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夜晚,空气里弥漫着初夏雨后特有的潮湿青草味。我刚把未婚妻雯雯送到她家楼下,正哼着小曲往回走,一道黑影突然从小区花园的拐角处闪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拦在我面前。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夜晚,空气里弥漫着初夏雨后特有的潮湿青草味。我刚把未婚妻雯雯送到她家楼下,正哼着小曲往回走,一道黑影突然从小区花园的拐角处闪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拦在我面前。
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我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口袋里的手机。等我看清那张脸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比刚才被惊吓时还要剧烈。那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眼窝深陷,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疲惫和局促。
是我的叔叔,周建军。一个在我生命里消失了整整八年的男人,我父亲唯一的亲弟弟。
“小驰,”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叔……叔叔找你有点事。”
八年了,我和他最近的距离,就是在奶奶家的全家福上,他的照片被父亲用一张风景画不偏不倚地盖住。我们家,没人敢提他的名字,他像一个禁忌,一个被强行抹去的家庭成员。而现在,在我即将订婚,人生即将迈入新阶段的关口,他却像个幽灵一样,在深夜里将我拦下。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闪过。他是来借钱的?还是来破坏我的订婚宴?我父亲要是知道我见了他,会不会当场气到昏厥?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疏离:“叔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他局促地搓着手,那双手粗糙黝roll,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他不敢看我的眼睛,视线在我的鞋尖和旁边的冬青树之间游移。“没……没什么大事,”他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听说你……你要订婚了,叔叔高兴。这个……这个你拿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我。我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隔着塑料袋,我能摸到一个硬质封皮的轮廓,像是一本存折或者笔记本。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你别管是什么,自己收好,千万,千万别让你爸知道。”他反复叮嘱,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惊恐,“算叔叔求你了,小驰。你爸那脾气……你别跟他说你见过我。”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想走。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叔叔!”
他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
“你……过得好吗?”我问出这句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声苦笑,然后加快脚步,迅速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站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八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当时还在上高中,只记得那天家里像是被炸弹轰过,瓷器碎片满地都是。父亲指着叔叔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骂他是“败家子”、“白眼狼”、“周家的罪人”。而叔叔,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我父亲把最恶毒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他身上。母亲哭着将叔叔推出了门,父亲吼着让他“永远别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从那天起,叔叔就真的从我们的世界里蒸发了。我只从母亲偶尔的叹息和邻居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一些碎片:叔叔好像是做生意亏了血本,欠了一大笔债,还连累了家里。父亲最是好面子,觉得叔叔让他颜面尽失,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于是,一场兄弟间的决裂,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持续了八年之久。
回到家,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父亲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母亲在旁边织毛衣。见我回来,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儿,笑着问:“把雯雯送回去了?那孩子真不错,知书达理的。”
父亲从报纸后面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了我一眼,嘴角难得地带了一丝笑意:“订婚宴的酒店都订好了,请柬也发出去了。你小子争气,找了个好媳D妇,没给我丢人。”
“丢人”两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的神经。我看着父亲那张因为我的婚事而显得意气风发的脸,再想到刚才叔叔那张饱经风霜、满是局促的脸,心里堵得难受。我把那个塑料袋藏在身后,含糊地应了几声,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我一层层地剥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封皮的边角已经磨损得发白。我翻开第一页,一股陈旧的纸张气味扑面而来。
那不是日记,也不是普通的笔记本。那是一个账本。
第一页的日期,是八年前,他们兄弟俩决裂后的第三个月。上面用一种笨拙但极其工整的字迹写着:
“九月三日,存入三千。小驰开学,学费。”
我浑身一震,继续往下翻。
“十一月二十日,存入五千。嫂子阑尾炎手术。”
“次年四月十二日,存入两千。爸的风湿又犯了,买药。”
……
一笔一笔,一行一行,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整个本子。每一笔钱的后面,都标注着用途:我的学费、生活费,我妈的医药费,我爸换新手机的钱,甚至家里换热水器的钱……最后一笔记录,就在上个月。
“五月八日,存入五万。小驰订婚,彩礼,别让他爸为难。”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笔记本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一直以为,是父亲用他那份微薄的工资,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撑起了我的学业和未来。我一直以为,叔叔是个不负责任、连累家人的“罪人”。
可这个账本告诉我,在我成长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在我家里每一次需要用钱的窘迫时刻,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默默地托举着我们。而这双手的主人,就是那个被我父亲唾弃了八年的亲弟弟。
这八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又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的?我不敢想。我只知道,我必须弄清楚真相。
第二天,我借口公司有事,没有去上班。我先找到了我妈。我把账本放在她面前,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在我的追问下,她终于泣不成声地道出了当年的部分隐情。
八年前,爷爷突发脑溢血,急需一大笔手术费。父亲是个极其要强、自尊心比天大的人,他宁愿去跟银行贷款,也不愿跟亲戚朋友开口,觉得那是丢人的事。可当时银行贷款手续繁琐,时间根本来不及。叔叔眼看情况紧急,二话没说,通过他做生意的朋友,借了一笔利息很高的过桥贷款,先把爷爷的手术费给垫上了。
爷爷的命是救回来了,但那笔高利贷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剑。父亲知道后,雷霆震怒。他觉得叔叔这是在打他的脸,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这个做哥哥的无能。他认为叔叔这种“不走正道”的方式,是在拿整个家庭的声誉去冒险,是把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尊严踩在脚下。
“你爸当时就说,他就是去要饭,也不会花你叔叔这种来路不明的钱!”母亲哭着说,“你叔叔当时什么都没解释,就说钱他会自己还,不用家里管。你爸气疯了,觉得你叔叔是在挑衅他,就把他赶了出去。”
原来,核心的矛盾并非叔叔欠了家里的钱,而是父亲无法接受弟弟用一种他认为“不光彩”的方式,越过他解决了家庭的危机。这触犯了他作为兄长和一家之主的绝对权威。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冲突,是顽固的尊严与灵活的亲情之间的碰撞。
我听得心口发闷,又问:“那这账本上的钱是哪来的?”
母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被赶出去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我只知道他后来好像一直在城郊那边开个小修理铺,生意……好像也不怎么好。”
一个开着小修理铺的人,如何能在八年里,断断续续地拿出十几万,甚至几十万?
我拿着账本,心里有了决定。我开着车,按照母亲给的模糊地址,一路打听,终于在尘土飞扬的城乡结合部,找到了叔叔的“铺子”。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铺子。那是一个用铁皮和石棉瓦搭起来的简易棚子,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招牌:“周氏五金机电维修”。我走进去,里面堆满了各种生锈的电机、废旧的零件,空气中混合着机油、焊铁和浓烈的金属锈味。
叔叔正弓着背,趴在一个拆开的马达上,用一把小刷子专注地清理着里面的线圈。他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蓝色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比昨晚看起来更加苍老。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小驰?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那个蓝色的账本放在他面前油腻腻的桌子上。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哽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告诉你爸,他会把钱扔我脸上。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这些钱……”我指着账本,“你开这么个小铺子,哪来这么多钱?”
叔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原来,当年为了还那笔救命的过桥贷款,他把自己准备结婚的房子都卖了。之后,他几乎是净身出户,靠着一点修电器的手艺,搭起了这个棚子。为了多挣钱,他白天修东西,晚上就去跑黑车,给人拉货,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他省吃俭用到了极致,一件衣服穿好几年,每天的伙食就是馒头配咸菜。他把所有攒下来的钱,都通过各种方式,悄悄地“存”进了我们家。
“你上大学那年,学费差几千块,你爸愁得整晚睡不着。我把刚收来准备倒卖的一批旧空调全卖了,才凑够了钱。”
“你妈做手术那次,我连着开了三天三夜的长途货车,眼睛都熬红了,就为了赶在她手术前把钱给你送过去。”
“你买房那笔首付,是我把这几年攒的所有积蓄,还有……还有跟朋友借的一部分,都给你了。我想着,你结婚是大事,不能让你爸在亲家面前丢了面子。”
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听着,心却像被刀子一寸寸地割着。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为了家,为了我,付出了所有,却背负了八年的骂名,过了八年猪狗不如的日子。而我们,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用血汗换来的一切,甚至还鄙夷他,唾弃他。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油腻的桌面上。“叔叔……”我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反而有些手足无措,用那双沾满油污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傻孩子,哭什么。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只要你们过得好,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行!”我猛地抬起头,擦干眼泪,眼神无比坚定,“订婚宴,你必须去!”
叔叔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你爸看见我,非得把桌子掀了不可。你的大好日子,不能被我搅了。”
“他掀桌子,我就把桌子扶起来!叔叔,这件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受的委屈,我爸犯的糊涂,必须在今天有个了断!”我的态度异常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劝他,而是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雯雯。雯雯听完,抱着我,眼睛红红的。她说:“周驰,我没看错人。你放心去做,我支持你。这样的家人,我们不能不要。”
订婚宴的晚上,酒店的包厢里高朋满座,亲朋好友,欢声笑语。父亲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满面红光地招呼着雯雯家的亲戚,享受着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之一。
酒过三巡,按照流程,我作为准新郎要起来敬酒致辞。我端着酒杯,站起身,环视了一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先是感谢了各位来宾,感谢了岳父岳母,然后,我把目光转向了我的父亲。
“爸,妈,谢谢你们把我养大成人。今天我能站在这里,拥有自己的幸福,都是你们的功劳。”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今天,我还要感谢一个人。一个没有到场的亲人。他就是我的叔叔,周建军。”
“周驰!”父亲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低声喝止我,“你胡说什么!提那个不孝子干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蓝色的账本,高高举起。“大家可能不知道,过去的八年,我的学费,我家的开销,甚至我今天订婚的彩礼,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我这位‘不孝’的叔叔!他为了这个家,卖了婚房,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吃了八年的苦,却被我们误解了八年,唾弃了八年!”
我没有说出当年那场关于尊严和价值观的争吵,我只选择陈述事实,陈述叔叔的付出。因为我知道,对于我父亲这样的人,再多的道理也比不过事实的冲击。
整个包厢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我,看着我父亲。父亲的脸从涨红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变成了煞白。他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一刻,被我亲手击得粉碎。羞耻、愤怒、震惊、还有一丝深藏的愧疚,在他脸上交织成一场风暴。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叔叔站在门口,还是那身不太合身的旧西装,头发梳理过,但依然掩不住满脸的沧桑和局促。他是在雯雯的再三恳求下,才终于鼓起勇气过来的。他站在那里,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暴怒边缘的哥哥,眼神里满是恐惧和退缩。
全场的目光,瞬间从我身上,转移到了门口的叔叔,和主位上的父亲之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胸口像是拉着一个风箱。他死死地瞪着叔叔,眼神里有恨,有怨,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彻底崩塌后的脆弱和悲伤。
良久,良久。
父亲那紧绷的身体,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垮了下来。他没有咆哮,没有掀桌子。他只是抬起那只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缓缓地摘下了老花镜,用手背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他看着门口的叔叔,喉结滚动了好几次,才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出了几个字:
“……还愣着干什么。”
“……你侄子订婚,迟到了……过来,坐下。”
没有原谅,没有道歉,没有拥抱。只有一句笨拙的,带着命令口吻,却又包含着千斤重量的话。
叔叔的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步一步,慢慢地挪了过去。
母亲早已泣不成声,拉着叔叔的手,让他坐在旁边的空位上。
那顿订婚宴的后半场,气氛有些古怪的沉默,但那沉默之下,却有一种冰山消融的暖流在缓缓涌动。父亲没再和叔叔说一句话,却在散席的时候,对我说:“明天,让你叔叔……回家吃饭。”
我看着身边紧紧握着我手的雯雯,再看看不远处,我父亲和我叔叔虽然隔着距离,却终于出现在了同一个空间里的身影,我的心,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我明白了,家人之间的爱,有千万种模样。有些爱是响亮的,有些爱是沉默的;有些骄傲是坚硬的铠甲,有些付出是柔软的软肋。而成长,或许就是学会在坚硬的铠甲上,找到那扇通往柔软内心的大门,然后用尽全力,将它推开。
来源:龙哥谈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