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深吸一口气,公园里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总算把那股憋在胸口的火气压下去一点。
午后三点,太阳懒洋洋地挂着,像个刚睡醒的橘子,没什么力气。
公园里这片小小的儿童乐园,就是我最近的避难所。
豆豆在滑梯上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咯咯的笑声像一串串小银铃。
我坐在长椅上,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那个叫“甲方爸爸”的男人,声音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这个logo,不够大气!”
“能不能再多几个版本?我们再看看。”
“要五彩斑斓的黑,你懂吗?”
懂,我太懂了。
我懂你就是想白薅我羊毛,把我当成不用充电的AI作图工具。
我深吸一口气,公园里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总算把那股憋在胸口的火气压下去一点。
长椅的另一头,坐着个老爷爷。
他几乎每天都在。
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子,一双布鞋,手里总是盘着两个光溜溜的核桃。
他身边总会围上几个精力旺盛得没处使的小孩。
豆豆有时候也会凑过去。
今天他又开讲了。
声音不响,有点沙哑,像被岁月磨过的旧砂纸。
“话说当年啊,我们那会儿,吃的可不是现在的大米白面……”
又来了。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开场白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几个刚凑过去的小孩,一听又是忆苦思甜,立马没了兴趣,作鸟兽散。
只剩下豆豆,还有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还傻乎乎地仰着脸。
“爷爷,那你们吃什么呀?”豆豆问,眼睛瞪得溜圆。
“吃什么?”老爷爷笑了,脸上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吃高粱糊糊,吃糠咽菜,有时候……连树皮都得啃。”
豆-豆“哇”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美食。
我差点没被他气笑。
这傻小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树皮能好吃吗?
我拿出手机,想刷刷朋友圈,屏蔽掉这过分淳朴的对话。
可屏幕一亮,又是那个客户的头像在闪。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索性关了屏幕,眼不见心不烦。
耳朵里,老爷爷的故事还在继续。
“那时候,我跟你们差不多大,也就七八岁的光景,就跟着大人去逃难了。”
“为什么要逃难呀?”羊角辫小姑娘问。
“因为打仗了,小鬼子来了。”
老爷爷的声音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但我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草坪。
可他的眼神,好像穿透了那片草坪,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我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多久,记不清了。只记得脚上的鞋早就磨破了,脚底板全是血泡。”
“疼吗?”豆豆小声问。
“疼啊,怎么不疼。”老爷爷收回目光,看着豆豆,笑了笑,“可那时候,没人会喊疼。喊了也没用,你爹娘背着全部家当,还拉着更小的弟妹,谁有空管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说的,太实在了。
实在得有点扎心。
我想起豆豆上次摔了一跤,膝盖蹭破点皮,哭得惊天动地,我和他爸围着他转了半天。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后来,我就跟家里人走散了。”
老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
“就在一个晚上,天上下着雨,飞机在头顶上嗡嗡地叫,一眨眼,我爹娘就不见了。”
豆豆的嘴巴张成了“O”形。
羊角辫小姑娘的眼圈有点红。
连我都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开始有点认真听了。
这故事,好像跟我以前听过的那些版本,不太一样。
没有那么多慷慨激昂,只有一种……很真实的无力感。
“我一个人,就成了一个小叫花子。跟着一群人往前跑,饿了就讨饭,冷了就缩在破庙里。”
“那您后来找到爸爸妈妈了吗?”豆豆追问。
老爷爷摇了摇头。
“没。再也没见过。”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只有远处其他孩子的喧闹声,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看着老爷爷平静的脸,突然觉得有点心酸。
这么大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跟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不过,我运气好。”他又开口了,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点暖意。
“我遇到了一个人。”
“谁呀谁呀?”两个小听众异口同声。
“一个大哥哥。他比我大个七八岁,也是一个人。他看我可怜,就把他讨来的半个窝窝头分给了我。”
“从那天起,我就跟着他了。他叫我‘小石头’,因为他说我像路边的小石头一样,不起眼,但命硬。”
“小石头……”豆豆念叨着这个名字,好像觉得很有趣。
“我们俩,就这么相依为命。他去哪,我就去哪。他有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我饿着。”
老-爷爷的嘴角,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那笑容,让他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他会的可多了。会爬树掏鸟窝,会下河摸鱼,还会辨别哪种野菜能吃,哪种有毒。”
“他甚至还教我认字。就在地上,用树枝写。他说,人不能当睁眼瞎,不然一辈子都只能在泥里打滚。”
我愣住了。
这故事的走向,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本以为会是控诉,是血泪,没想到,却拐进了一条温情的巷子。
“那他人呢?”我忍不住,也开口问了一句。
我的声音有点突兀,把豆豆和那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
他们齐刷刷地回头看我,好像在奇怪我这个“大人”怎么也来凑热闹。
老爷爷也看向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讶异。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啊……后来,我们一起参了军。”
“参军?”我更惊讶了。
两个流浪儿,怎么会去参军?
“嗯。那时候,到处都在招兵。我们俩一合计,当兵,至少有饭吃,有衣穿,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而且,还能打小鬼子。我们亲眼见过他们有多坏。”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但“坏”那个字,他说得很重。
重得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当兵苦不苦啊?”豆-豆问。
“苦。比讨饭还苦。”老爷爷毫不犹豫地回答。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跑操,练刺杀,手上脚上全是伤。晚上睡的是大通铺,有时候半夜还会被拉起来搞紧急集合。”
“但我们俩在一起,就不觉得苦了。”
“我们约定好了,等打跑了小鬼子,就一起回家。他说他家在南方,有山有水,还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他说,等仗打完了,就带我回他家,让我认他爹娘当干爹干娘。他说,他会供我读书,让我当个文化人。”
老爷爷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叫做“回忆”的光晕里。
我彻底忘了手机里的客户,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设计稿。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公园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渐渐被吸引了过来。
几个本来在聊天的阿姨,停下了话头。
一个正在打太极的老大爷,也收了招式,站在不远处。
“我们参加了很多次战斗。记不清了。”
“只记得有一次,最险的一次。”
他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颤抖。
“那是在一个叫‘马家坡’的地方。我们被包围了。敌人比我们多好几倍。”
“子弹像下雨一样,到处都是炮弹坑。我吓得腿都软了,趴在战壕里不敢动。”
“是他,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吼我:‘小石头,怕个球!是爷们就拿起枪!’”
“他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塞给我一把枪。他的眼睛是红的,但很亮,像有火在烧。”
“那一仗,打了三天三夜。”
“我们没吃没喝,渴了就舔枪管上的露水,饿了……就只能忍着。”
“很多人都倒下了。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最后,就剩下我们几个人,被堵在一个山坳里。”
老爷爷停了下来,端起旁边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
他的手,抖得有些厉害。
周围,已经围了一小圈人。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连豆豆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我腿上,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裤子。
“敌人喊话,让我们投降。”
“他第一个站起来,朝着外面骂:‘投降你奶奶个腿!有本事就过来!’”
“然后,他就带头往外冲。”
“他说:‘小石头,跟紧我!冲出去,就是活路!’”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只记得他这句话。他往前跑,我就跟在后面跑。”
“子弹就在耳边‘嗖嗖’地飞。我看到他……他突然晃了一下。”
“他回过头,对我笑了一下。”
“他说:‘小石头,快跑!别回头!’”
“他说:‘记住,往南跑!去我家!找那棵桂花树!’”
“然后,他就倒下去了。”
老爷爷的声音,彻底沙哑了。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我看到有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滴落下来。
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羊角辫小姑娘已经开始小声地哭了。
豆豆也把脸埋在我怀里,小身体一抽一抽的。
我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眶却也湿了。
周围的阿姨们,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叹气。
那个打太极的老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们旁边。他递过来一张纸巾。
“后来呢?”老大爷问,声音也有些嘶哑。
老爷爷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
“后来……我跑出去了。我活下来了。”
“我一直记着他的话,一路往南走。我找到了那个地方,找到了那棵桂-花树。”
“可是,他家已经没人了。邻居说,他爹娘,早就被炸死了。”
人群里,一片压抑的唏嘘声。
命运的残酷,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我没地方去,就在那儿留下了。我参了军,后来又转业到了工厂。我结了婚,生了孩子。”
“我这辈子,都在找他。”
“我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部队里的档案,在那次突围中全烧了。”
“我只知道,他叫我‘小石头’。”
“我只记得,他让我去找那棵桂花树。”
“我找了一辈子,问了一辈子。凡是遇到那个年代当过兵的,我都会去问一问。”
“有没有人,认识一个会教人认字、会带着一个小跟屁虫、最后倒在马家坡的大哥哥?”
“可是,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老爷爷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有无尽的遗憾和苍凉。
整个公园,好像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笼罩着。
一个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寻找,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我看着老爷爷,突然觉得,他每天在这里讲这个故事,或许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忆苦。
他只是……不想忘记。
他怕自己老了,记性差了,会把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笑容,给忘了。
他怕那个用生命为他换来活路的人,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他……他有没有说过,他自己的名字?”我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
我知道这很傻。
如果知道名字,怎么会找不到呢?
老爷爷摇了摇头。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大名。他说太拗口了。我们都叫他‘阿文’。”
“阿文?”
“嗯,文章的文。”
周围的人群开始慢慢散开了。
故事讲完了,生活还要继续。
妈妈们要带孩子回家做饭了,老大爷们也要回去看新闻了。
豆豆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妈妈,那个阿文哥哥,是不是就死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没有死。”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声音不大,也很苍老,还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们都循声望去。
是那个打太-极的老大爷。
他一直没走。
他看着讲故事的老爷爷,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汹涌的激动。
讲故事的老爷爷也愣住了,他看着那个老大爷,嘴巴微微张着。
“你说什么?”
“我说,他没有死。”打太极的老大爷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了很多。
“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问。
所有还没走远的人,都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打太极的老大爷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讲故事的老爷爷。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的腿脚似乎也不太好,走得很慢,很稳。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讲故事的老爷爷。
“我……我叫常贵。以前他们都叫我小石头。”老爷爷下意识地回答。
“常贵……”打太极的老大爷念叨着这个名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和讲故事的老爷爷一样,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
他的手,在发抖。
他指着常贵爷爷的额头,那里有一道很浅的疤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里……是不是当年为了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磕的?”
常贵爷爷浑身一震,像被雷击中了一样。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仿佛要从那张苍老的脸上,找出熟悉的痕迹。
“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打太极的老大爷声音已经哽咽了,“你最怕吃苦瓜,一吃就吐。”
“我还知道,你睡觉会磨牙,像小老鼠啃东西。”
“我还知道……”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两行老泪,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滚滚而下。
常贵爷爷也呆住了。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倒流了六十多年。
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回到了那个遍地尸骨的马家坡。
“你……你是……”常贵爷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围的人,也都看傻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什么。
我的心,跳得飞快,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这怎么可能?
这也太巧了吧?
巧得像电影剧本。
可是,看着两位老人那激动得无以复加的神情,那不是演的。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被瞬间唤醒的真实反应。
打太极的老大爷,抬手抹了一把泪。
他努力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石头……你不认识我了?”
“我就是那个,让你去找桂花树的人啊。”
轰——
我的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
周围的人群,也爆发出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天哪!”
“不会吧!”
“他……他就是阿文?”
常贵爷爷,那个被叫做“小石头”的老人,彻底僵住了。
他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只有嘴唇,在不停地哆嗦。
他看着眼前的人,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用尽余生的力气,把这张脸,和记忆深处那张年轻、鲜活的脸,重叠在一起。
“阿……阿文?”
他试探着,叫出了这个名字。
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是我。”
“是我啊,小石头!”
自称“阿文”的老大爷,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了常贵爷爷。
两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在公园的夕阳下,相拥而泣。
哭得像两个走失了半个世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周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响成了一片。
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
我抱着豆豆,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豆豆在我怀里,小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呀?”
我摇摇头,说:“妈妈没哭,妈妈是高兴。”
是真的高兴。
我从没想过,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公园里,我会亲眼见证这样一个奇迹。
一个跨越了六十多年的重逢。
两个在战火中失散的兄弟,在生命的尽头,竟然真的再次相遇。
常贵爷爷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
那个他寻找了一辈子的人,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就在这个他每天来讲故事的公园里。
一个打太极,一个讲故事。
他们可能无数次擦肩而过,却从没认出彼此。
岁月,是多么无情的小偷。
偷走了他们的青春容颜,偷走了他们矫健的身体,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
可岁月,又是多么仁慈的编剧。
它在故事的最后,安排了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
两位老人哭了很久。
像是要把这六十多年的思念、委屈、遗憾,全都哭出来。
后来,还是“阿文”爷爷先停了下来。
他拍着常贵爷爷的背,就像很多年前,在战壕里安慰那个吓得发抖的小男孩一样。
“好了,不哭了。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常贵爷爷抬起头,红着眼睛,一拳捶在他胸口。
“你这个混蛋!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倒下去了吗?”
“我没死。”阿文爷爷笑着,眼泪还在流,“我命大。子弹打穿了我的肺,但是我没死。后来被老乡救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常贵爷爷吼道,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找了!”阿文爷爷也急了,“我伤好了以后,就回了部队。可他们说,突围出去的人里,没有一个叫‘小石头’的。他们说,你可能……”
他说不下去了。
常-贵爷爷也明白了。
当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
一个没有大名、没有户籍的小叫花子,在档案里,根本就不存在。
在官方记录里,“小石头”已经在马家坡牺牲了。
而“阿文”,也同样在“小石头”的记忆里,牺牲了。
他们都以为对方已经不在人世,却都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着对方。
一个,走遍千山万水,回到约定的地方,守着一棵不会说话的桂花树。
一个,留在部队,保家卫国,把那份兄弟情,深埋在心底。
“我后来……也回过家。”阿文爷爷的声音低沉下来,“跟你一样,家里也没人了。”
“我就一直待在部队,直到转业。后来就来了这个城市。”
“我……我改了名字。”
“为什么?”
“我当年的档案,也毁了。伤好归队后,重新登记的。我想着,‘阿文’已经死在马家-坡了,就让他死了吧。我就用了我的大名。”
他顿了顿,看着周围所有好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叫,李卫国。”
李卫-国。
这个名字,像一颗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李卫国?
那个每天在公园里教人打拳、下棋,脾气有点倔,但心肠很好的李大爷?
就是那个……刚刚还递给我纸巾的老大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常贵爷爷每天在这里讲他和“阿文”的故事。
而“阿文”,也就是李卫国大爷,每天就在不远处打他的太极。
他们是这个公园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命运,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李卫国……”常贵爷爷念着这个名字,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好名字,好名字啊。”
“保家卫国,你做到了。”
李卫国大爷也笑了。
他拉着常贵爷爷的手,紧紧地握着。
“走,小石头,哥带你回家。”
“回哪个家?”
“回我家!我家,就是你家!”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地走远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人群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我那个“五彩斑斓的黑”的logo,好像有了一点灵感。
那不是黑色。
那是在最深的黑暗里,依然闪烁着的人性的光芒。
是承诺,是寻找,是绝望中的希望,是岁月也无法磨灭的记忆。
我拿出手机,没有理会客户的催促。
我打开备忘录,敲下了一行字:
“今天,在公园里,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就叫《重逢》。
我的生活,好像从这一刻起,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特意早早地带着豆豆去了公园。
我心里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
不知道那两位爷爷,今天还会不会来。
到了那片熟悉的空地,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个在东头讲故事,一个在西头打太极。
他们就坐在一起,在那张长椅上。
还是那张我昨天坐过的长椅。
常贵爷爷没再盘核桃了,李卫国大爷也没带他的太极剑。
他们俩,就那么并排坐着,沐浴在晨光里。
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
说的什么,我听不清。
但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那笑容,比公园里所有的花都好看。
很多熟悉的老街坊都围了过去。
“李大爷,常大爷,真为你们高兴啊!”
“可不是嘛!这真是天大的缘分!”
“昨天我回家跟我家老头子说了,他还不信呢。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位老人笑着,一一回应着大家的祝福。
我没有上前去打扰。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豆豆拉了拉我的衣角。
“妈妈,小石头爷爷今天不讲故事了吗?”
我笑了笑,说:“他已经找到听故事的人了,就不用再讲给大家听了。”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跑到两位爷爷面前,仰着小脸,脆生生地喊:
“小石头爷爷好!阿文爷爷好!”
两个老人同时愣了一下,然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卫国大爷,也就是阿文爷爷,把豆豆抱了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小子!你还记得我们!”
“当然记得!”豆豆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我昨天都听哭了呢!”
“哈哈哈,好,好,有良心!”常贵爷爷也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我之前那些烦恼,那些关于客户、关于工作的焦虑,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跟他们这跨越了大半个世纪的生离死别比起来,我那点事,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生活里的一点毛毛雨罢了。
而他们,是经历过狂风暴雨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公园里的风景彻底变了。
长椅上,总是坐着那对“新晋兄弟”。
他们一起看人下棋,一起评论别人的太极打得好不好。
常贵爷爷会指着一个年轻人说:“你看他那身板,当年要是在我们部队,肯定是个好兵。”
李卫-国大爷就会撇撇嘴:“得了吧,就他?跑个五公里都喘。想当年,我们负重越野……”
然后两个人就会开始“想当年”的二重奏。
周围的人也不嫌他们烦,都乐呵呵地听着。
有时候,他们也会争吵。
“你当年那一脚踹得太狠了!我屁股疼了好几天!”
“我不踹你,你就搁那儿等死啊?没出息的玩意儿!”
“你才没出息!你答应带我回家吃桂花糕的,结果呢?你自个儿先倒了!”
“我那不是……不可抗力嘛!”
吵着吵着,两个人就都笑了。
那笑声里,有埋怨,有庆幸,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成了他们最忠实的“观众”。
我每天都会带着豆豆去公园,就为了看看他们。
听他们斗嘴,看他们拌架。
我觉得,这比任何电视剧都精彩。
我的设计工作,也出奇地顺利。
那个难缠的客户,看了我交上去的新方案,竟然破天荒地一次就通过了。
他说:“这次的感觉,对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厚重感和生命力。”
我对着屏幕,笑了。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功劳。
那是常贵爷爷和李卫国大爷给我的灵感。
是他们的故事,让我的设计,有了灵魂。
这天下午,我又在公园里见到了他们。
他们身边,还多了一个年轻人。
看样子,应该是李卫国大爷的孙子。
年轻人拿着手机,正在给两位老人拍照。
“爷爷,您俩靠近点,笑一个!”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李卫国大爷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很诚实地往常贵爷爷那边靠了靠。
常贵爷爷则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来,看镜头!茄子!”
“咔嚓”一声,一张合影诞生了。
年轻人把手机递给他们看。
照片上,两个老人紧紧挨着,背景是公园的绿树和蓝天。
他们的表情,一个倔强,一个腼腆。
但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同样的光。
那是一种,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安定的光。
“拍得不错。”李卫国大爷评价道,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还行吧。”常贵爷爷小声说,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张照片。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常贵爷爷的家人呢?
他不是说,他后来也结婚生子了吗?
正想着,一个中年男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爸!您怎么跑这儿来了!电话也不接,可把我给急死了!”
是常贵爷爷的儿子。
他看起来一脸焦急。
常贵爷爷却一点也不慌张,他指了指身边的李卫国大爷,对他儿子说: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李叔,我兄弟。”
常贵爷爷的儿子愣住了。
他看看自己父亲,又看看旁边这个陌生的老人。
“兄弟?爸,您什么时候多了个兄弟?”
“说来话长。”常贵爷爷摆摆手,“总之,以后他就是你亲叔。他要是有什么事,你得跟我一样,随叫随到,听见没有?”
那语气,不容置疑。
常贵爷爷的儿子,一脸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哦……哦,好。李叔好。”
李卫国大爷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但那眼神,很温和。
我突然明白了。
常贵爷爷,终于把他最重要的“家人”,介绍给了他现在的家人。
他失落了六十多年的那一环,终于补上了。
他的人生,从今天起,才算是真正的完整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片开满桂花的树林。
两个年轻人,一个高大,一个瘦小,在树下追逐打闹。
高大的那个说:“小石头,等打完仗,我就带你回来。我家的桂花糕,是最好吃的!”
瘦小的那个说:“好啊!阿文哥,你可不许骗我!”
阳光透过桂花树,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日子一天天过去。
公园里的那道风景线,成了所有人的习惯。
大家每天去公园,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那两位老爷爷在不在。
看到他们坐在一起斗嘴,大家就觉得,今天又是安稳的一天。
他们的故事,也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城市。
有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
长枪短炮地围着他们。
李卫国大爷有点不耐烦。
“拍什么拍,有什么好拍的。不就是俩老头子嘛。”
常贵爷爷则比较配合,他对着镜头,又把那个讲了无数遍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可以随时纠正他、补充他的人。
“不对不对,那天不是下雨,是下雪籽儿。”
“你记错了,那小子不是河南的,是山东的。”
“你忘了?我们还分过他半个烤地瓜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那个尘封的故事,描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
记者问常贵爷爷:“大爷,您找了他一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了,是什么心情?”
常贵爷爷想了想,说:
“没什么心情。就觉得,该着了。”
“这辈子,踏实了。”
记者又问李卫国大爷:“那您呢?时隔这么多年,再见到当年的小兄弟,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李卫国大爷看了看身边的常贵爷爷,沉默了半晌。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
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
“我想跟他说,这小子,比我想象的,要出息多了。”
“没给我丢人。”
那一刻,我看到常贵爷爷的眼圈,又红了。
他转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但我知道,这句话,他等了六十多年。
这句肯定,比任何勋章都珍贵。
节目播出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很多人都被他们的故事感动了。
有热心的企业,说要赞助他们去“马家坡”旧地重游。
还有人,说要以他们的故事为原型,拍成电影。
但两位老人都拒绝了。
李卫国大爷说:“都过去了。再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人,要往前看。”
常贵爷爷说:“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已经找到了。别的,都不重要了。”
他们依然每天去那个公园。
仿佛外界的喧嚣,都与他们无关。
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过是坐在那张长椅上,晒晒太阳,聊聊天。
仿佛要把这错过的六十多年,都一点一点,补回来。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工作,带娃,偶尔为了“五彩斑斓的-黑”而头痛。
但我发现,我的心态,完全变了。
我不再那么容易焦虑,不再那么容易被一点小事惹得火冒三丈。
每次我快要“破防”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两位老人。
想起他们经历的战火、分离、和漫长的等待。
然后我就觉得,我眼前这点事,真的,什么都不算。
有一天,我带着豆豆去公园。
看到常贵爷爷正在教李卫国大爷用智能手机。
“你看,点这个绿色的,就能跟人说话。”
“哪个绿色的?这上面花里胡哨的,好几个绿的!”
“就是这个,长得像电话的这个!”
“哦……哦……这个啊。那怎么挂呢?”
“点这个红的!”
“哎呀,我点错了!点到你儿子那儿去了!”
“……”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幕,实在是太有喜感了。
两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竟然被一个小小的手机,搞得手忙脚乱。
李卫国大爷看到我,有点不好意思。
“见笑了,见笑了。这玩意儿,比操纵机关枪还难。”
我笑着说:“不难,多用用就习惯了。”
我走过去,帮他设置了几个快捷拨号。
一个是常贵爷爷的,一个是常贵爷爷儿子的。
“以后您想找他们,点一下这个头像就行了。”
李卫国大爷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他和常贵爷爷的合影头像,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嘿,这个好,这个方便。”
从那天起,公园里又多了一景。
就是两位老人,一人拿着一个手机,在那儿互相发语音。
明明就坐在旁边,非要用手机说。
“喂喂?小石头,听得见吗?”
“听得见!你那边信号怎么样?”
“信号满格!好得很!”
周围的人,都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没人去打扰他们。
大家知道,他们不是在玩手机。
他们是在享受一种,叫做“随时可以找到你”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他们等了太久太久。
秋天的时候,李卫国大爷的孙子,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热闹。
常贵爷爷,作为最重要的客人,被请上了主桌。
他还特意穿上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起来,精神极了。
婚礼进行到一半,司仪突然说:“今天,我们还有一位特殊的长辈,要为新人送上祝福。”
所有人都看向了常贵爷爷。
常贵爷爷有点紧张,他摆摆手:“我……我不会说话。”
李卫国大爷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上去吧。就当是,替我说的。”
常贵爷爷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
他走到台上,拿着话筒,手有点抖。
台下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小石头”爷爷。
常贵爷爷清了清嗓子,说:
“我……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好听的话。”
“我只想说,我这条命,是我兄弟给的。”
他转向李卫国大爷,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我的儿子,我的孙子。”
“所以,今天,我这个老头子,能站在这里,喝这杯喜酒,我得谢谢他。”
“我还要跟新人说一句。”
他看向那对璧人,眼神无比真诚。
“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要好好过日子。别像我们,一转眼,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很短的。短到,有时候,一个回头,就再也看不见了。”
“所以,要珍惜。”
说完,他又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下了台。
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很多人,都哭了。
我坐在台下,也哭得稀里哗啦。
豆豆递给我一张纸巾,学着大人的口气说:“妈妈,不哭,要珍惜。”
我破涕为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是啊,要珍惜。
珍惜眼前人,珍惜每一天。
这才是那个漫长的故事,教会我们最重要的道理。
故事的最后,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结尾。
生活,还在继续。
常贵爷爷和李卫国大-爷,依然是公园里的那对“活宝”。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冬天,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他们的头发,更白了。
他们的步子,更慢了。
但他们身边的彼此,是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他们再也不用通过讲故事,来对抗遗忘。
因为,他们就是彼此最鲜活的记忆。
而我,也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记录者。
我把他们的故事,写了下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记录。
我想,很多年以后,当豆豆长大,我也会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我会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感情,可以跨越生死,抵挡岁月。
真的有一种等待,虽然漫长,但终有回响。
我会告诉他,那个震惊了所有人的名字,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名字背后,所承载的一切。
是战火中的相依为命,是分离后的苦苦寻觅,是重逢时的热泪盈眶。
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是两个人一生的传奇。
而这个传奇,就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公园里,发生在我们身边。
它提醒着我们每一个人。
在平凡的生活里,也藏着最伟大的诗篇。
只要你,愿意去聆听。
来源:芳芳的育儿经
