他睡过天桥,捡过垃圾,进过工厂,也做过小生意。
“最难的时候,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我一闭上眼,就是我哥的脸,就是你爷爷那张想发火又忍着的样子。”
“我知道,我不能死。我死了,就真对不起我哥了。”
他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硬是挺了过来。
后来,他做生意赚了点钱,在南方一个小城安了家,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日子越过越好。
“我其实,回去找过你们。”他说。
“大概是二十年前,我回过一次老家。但村里说,你们早就搬走了,搬到县城去了。”
“我去了县城,也找不到。那个年代,没电话,没手机,找个人,比登天还难。”
“后来,我也就断了念想。我想,就这样吧,互不打扰,也挺好。”
“那这次……”我问。
“这次,我是从一个老乡那里,听说了你爷爷的消息。”
“我本来不想去的。我觉得,我没脸去。”
“可我这心里啊,堵得慌。我觉得,我跟他之间,总得有个了断。”
“所以,我就去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你们,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了很久,就想了那么个法子。”
他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泪光。
“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周卫民,没给他丢人,也没给我哥丢人。”
“我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儿孙满堂。他可以……放心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苍老的脸上。
我看到,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风霜,也藏着释然。
“我奶奶说,谢谢你。”我轻声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该说谢谢的,是我。”
“要不是你爷爷,我们娘俩,早就死在那个山沟里了。”
“那笔钱,我一直想还。这次来,就是想……”
我打断了他。
“不用了。”
我把那个用红布包着的钱,递给了他。
“这是我爷爷,留给你的。”
他看着那个布包,手抖得厉害,迟迟没有接。
“他说,他对不起你。”
周卫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啊……”
他的孙女在旁边,也跟着抹眼泪。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从战场上的烽火,聊到乡下的炊烟。
从几十年的隔阂,聊到如今的和解。
临走时,周卫民的孙女加了我的微信。
她说:“陈阳哥,以后,我们就是亲戚了,要常联系。”
我笑着说:“好。”
回家的路上,我抬头看了看天。
天很蓝,云很白。
我想,爷爷在天上,应该也看到了吧。
他和他最好的战友,和他牵挂了一辈子的弟弟,终于可以,在那边好好地喝上一顿酒了。
后来,我把周卫民爷爷的照片,发给了我爸。
我爸看着照片,沉默了很久,回了我一句:
“挺好。”
我知道,这两个字里,包含了很多。
我们家的那个禁忌,那个沉重了几十年的秘密,终于在阳光下,烟消云散了。
生活,还在继续。
奶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她开始在院子里种些花草,偶尔还会哼起年轻时的小曲。
她再也没提过爷爷和周家的事,但我们都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已经落了地。
有时候,我会和周卫民的孙女视频聊天。
她会给我讲她爷爷的趣事,我也跟她分享我们家的近况。
我们就像认识了很多年的亲人一样。
去年过年,我爸做了一个决定。
他带着我们全家,去了周卫民爷爷所在的那个南方小城。
我们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我爸和周卫民爷爷,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三十岁的老头,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勾肩搭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说着一些我们年轻人都听不懂的,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话。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生命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它充满了误解、遗憾和别离。
但也同样充满了爱、责任和和解。
爷爷用他的一生,守护了一个承诺。
周卫民爷爷用他的一生,完成了一场救赎。
而我们这些后辈,能做的,就是记住他们的故事。
然后,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爱和理解,好好地,活下去。
来源:二次元永久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