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好得像一块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黄油面包,松软,带着暖洋洋的香气。
那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
好得像一块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黄油面包,松软,带着暖洋洋的香气。
我正窝在沙发里,怀里抱着一本翻了很久都没翻过几页的旧书,半梦半醒。
空气里有咖啡豆被研磨后的焦香,还有林悦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洗干净的白衬衫一样的味道。
一切都安静得恰到好处。
直到手机第一次震动起来。
它在茶几上,像一只被惊扰的甲虫,嗡嗡作响,把一室的静谧都给搅碎了。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岳父。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
“别接。”
林悦的声音很轻,从我背后传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里的书,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平静,但平静下面,又像是压着一层薄冰。
我说:“可能是……有什么急事?”
“他没事。”她摇摇头,重新低下头去看她的书,但手指却无意识地把书页的边角捏得死紧,都起了皱,“他找你,才是有事。”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
那声音,一下一下,像小锤子,不重,但很有节奏地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里有点发毛。
岳父是个很沉默的人,像一块风干了很久的石头,棱角都被岁月磨平了,但骨子里还是硬的。
我们结婚五年,他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每一次,都确实“有事”。
第一次,是老家的房子漏雨,房梁有点问题,他一个人弄不了。
第二次,是家里的老黄牛病了,他想让我帮忙在城里问问兽医。
都是些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事,带着泥土和牲口的气味,离我们这个飘在半空中的城市生活很远。
我把手机按了静音,屏幕暗下去,世界又恢复了宁静。
但那种被搅乱的感觉,还残留在空气里,像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林悦似乎松了口气,肩膀都塌下去了几分。
她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很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蹭得我脖子有点痒。
“别理他,”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更轻了,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就是那样,一辈子都学不会好好说话。”
我“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我知道,她和她父亲之间,隔着一堵墙。
一堵看不见,却比什么都坚固的墙。
这堵墙,是在她母亲去世后,一点一点砌起来的。
我没见过我的岳母,只在照片上看过。
是个很温柔的女人,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和林悦一模一样。
林悦说,她妈妈喜欢种花,也喜欢泡茶。
她总说,茶叶是有生命的,在水里舒展开来,是第二次生命的绽放。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种光,在她提起她父亲时,就会瞬间熄灭。
下午三点,手机第二次亮起。
还是岳父。
这一次,我没动。
林悦也没动,但她靠在我身上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像一片被秋风吹过的叶子。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往我怀里埋得更深了。
我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有点乱。
手机亮了一会儿,又自己暗了下去。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灰尘在上下飞舞,像一群迷了路的精灵。
我忽然觉得,我和林悦,就像这两只困在光斑里的精灵,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圈住了,动弹不得。
而那不断响起的电话,就是圈外那个试图打破这一切的声音。
晚饭我们吃得很沉默。
林悦没什么胃口,只是用筷子慢慢地拨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像是在数数。
我给她夹了块鱼,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吃不下。”
我知道她心里有事,那通没接的电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心里那片看似平静的湖,现在,涟漪正一圈一圈地荡开。
晚上九点,电话第三次响起。
我们正准备睡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那震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悦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和抗拒。
“他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和……恐惧?
是的,是恐惧。
我很少在她身上看到这种情绪。
林悦一直是个很坚强,甚至有点要强的女人。
工作上遇到再大的难题,她都能冷静地分析,然后一条一条地解决。
可一碰到关于她父亲的事,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刺。
我伸手,把手机拿过来,直接关了机。
“睡吧。”我说,“明天再说。”
她没动,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才重新躺下来,身体却离我远远的,缩在床的另一边。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林悦的老家,那是个很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树下,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正在泡茶。
茶香很浓,飘满了整个院子。
一个沉默的男人,也就是岳父,在一旁,用一把很旧的刨子,一下一下地刨着一块木头。
木屑纷飞,像一场小雪。
林悦就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看着,不肯走进去。
我想拉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
第二天是周日,我醒来的时候,林悦已经不在床上了。
客厅里传来很轻的说话声。
我走出去,看到她正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背对着我。
晨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但她的背影,看起来却格外单薄。
“……我说了,我们没钱,也没有时间……你不要再找他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挂了电话,她转过身,看到了我。
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没睡好,也像……是哭过。
“我姑姑打来的。”她解释道,声音有点沙哑。
我点点头,没说话,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接过水杯,手指冰凉。
“我爸……想重开那个茶馆。”她终于说了出来,声音低得像耳语。
茶馆。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脑海里那扇尘封的门。
那些林悦偶尔提起过的,碎片式的记忆,一下子都拼凑了起来。
那个茶馆,是她妈妈生前最大的心愿。
名字都取好了,叫“清禾”。
取自“禾木青青,宛在水中央”。
是她妈妈最喜欢的一句诗。
她说,她妈妈那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她会拉着林悦的手,指着院子里那片空地,兴致勃勃地描述着未来的茶馆是什么样子。
要有落地的玻璃窗,阳光可以洒进来。
要有木头的桌椅,摸上去有温暖的质感。
院子里要种满各种各样的花,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景。
她说,她要泡最好喝的茶,给每一个路过的人。
那时候,岳父也是支持的。
他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甚至还借了一些钱,开始动工。
他亲手画图纸,亲手去挑木料,每天身上都沾满了木屑和汗水,但脸上总是有笑的。
林悦说,那是她记忆里,她父亲笑得最多的日子。
可是,茶馆的框架刚刚搭起来,岳母就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
诊断书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懵了。
是癌。晚期。
为了治病,家里很快就空了。
那个搭了一半的茶馆,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像一个没有完成的梦,也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最后,人还是没留住。
岳母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她拉着岳父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清禾……开起来……”
岳父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攥着她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
从那以后,岳父就变了。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
他不再碰那些木料,甚至看都不看那个半成品的茶馆一眼。
他把所有和岳母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锁进了一个大箱子。
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假装那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而那个未完成的茶馆,就成了林悦心里的一根刺。
她觉得,是那个茶馆,耗尽了她母亲最后的心血。
是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加速了她的离去。
她恨那个茶馆,也开始……怨恨她的父亲。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固执地守着那个空壳子,守着那个让她痛苦的回忆。
所以,大学毕业后,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来到了这座离家很远的城市。
她想逃离。
逃离那个院子,那个茶馆,那个沉默得像一座孤岛的父亲。
“他疯了。”林悦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的手在抖,水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都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我?”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或许……他只是想完成岳母的心愿。”我试探着说。
“心愿?”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转过身来。
“那不是心愿!那是个诅咒!是它害死了我妈!你懂不懂?”
她的情绪很激动,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种全世界都崩塌了,只剩下自己的孤独。
我轻轻地帮她擦掉眼泪,说:“好,我们不管。不管他,好不好?”
她靠在我怀里,哭了很久。
像要把这些年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痛苦,都一次性哭出来。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第四通电话,在周日下午,我们准备出门采购的时候,又响了。
这一次,是视频通话。
林悦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视频请求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手机。
我想,总要有个了断。
我按了接听。
屏幕上出现的,是岳父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好像又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上去的。
他那边很吵,像是在一个工地上。
背景里,能看到一些木料和工具。
“陈阳啊……”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小悦呢?”
我看了眼躲在卧室门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林悦,撒了个谎:“她……她出去了。”
岳父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
“哦……那……那你跟她说一声,”他似乎有点紧张,搓了搓手,“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们那个……装修房子,有没有认识的……会弄水电的师傅?我这边……线路有点复杂,搞不明白……”
他的话语无伦次,眼神躲闪。
我看着他身后那个熟悉的,搭了一半的木头架子,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在问水电师傅。
他是在求助。
用他那笨拙的,不善言辞的方式,向我们求助。
“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您那边……是在弄茶馆吗?”
他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没……没有……就是……收拾收拾院子……”
他还在嘴硬。
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男人,连一句简单的“我需要帮助”都说不出口。
“爸,”我又叫了一声,加重了语气,“您别骗我了。您是不是钱不够了?还是人手不够?”
屏幕那头,他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传来“滋滋”的电锯声,还有风吹过空旷院子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红了。
“我……我就是想……在你妈生日之前,把它弄好……”
“她……她以前总说,想在生日那天,坐在自己开的茶馆里,喝一杯自己泡的茶……”
他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都碎在了喉咙里。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老人,守着一个未完成的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不是在固执,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的爱人。
他想留住她。
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留住她存在过的痕迹。
挂了视频,我回头,看到林悦还站在那里。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痛苦,还有一丝……动摇。
“你都听到了。”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咬着嘴唇,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我记得,”林悦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妈走之前,茶馆的房梁刚上好。那天,我爸特别高兴,喝了点酒。他抱着我妈,在她耳边说,‘清禾,等茶馆开好了,我就什么都不干了,天天陪着你,给你打下手’。”
“我妈就笑,笑得特别好看。她说,‘好啊,那你要听我这个老板娘的话哦’。”
“那时候,他们眼里的光,是真的。”
“可是后来……那光就没了。”
“我爸把所有的错都归到自己身上。他觉得,如果不是他非要建那个茶馆,我妈就不会那么累,就不会走得那么快。”
“他活在愧疚里,出不来了。”
“我也一样。”
“我怨他,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带我妈去检查,怨他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个破木头架子上。”
“其实……我最怨的,是我自己。”
“我怨我自己那时候太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一切发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我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过往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抱着她,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第二天是周一,我跟公司请了假。
我跟林悦说,我想回老家一趟。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挣扎。
“你一个人?”
“嗯,我先去看看。”我说,“你别担心,我就是……去看看。”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帮我……看看那棵桂花树,还在不在。”
我坐上回她老家的高铁,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后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城市的喧嚣,变成了田野的宁静。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穿越一条时光隧道,去往一个属于过去的地方。
林悦的老家,是一个很典型的江南小镇。
青石板路,白墙黑瓦,一条小河穿镇而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和植物腐烂的清香。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她家的老宅。
院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看到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场景。
院子很大,中间那棵桂花树,枝繁叶茂,依然健在。
树下,那个半成品的茶馆,比视频里看到的更加破败。
木料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有些发黑。
地上堆满了各种工具和杂物。
岳父就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碗面,正呼噜呼噜地吃着。
他看到我,明显愣住了,手里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中。
“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您。”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有点不自在,把碗往旁边挪了挪。
“小悦呢?”
“她上班。”
他又沉默了。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
只有风吹过桂花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个……”我指了指那个木头架子,“打算怎么弄?”
他看了我一眼,放下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说我不会。
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还能怎么弄,”他自嘲地笑了笑,“就我这把老骨头,瞎折腾呗。”
“图纸呢?”我问。
他愣了一下,指了指屋里。
我走进那间他住了几十年的老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照片上,年轻的岳父和岳母,抱着还是个婴儿的林悦,笑得一脸幸福。
桌子上,摊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图纸。
那应该就是茶馆的设计图。
画得很细致,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旁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岳父的字。
记录着他这些年,为了这个茶馆,做的所有准备。
他去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木料,请教过多少老师傅。
甚至连水电线路的走向,他都自己画了草图。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写字的人,没什么文化。
但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字。
“清禾,等我。”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写出来的。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是一个男人,对他逝去的爱人,最深沉,也最笨拙的告白。
他不是活在愧疚里。
他是活在思念里。
他用这种方式,延续着他和她的爱情。
我拿着笔记本走出去,递到他面前。
“爸,这个茶馆,我们一起建。”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那光,很亮,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阴霾都驱散。
我在老家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我跟岳父,几乎没怎么说话。
但我们之间的交流,比任何时候都多。
我们一起去木材市场挑木料。
他会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那些木头,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他会告诉我,哪种木头适合做房梁,哪种木头适合做桌椅。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沉淀。
我们一起研究图纸。
他会指着图纸上的某个地方,告诉我,这里,你妈当年说,要开一扇大大的窗户,这样,坐在这里喝茶的人,一抬头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桂花树。
这里,要做一个吧台,吧台后面,要打一排格子,放她收藏的那些茶叶罐。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他的眼神,却温柔得像一水。
我们一起干活。
我年轻,有力气,就负责那些重活。
他年纪大了,但手艺还在。
刨木头,凿卯榫,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个艺术家。
汗水顺着我们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木屑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每天晚上,我们会坐在院子里,喝点小酒。
他会跟我说起很多他和岳母的往事。
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他们年轻时,也曾为了生活,吵过很多次架。
说林悦小时候,有多调皮。
他说,你妈啊,就是个傻女人。
一辈子,就两个心愿。
一个是看着小悦,能平平安安,嫁个好人家。
另一个,就是开这么个小茶馆。
他说,第一个心愿,她看到了。小悦嫁给你,她很放心。
第二个……是我没本事,让她带着遗憾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月亮,眼圈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只能拿起酒杯,敬他一杯。
“爸,妈会看到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好像……塌了。
一个星期后,我回了城里。
我给林悦看了我拍的照片。
照片上,那个破败的木头架子,已经初具雏形。
岳父站在架子下面,虽然满身尘土,但精神头却很好,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林悦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那个周末,我们一起回了老家。
车子开进小镇的时候,林悦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当车子停在老宅门口时,她没有马上下车。
她坐在车里,看着那个熟悉的院门,眼眶慢慢地红了。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走吧。”我说。
我们推开院门。
岳父正在院子里干活,听到声音,他抬起头。
当他看到林悦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锤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父女俩,就这么隔着一个院子,遥遥相望。
谁也没有先开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最后,还是林悦,先迈开了脚步。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走到岳父面前,站定。
然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
就这一个字,岳父的眼泪,瞬间就决了堤。
这个像山一样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想要去抱抱自己的女儿,却又好像怕弄脏了她,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林悦却主动上前,抱住了他。
“爸,我回来了。”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桂花树的影子里,一对隔阂了十几年的父女,终于和解了。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回老家。
我们三个人,一起动手,把那个承载了两代人梦想的茶馆,一点一点地,从图纸变成了现实。
林悦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会挽起袖子,跟着岳父学木工。
虽然总是笨手笨脚,弄得满身都是木屑,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
她会拉着岳父,去镇上买各种各样的花种子,把院子里的空地都种上。
她会翻出岳母当年留下的那些茶叶,学着她的样子,研究怎么泡才最好喝。
她的话也变多了。
她会跟岳父,聊起她这些年在城市里的生活,聊她的工作,她的朋友。
岳父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但眼里的笑意,却藏都藏不住。
有时候,我会看到他们父女俩,坐在院子里,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着那个越来越像样的茶馆,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看一个建筑。
他们是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梦。
是在和那个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半年后,在岳母生日那天,茶馆终于开业了。
没有请客,没有鞭炮。
就我们三个人。
茶馆的名字,就叫“清禾”。
是岳父亲手刻在牌匾上的,字迹虽然不好看,但很有力道。
那天,林悦穿上了岳母生前最喜欢的一件旗袍。
她亲手泡了一壶茶,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山上采的新茶。
她把第一杯茶,端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洒在了地上。
“妈,茶馆开好了。”
“您看到了吗?”
一阵风吹过,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
我们三个人,坐在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前。
阳光洒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窗外,是满院子的花,和那棵见证了所有悲欢离合的桂花树。
岳父喝了一口茶,说:“这茶,有你妈当年的味道。”
林悦笑了,眼角有泪光。
“爸,以后,我们每个周末都回来。”
“好。”
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过去,也聊未来。
我看着身边这两个我最爱的人,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的踏实和安宁。
原来,家,不一定是一个地方。
家,是只要你们在,哪里都是。
傍晚的时候,岳父从里屋,拿出了那个他锁了很多年的大箱子。
他打开箱子,里面,都是岳母的东西。
她穿过的衣服,她用过的茶具,她写的日记。
还有很多,她和岳父的合影。
林悦拿起一本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着。
照片上的岳母,笑得那么明媚。
岳父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非要拉着我去照相馆,说要把最好看的样子留下来。”
照片上,年轻的岳父,一脸的青涩和拘谨。
而岳母,则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林悦的指尖,轻轻地抚过照片上母亲的脸。
“我以前,总觉得,是这个茶馆,夺走了她。”
“现在我才明白,这个茶馆,是她留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是啊。
它不是一个诅咒。
它是一个念想,一个寄托,一个可以安放所有思念和回忆的地方。
它让我们明白,死亡,并不是终点。
遗忘,才是。
只要我们还记得,那个爱笑的女人,就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后来,第五通电话,是岳父打来的。
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周三晚上。
我和林悦正在吃晚饭。
手机响了,林悦拿起来,看到是她爸,她笑了笑,按了免提。
“喂,爸。”
“哎,小悦啊,”岳父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吃饭了吗?”
“吃了,您呢?”
“我也吃了。那个……我就是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什么事啊?”
“今天……镇上来了几个游客,迷路了,走到我们这儿来了。我……我就请他们进来喝了杯茶。”
“然后呢?”林悦笑着问。
“然后……他们说,我们这茶馆,真好。茶也好喝。他们走的时候,还非要给钱,还说下次要带朋友来。”
岳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小的,藏不住的得意。
“那您收钱了吗?”
“我没要。我说,这是我开给我老婆的茶馆,不卖。”
电话那头,我们都笑了。
挂了电话,林悦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真好。”
是啊,真好。
那个周末,我们又回去了。
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茶香和花香。
岳父正在院子里,给新种的花浇水。
他看到我们,笑呵呵地说:“你们回来啦,快,尝尝我新研究的桂花茶。”
我们坐在茶馆里,喝着茶,聊着天。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看着窗外,那棵桂花树下,仿佛看到了一个温柔的女人,正对着我们,笑得眉眼弯弯。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而我们,也终于学会了,带着这份爱和思念,好好地,继续往前走。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电话铃声,如今,变成了我们之间最温暖的牵挂。
它不再是催促,不再是求助。
它只是一个父亲,在对自己的孩子说:
“嘿,我想你们了。”
来源:月亮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