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就蹲在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里,像一只冬眠的刺猬,身上落满了灰尘,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个铁盒子,我很多年没打开过了。
它就蹲在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里,像一只冬眠的刺猬,身上落满了灰尘,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搬家的时候,儿子小军说,爸,这些破烂都扔了吧。
我没作声,只是默默地把它从一堆旧报纸、破棉袄里刨了出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铁盒是那种最老式的,上面印着一对牡丹,颜色早就斑驳了,露出底下铁皮的暗光,像一双看尽了世事的老人眼睛。
小军皱着眉,一脸嫌弃,好像我手里捧着的不是个旧盒子,而是一捧发了霉的土。
他说,爸,你留着这些干嘛?新家敞亮,别把这些晦气东西带过去。
我还是没说话。
只是把盒子抱得更紧了些。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抱着的不是一个盒子,而是我那点儿所剩无几的、不愿被人看见的过去。
最后,这个盒子还是被我偷偷塞进了新家的储藏室,藏在了一堆崭新的、还带着塑料膜味道的杂物后面。
它和这个窗明几净的新房子格格不入。
就像我一样。
我也和这个新房子格格不入。
每天,儿媳妇把饭菜端到我面前,客气地叫我“爸,吃饭了”,可那声音里没有热气。
小军会给我递过来华丽的铁盒,里面是上百块一包的烟,烟嘴是金色的,他说,爸,抽这个,有面子。
我接过来,抽一根,烟雾缭绕,呛得我直流眼泪,却怎么也抽不出当年在工地上,五块钱一包的烟卷儿那种汗水混着烟草的踏实味道。
我好像成了一个被供起来的牌位,干净,体面,却没有魂儿。
直到那天,家里没人,阳光特别好,金色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地板上,能看见一粒一粒的灰尘在里面跳舞。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储藏室。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就是觉得心里空得厉害,像被风掏空了的老树,需要找点什么东西填一填。
然后,我的手就碰到了那个冰凉的铁盒子。
我把它拿了出来,坐在小马扎上,阳光照在我的膝盖上,暖洋洋的。
我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声,像一面被人遗忘了很久的鼓,突然被敲响了。
盒子的锁已经锈死了,我找了把螺丝刀,费了老大劲才撬开。
“嘎吱”一声,像是谁的一声叹息。
盒子里的东西很简单。
几张泛黄的照片,是我和老伴年轻时候的,照片上的她笑得比牡丹还好看。
还有几枚奖章,是我在厂里当劳模时得的,红色的绶带已经褪成了粉色。
最底下,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包烟。
一包“红梅”牌香烟。
塑料的包装纸已经发脆了,边角的地方甚至有了细小的裂纹,但那红色的梅花图案,还是那么扎眼。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
时间仿佛一瞬间被拉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个闷热的夏天。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声响,像一只永远也飞不出屋子的苍蝇。
我刚从工地回来,浑身是汗,脱了背心,光着膀子坐在桌边喝水。
搪瓷缸子里的凉白开,带着一股铁锈味,但解渴。
念念就是那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的。
她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在家等着找工作。
她总是那么瘦,像一根风一吹就要倒的豆芽菜,头发黄黄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她走到我面前,低着头,两只手背在身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当时心情不好,工地上出了点差错,被工头骂了一顿,心里正憋着火。
我没好气地问她,干嘛?
她不说话,就是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她的手心里,攥着那包“红梅”烟。
手心都是汗,把烟的包装都浸得有点湿了。
她说,爸,给你的。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瞥了一眼那包烟,眉头就皱起来了。
“红梅”,两块五一包,是工地上那些最穷的苦哈哈抽的。
烟丝又粗又冲,抽一口,能把嗓子眼燎掉一层皮。
那时候,小军已经上了大学,每次放假回来,都会给我带两条好烟,芙蓉王,或者玉溪,虽然我不常抽,但摆在桌子上,邻居串门看到了,我脸上也有光。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把搪瓷缸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水溅了出来。
“你哪来的钱?”我问她,声音很冷。
她吓得缩了一下脖子,说,我……我去打了两天零工,发的工资。
“零工?”我冷笑一声,“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出去抛头露面,挣这点钱,就为了买这个?”
我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那包烟。
那包烟在她瘦弱的手里,显得那么寒酸,那么不合时宜。
“我……”她想解释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但她倔强地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行了,”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走,我不抽这个。”
说完,我就站起来,回自己屋里去了,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能感觉到,我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进了她的心里。
可我当时,一点悔意都没有。
我只觉得,这个养女,一点都不懂事。
我辛辛苦苦供她吃穿,她不知道争气,考个好大学,给我长脸,反而去打什么零工,买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来“孝敬”我。
这不是孝敬,这是在打我的脸。
从那天起,念念变得更沉默了。
她在家的时候,总是躲在自己那个小房间里,吃饭的时候才出来,扒拉两口饭,就又回去了。
我和她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那包烟,我不知道她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我以为她扔了。
或者自己偷偷抽掉了。
我从来没想过,它会出现在这个铁盒子里。
出现在十几年后,这个和我格格不入的新房子里。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摸着那包烟。
发脆的塑料纸,硌得我指尖生疼。
我仿佛能感觉到,十几年前那个夏天,她手心里的汗,那种湿漉漉的、带着点卑微的温度。
念念不是我亲生的。
她是我在雪地里捡来的。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一出门,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
我和老伴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时候,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听见了猫一样的哭声。
拨开雪堆,就看见一个襁褓,里面裹着一个冻得发紫的婴儿。
襁褓里,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再无其他。
老伴心善,当场就哭了,说,这是条人命啊,不能不管。
我当时也犹豫过。
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小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再多一张嘴,更是雪上加霜。
可看着那孩子弱小的样子,我的心也软了。
就这样,我们把她抱回了家。
因为是在大雪天里捡到的,老伴给她取名叫“雪”。
但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命苦,名字得起个好念想的,于是就改成了“念念”,希望她能被人惦念着。
念念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是先让给小军。
衣服总是穿小军剩下的,哪怕是男孩子的衣服,她也从不抱怨。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是这个家多余出来的人,所以她拼命地想做好每一件事,想让我们喜欢她。
她会偷偷地把我抽完的烟盒收起来,叠成一个个小小的三角形,攒在一个玻璃瓶里。
她会把我的破了洞的袜子,用她那不熟练的针线,歪歪扭扭地缝补起来。
她会在我下工回来的时候,给我端来一盆洗脚水,水温总是刚刚好。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见过她的这些好。
我的心里,眼里,只有我的儿子小-军。
小军聪明,会说话,嘴甜,从小就哄得我和老伴开开心心的。
他考试得了第一,我会骑着自行车带他去镇上吃一碗肉丝面。
他被人欺负了,我会气冲冲地去找对方家长理论,像一头护崽的狮子。
他想要一双新球鞋,我就是勒紧裤腰带,也会给他买回来。
而念念呢?
她好像是这个家的背景,是墙角那盆不开花的绿植。
她默默地存在着,默默地付出着,而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却吝于给她一个笑脸,一句夸奖。
我总觉得,我对她,有养育之恩,她对我好,是应该的。
我从来没想过,她也是个孩子,也需要疼爱,需要肯定。
老伴在世的时候,总会偷偷地给念念塞个鸡蛋,或者扯块新布料给她做件新衣服。
她也常常劝我,老林啊,你对念念好点,那孩子心里苦。
我总是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觉得,我没让她饿着冻着,供她上学,已经仁至义尽了。
一个捡来的丫头片子,还能指望什么呢?
老伴去世后,这个家就更冷清了。
小军在外地上大学,一年也回不来两次。
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念念。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整天整天地不说话,像一截被水泡烂了的木头。
是念念,默默地撑起了那个家。
她学着老伴的样子,给我做饭,洗衣,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做的饭,没有老伴做的好吃,总是咸一点,或者淡一点。
但我知道,她尽力了。
可我,还是对她很苛刻。
我会因为她菜烧糊了而发脾气,会因为她地没拖干净而指责她。
我把对生活的怨气,对老伴的思念,都化作了对她的挑剔和不满。
她从不还嘴。
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然后下次做得更小心。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残忍。
我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当成了一个不需要情感的保姆。
我忘了,她也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妈妈”。
她的悲伤,不比我少。
可她还要反过来照顾我这个糟糕的父亲。
那包“红梅”烟,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送到了我的面前。
是她用自己第一次打零工挣来的钱,给我买的礼物。
那不是一包烟。
那是她小心翼翼的、笨拙的示好。
是她想告诉我,爸,我长大了,我也能为你分担了。
是她想打破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所做出的努力。
而我,用我那可悲的自尊心和偏见,毫不留情地把它击得粉碎。
我甚至没有问过她,打的是什么零工,辛不辛苦。
我没有想过,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子,在外面会遇到什么。
我只看到了那包烟的廉价,却没看到那份心意的贵重。
从那以后,念念就彻底把自己的心门关上了。
没过多久,她就跟我说,她要去南方的城市打工。
我记得那天,她也是这样站在我面前,低着头,声音很平静。
我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我是不想让她走的。
这个家,如果连她也走了,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可我嘴上却说,随你便,翅膀硬了,想飞就飞吧。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被我一说就退缩了。
但她没有。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以前的胆怯和依赖,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像是失望,又像是解脱的平静。
她说,爸,我每个月会给你寄钱。
我冷哼一声,没说话。
她走了。
走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小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
我站在窗户边,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巷子口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我没有去送她。
我甚至没有说一句“路上小心”。
我就像一尊石像,冷漠地看着她离开。
心里却像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每个月都给我寄钱。
从最开始的三百,到后来的五百,再到一千。
每次收到汇款单,我的心情都很复杂。
我一边觉得,这个女儿没白养,还知道孝敬我。
一边又觉得,她这是在用钱,和我划清界限。
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点金钱关系了。
她很少打电话回来。
偶尔打一次,也是问我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
我说,好,够花。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电话两端,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我想问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工作累不累,有没有被人欺负。
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没事就挂了吧,电话费贵。
小军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后来又娶了城里的媳妇,就是我现在这个儿媳。
他的人生,走在我为他规划的康庄大道上。
他是我所有炫耀的资本。
每次村里人问起,我都会挺直腰杆说,我儿子,在城里当大官呢!
然后,在别人羡慕的眼光里,满足我那点虚荣心。
相比之下,念念就成了我羞于提起的存在。
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
我猜想,无非就是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或者在餐厅里端盘子。
我觉得,她说出去,给我丢人。
所以,当别人问起我女儿时,我总是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
有一次,小军回来,看见了念念寄来的汇款单。
他撇撇嘴说,爸,她一个月就给你寄这么点?在外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吧?还不如我给你买包烟的钱多。
我当时,竟然可耻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完全忘了,小军给我买烟的钱,是我辛辛苦苦供他上大学换来的。
而念念寄回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她自己用汗水,在陌生的城市里,一点一点挣来的。
我这个父亲,当得有多失败,多混蛋。
我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那包“红梅”烟,被我攥在手里,仿佛有了千斤重。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发胀。
我小心翼翼地,试图撕开那层已经发脆的塑料包装。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生怕把它弄碎了。
就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塑料纸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小口。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烟草和纸张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味道,一点也不好闻。
甚至有点呛人。
可我却贪婪地吸了一口,好像要把这迟到了十几年的气息,全部吸进肺里。
我把烟盒打开,抽出一支烟。
烟纸已经黄得像秋天的落叶。
烟丝也干巴巴的,失去了原有的色泽。
我把它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只有一股岁月的尘埃味。
我下意识地想把烟嘴塞进嘴里,却发现有点不对劲。
烟嘴的地方,好像比正常的烟要硬一些。
我把它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
过滤嘴的海绵,被人用针,小心地挑出来了一小部分。
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
我的心,又一次“咚咚”地狂跳起来。
我找来一根绣花针,那是老伴留下的,小心翼翼地,把塞在里面的东西往外挑。
那是一个很小的纸卷,卷得非常紧,非常细。
我的手,抖得厉害。
挑了好几次,才把它完整地弄出来。
我把纸卷,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地展开。
我的老花眼,看得不是很清楚。
我把纸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到鼻子上。
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有一行字。
是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的,字迹很娟秀,也很稚嫩。
上面写着:
“爸,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我用第一份工资给你买的烟。他们说这个牌子的烟,焦油含量低,对身体伤害小一点。你少抽点。念念。”
短短的几行字。
我却像是看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生日。
我的生日。
我竟然,完全忘了。
我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只记得工头的责骂,只记得生活的烦躁,只记得那包烟的廉价。
我却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
而我的女儿,她记得。
她用她人生中第一笔靠自己劳动换来的钱,给我买了一份生日礼物。
她没有钱买那些华丽的包装,没有钱买那些昂贵的品牌。
她只能买一包两块五的“红梅”。
但她在这份廉价的礼物里,藏进了她最真诚的,最宝贵的祝福。
她甚至去打听了,哪种烟,对我的伤害最小。
她不是在纵容我抽烟。
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告诉我,爸,你要保重身体。
而我,我当时都做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我用最刻薄的语言,最冷漠的态度,把她那颗滚烫的心,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我甚至,都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难怪,难怪她后来会走得那么决绝。
因为我亲手,把她推出这个家门的所有希望,都斩断了。
“哇”的一声,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坐在储藏室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个铁盒子,哭得像个孩子。
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我哭我自己的愚蠢,哭我自己的偏心,哭我自己的冷漠。
我哭我错过了女儿那么多年的爱。
那些被我忽视的,被我嫌弃的,被我当成理所当然的爱。
原来,一直都在。
只是我,瞎了眼,也瞎了心。
我把烟盒里剩下的十九支烟,都拿了出来。
每一支,我都拔开了过滤嘴。
每一支里面,都藏着一个同样的小纸卷。
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展开,铺在地上。
“爸,今天天热,你别中暑了。”
“爸,你的咳嗽好点了吗?我给你买了梨,炖了冰糖水。”
“爸,小军哥又问你要钱了吧?你别太惯着他了。”
“爸,我看到一件衬衫,跟你很配,等我攒够了钱就给你买。”
“爸,我想你了。”
……
十九张小纸条。
十九句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每一张,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她沉默的外表下,藏着那么多的关心,那么多的爱。
她把所有想对我说的话,都写了下来,藏在了这些烟里。
她或许是想着,我每抽一支烟,就能看到一句。
她用这种近乎天真的方式,试图和我沟通。
可我,连第一支烟,都没有抽。
我亲手,掐断了她和我交流的唯一渠道。
我让她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
我让她所有的委屈,都烂在了肚子里。
我这个父亲,当得有多失败!
我坐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外面的天色,从亮转暗。
小军和儿媳回来了。
他们看到我坐在储一粒一粒地,像是在咀嚼我那荒唐又悔恨的半生。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从天亮,到天黑。
储藏室里没有开灯,我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
只有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客厅的光,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小军和儿媳回来了。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儿媳说,今天超市鸡蛋打折,我买了好多。
小军说,爸呢?怎么没看电视?
然后,我听到脚步声,朝着储藏室走来。
门被打开了。
灯也亮了。
刺眼的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小军和儿媳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地上的我,一脸惊愕。
“爸,你这是干什么呢?”小军皱着眉,语气里带着责备,“地上多凉啊,快起来!”
儿媳也说,是啊爸,有什么事您叫我们一声啊,怎么自己坐这儿了。
我没有动。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我的儿子。
看着这个我从小宠到大,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和不耐烦。
在他的世界里,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我缓缓地,把手里攥着的那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念念……什么时候走的?”我问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军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我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更迷惑了。
“什么念念?哦,你说那个捡来的啊,”他随口说道,“走了得有十几年了吧?谁还记得。”
“捡来的……”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在我的影响下,连我的儿子,也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家人。
“她……这些年,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我追问道,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小军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把纸条扔在旁边的纸箱上,说,我哪知道?她又没跟我联系。估计也就那样吧,一个女孩子,没学历没背景的,能在外面混出什么名堂?爸,你问这个干嘛?都多少年不联系的人了。
“我让你查!”我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你现在就给我查!她在哪,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给我查清楚!”
我这辈子,很少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小军说话。
他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
儿媳赶紧过来打圆场,爸,您别生气,小军也不是那个意思。您先起来,有什么话我们坐下好好说。
我没有理她。
我只是看着小军,一字一句地说,找不到她,我……我就不起来。
这是一种近乎无赖的威胁。
我知道。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我要找到她,我必须找到她。
我要当面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十几年。
小军看着我固执的样子,大概也知道,我是认真的。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行行行,我查,我查还不行吗?你先起来。
我这才在儿媳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已经麻了。
心,也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丢了魂一样。
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我整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手里攥着那包“红梅”烟,和那十九张小纸条。
我一遍一遍地看。
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我试图从这些简单的字句里,去拼凑出她当年离开时的心情。
她该有多失望,多难过啊。
小军动用了一些关系,开始寻找念念的下落。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她当年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地址,是南方的一个大城市。
十几年过去了,人海茫茫,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也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开始害怕。
我怕,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怕,我连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种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来。
一天晚上,小军很晚才回来。
他一脸疲惫,眼圈都是黑的。
他走到我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爸,有消息了。”
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在哪?”我急切地问。
小军没有马上回答,他走进来,在我床边坐下,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递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黑白照。
照片里的女人,笑得很恬静。
眉眼之间,依稀还有当年那个瘦弱女孩的影子。
只是,她的头发很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
脸色,也有些苍白。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是……”
“她三年前,就没了。”小军的声音很低,很沉,“白血病。”
轰隆——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照片上,她那双平静的,带着笑意的眼睛,在我的脑海里,无限放大。
没了?
怎么会没了呢?
她才多大啊。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怎么就……没了呢?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你们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小军没有说话,只是把一份医院的诊断证明,放到了我的手上。
那张纸,很轻。
可我却觉得,它有千斤重,压得我几乎要窒息。
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
可是连在一起,我却怎么也看不懂了。
我只看到“死亡证明”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小军叹了셔口气,说,我联系上了她当年的一个工友。
据那个工友说,念念当年到了南方,进了一家电子厂。
她很能吃苦,一个人打三份工。
白天在流水线上,晚上去餐厅端盘子,周末还去发传单。
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了家。
她跟工友说,她要攒钱。
工友问她攒钱干什么。
她说,她想给爸爸买个房子,再给哥哥娶个媳妇。
她觉得,是她占了家里的资源,才让哥哥上大学那么辛苦,让爸爸那么操劳。
她想补偿我们。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这个傻孩子。
这个傻孩子啊!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以为我们过得不好,都是因为她。
她却不知道,她才是那个被我们亏欠最多的人。
小军接着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查出了白血病。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自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她把打工攒下的钱,都用来看病了。
可那点钱,对于这个病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她没有做骨髓移植。
不是找不到配型。
是因为,她没钱了。
她不想再拖累任何人。
所以,她选择了放弃。
她最后的那段日子,是在一家小小的出租屋里度过的。
陪着她的,只有那个工友。
工友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手里,一直攥着一张照片。
是一张全家福。
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是她小学毕业的时候,在学校门口的照相馆拍的。
照片上,我和老伴站在后面,小军和她站在前面。
那时候的她,笑得特别开心,露出一口小米牙。
小军从包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磨得看不出颜色的小布包。
他说,这是她的遗物。
那个工友,一直替她保管着。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个布包。
里面,是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
还有……还有一沓汇款单的存根。
每一张,都是寄给我的。
从三百,到五百,到一千。
最后一张,是一千五。
日期,是她去世前的一个星期。
我无法想象。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是怎么拖着那样一副病体,去挣来这一千五百块钱的。
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笔钱,寄给了那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父亲。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揉捏着,挤压着。
疼得我,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趴在床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发出了野兽一样,压抑而痛苦的哀嚎。
我这一生,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自以为是地活着,用我那套可笑的标准,去衡量所有的人和事。
我用所谓的“面子”,所谓的“亲疏”,把我女儿最真挚的爱,拒之门外。
我让她,带着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遗憾,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
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葬在了哪里。
我这个父亲,不配!
我根本就不配为人父!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念念。
还是那个闷热的夏天。
她站在我面前,把那包“红梅”烟递给我。
这一次,我没有发火。
我接了过来,冲她笑了笑。
我说,谢谢你,念念。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她也笑了。
笑得特别开心。
然后,她转身,跑开了。
像一只快乐的蝴蝶。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叫住她,想跟她说,对不起。
可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然后,我就醒了。
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开始学着,走出这个家。
我让小军,带我去了念念最后生活过的那个城市。
我找到了她住过的那间出租屋。
很小,很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房东说,以前住过一个女孩子,很文静,很爱干净。
我站在那个空荡得只剩下一张床板的房间里,仿佛还能闻到,属于她的,那淡淡的气息。
我仿佛能看到,她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孤单又痛苦的日夜。
我又去了她工作过的电子厂,去过她端过盘子的餐厅。
我和那些曾经与她有过交集的人聊天。
在他们的描述里,我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我的女儿。
她坚强,乐观,善良。
她会把自己的午饭,分给比她更困难的工友。
她会在下雨天,把自己的雨伞,借给没有带伞的陌生人。
她会对着餐厅里哭闹的孩子,温柔地笑。
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个好姑娘。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姑娘,却没有得到过,来自她父亲的一句肯定。
小军也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他变得沉默了很多。
他陪着我,走遍了念念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他看着我这个日渐苍老,佝偻着背的父亲,眼睛里,也常常泛起泪光。
他或许,也开始懂了。
懂得了,我们曾经,错过了一份多么珍贵的亲情。
我们找到了念念的墓地。
是在一个很安静的陵园里。
她的工友,给她选的地方。
墓碑上,只有一张她的黑白照,和她的名字。
我跪在墓碑前,把那包“红梅”烟,和那十九张小纸条,工工整整地摆在上面。
我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她冰冷的脸。
“念念……”我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爸……来看你了。”
“爸……错了。”
“爸……对不起你。”
“孩子……爸想你了……”
我说不下去了。
我把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墓碑上。
一下,又一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心里,那份万分之一的痛苦和悔恨。
小军在旁边,拉着我,哭着说,爸,别这样,爸……
我没有理他。
我只想,离我的女儿,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想告诉她,爸懂了。
爸现在,什么都懂了。
可是,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从南方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小军和儿媳,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儿媳给我熬汤,喂我吃饭,给我擦身。
她做得很好,很周到。
可我,却总是在恍惚中,把她看成念念的影子。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生病的是我。
念念她,会怎么做?
她一定会,比所有人都更尽心地,照顾我吧。
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我吧。
哪怕,是让她付出自己的生命。
病好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住在小军家了。
我回到了我们的老房子。
那个充满了我和老伴,和小军,和念念,所有回忆的地方。
房子很多年没人住,已经很破败了。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屋子里的家具,也落满了灰尘。
小军不同意。
他说,爸,你一个人在这,我们不放心。
我说,我想回来。
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固执地留了下来。
我开始,自己动手,收拾这个家。
我拔掉院子里的杂草,种上了念念小时候最喜欢的月季花。
我把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把那张唯一的老旧的全家福,放大,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会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月季花,发呆。
我会想起,念念小时候,追着蝴蝶跑的样子。
我会想起,她帮我捶背,给我洗脚的样子。
我会想起,她站在我面前,递给我那包“红梅”烟时,那胆怯又充满期待的眼神。
那些被我忽略了的,遗忘了的,所有关于她的细节,都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
每放一遍,我的心,就被凌迟一次。
我戒烟了。
从那天,我打开那个铁盒子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碰过烟。
小军给我买的那些名贵的烟,都被我扔了。
我把那包空的“红梅”烟盒,和那十九张小纸条,还有那张死亡证明,一起,放回了那个牡丹铁盒里。
我把它,放在了我的枕头边。
每天晚上,我都要看一看,摸一摸,才能睡着。
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我的女儿,还陪在我的身边。
我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什么了。
生命,没有如果。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剩下的,只有这无尽的悔恨,和漫长的余生。
我要用我的余生,来偿还我对我女儿的亏欠。
我要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些回忆,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我想,等我到了下面,见到了她妈妈。
我可以跟她说,我把我们的家,收拾干净了。
等我们的女儿,回家。
然后,我要找到念念。
我要跪在她面前。
我要把那句,迟了十几年的“对不起”,亲口,说给她听。
我会告诉她,爸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
最大的错事,就是弄丢了你。
如果,人生能有来世。
我希望,你还做我的女儿。
这一次,我一定,一定,会好好地爱你。
我会把你,捧在我的手心里。
我会告诉你,你是爸爸的骄傲。
是爸爸,最宝贝的,独一无二的,好女儿。
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照在那张全家福上。
照片上,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还是那么灿烂。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笑脸。
我的眼眶,又湿了。
“念念……”
“爸……想你了……”
空气中,仿佛传来一声,轻轻的,遥远的回应。
“爸,我也想你。”
来源:小丑拿个锅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